列车哐当哐当的声音,好像是可以把所有的事物掩盖起来的。
比如我现在,就把自己隐藏在这声音里面。
我蹲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哐当哐当的声音,轰轰烈烈,抵挡着像狂风一样、一阵一阵地想把我卷走的那些东西——紧张、恐惧,以及别的我一时说不清的东西。
大段大段的时间里,车厢里的人好像全部麻木起来,或者说,他们都被哐当哐当的声音催眠了,直着脖子睡了……其实,他们都睁着眼睛,只是不说话,好像失去了某种知觉,不动,眼珠子定定的,想事情,或者不想,像我一样。
我,周忻,一个对什么都觉得新鲜,喜欢在街边、在高处看风景的小孩。当我专注或者愣神的时候,脑袋就会稍稍偏向一边,双眼聚焦到左前方……人人都知道我的视力不太好,你大概知道那是个什么状况。我们班上一个两岁就跟着外婆生活的小孩,小时候发烧,给一个乡下医生打了两天针,结果,他听不见声音了,而且是他打工的父母回来才发现的。
像我们这种自生自长的,别人叫留守孩子,有一点这样那样的状况,是毫不奇怪的。
我近视加弱视。这使得我看见的东西,和别人不太一样,颜色,形状,表情,等等,等等。世界上的东西,在你们的眼睛里出现的时候,忠诚地、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它本来的样子。可是,当你们看清楚所有东西的时候,却看丢了它们身上的光。
我看见了,所有东西都有光芒,它把这个东西包裹起来,改变了它的形状,给我带来不一样的感觉,甚至让我惦记,让我产生喜爱和眷恋的感情。
我喜欢它们被改变了的样子。
有时候,我就是同谋:是我说变,它就变了,不用等待,没有过程,变的速度,变成一个什么样子,得看它和我的心灵感应。有了这个感应,它就可以百呼百应,我要它是什么就是什么。
这令人着迷得不行:世上的东西,可以不分真相和幻觉,你可以尽情想象,爱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那就是自己的世界,随心所欲地想象的世界!举个例子,早晨去学校的路上,你可以用眼睛变戏法——眼皮子一眨,红色的气球在天上飞,哦呵!再一眨,一串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气泡又过去了,从你头上方飘过去的……低头看,草地上的水珠闪出几道金光,有短有长,闪烁得越耀眼,消失得也越快。曹操说,譬如朝露,就是它了,是一瞬间的钻石。
这些是清晨的魔法,每个迎着朝阳、踏着露珠上学的小孩,都会看到的。
中午也有中午的魔法——你一直以为,街边的小个子圣诞老人,在对自己嬉嬉笑。走近,才发现,其实是个被交警挪来挪去的雪糕筒。
不过,用不着失望,你还有好多美的享受呢:比如说樱桃树的枝子模模糊糊,好像是樱桃花开了,淡绿的花朵一咕噜一咕噜,缀满枝干……
夜晚的魔法也随处可见。
有一回,很晚了,我还在街头晃悠。看那夜间的路灯,就是一团光剑闪烁的金色大球。那是秋天,已经很冷了。我从街头走到街尾,又走回来。不多久,天空开始飘毛毛细雨,有点像雪。我扬起头来,对黑黑的天空里喊:“雪啊,快下吧!下多点,把我盖住! 我一眨眼,远处的路灯又变了,像巨大的烟花。
我就站在黑黢黢的街头,眨巴,每眨一次眼睛,再看,那些烟花里光剑的运动和形状,都不一样……
就这样,只要一睁开眼睛,哪怕只一秒钟,你都可以在光线的变化里,重新塑造世界的面貌和形象,像转动哗哗响的万花筒。
世界就是万花筒,多么令人开心!你眨巴着眼睛,看啊,看啊……你津津有味,乐此不疲,没个够。
当然,也有上当的时候。比如走夜路,总是踩到水潭里去,弄得裤腿又湿又
光芒,改变了事物的形状,也给我带来别样的感受,让我惦记,让我产生喜爱和眷恋的感情。脏,冰溜溜的难受。
而且,这样的错误,一不小心又会重复——因为,积水的地方,看起来那么干净、平整,像镜子一般,像最光洁的泥土路面,倒映着微弱的夜光,黑暗里,你想都不想就抬腿……
蹲得太久了,我站起来,头晕得差点跌倒。如果我还是在地球上,那么,地球真的就在我的脚下滚动,我几乎无法站住,身体轻得不像是自己的。
那个我跟他一起上车的大哥哥,凑到我耳边说了句什么,我听不见。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是可以把所有声音、所有事情都挡到一边的。我晕乎乎地睁不开眼睛,双腿发软,干脆坐下去,用膝头顶住脑袋。
想不起来,我在风镇上,不好的感觉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是有些时候了。
一切应该有个兆头,有个提示,比如说,一个噩梦,或一只上学路上“嗖 地掠过的黑猫,留下半片影子……或者半夜三更的狗叫,连叫几天,让大伙儿一直猜测……或者是野地里的乌鸦,嘎嘎地,一会儿慢声慢气,一会儿又叫得惊惊慌慌……
都没有。
它一定是和孤独结了伴,像蛇一样,悄悄爬到我心头的。
它悄悄的、慢慢地,像狗尾巴在家门口扫过来、又扫过去,像蚂蚁呼朋引伴越过树根……
那些天,我恍惚得很,很少开口,话都懒得说,食物的滋味也忘记了。口琴很久不吹,在书包里,也有了灰尘和铜锈的气味。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一闲着就发愣,一发愣的时候就看天空。
“你流鼻血了吗?说呀! 小根说,“你们快过来呀,周忻流鼻血了!
我只是在看天空。天空无穷无尽,它的光线,云朵,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就算我不分白天黑夜,一直睁着眼睛,也看不完它们的变化
仔细想想,应该是在春天和夏天交接时开始的。
那段时间里,土路上,街道,学校,人们的鞋底劈啪响,汽车和拖拉机的轮胎碾了又碾,到处都会弹起大片大片的灰尘,像魔鬼的披风,想卷住什么,又很快被风冲散,了无痕迹。我得不停地用袖子捂紧嘴和鼻,免得将灰尘吞到肚子里。灰尘扬过之后,你想把什么东西看清楚,都觉得很累。
我感到烦躁,会做噩梦,黑色和灰色的梦,在梦中看见很多奇怪的东西,比如狗吐出来的舌头,又长又薄,卷得像南瓜花,灰色的,好像它刚刚吃了很多泥浆。
类似的梦很多很多,几乎天天有,醒来后什么都说不清。
大白天,需要聚精会神的时候,我却心不在焉,把握不住自己。
我使劲闭上眼睛,到不得不睁开的时候,才睁开。
可是,这并没有让我打起精神来。即使是在明亮的太阳底下,我也莫名其妙地不安。
我总想一个人呆着,到可以听得见云和风的地方呆着——风镇东边出口的山坡上,最高处的一块大理石,离天空很近,那是我的瞭望台。它又高又陡,爬上去得手脚并用。
我大半天待在那里。
天空灰蒙蒙的,平时总在我脑子里咔嗒咔嗒响的时间的声音,被无处不在的灰云裹掖起来了,融化了。
天空下面的大地,越来越宽阔,悄悄地起伏。
忘记坐了多久了,屁股发硬,疼起来。我用双手垫在屁股和石头之间,每隔一段时间,就翻一下手掌。
山下的大路袒露着,尘土从路上一直弥漫到空中,到处是呛鼻的灰尘的味道。灰尘散开之后,我可以望向很远的地方,比如天边的大山,以及我守望着的山坡下的这个小镇,小镇和远山之间的这条河流,像珠江流域上一枚小小的月牙。
和中国其他一千多个县的县城一样,风镇的人们安分守己,过着宁静的日子。所有穿州过省去两广的汽车,经过这里。
没完没了的汽车发动机呼呼的声音,让人瞌睡。
有几次,我几乎睡过去了。
又一辆货车喘着爬上来,拉了一车猪,全是白色的,大个,一看就知道是外国的种,我赶紧捂紧鼻子,外国的牲口肯定臭!
天边的山,一座接一座,肩并肩,像农历三月初三,少数民族同胞手拉手跳锅庄。它们座座相连,围成巨大的高原盆地,将县城保护在其中。它们是世界的边缘,是风镇孩子们看得见的、最远的地方。山顶上的树林子,像冬天老人戴了帽子。
大山的颜色,一天之中有很多次变化,黎明,中午,下午和傍晚,夜里头。阳光变了,它们也变。
早晨,空气很干净,大山很近,山上的沟壑也看得清清楚楚。
中午,太阳当顶,它们被推远了,而且烟雾弥漫,模模糊糊。
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西边山坡的颜色美极了,像披着最最华丽的毯子——你从来没有真正看见过的,玫瑰红的大毯子!
那毯子将所有白天的光芒带走,又将黑夜的序幕轻轻打开。
我尝试过,在大理石上一直待到深夜,看天空、大地,和远山的变化。
我也曾经在深夜梦游,和摇动尾巴的狗儿一道,从家门一直走到街口,仿佛去到群山跟前。
夜和白天的世界,从来都是两副面孔。
夜色中,大山波浪型的剪影,贴在瓷盆一般幽蓝的天边,那么远,遥不可及。如果月亮很好,正如爷爷教的古诗词里,那种月白风清,或者是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或者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就是那样的时候,夜深人静,你想把《夏洛的网》一口气读完,或者是被尿憋醒……
总之,在万物睡着了的时候,你醒着,倾听夜的呼吸,倾听远方的林涛,在屋里走来走去,蹑手蹑脚,结果,你看到了月光,从小小的窗户照进来的月光,那么熟悉,好像童年时候的一个梦。
你睡不着,宁愿在黑里,因为那月光,实在太美了,面包,糖果,糯米酒,轻柔的小提琴,没有一样能比得上它的美。
你轻轻开门,走出街口,走到月光里去。
为什么呢?
如果有一个亲人在身边,他就会告诉你,在你还是幼儿的时候,多病的你总在夜里啼哭。奶奶说:天灵灵,地灵灵……爷爷抱你出去,到月光里去,给你哼各种各样的音乐。你不哭了,睁着黑溜溜的眼睛,东张西望,看月亮,看远方的山,那么乖,那么安静,倾听……
每次都这样。所以,不管你长多大,月明的夜晚,你都会起来,去到月光里,看月亮,到大山跟前。
那样的夜晚,什么都睡了,远处一两只狗儿醒着。它们叫上一两声,好像说:喂,小孩,你看得见我吗?
人们说,夜里,狗儿可以看见鬼魂。
有一本书上说,如果你思念早逝的亲人,想和他们的灵魂相遇,就要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踏着月光,去找他们。
我想找爷爷。
我从小砖房的门口,一直走到街口。那是一个无限敞开的地方,连绵群山就在眼前。
我在石头上坐下来,看山。
爷爷,爷爷,你知道我在这里吗?
空气那么干净,人们都睡着了,永远不会醒来。
没有谁能够打扰您,爷爷,您出来吧,从地底,从河湾里,从大山的褶皱中,从乌云一般的树林那边,爷爷,我等你……
大山像影子,好像动起来、飘起来了。
我一动不动,看见它们手拉手,跳起锅庄,旋转起来了……
周末的白天,如果天气不错,我就会到我的瞭望台,看天。
县城那边,那些房子,脏,灰,像乱扔一地的积木。县城里的人们在做什么,我当然清楚,那都是他们昨天、前天,去年、前年,从他们爷爷的爷爷、奶奶的奶奶就开始做的事情。他们这些没有土地的人,和附近的农民攀着亲戚,忙忙碌碌,做点小生意,串门聊天,或者打骂小孩。
有些时候,大人比小孩愚蠢多了,他们总做小孩不喜欢的事情。
天空里积了太多灰云,大山灰黄。山上有沟壑,那是夏天的洪水冲刷出来的。
我脚下的小河流,水是灰绿色的,它一直往南,汇入珠江的支流南盘江。夏天,水边的芦苇越来越茂盛,是捉迷藏的好地方,是我们的乐园,只要不上课,我都会泡在水里,直到我的手掌和脚掌的皮肤,像青蛙的一样,皱巴巴地发白。
直到饿得发晕,我才会上岸。
太阳一整天没有出现,也是我瞌睡的一个原因。
杨老师说,金融风暴,沿海很多人失业了。爸爸为什么不回来呢?
东山口是进出县城的唯一通道,我想,终有一天,爸爸会拄着拐杖,背着包袱,满脸疲惫,在那出现的。
每个周末,我都到瞭望台上,等爸爸。
我想像,他终于看见县城了,却忽然没了力气,膝盖发软,呼吸缓慢。他的脑袋垂下来,就要往厚厚的尘土里扑下去的时候,我刚好一个跳跃,落在他面前,把他搀住……
我反反复复在脑子里预演这一幕,喉咙一次次打起结来,泪水一阵一阵地涌出眼眶。
一个老大爷端着漱口缸子过来,叫我:“小朋友? 我抬起头来,他问:“你没有不舒服吧?
他的眼睛笑盈盈的,有一点点像我的爷爷,但比我爷爷狡猾多了。他是从卧铺车厢来的,虽然在笑,却有对硬座车厢人的提防。看我不说话,只盯着人看,就不再理,顾自刷牙去了。那么小心,大概他的牙也日渐腐朽了。
我站起来,走到车厢连接处的窗口,想好好看看风景。那儿的拉手上,有一条黄丝带,是刚过去不久的四川汶川地震周年祭奠留下来的。我将黄丝带小心地解下,又重新系上。
我再次把它解下来,系到我的书包上,为我的爷爷,为遥远的汶川大地,为爷爷的乡亲们、无数我不熟悉的灵魂。
“打屁股! 爷爷笑呵呵地把我放在他的腿上,在我后面轻拍了两下,说:“记住没有,爷爷的书、报纸,都不能撕的,记住了没有啊? 之后,又把我举起来,转圈。
我们乐得笑个不停。
那时我应该是三岁。
有次在同学家看电视,台湾那个丑丑怪怪的蔡姓画家,说他两岁就觉悟,三岁就立志要做画家。
这事情让我想了很久。
为什么我三岁的时候,没有立下个什么志向?这一定是我到现在——快要当初中生了,还一事无成的原因。
可那时,爷爷也没有叫我立志向啊!他是风谷中学的校长哩,很有名的学校,没谁不知道。
学校敲钟的,也是一个爷爷,很瘦,说我听不懂的北方话,嗓音脆,说得又快,一溜儿一溜儿的,听起来像唱歌。他偶尔遇见爷爷时,却有些害羞,既热情,又尊敬。他请爷爷教他说一两句俄语,当爷爷叽里咕噜说完之后,他怎么都学不上。他说他舌头转不了弯,也弹不起来,然后他们一齐哈哈大笑。
我喜欢钟声。每一声钟声都会传得很远很远,送出去,在路上、屋顶上、树林上回荡,前面的还没来得及消失,更响的钟声又推过来了,像波浪。
晨钟几乎和日出同时出现。
那时候,爷爷正在从家里去办公室的路上。他的面孔略有笑意,又将陷入沉思,目光望远处的教室,或者是教室背后,更远更高处山坡上的松树林。
他永远保持着那种笔挺的姿势,和从容不迫的精神。
黄昏的钟声,我到老都不会忘记。当我在钟声里、小路上蹒跚着往回走时,远远就看见我们住的木房子,各个窗户溢出黄黄的温暖的灯光,爷爷影子浮现在薄薄的窗纸上。他在备课,或者看书,看报,看杂志。屋子中间,一盏戴有搪瓷圆盘灯罩的电灯,从屋顶的横梁上垂下来,爷爷,桌椅,都在地上留下影子,就像那些素描画,接上阴影就产生了立体感觉一样。
爷爷头顶的头发掉光了,耳朵上却有,人们说,他太像列宁了。
爸爸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厨房用的是一盏马灯,结了灯花,散出很臭的煤油烟味。锅里的油焌豆腐噗噗响,爸爸添上半瓢水。那水瓢,是王家寨的乡亲用木头刨成,送给爷爷的。
奶奶一直在为什么小事情不满,抱着手臂,从一个房间旋到另一个房间。她是个高大硬朗的女人,当她跨过门槛的时候,身体几乎把那道门堵住了。爷爷对她的唠叨充耳不闻。她大嘴巴、表情生硬,只要她在,房间里的氧气就会越来越少,让人难受。
她冷漠的眼珠子盯我一下,我的喉头就开始发紧,呼吸困难起来。
我等着爷爷救我。
爷爷总是一转身就想起我,然后就高声喊:“忻儿——
我会在他身后稍稍躲藏,等他找来找去,然后才嘿嘿笑着伸出脑袋。
奶奶唠叨的声音更响起来,像流水一样急促。
爷爷依然充耳不闻。那样子,似乎觉得她已经不可救药,所以干脆不予理睬。
我很欣赏他的这种态度,对那些我们觉得不可救药的人,他们越是发急,我们就越要给予轻视。
他不会像那些女的一样,态度变化无常,一会儿对你亲得不得了,恨不得把你的脸蛋子啃下一半,一会儿却又用恶毒的话骂你,对你凶。比如奶奶,还有她的那些朋友——那些女邻居。她们的丈夫跟着钟声去上课之后,她们就和奶奶凑在一起,对我指指点点。
爷爷的声音浑厚。
浑厚是个什么概念?
有一次,电视机里全是穿西装的人,排列整齐地唱歌。爷爷正在教我念“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他慢慢把头转向电视,听那里面的人唱歌。我也听。他们的声音像大河的水,气势大得不得了,缓缓地涌过来,缓缓地,让人心脏怦怦跳。
我抬起头,看见爷爷流泪,泪珠儿从他的脸上,流到花白的胡子上,我伸手接住。我说:“爷爷不哭。 爷爷拍拍我的头。我想从他的腿上溜到地上,他把我按住了,说:“听,《苏武牧羊》!
我听。
他们的声音又像巨大的风,放缓了步子,一步一步走远,又近来,仿佛要把我们从地上推倒,再卷到屋顶、带到天空里去……
那就是浑厚。
不止,那是要让人死死地憋气,然后放声大哭。
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心存汉社稷,旄落犹未还。历尽难中难,心似铁石坚,夜坐塞上时听笳声入耳恸心酸。转眼北风吹,雁群汉关飞。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帏。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任海枯石烂,大节不稍亏。终叫匈奴心惊胆寒诚服汉德威。
爷爷一直流泪。
他当时的心里,应该比我们小孩子放声大哭还要难受吧,他是爷爷哦,从不哭的。苏武,他的朋友,肯定的。
爷爷的声音不只是浑厚。
爷爷的声音是温暖的。
听到他的声音我就感到快乐,感到安全,哪怕我刚被人推进泥坑,弄得满身满脸的泥,泥水和泪水流到一块,正哼哼唧唧,他一叫我,我立刻破涕为笑。
有时候,他也小小地捉弄我一下,是为了让我变得聪明些,不做傻瓜。所以,每次他捉弄我之后,我就哼哼着,一定要把他玩的把戏再玩一遍,让他尝尝我的手腕。
爷爷说,如果我看东西没有别人清楚,那么,脑瓜里一定要比别人懂得更多的东西。他每天把我抱起来,放在膝头上,先玩“大眼、斜眼 的游戏,然后教我读唐诗宋词。
有一次,我做了件很得意的事情——在爷爷午睡的时候,抓了一把豆子,往他的耳朵和鼻孔里放。他打了个天大的喷嚏,把鼻子里的豆子射得老远。
我哈哈笑了一整天。
可是,这个玩笑后来变成一桩可怕的事情:爷爷耳朵里的那粒豆子出不来了。我很怕,怕爷爷因此会死掉。半夜,我突然醒来,抱着爷爷的脑袋摇,希望把豆子摇出来。爷爷说,本来是可以摇出来的,但是耳孔肿了,把豆子挤住了。
暑假,爷爷带领几个自愿留下来的老师,去山里,给苗族同胞做扫盲教育。苗族同胞住得很分散,在一个个山旮旯里。爷爷他们举着松明子火把,得从一座山翻到另一座山,又穿过一个个黑糊糊的树林子。
爷爷迷路了。
人家喊他,他听不见。苗族同胞在山腰上吹牛角,呜呜响,他也听不见。
他掉进了峡谷……
……
爷爷走了以后,奶奶去她外省的亲戚家。什么亲戚,在什么地方,我不清楚,我和他们可没有什么交情。
爸爸也不提。
爸爸说:“我们回老家吧。
老家就是爷爷出生的地方,风镇。据说,它是在明朝崇祯年间建置,距今不足四百年,历史名人中最了不起的,是一位伟大的女士,她致力于“平息战衅、兴办汉学、开辟九驿、发展耕织,尽毕生精力,维护祖国统一和民族团结 。
离县城不远的地方,有很多地下溶洞。县城外的每一座丘陵下面,都是巨大的煤矿藏,远处的每一座山,都是大理石支撑起来的。
当我望着那些庄稼地,和丘陵上的灌木丛的时候,虽然看不见那些黑色的煤晶、深蓝色的大理石,却仍然会觉得,远远的野地里,有幽幽的光芒散发出来。
爸爸走后(别误会,爸爸是去南方打工兼找妈妈),太多的孤独,让我总是去回忆以前的好日子,去想爷爷,心中的悲伤很难克服。
是不是,我有些老了?
无论如何,童年是我一生中最最漫长的一段时光,也是我记忆格外清晰的一个时期,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就要回到它那儿去。
我就要说到那些天的事情了!
这让我的心难受得好像打了个越纠越紧的结。
星期六,我还是在我的瞭望台上。大汽车的柴油味和黄土尘的味,还是那么呛人。我掏出口琴吹了一阵,觉得声音干巴巴,气息衰弱,就像正在经受干旱折磨的稻穗发出的叹息。
许多声音在我脑子里嗡嗡响,非要让我昏昏睡去不可。
我只好深深地吸气。
山上野花的味儿飘过来,我是嗅得到的。牛蒡草或者月季,或者蔷薇,它们顺着天空的路线走来,像一张透明的手帕,覆盖在我的脸上。
爸爸说过,我的鼻子很灵。如果有陌生人从门前经过,或者天会下雨,我嗅得出。如果他去过车站或医院,我也嗅得出——这两个地方,都给我带来不祥的感觉,他知道,如果他去这两个地方,我会莫名其妙地紧张。
爸爸说我的鼻子像狗鼻子一样灵。
我想说:难道狗狗闻到了什么,也告诉你的吗?不过我知道,这是爸爸的技巧,用贬低的方式来夸奖我。
我没吃早餐,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吃了。
太阳不露面,我无法判断时间。
我的肚子曾经很饿,后来没什么感觉了,只是身体有些轻飘飘的。
有个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打量我,他一定以为我是傻子。
我不是,我只是在等爸爸。我的校服肩头破了,是被书包带子磨的,可我已经补好了。我是个有教养的人,爷爷告诫我,不说脏话,不做不文明的事,说话声音要清晰、响亮,看人要看眼睛,面带微笑,有能够帮助别人的机会,要积极,要热情……我的校徽戴得很端正。我是个有身份的人,小学生,立刻要升到中学了。
只是,我的朋友小根说了,我们这种孩子,得思考一个人怎么活。
这实在是很难想清楚的问题。
一个人要活得好,得给自己建立什么样的秩序?很多事情是无章无法的,你茫然无序,从来不知道该去向谁打听。
爸爸的道理,比爷爷的道理更单纯。他说,一个人活在世上,得诚心诚意地爱一些东西……总之,你得让自己的心有寄托,得深信不疑,凡是你所爱的,最后都会给你回报。
我相信,是这两个好人,在我的骨头里种下了什么,任何时候,只要我认真想想他们的话,一颗小心儿就会平静下来。
我看见田野里烟雾弥漫。那些神秘的溶洞、哑默的煤层,就在烟雾、泥土、杂草和荆棘的下面。一些说不出的声音,在地下的洞窟和深水中回响;一些点点滴滴的光芒,也在幽幽的黑暗中散发出来……
我想,我得做点什么。该做什么,我不知道。
我望着山坡下的河流,一片灰黄的大地上,只有它光芒闪烁。既然它流向南方,和爸爸走的路是一个方向……要是我跟着它,一直往南,就可能找到他,我爸爸!
我要不要做一次这样的冒险?那一定是很了不起的,肯定会在学校里造成轰动。
我一直没想好。如果那样的话,杨老师一定不会原谅我的。她会咬着嘴唇,把粉笔头在讲桌上摁碎……我这小半辈子建立起来的好名声,就彻底完了。
我可不能像许多小孩子那样,做事情不经过大脑,起码,也得和朋友们商量商量。
我跳下瞭望台,一路走,一路踢地上的小石头。
这个方法很灵,可以帮你到达朋友们那儿。我有好几个朋友:李小根,刘博,郭欣雨。还有菲菲,喜欢跟着我。不过,她是女的,又是低年级,不算。
我正往小根家的方向走,一辆自行车响着铃,横冲而来,把我吓了一跳。
原来是赵贵,城西饭店老板的儿子,他已经是初中生了。除了脸胖嘟嘟还是娃娃型,他的身材简直就和大人差不多了,衣服的前襟,被大肚子撑得高高的。
我记得,我和爸爸刚来风镇时,赵贵是三年级学生,瘦,油亮油亮的——嘴巴是油亮油亮的,衣服胸前的部分是油亮油亮的,两只袖子也是油亮油亮的。
他告诉我们,嘴巴和衣服上的油,是他妈用猪肉皮给抹的。他妈说,这样,别人就知道,他家可是天天有肉吃的。小孩子们就说:“赵贵儿,那你袖子上是什么抹的呢? 他不回答,嘴嘟起来,为这种不怀好意的问话难堪和生气。他可是把家里的秘密都告诉了我们呀。
一个小孩子说:“鼻涕抹的呀,以为我们不知道。 他们学赵贵,左一下右一下地抹起鼻涕来。那其实不怪赵贵。因为穷,他娘给他穿他爹的破衣服,又单薄,害得他总是哆哆嗦嗦的,一年四季都拖着清鼻涕。
后来,他家开饭店,越来越有钱,不用在嘴皮子和胸前抹猪油了。他和他爸,也很快变成肥佬。贪吃的人不聪明。赵贵小学毕业前留过级,初一时又留级,坐在他们班教室的最后一排最后一个座位,像墙壁前面的又一堵墙。
他只要一出现,仿佛一头大象,不是踩烂女同学的毽子,就是踏碎我们的羽毛球。有时候,哪怕就是课间的一点点时间,他也忙活——像推土机一样碾过来,把我们站成一圈的五六个人哗啦啦一齐撞倒,口里说“不好意思 ,鬼话!谁都知道他专门干这种欺负人的事情,我们叫他大笨笨。
我提防着大笨笨要找茬,站住不动。
“周忻。 他说,好像重新认识我似的,“你这个周忻。 嘴角上似笑非笑,仿佛说的是“你这个混蛋 。
“我就是周忻! 我抱住双臂,摆开架势,做好准备。他如果推车冲过来,我会跳开;如果伸拳头过来,我低头回避。如果他要说羞辱我的话,我会更痛快地反击。我的脑袋不大,装的讽刺人的词儿可不少。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对付我。就在这时,李小根他们出现了。他打个响指,吹一声口哨,跨上自行车走了。
我们在河湾里玩得很痛快。
河水清凉,阳光在水面闪烁,刺得人眼发花。不时,有各种各样的小鸟从芦苇丛中飞出来。
李小根是和爷爷一起过的,他总要露出些和我同病相怜的劲头,把话题引到大人们身上:“周忻,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不领情,懒懒地:“不知道,快了吧。
我们在水上休息。我让自己浮在水面上,闭上眼睛,太阳照着我的眼皮子一片红。我真想就这么晕,在水上漂来漂去,像树叶一样。
“刘博!李小根!周忻!
原来是菲菲在岸上大叫大嚷,说一些老师不准下河游泳之类的警告的话。
“哈啰!哈啰! 刘博嘿嘿笑着,从浅水的地方站起来,光溜溜的,把菲菲吓跑了。他们哈哈笑个不停。
刘博其实也是穿了裤头的,但菲菲以为水里的都是光屁股。她是捂着眼睛走的。
这很糟糕。菲菲一定把我们这伙人看成是流氓了。要假装坏人太容易,但要证明自己是好人很难。他们不在乎她,我平时也不在乎。但如果被她误解了,我就很在乎。
星期天早上,隔壁县中学的那些初中生,来我们学校的球场打篮球,大家都去观看。下半场的时候,一个投篮手被对方的人撞了一下,他手里的球没有飞向篮板,而是向场外飞来,眼看就要落到菲菲的头上。我一步跨过去,跳起来,用头将球顶到更远的地方。
那是瞬间发生的事情。
菲菲坐在地上,还没回过神,小脸吓得白白的,满脸泪水。我知道很多人在看着。我咬咬牙,大方地伸出手去,把她拉起来。
做了这件勇敢的事情,我有些得意,一整天都感到恍惚。
我心里反复品味人家注视我的目光——有些是大人哩。惊叹是肯定的了,一定还有赞赏。只是,县城的人都很含蓄,不会随便把对别人的欣赏表达出来。他们就这样。
我摸摸头上被篮球撞击的地方,还木木的。不会得脑震荡吧?那可是要傻的。
还是去睡一觉吧。
回到家里,我喝了一瓢凉水,上床睡了。
星期二上午,是期末考试最后一科。
在学校门口,我都快要迟到了,又给赵贵拦住。赵贵是他老爸开摩托车送来的,那摩托车噗噗响着,吓得大家散开。赵贵跳下车,径直堵到我面前:“斜眼小子,周忻!
我看躲不过,站住。太阳正晃着我,我眯眼看他。
他怪笑:“你拉女同学的手。
“我没有。
“昨天,很多人都看见了。
这时,菲菲偏偏不知趣地走来,站在我这边。赵贵更加得意,笑起来:“还是低年级的小同学呢。
菲菲生气地翘起嘴。
他对她说:“他有没有亲你啊?就是接吻。你知道吧?动画片上看过吧?如果有,你告诉老师。当然,也可以告诉我,我来教训他!
菲菲白他一眼,来抓我的手,我回避了。菲菲就是这样,经常来抓我的手,好像她是我亲妹妹似的。
赵贵看着我:“哦,我知道了,她是你的童养媳,对不对?
“呸!
“你敢!
就在赵贵对我挥起拳头的时候,小根和刘博跑来拉他。小根说:“哥,老师来了! 小根是他的表弟。
赵贵回头看看,对我说:“放学的时候修理你!
看来今天有些事情是躲不过去的了,我心神不宁。
午休的时候,我折了一架纸飞机,往教室的天花上扔。如果飞机顺利地飞翔,那我今天运气不会太差。如果飞机栽了下来,那说明够我受的。
飞机有两次飞得很好,有一次栽了,有一次险些栽。还有一次,它飞到后墙的“学习园地 上撞了一下,掉下来了。它撞的地方,刚好是我的一篇作文,老师认为写得好,就贴在那里了,还在作文题目的上方压了一朵小红花。
下午的语文课,是全县小学生作文比赛。我心里有些激动。我喜欢写作文,一定会写得很好的。如果写好了,就不仅仅是老师在课堂上讲评了,说不定校长都会表扬我。
好事和坏事凑到一起,我按住左胸,能够感觉到那儿怦怦跳。
我回到靠窗的位置上,正在发呆,看见菲菲的小脑袋慢慢冒上来,一双围着又密又黑的眼睫毛的大眼睛,像猫一样出现在窗口:“哥哥。
尽乱认!我不理她。
菲菲叫我哥哥已经很长时间了。因为她是个女的,所以我一直不理。她的爸爸妈妈都出去打工,把她留给一个亲戚家。过年了,亲戚给她买新衣服。后来,她爸爸妈妈一直没有消息,也不寄钱,亲戚就不管她了。也许我应该帮帮她。怎么帮,不知道。
她扒窗台累了,下去一会。很快,她的小脑袋又露出来:“哥哥,老师教我们画画,还表扬我。
我不屑:“小样。
她不死心:“老师表扬我画得好。
我更加不屑:“去去去,幼稚!
我用透明胶,将快要碎成几块的语文书封面拼起来。没有声音。我以为她走了,抬起头来,却看见她还在,而且一直望着我。我感到奇怪和不安,因为她眼泪汪汪的。
她说话了,她说:“哥哥,我饿。
我伸手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烤土豆——我的午餐——递给她。她急切地抓住,跳下去了。
杨老师来了。
她今天穿了一件好看的衬衣,上面有紫色的花朵。电子铃声再次响过之后,她在黑板上写下作文比赛题目:
我有一个梦想
梦想?太多了,我有各种各样的梦想。有时候,整天想啊想,没完没了。有时候,觉得空想很愚蠢,毫无意义。
我得把所有梦想都再想想,选择选择。在那么多梦想中,找一个自己认为不错,又可以让老师、让大家都知道的。
这可不容易,因为,有好多梦想,我是不肯告诉任何人的。
我写了我无数梦想中的一个——
我的学校
有这样一座学校,每栋房子都结实、漂亮,十级地震也撼不动。校园里窗明几净,阳光普照。操场很大,有新鲜的草坪,有一排排整齐的白杨树和梧桐树。所有在地震中失去亲人的四川孩子,都在学校里;所有必须得自己长大的、各种肤色的小朋友,也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他们穿着干净整齐的衣服,一起读书、打球,有的讲英语,有的讲法语,有的讲俄罗斯语——爷爷会讲的那种。上课时,他们都学中国话,写中国字。
学校有饭堂,每天放学的时候,供应香喷喷的饭菜,大家坐在一起品尝,每餐都吃得饱饱的。到了晚上,睡觉的房间里,床整整齐齐地摆放,有暖和的被子,干净的枕头。孩子们睡在一起,可以互相讲故事,讲童话,安徒生或者格林的童话。
总之,任何时候,不会有人觉得孤独。
每隔一段时间,学校还举办晚会,让那些喜爱音乐的孩子上去表演乐器或者唱歌。女孩子们也穿得漂漂亮亮,在舞台上跳舞……
我就在这个学校里长大,先是当学生,后来当老师。我和别的老师一样,对每个同学都很好,绝不骂人。等我再老一些,就当校长,像爷爷那样,把学校管理好,让学校里的每一个人,都为自己属于这个学校而自豪……
如果我老得不能上课了,就当敲钟老人,敲那种当当响的钟,声音好听,又洪亮,可以传得很远。每天早晨,只要钟声一响,所有的小孩子都跑回教室里安安静静地坐好……
时间不够,我只好匆匆地结束了。
这作文可能有些问题,比如说吃香喷喷的饭菜之类,老师肯定不喜欢。老师喜欢我们说一些刻苦学习,将来当科学家之类的话。还有,当敲钟老头的想法,老师也肯定不喜欢,这是没出息的。本来,当校长也算不错了,结果却一下子回头,当了敲钟的。老师要的是远大理想,就是那种,不造神七神八,也得当个宇航员什么的。可我真是这么想的,就这么写了。
我的一些别的理想,当歌唱家、园艺师、服装设计师之类,往往容易被人取笑,不说也罢。想来想去,觉得这次拿奖有问题。不过,我还是很愉快,挺有成就感的。
李小根交卷后,回到我旁边的座位上,对我耳语:“放学时不要走大路,我带你走另外一条小路。
我们急急忙忙从后门离开学校,小根在前面走,我和刘博、郭欣雨跟在后面。小路上长满了杂草,还有不少牲畜粪便,平常是没有人走的,我们几乎是跳跃着走完它,来到大街西面,从那里的小巷穿过一条街,就可以到家了,赵贵一定想不到。
我们正高兴得你推推我我推推你的时候,却听到身后响起呼喊声。转过头来,妈呀,是赵贵,带着一伙人,撵上来了。我们的人都感到紧张,全呆住了。
赵贵把他的自行车支好,大声说:“我就知道你们会这样走。小根,你这个叛徒!
李小根说:“哥,你又欺负人,我会告诉你们老师的。
赵贵发出嘲笑声,一把抓住李小根的尖下巴,绞动着:“告老师,你就会告老师。你干脆去给老师说,你还要吃奶奶呢。
我感到胸中有火,被赵贵点燃了。
但是我们不能跟他们对拼,那样会吃大亏的。
赵贵不笑了,他咬着牙,对小根说:“敢去给大人们说,我连你一起修理。
我知道,接下来他真的就要修理我了。我想瞅空子跑掉,被他的同伙堵住。他们都是手长腿长的初中生。赵贵迈着大鸭步上来,一字一顿叫我的名字:“周、忻!
我不说话,警惕他的任何动作。
他先骂一句脏话,然后说:“六年级我抽烟,被罚站,有人说是你告的密。
“我没有。 我确实没有。
“还有。有次大家去河里游泳,你说我是大肥猪。 我好像是骂过他,是因为看不惯他欺负小孩子。是不是在游泳的时候骂的,我可忘记了。
“赵贵,你别欺人太甚。
“我就欺负你,怎么啦?我就讨厌你那副好孩子的嘴脸。你学习好,是不是?你有教养,是不是?早两年我就看着你生气。你瞧你现在,没爹没娘,像个要饭的,可还是那么傲慢,这,允许吗? 他高声转向自己一伙人。
他们笑了,齐声道:“不、允、许…… 故意把声音拖得老长。
“瞧,大家都说话了,你还有话说吗?
人有时候是很奇怪的,比如赵贵,我不喜欢他,平常也不怎么把他放在心里,结果他却一直惦记着我。而且,他的理由竟然是:我、傲、慢!为什么我的朋友们不会觉得我傲慢呢?可见,一个人不可能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一样的,所有人也不会用同样的态度,去对待同一个人、同一件事。
我处境实在不妙,但不知道如何摆脱。这种时候,最好保持沉默,站稳脚跟。
“还有今天……现在是老账新账一起算哦!
他推我一把。我脚下有准备,没倒。他生气了,继续推我,我趔趄着。他上前一步,突然使力,我摔了个仰八叉。他们一伙人哈哈笑起来。
我费了好大的劲要爬起来,赵贵干脆骑到我头上。这是他的狠招。往往到了这个份上,下一个环节就是要把我按到地上啃泥了。
他们笑得更厉害了,互相攀着肩膀,东倒西歪。
我忍着。等赵贵笑得浑身一抖一抖的,快要岔气的时候,我突然一鼓作气,挺身而起,把他顶翻在地。
大家都愣了,实在没想到我会从赵贵的胯下逃脱。几个初中生等着看好戏:不定赵贵爬起来会怎样收拾我哩。小根和刘博很怕,示意我赶快跑。
跑,是跑不掉的,我不如面对现实吧。
我顺手抓起地上的一块木头,做好决战的准备。可是,奇怪,赵贵没有动静。
我又等了片刻,赵贵还是没有动静。
“老贵儿! 一个初中生踢了他一脚。跟着,他们上前拉他,他还是不动。
我的朋友们也围上来。
“他闭着眼。 一个初中生说。先前的那个又踢他:“起来吧,这不好玩!
小根低下头去看,随即叫起来:“流血了,他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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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紧张地看小根,他不像开玩笑。他姿势僵硬,神情恐怖。我也看见了,赵贵的脑袋刚好枕在一块砖头上。从他后脖子的地方,流出细细的黑红色的血,像蚯蚓……
“打死人了! 初中生们一个接一个地叫起来,“周忻打死人了……
他们朝有大人的方向叫喊,目的是吸引那些大人的注意,将他们招呼过来。眼前的事情,只有交给大人来处理了。
只在一瞬间,我背好书包,拔腿就跑。
我的两条腿就像高速旋转的螺旋桨。
在两臂的协助和带动下,我像马一样飞跑出巷子,又穿过一条大街,向小河边跑去。
经过家门口的时候,我只来得及瞥一眼那独扇的小窗户。我曾经很想在那上面做一个大大的鸟窝,让天空里那些转眼不见的鸟儿,都停下,住进来。眼下,我当然不能回家,否则,刚进去就被他们抓住了。
我一直跑到河边上去。
天渐渐黑下来了。
他们一定在城里到处搜寻,以为我会在谁家的柴屋或牲口圈里躲藏,或者,在学校某间没锁的教室的课桌底下。
如果他们像我想的那样,会一直找到下半夜的。
在他们搜遍县城的每一个旮旯,把思路转到小河来之前,我得想想该怎么办。我怕得要命,上牙床一直在磕下牙床。
我在岸上的芦苇丛中蹲下来,这样,别人就不容易发现我了。
夏天我最喜欢的事情,除了游泳,就是坐在河岸边,把一双赤脚伸进溪水里,让水流冲击,那感觉,好像有无数大大小小的鱼儿张着嘴来咬你,痒酥酥的,直痒到心里去。
眼下,我无法享受这样的乐趣。剧烈运动加上恐惧不安,令我全身发抖,无法镇静。
我不是杀人犯!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要害死赵贵。
可是,谁会信我?杀人偿命!
我可不想这么年轻就死掉。我还没有等到爸爸,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呜,爸爸……
我哭几声,又忍住,悄悄观察四周会不会有人偷听。
蟋蟀和青蛙的歌唱一阵一阵地响起来了,互相呼应,很快响成一片,开始演奏它们的夜曲。它们的音乐如此庞大,几乎把整个夜晚都囊括其中。除了天空高高在上,大地上的一切都被它们的歌唱拥抱了。
小蟋蟀啊,你们把我也抱住,让我变小,变成你们当中的一只,以后我就在你们当中,和你们一起,让那些大人看不见。让我和你们一起唱,一直唱,唱到天亮……
问题是我无法变成一只蟋蟀。我是一个站起来有一百三十公分高的小孩。除了会游泳,我既不会飞,也钻不进泥土里。
如果爷爷在就好了啊,他知道该怎么办。爷爷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发愁的事。爷爷最初叫我“幸运 ,本来,人人都觉得我是个幸运的孩子。后来,给我改了个大名,叫周忻,忻也是欢欣、欣慰、欣赏,还有草木繁茂的意思。我本来是一粒不错的种子,都在实验室里被培育一阵子了,却突然掉落在地上,只能自己去寻找土壤,自己找阳光,寻觅着恰当的时候,自己快快生长。
这粒种子常常只有土豆充饥,晚上在十五瓦的电灯下做作业,基本没有消耗什么能源,更没有对地球和环境造成损害。唯一不该的,是我喜欢吃肉,而人类活动产生的有害气体,一氧化二氮的百分之六十五、甲烷的百分之三十七,都是来自肉食。但是,我对天发誓,已经有很长很长时间,没有吃过肉了,只是每天从赵贵家饭店门口经过的时候,闻一闻肉汤味而已。
眼下,这粒自生自长的种子就要被碾碎!爸爸啊,你在哪里啊?
夜更深,县城那边,只剩下模糊的路灯,不时叫唤的狗儿们也消停了。
我感到安全,放心地嚎啕了一番。
我的哭喊惊动水里夜宿的鸟,它们不安地发出一声声怪叫,噗噗飞腾起来,飞走了。它们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赶快收住声音。
我在芦苇丛里睡了一觉。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被冻醒。
水边一只灰白的长颈鹭鸶,木然地看我。它打量人的样子有点怪,好像它才是人,而我不过是一块木头、一堆土疙瘩。
我从潮湿的草地上跳起来,并迅速做出一个决定。
就眼下来说,这也是我唯一的选择。
一旦定下来,就得赶快。否则,天亮后,县城附近下地干活的农民会发现我,他们肯定已经听说了死人的事情,会一个叫一个,很快喊来全城人,在田野里围追我。
我把书包扣好,把鞋带一一扎紧,离开河岸,往山坡上爬,爬到那块大石头上。它还没有被小河流的潮气够上,干燥、清凉。
正如我期待的那样,没多久,黎明的宁静就被粉碎了。呜呜的声音传来不久,山坡下出现了一辆拉煤炭的敞篷卡车,驾驶室里有两个人:司机和他的伙伴。它费力地爬到坡头。
就在司机稍停换挡的片刻,我纵身一跃,跳进车厢。膝头被碰了一下,疼得我眼前发黑,流出泪水来。
我在煤堆里扒出一个小窝,像刺猬一样蜷起身体,睡了。
我睡了一觉又一觉。
卡车停在一个火车站上,是个小站,人却挺多。
司机去不远处的站台上,买了些卤豆干和盐茶鸡蛋,回到驾驶室里,和同伴就着茶水分享。我像兔子一样轻,爬出煤炭堆,从后车厢跳下来。
只片刻,我就毫不费力地摸到了候车室里。
很久不知道时间,一直处于孤独状态,我感觉怪怪的,有些分不清白天黑夜。渗水掉皮的墙壁上,有个圆形的电子钟,它的安静十分可疑。我一直站到它底下,才看清它的长针和短针,分别指向5和20。
来了一个戴值勤袖章的妇女,肥胖,面孔一点也不和善。我迎着她,声音尽量乖巧地问:“阿姨,到底是五点二十,还是十七点二十? 她不回答,也不看我,东看看西瞅瞅,摇摇摆摆地走开了。看样子,她是来监督这里的人们的,为了不被打扰,她可能还在耳朵里塞了棉花呢。
“十七点二十。 不知道是谁说。
“谢谢。 我低声回应。
也就是说,我刚好在煤炭车上睡了整个白天。
我在角落蹲下来。这是个好地方。我想。人来人往,谁也不认识谁,大家都是过客。这真是个好地方——还有椅子可以睡觉。
半夜,原先坐成堆的旅客陆续离开,一张张长椅空了出来。
如果暂时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可以在这里住上两天。不但有椅子可以睡觉,还有水喝,开水桶就在电子钟下面,搁在靠墙的凳子上。听说,爷爷刚下乡的时候,和几个老师在溶洞里迷了路,靠喝水,活了一个星期,得救了。
我尝试着,把屁股挪到一张椅子上。
没人撵我。我坐舒服些,背靠书包,抬起麻木的双腿。
斜对面座位上的一男一女,很年轻,一直低着头,小声地说着四川话,很不舍的样子。后来,女的将手里的纸片给牙齿咬住,弯腰在自己的尼龙袋里翻腾。她掏出面包、矿泉水和卤鸡蛋,一一塞进他的挎包。
我看看四周地上,也找到一张她那样的纸片,原来是站台票。我小心收好这张已经作废了的站台票,突然有了主意。我精神了,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坐到他们旁边去。
他显然很难过,却要做出轻松愉快的样子,对她说:“你送我到这里,就赶快回去了。政府给的救济款,不要舍不得花,亏了身体。帐篷里热,要多喝水。我到了广州就给你打电话。到东莞找到弟弟,我就带他回家,一起盖新房,啊?
我心动了:广州?东莞?会不会我爸爸也在那些地方?
候车室的门被打开后,他跟着很多人,我跟着他,向站台跑去。火车,和我在电视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原来火车可以装那么多人!
进到车厢里,他迅速占据靠窗的位置,把随身的一个大编织袋塞到行李架上后,他伸手,想将车窗抬起来,没有成功。我上前助一臂之力,竟然推上去了。他的女朋友,正向他招手哩。
火车开动了,他伸头出去,大声喊:“你坐车回去,别省钱!
那女的满脸是眼泪,跟着跑一阵,就被加速的火车甩了。他坐下来,揉眼睛,眼睛红红的。
我们的旁边、对面和背后,全是出去打工的年轻人。除了他,邻座的都是老乡,一块的,几个人腾了一个位置出来打扑克。
他长得挺帅。尤其是他望着车窗外沉思的时候,面孔很硬朗,有些忧愁。没准他能演电影呢。
他掏面包出来吃。他一定听见了我咽口水的声音,怔了怔,望望我,将面包扯一半递过来。来不及道谢,也来不及回味它的香甜,那一半面包就被我咽下去了。
这是第一个让我感到温暖的陌生人。
我眼里有泪,低着头。他看看我的校服和书包:“你逃学啊?脸那么黑,像从煤窑里爬出来的。
我赶紧用衣袖擦脸。
他开玩笑:“是化装吧?干吗化成这样呢?
我不说话。
“你是哪里的?干吗不上课,在这里啊?
我对他笑笑,又迅速低下眼睛。
“这孩子是哑巴啊? 他好奇地叫起来。
我立刻伸手摆了摆,示意他别叫。我轻声在他耳边说:“我的舌头好得很。
“你不说话,我还以为……
“谢谢你的面包……
“你离家出走啊?
“我去找爸爸,他在广东打工。
“那你妈知道吗?你妈要急死了!
我摇头:“她可能也在广东打工。
“哟! 他摇摇头,不说话了。
“大哥哥,你确定,这车是到广东的吗?
“当然。
“要不要告诉我你的名字,或者说你姓什么也行,以后有机会我会感谢你的。
“这孩子有意思。告诉你我的名字当然可以,但你也得告诉我你的名字啊。我告诉你,我姓韩,韩江川。你叫什么?哪个学校的?
“韩江川哥哥,我只能告诉你,我姓周。其他的,我决不会说,请你原谅! 我说着,怕他再追问,就把头掉向一边。
5
车厢里的灯光昏昏的,像是几百年前的光。一车的人,仿佛正在时光隧道中运动。
四周的汗味和烟味热烘烘,在浑浊的空气中,扬着一张张神情倦怠的脸,像秋天耷拉着的残存的树叶。他们都曾经赶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个地方,以为得到了归宿,结果是一场虚无。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也不知道列车将把自己带去什么样的地方。幸亏我只是个孩子。如果我已经成年,却不知道自己的未来,那将是多么恐怖的事情。
这里那里,座位的角落,有人放屁。知道大家分不清是谁,更故意地,用力放响。
我压制住恶心的感觉,屏住呼吸,等热烘烘的臭屁散掉。
车厢里有时还会出现另外一些不好的气味,我尽力把它们想像成某种奇怪的植物的味道,那样就容易忍受了。时间一久,嗅觉迟钝后,除了发晕,心理上就没有什么难题了。
没有谁显得难受,大概大人们对气味,不像小孩那么敏感吧。
这个叫韩江川的人,一直盯着我,并用各种办法套我的话。
“你不说啊?我都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不说是不是不太公平啊?
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的要一个公平。他笑嘻嘻地,好像只是故意逗逗我。为什么所有大人,总会把我们都当成幼儿园里的小孩子呢?他们难道不知道,小小孩和小孩,完全不是一回事吗?
不过,我感谢他的面包,它让我舒服、愉快,我身体里的血液恢复了原来流动的节奏。
“韩大哥,你是个好人。
“哈哈,哈哈……
没想到,我的真诚感谢,引来他一阵大笑。笑过之后,他的脸色暗了下来:“你就像我弟弟。
“你弟弟……他好吗?
“不知道,他比你还小些。 他的声音有些悲伤,“我家在北川,弟弟的名字就叫北川。父母很早去世了,地震之后,我们又失去了姐姐。但是,弟弟坚持认为,姐姐还活着,他要去找她。有个老乡说,曾经在东莞看见他。
我责备他:“你们为什么不管好他呢?小孩子去流浪,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他整天不说话,我们一点没提防……那么,你呢?你是不是也打算流浪?你不怕吗?
“我……怕。我和你弟弟不一样,他的姐姐没了,可我爸爸活着,我是去找爸爸。说不定,我还可以找到妈妈,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我的喉咙纠结了一下,声音哽住。
我不想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打开书包,开始在小桌板上做功课。这是避免别人对我进一步好奇和探问的最好办法。他友好地拿开自己的东西,留空给我。
夜里,灯越来越暗。人们渐渐昏睡,车厢里很安静。
我一直看车窗。它是最好的镜子,把我照得很清楚。
不过,我说不清这深色镜子里的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总之,不像孩子了。
哪里不像,不像孩子像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这让人恐慌。
偶尔,旁边一个人抬起头来凝视,也照到车窗里去了。
那不曾睡眠的陌生人凝视的眼神,在黑暗的镜子里,让我格外恐惧。
乘火车钻进隧道,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变成剧烈的轰响,我深深低下头,将脸久久地埋藏起来。
天亮之前,我去上厕所。
外面的田野,已经从黑暗中显露出来了,正在深蓝的烟霭中做梦。车厢和车厢连接的地方,几个衣衫不整的农民悄声嘀咕:“快,查票了!
像一根无形的电话线,迅速传遍车厢。他们有的钻厕所,有的去餐车,有的干脆抓一张报纸,缩到座位底下去。
车厢前后的厕所门,都被先进去的几个人关上了,我只好折身,想回座位上。乘警和列车员真的来了,从车厢的那头进来,一个一个地,推醒那些睡觉的人,开始检查。我低头看,附近座位底下是空的。我迅速蹲下,像鱼一样溜下去……
从旅客们的小腿间隙,我看见那些穿制服和皮鞋的腿,有力地踏过来,走过去……直到他们去下一节车厢,我才出来。
像这样的查票,一路上又遇到了两次,一次是中午,很多人正捧着盒饭,毫无防备……而夜里的那次,大家都昏昏地,丧失了判断和应对能力。有人被乘警带走了,那是一个被通缉的在逃犯,和警方捉迷藏很长时间,最后因为小小的一张车票而前功尽弃。
我都一一顺利躲过了。
白天,车窗外的景色很美。我看到大片大片的甘蔗林和香蕉林,铁路边开满了红色和黄色的小花。
火车长久地在平原上奔驰,窗外田野上的阳光越来越明亮,我知道,已经是南方了。
火车在接近广州时开始减速,广播里响起好听的女声,介绍广州的历史和风光。车厢里嘈杂起来,我无法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那些狡猾的农民又集中起来,凑在一起低头耳语。我很想知道,他们怎么逃过这最后一关。可他们并不说出来,只是互相碰到一起,递递眼色,做好随时逃窜的准备。
他们根本不打算理我。
我和身边的韩大哥商量,想跟着他出站。可他的回答令我双腿发软——他说,他不能带着我,像我这样离家出走的小孩,只有找警察,对我才有好处。并且,他打算在出站的时候,把我交给警察。
我怀疑他早就和车上的乘警沟通好了。
我咬紧了嘴唇,不再理他,迅速收拾好课本和笔。他赶在厕所被锁之前想再方便方便。
等他从厕所出来,回头找我,车厢里已经没有我的踪影了。
我混到那些逃票的农民堆里,让这些拿扁担和包袱的人将我掩住。他们是一群模样和穿戴都很相似的人,我相信,在他们中间有很好的隐蔽性。
他们一直蹲在车厢与车厢连接的地方抽烟,是那种家种的老烟叶,烟味呛得我想吐。我熟悉这种味道,小时候,张家寨和王家寨的乡亲来找爷爷时,口里就衔着一根长烟竿,他们头上的空气里,就是这种浓烈的气味。
我蹲得更低些,用衣服袖子捂住脸,尽力忍耐。
当我们一伙向出站口拥去的时候,听见前方,检票员用喊话器凑在嘴上一遍遍反复喊:“请旅客同志们将车票拿在手里,请出示车票!
几个接近出口的农民迅速折身。
我也跟着他们往回跑。
等我跑回到站台上的时候,发现就剩下自己了。左看右看,他们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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