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俊秀才路人酒肆戏游龙 灭门案惨绝人寰撼君心

第二日一大早 待里正等人又到杨福家时 黄芩便告辞离开了。回到州府 他照例寻问了些琐碎的公事后 立即抽调人手巡查马棚村 同时派遣州内捕快奔至境内各大、小客栈 登记过往人员 同时交待如遇可疑 及时上报。而他自己则独自一人来到了太平庄。

太平庄最北头的树林里有一户人家 离邻近庄户距离较远 环境很是幽静。同普通农户、渔民屋院不同的是 他家院墙高筑 大门紧闭。户主姓林 叫林有贵 有一妻林氏相伴。这夫妻二人原本都不是本地的 两年前 驾着辆马车跑来了这里 说是要投靠此地的孤老婶娘。可他们说的那位老妇偏已死了五、六年之久了。得闻此讯 二人倒也不在意 只欲在此间落户 暂不落籍。当时黄芩曾仔细查问过 见他们不但手持京师巡检司开出的路引 而且各项牒文齐全 实在没甚可疑之处 只得由了他们。过不多久 林家夫妇便拿钱使人在婶娘荒芜的宅基地上建起了一庄大宅 居住下来。虽然比起少数乡绅地主的四门多院、锦衣玉食差得远 但有深宅大院住着 吃穿又从不见短缺 可见家底颇为殷实。林有贵为人圆滑 喜欢和人搭话 人缘不错 平素在州内各处走街窜巷 打打零工;林氏则足不出户 本份守家 与别人保持距离 相安无事。一年后 林家添了个大胖儿子。唯一与别人不同的是 这夫妇二人不喜待客 平日里极少有人去他们家中窜门。除此之外 一切如常 不曾遭任何非议。可偏是黄芩心头总有一丝抹不去的异样。

黄芩心头的异样并非没有根据:首先 京师乃天子脚下 是人人都想去的地界 为何林家夫妇却舍了原籍京师 移居到高邮这处穷乡僻壤?其次 只打零工的林有贵是靠什么收入 来支撑起全家的日常开销的?再次 林家夫妇二人来时 马车轮下土地上那两道被压得深深的轱辘印 表明车里装的绝不只他二人。那么 更多的是什么?会不会是说不清来路的、白花花的银子?

这些疑虑倒也罢了 最重要的是 黄芩第一眼瞧见林有贵时 直觉就告诉他:这个人 不简单。

虽心存异样 但黄芩却说不出口。之所以‘说不出口’ 是因为他没有确凿的证据 或者说 还不能完全肯定。心底里 他怀疑林有贵不是曾经贪脏枉法、打家劫舍 侥幸得了逃脱的法子 才举家隐居于此 就是某路匪盗因为特殊的目的 于两年前安插在高邮的前哨 据点。在他眼里 无论怎样 林有贵都绝非良民。

对于不是良民的人 黄捕头往往有种准确的预见性。所以 一直以来 他对林家都颇为在意 心存戒备 日常巡查时 即便无事 也会差人注意一下林有贵的动向。但两年来 林家知礼本份 甚至进出大门之人 除了林有贵夫妇外 连半个陌生人都不曾瞧见 这使得黄芩无漏可查。所以 他以为既然林有贵没在自己辖区内犯事 就只管警惕 不需再有其他动作。可眼下 杨福蹊跷溺死一案 却令得他感到必须去造防林有贵了。

刚到林家门口 尚未踏上门前台阶时 黄芩就听得大门“吱呀”一声 开了。接着 门内悠然走出一人。

这是两年来 他第一次发现有陌生人从林家进出。微微诧异之下 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了那人身上。

出来之人年约三十 白面无须 长眉细目 鼻挺口方 身穿一袭灰色长衫 气宇轩昂 象是个文士。他刚瞧见黄芩时似乎吃了一惊 但随即微笑 略施一礼后 侧身走下台阶 就要离去。

黄芩回身叫住他 道:“且慢 还请借一步说话。”

灰衫文士身形停顿 回身 语气淡漠道:“班头唤小人有事?”

任谁瞧见黄芩一身吏服 又手提铁尺 不用看腰牌 也知他是个捕快。

“阁下何人?来此何事?”黄芩问道。

灰衫文士应道:“小人是来探访亲戚的 这就要走了。”

“可有路引?”黄芩又问。

灰衫文士没有立即回答 而是低头迟疑了一瞬。当他再抬起头来时 目中露出些许轻蔑之色。

这或许是因为 他是个读书人 根本瞧不上州里的一个小捕快。

“没有?”黄芩一边说道 一边面色凝重了起来。

“有 当然有怎会没有?!”含着笑的声音从黄芩身后传来 “黄班头误会了。”

黄芩回身 见林有贵正好从门内窜了出来。

林有贵有着一张圆圆的脸庞 一双圆圆的眼睛 一个圆圆的微挺小肚腩 仿佛他的秉性如实地反映在了他的长相上。

“小民听见外头有人说话 却原来是黄班头屈驾寒舍 倒叫我这守法小民心中不安了。”林有贵滑滑地笑道。

黄芩也不和他客套 只伸手道:“有就拿与我瞧瞧。”

林有贵一面示意灰衫文士将路引拿出 一边解释道:“他叫林文卿 京里人 是小民的叔伯兄弟 这次去苏州做生意 正好路过高邮 所以顺道来看望小民。”黄芩接过路引 见上面写得明白 确实不虚。

他递回路引 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文卿 虽心存疑惑 却也没有理由留人。黄芩道:“既如此 你可以走了。”

林文卿接过 又瞧了眼林有贵 转而冲黄芩微微点了点头 道:“那 告辞了。”说罢离去。

目送林文卿离开后 黄芩登上台阶。

林有贵笑道:“班头这会儿不走 是还有话要说?”

黄芩冷冷道:“没有话说 找你作甚?”

林有贵尴尬道:“小民不曾有官司在身 却不知班头要问什么?”

黄芩道:“等问了 你便知晓。”

林有贵思量了一下 手作‘请’势 道:“门外实在不便 还请黄班头进来说话。”

黄芩跟着他穿过院落 直到了客厅中 二人分宾主落坐。

林有贵正要起身替他倒上新茶 黄芩却摇头道:“客气就大可不必了。”

林有贵劝道:“班头何必拘谨。”

黄芩道:“前夜 马棚村的杨福死了。”

林有贵一脸茫然道:“死了?我不认识此人。”

黄芩直言道:“他是被人害死的。”

林有贵一头雾水 道:“班头的话小民是越听越不明白了 他被害死与小民何干?”

黄芩继续道:“杨福是死在西夹滩附近。”

林有贵眼神游离了一刻 道:“难不成班头怀疑小民害死了杨福?”

黄芩只道:“对你而言 西夹滩不算陌生吧?”

林有贵愣了愣 道:“这什么意思?”

“该是我问你什么意思。”黄芩冷声道:“最近的两个月里 每逢初一、初十、十五、廿八的丑时 都可见你摇舟出现在西夹滩到黄林荡的水路上 还曾三次点起红灯。”他略微停顿 又寒气逼人道:“深更半夜 在湖上流连 却是什么计较?”

原来他事事在心 只是未发之前从不捅破。

惊慌失色之下 林有贵一时无言以对。

黄芩的话语语确凿 他实在料不到 自己不过一介庄民 但一举一动竟全落入了捕快眼底 且被一一记下。难道说黄捕头不吃不睡 一直监视着自己?还是说自己早遭怀疑 所以被特意‘关照’?想到这里 林有贵的后背有冷汗慢慢渗出 同时心中暗道:此人被誉为‘高邮福星’ 看来绝不只是运气那么简单

“夺夺夺” 清脆的响声打断了林有贵的思绪。他抬眼看时 见是黄芩以右手食指 轻扣桌面发出的声响。

那声响似是在催促他作出回答。

他集中精神道:“黄班头 那是那是小民打鱼贴补家用。”

黄芩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道:“这话 换作是你 可愿相信?”

林有贵心中犹豫了一阵 才稳住心神 道:“那依班头所见 小民又能有何计较?”

黄芩站起身来道:“摸清水道、点灯指路 这些水贼惯用的伎俩 你有何用处 还需问我?莫非你这为贼为寇的 反倒没有我清楚?”

林有贵听到“贼、寇”二字 不由得暗笑 也站起身 苦着脸道:“班头言重了。”想了想 又道:“即便是小民曾经深夜下湖 却也不能枉断我就是杀人凶手。更何况 前日夜里 小民一直呆在家中 并未出门 又何来害死杨福一事?”

他见黄芩对自己以往举动了如指掌 于是又轻哼一声道:“关于这点 班头该比小民清楚。”

黄芩转向厅门外 平静道:“杨福的死已作不慎溺毙处置 ‘你’ 或者‘你们’ 要做甚大事 我并不关心 也不想阻止。”

林有贵听到这里 不禁愣住了 心道:那他来此为何?

“我来 只为一件事。”黄芩道:“限你十日之内搬离高邮。”

他轻描淡写的这句话 令林有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惊道:“什么?”

黄芩淡淡重复了一遍道:“十日之内搬离高邮。”

林有贵呼道:“为何?”

黄芩道:“我为一方捕快 自保一方平安。所以 不管是什么人 什么怪 兴什么风 作什么浪 都请离开此地。到了别处 随你如何作怪 都与我两不相干。”

“就凭你莫须有的猜测?”林有贵面有疑色 道:“我若不走 你待怎样?”

黄芩并不瞧他 一面迈出厅门 一面缓声道:“到时莫怪我挖你的根 揭你的底 坏你的事。”他说这话时 没有丝毫以强凌弱之势 只象在陈述一件事实。

林有贵紧皱眉头立在当场。

厅门外 黄芩站定 又回身 微微一笑 道:“我说的 你可信?”

林有贵犹豫着道:“黄班头 其实我”他似乎想告诉黄芩什么 但眼珠转了几转 却没再说下去。

黄芩道:“你若不信 大可以不搬 但需晓得我已然盯上你了。你自有你的门道 我也有我的手段。”

林有贵道:“黄班头这是说的什么话”

“十日后 当再登门造访。”黄芩向外走去 边走边道:“希望到时已瞧不见你了。”

走出几步 他又停下脚步 道:“还有 那位客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林文贵愣了愣 才道:“黄班头不是亲自验过路引了吗?”

黄芩不置可否 “哦”了一声 就消失在了林家大门外。

出了太平庄 已过午时 他只觉肚中饥渴

✪本书作者绾刀提醒您《捕快春秋》最新章节在快▵小说全网首发无弹窗免费阅读kuaixs⊕cc✪(请来快▵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心知离此不远就有处酒店 于是加快步伐而行。行不多远 果见一处小酒店 门前挑出望杆 挂着酒旗。黄芩揭开芦帘 拂身而入。里面食客稀少 都是空桌 他随意拣了一处空桌坐下 倚了铁尺。

掌柜的见他进来 换下小二 亲自笑迎上前 道:“黄班头 今日需点些什么吃食?”

黄芩笑道:“筛一壶好酒 一斤牛肉 两个馒头。”

掌柜的笑道:“好 一会儿就来。”

没过多久 酒菜齐全 掌柜的还另送了他一盘热菜。黄芩称谢后 自顾自只管吃喝。

他正吃着 芦帘又揭 打外面迈进来个橄榄色皮肤 身材修伟 猿臂蜂腰的英秀青年。

这青年端的是好看!

往脸上看 他剑眉入鬓 睫毛长密 一双大眼睛黑多白少 神光炯炯地左顾右盼;往头上看 他一头黑亮的长发被仔细挽在顶端 用一支雕花刻鱼的白玉发箍缩住了 再加了根丝绸发带;往身上看 他一身炫蓝色的阆中丝绸长袍 腰间还悬着把古色古香的镏金红鲛鞘三尺文剑 剑柄下挂着的四珠宝石剑穗煞是耀眼。

剑有文、武之分 文剑均配有剑穗 一般重量较轻 常被文人们所配戴;而武剑 则没有剑穗。

这青年整个人儿往那儿一摆 仿若临风松柏 又如凭海椰树 真正潇洒出群。

但最让人注目的却不是这些 而是这青年唇角边总浮着的那抹似有非有 似无非无的诙谐调侃般的笑意。

这屋内抬头望他的零星吃客都禁不住愣了愣 毕竟象这样出众的人物 在一个小地方是极少能见到的。

那青年环顾室内一圈 目光落在了低头吃食的黄芩身上。随后 他走上前 解下配剑靠立桌角 极其大方地坐在了黄芩对面的长条凳上。他端坐那里 好奇地瞧着面前埋头吃食之人 也不着急叫来小二 点些酒食下肚。

掌柜的觉着气氛有些不对 一刻不敢冒然上前相问。

吃食间歇 黄芩抬头瞧了眼对面之人 也不说话 只伸手解下腰牌 “啪”的一声 放在了桌面醒目的位置上。

他这举动无疑是请那青年移驾别处。

那青年瞟了眼腰牌 一动没动 唇边的笑意反而更深了。

其实 黄芩一身捕快打扮 又何需以腰牌来表明身份?

想令他自动挪窝的打算落了空 黄芩只得道:“你认识我?”

那青年摇了摇头。

黄芩道:“既如此 那许多空位 却为何与我同桌?”

那青年笑道:“为何不能与你同桌?”

他的笑容里隐有一丝轻浮之意。

虽然这笑容不但不讨人厌 反而有些讨喜 但黄芩的目光却犀利了起来。

“你怎敢靠我这么近?”黄芩问道。

那青年依旧笑道:“为何不敢?”

黄芩道:“我是捕快 一般江湖人绝不敢这般靠近捕快。”

那青年“哈”了一声 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是江湖人?”

黄芩直视着他道:“虽然你打扮得象个秀士文人 但我偏能嗅出你身上的江湖气。”

那青年一挑眉毛 哈哈道:“看来 你对自己的鼻子很是自信 就和我家里养的小黑、大黄一般。”

被他拿话阴着骂了 黄芩却没显出一丝怒意 只道:“我能嗅得出 是因为我这类人正是为了限制你这类人 就好比官兵和贼 无论官兵怎么装扮 身上都有官兵的味道 而贼 不管怎么穿着 都有贼的气息。”

那青年将两只胳膊抱于胸前 瞪起眼睛 道:“你不要诬蔑我 我可不是贼。我只是个会使剑的秀才。”

黄芩没再说话 手拿酒壶 自斟自酌了起来。

那青年撇了撇嘴 又道:“不过 我还是个好奇心很重的秀才。”

黄芩不理不问 继续喝酒。

瞧不出他的意思 那青年疑道:“你就不想问我对何事好奇?”

这时 黄芩已吃喝完毕 起身收回腰牌 扔下一锭碎银 道:“不想问。”

那青年似愣了愣 道:“为何?”

“因为我对你不好奇。”黄芩道:“江湖人就是江湖人 在我眼里 不管你是不是真的秀才 都同别的江湖人没甚区别。”

那青年悠悠笑道:“那是你孤陋寡闻。据我所知 江湖人也大有分别 至少可以分为以下四种。”

黄芩禁不住问道:“哪四种?”

那青年侃侃而谈道:“绿林土匪如未公然造反 算一种;黑道帮派若营生得当 也算一种;车船店脚牙能自给自足 还是一种;”他伸手抚了抚竖在一边的宝剑 目光闪烁 颇有几分得意道:“最后 就是我这种--闲来无事 游历江湖 路见不平 拔剑相助的‘剑侠’。”

“剑侠?”此刻口中若有酒水 黄芩只怕就忍不住喷出来了。

稍后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那青年 才皱眉道:“就你这样的?”

“不错 就我这样的。”那青年也站起身来 不着痕迹地俯向黄芩耳边 一边重重吹气 一边轻声道:“我姓韩 名若壁 你也可以叫我韩大侠。”

黄芩的铁尺不知何时挡在了韩若壁凑上来的面孔前 冷冷道:“江湖人最好莫要招惹捕快。你道你是谁 就算你真是剑侠 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个以武犯禁的暴徒罢了。”

韩若壁吃了一憋 十分知趣地退后一步 道:“我报上姓名是为显诚意。”顿了顿 又道:“可捕快大人对我 却似有太多偏见。”

黄芩耸了耸肩 摇了摇头 不想理会他。

韩若壁摇头叹息 继续道:“不管怎样 巴掌不打笑面人 我初来乍到 不过是想请捕快大人喝顿酒 做做人情罢了。捕快大人何苦距人于千里之外?”

怎能瞧不出他的意思 黄芩道:“只怕请人喝酒是假 探听消息是真吧。”

韩若壁长叹一声 道:“君子眼中 天下滔滔皆是君子;小人目里 世间无一而非小人。捕快大人多虑了。”

知道此人擅辩 自己和他纠缠无益 黄芩突然笑了 眼波荡漾不定 道:“但凡饮酒 不可尽欢。我适才已自饮过 现在孰不奉陪了。”说完 执了铁尺 离酒店而去。

韩若壁挑着眉梢笑声不绝 拱手送道:“捕快大人好走。”之后 他四平八稳坐回座位 呼喝道:“店家 收拾桌子。”

小二应了他的唤 连忙上前收拾黄芩刚才吃食的碗、盏等。

韩若壁又吩咐道:“什么清浑白酒 都不拣选 只管来几壶 却要够劲道。其他下酒肉菜不挑剔 你看着上些吧。”

周围几个一直在偷偷关注的食客听言 都不免在心中嘀咕:这等俊美文气的青年秀才 居然也是好酒的狂人 真正是人不可貌相啊。

小二一边称喏 一边转身待去准备酒食。韩若壁又叫住他 道:“适才那个捕快 是什么人物?”

小二回道:“他是我们高邮州的总捕头 姓黄名芩。”

韩若壁问道:“勤?‘勤快’的‘勤’ 还是‘晴天’的‘晴’?”

小二摇了摇头。

韩若壁又问道:“那是‘琴棋书画’的‘琴’?”

小二还是摇了摇头 走回桌边 伸手沾了残酒 在桌上一边写着笔划 一边道:“就是草字头 下面一个‘今’。”

韩若壁轻笑一声 道:“好好的一个人 怎生起了个苦口的药名?难怪凶巴巴一张脸 少有个笑模样。”

小二听言 心中不爽 多回了句嘴 道:“他可是我们高邮的福星 客官切莫取笑于他。”

韩若壁微露诧异之色 道:“瞧不出这捕头还挺得人心的嘛。”

等酒菜上齐 他便大快朵颐起来。

捻指间 光阴如流 不觉十日已过。这日清晨 落了一夜的如膏春雨仍不见停歇 拉拉杂杂地继续浇灌天地。黄芩撑着把油纸伞 来到了太平庄的林家门前。

眼前的林家 大门紧闭 寂静无声。除了雨丝轻触手中油纸伞面的声音 黄芩觉不出半点人气。

难道林有贵真肯举家搬迁?

他迈上台阶 待要举手扣门 却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那味道极淡 淡得几乎要融化在空气中 却令黄芩放下了手 紧皱起眉。

是血的腥味!

黄芩左手用力推了推门 门纹丝不动 可见是从里面锁上了。他侧身 沿着高耸的院墙 行了一圈 在一棵临墙而立的槐树下立定 收了右手纸伞 缚与身后 又翻身跃上了一根粗大的槐枝 借着那处立足点 再一个鹞子翻身 攀上了高墙。

低身俯在墙头 他聚起目力向里张望。

不望则已 一望惊心。

透过如雾雨帘 只见前院内 离大门仅有丈余处的青石路上 直挺挺匍匐着个人形。人形身下已积了大片暗红 正混着雨水 流向低凹之处。黄芩翻身落入院内 直向那人形而去。到了近前 瞧得更真切了 那人已死了多时 身体僵硬 右手上还紧握着一把刀身狭长的龙纹腰刀。黄芩见刀上并无血痕 心疑不知是被雨水冲刷干净了 还是虽然拔出来 却未及伤人。

眼前这样的情景并不能令他有丝毫的惊慌 他只叹了一声 心道:果然 玩刀之人难免要死在刀下。

他小心翼翼地将尸体翻了个个儿 令其脸部朝上。

不出所料 死者正是林有贵。

此时的林有贵全身湿透 衣衫的前襟浸着血水 呆滞的脸上瞪着一双鱼眼 象是还无法相信自己已死一般 不能瞑目。

黄芩大致一瞧 便推断出林有贵的死因是喉间的那处伤口。他蹲下身子 只见伤处已不再流血 因为被水浸泡了有一阵 所以发灰泛白、清凉干净 倒是方便展露出它的原貌了。

伤口长寸许 宽几毫 位置、深度均刚好切断颈项处的要害血管。黄芩不禁赞道:“好刀法。”转头 他又瞧了眼尸体手中的龙纹腰刀 摇头轻叹道:“想来 你的刀是没能快过别人的刀了。”

不过 林有贵是听不见了。

下一刻 黄芩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猛然起身 踏着脚下积水 疾步冲进了客厅。

厅内空无一人。

他又转进厢房 把三间厢房都转了个遍 却全是空空如也。

接着 柴房、灶房 他全不曾落下 一一看过 仍是一无所获。

等转到后院 往里一瞧 一向沉着冷静的黄捕头竟顷刻间变了个人似的 只定定立在拱门旁 牙关紧咬 面目狰狞 眼神瞬时变得愤怒、悲伤起来。

雨还在飘 黄芩衣袍已湿 发丝上的水顺着脸颊缓缓滴落。

后院的泥地里倒着一位妇人 胸前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离妇人不远处 还躺着个周把岁的奶娃娃 一枝铁箭将他穿胸钉在了泥地上。黄芩的目光就落在那个奶娃娃身上。

这死了的妇人无疑正是林氏 而那个奶娃就是她和林有贵之子。

黄芩缓缓走到那具小尸体身边 解下背后缚着的油纸伞 默默撑起 小心仔细地放在地上 正好罩着小娃娃 替他挡住不停落下的雨水。

瞧着那枝铁箭 他恨恨道:“你们均是江湖上顶尖的高手 绝不该杀害这还不会说话的孩子。这样行事 天理不容!”

已经死了的娃儿自然是听不见的 但这话却是为他所说。

稍倾 黄芩转身出门 寻了庄里管事之人守在门前 并在大门上粘贴了临时封条 防人进入 才向府衙快步而去。

不久 他领着一干捕快 以及两个仵作 一行人又来到了林家。

众人揭下封条 进到门里 各伺其职起来。

后院里 邓大庆咬牙切齿道:“这帮猪狗不如的东西 居然连个吃奶的娃娃都不放过?!”

殷扬叹息一声 继而又道:“这小娃娃尚不会说话 又识不得人模样 那些贼子何苦害他性命?”

黄芩眼角微跳了跳 缓缓道:“因为 他们都是胆小鬼。”

殷扬瞧着黄芩 不解道:“胆小鬼?”

照他看来 敢作奸犯科、杀人掠物的都是胆大枉为、罪大恶极之徒 却如何被总捕头称作‘胆小鬼’?

黄芩一边注视着一个仵作正移开纸伞 轻轻抱起那具小小的尸体 一边道:“杀人的时候 也是胆小鬼最怕的时候 怕人追查 怕人报仇。”

他一字一顿道:“我最恨的 便是这种手拿刀剑的胆小鬼!这桩案子 定要个交代!”

邓大庆“嘿”了声 道:“不错!若不是胆小鼠辈 又何必去害个柔弱的奶娃!”

殷扬道:“看样子 凶嫌该有三人。”

邓大庆道:“一人使刀 一人使弓箭 杀害林氏那人使的什么兵器 我倒没能瞧出来。”

黄芩道:“应该是流星锤、狼牙锤之类的软兵器。”

这时 周正已从院外步入 拱手道:“总捕头 我查验过了 林家已被洗劫一空 想是一桩灭门掠财的惨案。”

邓大庆疑惑道:“先前我也瞧了 却不见什么明显的翻动、冲砸痕迹 和一般杀人掠财的案子不径相同。”

黄芩沉吟片刻道:“就算是求财 凶手盯上林家也不只一天两天了。”

周正道:“这林有贵倒是深藏不露 从不知道还是个练家子。”顿了顿 又道:“只可惜练得不济 一刀都未能砍出去。”

黄芩想了想 道:“林有贵的来历应该不寻常 他这龙纹腰刀倒象是军里常备的 江湖人甚少使用。”

另三人相互看了看 都一脸惊讶。

邓大庆道:“当年他一家搬来时也没觉得不寻常啊。”

黄芩点头道:“的确 他的路引、牒文我都曾验过 现在也还押在衙门里 不似有假。”

殷扬插口道:“这些东西造假的多 也不易辨识 以后还望总捕头能指点我一、二。”

黄芩道:“不妨事 你多见些就能分辨了。”又道:“我想兵分两路。一方面 禀报知州大人 请他派人去京师 摸清林有贵的底细;另一方面 进一步追查林家被劫走的财物。如果能找到 就可顺藤摸瓜 追查凶嫌。”

其实 说这话时 他心下也不知道林家被掠走了什么财物 而且 目前为止恐怕也没人会知道。大家只能寄望于凶贼急于出手那些东西换银子 能在市面上查到一些可疑的赃物。而京师那头倒是黄芩最为关心的。

邓大庆道:“京师那里责任重大 我寻思该总捕头亲自去跑一趟 才最为稳妥。”

黄芩沉吟了一刻 道:“不必了。”想了想 又道:“你娘的病情稳定了没有?”

邓大庆点头道:“已经无碍。”

黄芩道:“你办事老练稳重 我放心。不日我禀明大人 好差你上京查案。”他拍了拍邓大庆的肩道:“记得携上林有贵的路引、牒文 相信定能查出他的底细。”

邓大庆愣了愣 道:“那总捕头你”

黄芩瞧着后院里倒扣着的一只木船 若有所思道:“我还有更重要的去处。”

出了林家大门 走过一片树林 黄芩总觉身后有人跟着 当他放慢脚步回头看时 却又瞧不见任何人影。

又往前行出半里 雨停了 到了一处较为空旷的小山丘 不住有疾风吹过 黄芩一身衣袍从里到外尽数湿透 紧贴肌肤 刚才办案时尚不知觉 此时身体再受不住寒气侵袭 只觉阵阵战栗。

为防染上风寒 黄芩欲寻处地界取柴生火 烤干衣袍。只听得“叮铃铃”一声脆响 令他猛然记起附近应该有座破败的寺庙。抬头望去 只见百余步开外的地方 正是那间寺庙 而刚才的铃声则是悬于这寺庙殿角下的铃铎迎风发出的。

黄芩赶紧捡了些柴禾 往寺庙去了。

这座古刹已经崩损多年 山门上的朱红牌额摇摇欲坠 破败不堪 上面描金写着的“净土寺”三个字几乎不可辨识。再往里 台阶上尽是燕子粪 檐角下都是蜘蛛网。黄芩全不在意 径直奔到殿内 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 架起柴 打了火。

他将铁尺放在手边 解下插在腰带间的那把制作粗糙、十分不起眼的匕首 又脱下衣袍 笼在手中展开来 靠火而坐。

这样一来 烤干衣袍的同时 也可以烤干他的身体。

一切妥当 黄芩精赤着上身 注视着眼前火苗的律动 嘴里却道:“跟了我这许多天 不累吗?”

空荡荡的大殿里哪有人作答。

黄芩又道:“人都到了 何不进来 难道还要我请?”

“哈哈哈”伴随着一阵豪爽的笑声 同样周身淋湿的韩若壁闪了进来 道:“唐突黄捕头了。”

黄芩目光一凛 道:“休讲闲话。”

韩若壁咧嘴一笑 道:“古有美人出浴 今有捕头烤火 一样是春光外露 虽是闲话 却实是我心所期。”

黄芩强压下胸中气恼 道:“我且问你 这几日为何总跟着我?”

韩若壁走到他身侧 佯叹道:“没瞧见我也淋湿了吗?跟着你 有火烤。”

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黄芩道:“你这厮油嘴滑舌 莫非真要将你抓上公堂 才肯老实说话?”

嘿嘿笑了两声 韩若壁解下佩剑 道:“没想到我这么好的轻功 竟被你察觉了。黄捕头真不愧为一州总捕。”

黄芩正色道:“少溜须拍马 只管回话就好!”

突然 韩若壁“啊欠”一声 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瘪嘴道:“惨了 惨了 搞不好要病倒了。”说着 他将佩剑依在一边 宽衣解带。

黄芩一时不知拿他如何 只得无奈地重复问道:“你老实说 到底为何一直跟着我?”

待将蓝衫脱下后 韩若壁依着黄芩的样子 坐在火边 一边烤火 一边慨叹道:“之前不是告诉过你 我是‘剑侠’吗。既是侠客 就该行侠仗义 锄强扶弱 可一路上 连个稍稍施展的机会都没能遇上 那我能怎样?当然只能跟着你喽 谁让你是捕快呢。我想 跟着捕快就有案子 就有不平 也就可以找到事情做了。”

黄芩淡淡道:“那你找到事情做了?”

韩若壁道:“这种灭门惨案 人神共愤 我自然是可以大展拳脚的。”

黄芩冷冷道:“我劝你还是不要装模作样的好。”

韩若壁不解道:“你不信我是‘剑侠’?”

黄芩转头瞧着他 一脸不屑 道:“侠?这世上还有侠吗?”

韩若壁眉毛一挑道:“你若以前没见过 今日正好见一见。”嘿嘿一笑间 他站起身 提着衣衫 光着脊梁在黄芩面前原地转过几圈 又道:“而且 还可以给你见得彻底些。”

瞧着红黄的火焰光影在那副流畅精致的橄榄色肌肤上流淌时 黄芩心中一阵怦然。

转瞬 他迅速起身 将半干的衣袍草草穿起。

韩若壁又坐回原地 边烤衣衫 边静静瞧着他穿衣 道:“原来你这么白净。”

黄芩也不答话 只管自己穿戴好了 伸手欲拿回地上的匕首。

与此同时 韩若壁也披起衣衫伸手来拿 并好奇道:“我来瞧瞧。”却不料黄芩右掌翻转 挡开了他伸过来的手掌 道:“不值当的东西 没甚好瞧的。”

韩若壁哼了一声 道:“好个小气的黄捕头。”

黄芩收好匕首 又取了铁尺 道:“以后不准再跟踪我 否则必以防碍公务之嫌 缉你回衙门受审。”

韩若壁晃晃悠悠地穿戴好 取了配剑 微笑道:“想缉我回衙门 也要看你的铁尺能不能胜过我手中的剑。”

黄芩道:“哦 你很自信?”

韩若壁傲然道:“万丈横山 世人难攀 这剑名唤‘横山’。我不是自信 我是信它。”紧接道 他又笑道:“不过 它的名字是我起的 怎样?”

黄芩低头瞧了眼手中的铁尺 道:“这铁尺很平常 任个捕快都配得。”抬头 他看向韩若壁 道:“不过 它可以量是非 断善恶 所以我也给它起了个名字--‘是非尺’。你若想在此犯事 得先问过他。”

韩若壁听言 怔了怔。

黄芩转身走出庙门 道:“后会有期。”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韩若壁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 自语道:“这个黄芩有点意思”

「如章节缺失请退出#阅#读#模#式」

你看#到的#内#容#中#间#可#能#有#缺#失,退#出#阅#读#模#式,才可以#继#续#阅#读#全#文,或者请使用其它#浏#览#器

章节目录

捕快春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快小说只为原作者绾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绾刀并收藏捕快春秋最新章节第26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