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一
我叫二狗，曾经是工地一名光荣而肩巨的搬砖工，之所以强调“光荣”二字，是因为我不是临时工，而是工地正式的员工
记得来应聘搬砖的那天，我一口气挑起四块水泥砖在诺大的工地跑了一圈，脸不红气不喘心不跳，老板随身携带的漂亮女助理笑得花枝招展，脸上厚厚的胭脂层像劣质的墙灰一样层层破裂然后往下掉，她拍拍手叫道：“好好玩哦，再跑一圈再跑一圈”
我傻笑着，对着老板说：“再跑一圈可以，但我有个条件：要给我正式员工的身份”
老板说：“工地的规定是这样子的，只要能挑起四块水泥砖绕工地连续跑完五圈，才能拥有正式员工的身份”说话时两眼一直盯在女助理的重要部位，那表情就好像他的眼睛有透视功能，让一个本来衣冠楚楚的助理在他面前变得一丝不挂而一览无遗，他只用一丝余光给我一个命令式的一瞥，我就像捡到元宝似的高兴地跑了起来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眼前慢慢地模糊起来，一时间，天昏地暗，我似乎掉进了一个黑暗的旋涡，周身尽是一片万有的虚无，迷迷糊糊听到女助理“还有一圈”的尖叫声，夹杂着**而刺耳笑声……
二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躺在工棚里了，床边坐着一个黝黑而陌生的中年男子，五官端正，有点像陈道明，目光炯炯有神他朝空中悠闲的吐了吐烟圈，对我说：“醒了？吃点米粉，在工地旁边的小食街买的，味道不错”他弹了弹烟灰，接着说：“这米粉放的油挺多的，其它地方的米粉里都没有一滴油，兄弟们都喜欢跑去那吃，那里的老板娘正点”说完，他自各笑了起来
我这才感觉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捞起那碗粉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油的确放得挺多的，吃起来滑溜溜的，味道也很不错
“我叫阿达标，已经在这个工地呆了两年，你小子真强大，居然挑起四块水泥砖绕工地连续跑了十多圈，我年轻的时候恐怕都不及你”他说完，脸上露出赞许的颜色
“十多圈？我以为我只跑了四圈，而且我模糊听到那个女助理喊着‘还有一圈’来的？”
“那个臭裱子”阿达标向地上射出一个口唾液，接着说道：“宁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要相信那个裱子的话”
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丫的还不出来搬砖，还想不想拿工钱？”外面传来一个恶狠狠的骂声
阿达标急忙应了一声，然后对我说：“操，才坐一会，工头就嚷着要扣工钱了，真他妈周扒皮我出去干活了，你休息一会，明天就正式搬砖了”说完，便快跑着出门
后来我才知道阿达标是高考落榜生，时常听到他说自己当年高考考了536.7分，因为他们参考人数太多，被刷下来，如果首都，说不定还能上青蛙大学天朝最高学府每当他说到这里，工友们都大笑表示不相信，他说高考的成绩单就压在箱底的一本书里，但不经意拿出来，一来箱子东西太多，二来生怕拿出来被工友东抢西扯把它弄撕了于是，呆在工地的那段时间，我一直没亲眼看到他所说成绩单，对他的话也只能将信将疑
他家里也没什么钱，高考结束的第二天他便只身一人背着一个包袱来建筑工地找活干，正巧当时老板需要一个劈柴的小工，看他力气大，一个人顶几个人用，老板很高兴，就把他留了下来，平时也叫他搬砖和搬钢筋，他跟着老板干过几个工地了，一直跟到现在
于是，我便开始了自己的肩巨的搬砖生涯，和他们一样喜欢小食街的米粉还有米粉店粉面含春的老板娘
工地包吃包住，每个月发两百块生活费，然后便再也没发过怎么钱，工资据说是要等到年底再统一发“操你妈的‘年底再发’”阿达标吐了一口唾液，说：“我都等了几个年底了每年都说年底再发，到年底又说今年资金紧张，明年再发，如此循环如果今年再不发，我就去把老板告上法庭”阿达标不愧是读书人，说起法律来他头头是道，所以很多人都相信并支持他，他自己也情绪高亢，发誓与我们共进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漠视着这一切，我总感觉他们都是偏激的愤青，因为我不相信会有出现拖欠工资的情况发生，毕竟天朝的执政党永远是英明而伟大的党，他们会帮我们解决一切问题
我以前一直相信，现在也一直相信，以后也会一直相信
三
转眼快到年底了，我趁下雨停工的机会出去逛逛街，城市高楼林立，人潮拥挤，车水马龙，到处都是一片繁华的景象，我顿时为生活在天朝而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祖国越来越繁荣了，越来越富强了
在公交车上，我听到两个中学生模样高谈阔论，说天朝如何如何腐败，人民连屁都不如云云我感到很气愤，一股怒气直冲脑门，气冲冲的走过去，毫不犹豫的给了他们两巴掌，大声说道：“自从天朝成立的那一刻起，人民已经站起来了如果不喜欢这片土地，那么请你离开天朝不要对她指手划脚”我说完，车内立即爆发雷鸣般的掌声，人们行尸走肉的脸上挤出麻木而空洞的表情，像是赞许，又像不是
回到工地，一部分人满面愁容，男默女泪；另一部分人则聚集在一起怒发冲冠，咬牙切齿，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打听一下才知道财务部刚发下今年年底不能发工资的通知
我冷笑着，试着打电话给老板，结果打了半天都没人接，我的信念开始有点动摇了
阿达标召集众人一起商议，准备去城里最高的楼顶抗议当他们写好横幅准备出发的时候，老板派人过来找阿达标，说是到一个地方去商量商量
阿达标很爽快地答应了，像英雄一样向大家一抱拳，说：“为了维护大家的合法权利，我得走一遭，俗话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一定会帮大家讨回公道，请大家放心”说完，便大步跟着来人走了阿达标远去的背影，像一豆飘摇在风中的希望烛火，我想假如有披风，一定显威武霸气
等了一个晚上，阿达标都没回来，我们都心急如焚，想象着各种可能的酷形，准备做好最坏的打算
第二天中午，阿达标终于回来了，看起来有点颓废，不过值得大家庆幸的是他毫发无损工友不约而同地围上来，等待他宣布激动人心的消息，他却只说了一句：“工资的事老板会解决的，大家放心”然后便没下文了
工资的事情还是没有解决，作为效忠天朝的屁民，我是绝对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我拿着横幅冲出去，背后传来阿达标的劝阻声还没冲出工地，我就被保安给拦了下来，非常时期，老板深谙维稳之道，加配了几名年轻力壮的保安守住工地大门
两个保安扭着我的胳膊并把我甩到老板面前的时候，老板很严厉地喝退了两名保安，快步走上前，笑容可掬地问道：“没有受伤？”然后指着门口的保安生气地骂道：“他们几个蓄生，我叫他们好好待你的，他们竟不听我的话”
我被小感动了一下，说：“这点小伤是伤不到我的，对了，我是来讨工资回家过年”
老板依旧笑容可掬，说：“公司今年不顺，我也想尽快发工资，但实在是没办法发啊明年，明年我一定发给你们”
“公司不顺关我屁事？我搬砖了你就得给我工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理直气壮的吼道
经过一段持久的拉锯战之后，老板知道劝不住我，不耐烦地说道：“好，你跟我助理去拿工资”
满脸石灰胭脂的女助理把我带到老板办公室的小阁楼里，然后把门关上了，里面只有一张床，在我愣住的那几秒钟时间里，她已经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蜕了下来……
四
我破门而出的时候，被守在外面的保安拦腰抱住，老板消失了，他们对我一阵拳打脚踢之后，我终于肯放下不值一分钱的自尊跪下来不断求饶
“你小子想造反啊，敬酒不吃吃罪酒，再敢这样小心打断你的狗腿”他们放出狠话之后，便把我丢到工地门外不久，阿达标过来，把我扶到大家经常去的那个粉店里坐下
还好我及时跪下求饶，伤得不是很重，阿达标叫老板娘炒了几道拿手菜，要了两瓶二锅头，我们便默然坐着，阿达标不停的抽烟，我的脑袋好像被抽空一般，空洞地看着他熟悉而陌生面孔
“你和那个女助理……”
“对”没等我说完，阿达标就应了一声“我不是英雄，不是什么伟人，我只是普通人，我也有欲望，恨我打我随你”阿达标劈头盖脸的解释道
我拿起酒瓶来像喝可乐一样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牙齿间砰出一句：“我不恨你”
阿达标叹了口气，说道：“世道如此，你以后会明白的对了，你要离开工地了，有什么打算？有困难直接我和说”
我看了他一眼，举起那瓶廉价的二锅头说：“喝酒”
我竟然丝毫不为工作的事情发愁，因为我对天朝还存有希望
阿达标一喝酒，就像机关枪一样噼噼啪啪的说得不停，他还从身上拿出一张纸，两面都用透明胶粘得好好的，我凑上前一看，终于看到传说中的高考成绩单
“XX年高考成绩单，真巧，我也是那一年高考的”旁边不知道怎么时候来了一个穿制服的胖子，肥头大耳，肚子那堆赘肉一直最垂到两腿分叉处，让人远远看见了都能感觉到他的脂肪油水早已溅到脸上
“记得那年是全国统考，你分数比我高一百分呢，怎么会在工地里做小工？”胖子惊讶的说道
胖子是卫生菊菊长，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到卫生菊里工作，今天亲自过来检查食品店里的食用油安全，对了，不要以为地沟油是中国的特产，其实在我们天朝也有天朝的国家单位叫菊，有一首歌叫我把《菊花献给档》，也就是这个意思
这时我才知道阿达标所言非虚，虽然我没有高考，但还是对天朝蛋疼的高考制度愤愤不平
阿达标居然攀起亲戚来，急忙拉菊长坐下来吃饭，说：“我有个兄弟很能干，不想在工地呆了，您那有没有合适的职位给他做做？”
菊长努力张开挤在满脸横肉嘴巴说道：“真是无巧不成书，我正好要找一个年轻力壮的青年人帮忙办点事，具体的事等会再安排，总之不会亏等你兄弟的”
我和阿达标都很高兴，像碰上贵人，急忙招呼他喝酒菊长笑了笑，没动筷子，也没碰酒杯，面对满桌的美味居然无动于衷
五
就这样，我跟着菊长走访小食街所有的小吃店每次到小吃店的时候，菊长都叫我在外面等他，自己在里面和老板商量我百无聊赖，总结出菊长与店老板聊天的表情的规律来首先菊长表情严肃，店老板满脸堆笑，直到菊长接过一个饱满的信封之后，才把绷紧的脸松了下来，然后对我指指点点，店老板不住的点头
走访完所有的小食街，菊长说：“你的任务就是每天晚上把这小食街里的所有残羹冷炙及地沟里的表层水收集起来，运到五公里外的仓库里，我们要做一个试验具体的事情我已经吩咐好店老板了，今晚你就可以上班”
这可是一件美差，我高兴的手舞足蹈，连声说谢谢
于是，我又开始了一份光荣而艰苦卓绝的工作，每天晚上把这小食街里的所有残羹冷炙及地沟里的表层收集起来，运到五公里外的仓库里，到那里按三声喇叭，就有人接应，然后就可以回来了，月底的时候他们会送几桶食用油给我稍回来分给各小吃店
这样过了很长时间，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运到仓库，响了三次喇叭，然后等了许久都没人来接应，正准备再按的时候，大门打开了，有一个人拿着手电筒照过来嚷道：“接应的人今天生病了，你自己运进来”
我把车开进去，第一次进到仓库里面，仓库里也并不大，人数也不多，有一种难闻的恶臭气味我跟着那个人把那一桶一桶废水倒进一个池子里，池子上面漂着黄色的油渍，臭气冲天，苍蝇飞舞，小强遍地仓库的另一头，从一根管里滴出橙色的油滴来
原来我一直吃的是地沟油，我想起以前还特地叫老板娘多加点油，吃得津津有味，有时还把汤喝得一滴不剩……
看着那油水，我肚子不断犯呕，一口恶气直冲到嗓门，不心点吐到那接油的桶，我慌了——弄坏了一桶油，仓库里的人定不饶我我连忙赔笑说对不起，损失多少我都愿意赔仓库里的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有一个人走过来，朝油桶里射出一口浓痰，还有一个人居然走过来，拉开拉链，掏出家伙放里面撒了一包尿……
我顿时傻眼了，出门的时候一路吐到自己蜗居的地方，差点把肠子都吐出来……
六
我决定把所见所闻告诉记者，因为他们是为民喉舌，而且地沟油是严重危害公民安全的东西，我相信记者一定会为民做主的打了个匿名电话之后，我便暗中观察这里的一举一动
几天下来，食品店和仓库都毫无动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后来听到几个店老板闲聊，说前几天居然来了个记者，说是查访地沟油，暗中拍了一些相片后回去，他们主编打电话过来说如果不把钱汇过去，就会曝光之类的话我急忙打电话给菊长，之后不久主编还打电话过来道歉呢，真是可笑
说完，大家都笑起来
原来记者是为钱喉舌，我真心失望了，不想再助纣为虐，辞掉了这份工作，背包北漂
七
很久以后，我便一直呆在一家保安公司工作，便衣躲在车站负责抓捕“不法份子”，对他们一阵拳脚相加，夺走他们手上的牛皮纸袋之后，指着跪在地上求饶的他们说道：“你小子想造反啊，敬酒不吃吃罪酒，再敢这样小心打断你的狗腿”这时候，我都会回想起当年在工地，我跪在地上饶的情景，我忽然觉得我在公车上所说的话是错的，人民并没有站起来，而是跪下来了
有一天，我抓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左肩的衣袖随风飘荡，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眼睛充满悲愤的蚀泪，他看了看我，竟然百感交集，失声喊道：“二狗子，我是阿达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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