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开元盛世，天宝繁华。本小说手机移动端首发地址：
安禄山的铁蹄粗暴的打破了长安城的大门，全盛的辉煌景象全然消失，遗留下来的只有一个满目疮痍的大唐，还有那个七十九岁的老人。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对他来说似乎是幸运的，但同样的，就像昙花只有一瞬的时间来绽放自己的美丽一样，这份幸运是短暂的。
那一年的四月五日，月亮像是一把残缺的镰刀，一点都不圆，但却亮的出奇。夜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好似布帛撕毁的声音，惊得海棠树上几只寒鸦飞起，颤落的海棠花瓣肆意的飘了一地，仿佛是有人在弹琴，曼妙弦音绝矣，唯独留下夜的静寂。
太极宫神龙殿，苏合香氤氲雾气从鎏金兽口里悠悠吐出，在那个老人沉默的侧脸前，屏风上的龙纹显得那么突兀。
巧珠端了一盏燕窝缓步走到榻前，烫金的朱漆木盘在她腰间一袭白纱前艳红如鲜血刺目。她抿抿嘴，不敢张口，在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人面前，她用了小半日功夫鼓起的勇气，一瞬间散的干干净净，他正沉静的可怕，也许谁都不会想到，昨夜里，他还曾哭的像个小孩子。
巧珠润润嘴唇，终究挤出了一丝声响：“太上皇，您吃一点吧，不然身子是熬不住的。
李隆基轻轻扭扭头，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射出深邃空洞的目光，那眉宇已不再英挺。巧珠头上早有了冷汗，此刻竟被李隆基吓得一下子跪在地上，带着几丝哀伤，呼道：“恕奴婢死罪，可太上皇要节哀啊，不然...... 不然，太后就白白死去了。她不敢再开口，太后薨逝，让眼前这个人彻彻底底的老了。
笑了，李隆基居然在微笑，一抹笑，恍若久经寒冬的松柏偶然沐浴了春日暖阳。“我不想吃这个，去给我拿一碟包子来。
巧珠起身，硬硬挤回在眼眶里的晶莹，换了一笼蟹黄包上来。李隆基一失往日的天子风范，信手拈了一个送到嘴边，却又如时间定格般愣住，旋即又笑了起来，轻声让巧珠退下。因为他看到了，那个他。
皇太后。
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太后，只是那个眯着好看的一双凤眼却张口娇嗔等待着李隆基亲手来喂的小傻瓜而已。
“三郎，我要吃这个，你来喂。
当李隆基同样笑着拿起包子送到他嘴边时，他却消失了，李隆基眨眨眼，果然那只是个影子而已。那一碟香气扑人的蟹黄包，终于推就不食。过了半晌却终于拿了起来，硬硬塞到嘴边，逼迫着自己下咽，伴着轻声的呢喃：“他用命换来这些，我凭什么耍着脾气不吃，我答应过他，照顾好自己。我欠了他一辈子，终究还不清的。
食之无味，亦食之。泪水无声的滑落，无人见。
每日这时候总要绕着太极宫走上个几圈，今日少了一个人，连路都少走了一半。回了神龙殿，李隆基慵然坐在书榻前无事可做，这时节两人原是要下下棋的。
终于还是动了一动，从榻前拿过一张从他那里得来的薛涛笺，笺上紫薇花正开的艳丽，又取了一支狼毫笔，用来写王羲之笔体是最好的。
“苍苍何辜，歼予伉俪？窈窕难追，不禄于世。173玉泣珠融，殒然破碎。柔仪俊德，孤映鲜双，纤秾挺秀，婉娈开扬。
“茫茫独逝。舍我何乡？昔我新婚，燕尔情好。媒无劳辞，筮无违报。归妹邀终，咸爻协兆。俯仰同心，绸缪是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今也如何，不终往告？
“反思当日所为，今犹不悔，亦自笑年少轻狂，不知人生在世，犹沧海一粟。
却是簪花小楷，那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呵，三郎好文采啊。 又是那个甜美的婉转鹂音，李隆基抬起头，果然是那个冤家，玉手柔荑一般，正研着一方墨。当他再度消失时，李隆基把那带着兰花香气的信笺揉作一团。
春日里的太阳比不得夏日，总是不那么热烈。李隆基无精打采倚在湘妃椅上，正准备就这么度过这个午后。
一任珠帘闲不卷，春风竟吹的他满是寒意，都说阳春三月，可今年却不比寻常，这都四月里了，却还是冷的叫人心底发凉。不知是如何偶然却又准确的一回眸，是了，他又在那里，双手一左一右拿着两个木偶，嬉笑：“这个是三郎，这个是我。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舞罢浑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低声的咏起，李隆基像是学乖了似的，似乎只要自己不动，他就不会消失似的。即便是镜中花水中月，不得触碰，可到底还有个影儿呢。
他，又失望了。只把那个身着红衣、头戴凤冠的木偶紧紧握在手里，那个曾经随意就能拥他入怀的手里。
这天夜里星星又多又亮，月亮依旧残缺，都道花好月圆人长久，如今花落了，连月亮都那么弯，哪里还有长久的人儿。李隆基把明黄的龙纹锦被扯得盖住全身，这才一天而已，他已经害怕了。没有了他，仿佛就是心里身上，最要紧的地方叫人生生剜下一块肉来，只得在痛苦中紧紧忍耐着，咬紧了牙，努力的把深深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剔除的干干净净，否则就只好等着油尽灯枯，将思绪化作那一阵轻烟，努力飘去有他的地方。
“三郎，三郎。 又是这个声音，他小半辈子没这样叫过他，如今却是决了堤似的，叫谁禁受得住。
真是个缠人的家伙。李隆基笑着坐起来，一言不发。
“三郎，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声音甜美，笑靥如花。
“你要带我去哪里啊，不说清楚的话我可是不去的。 他没有消失，让李隆基下意识的欣喜起来。
“怎么，你皇后娘娘的懿旨，你是要抗旨不遵吗？ 他眉眼高抬，笑着摆出皇后的架子，万千凤仪自然显露，却仍不失质朴纯真，只不过闺阁笑语而已。
“好，好，皇后，咱们起驾吧。 李隆基笑着起身，已然没有一丝衰老的痕迹。
太液池波光粼粼，大明宫月明如昼。眼前的宫殿仍是金碧辉煌，红漆匾额上写着金字。
承乾宫。
“三郎，我还记得呢，承者，受也，乾者，君也。
“所谓承乾，即是独享乾坤恩泽。
“那是你抱着我进宫的时候说的，现在还要在这吗？
“不了，这地方不适合你，我们去别处吧。
二十二岁的他，风姿绰约，洗尽铅华。
二十七岁的他，少年君王，雄姿英发。
然而始终不会有宫人看见，承乾宫里的一株紫薇开了花，夜风吹下两片花瓣，相逐去了远方。
那天夜里，玄宗李隆基驾崩，终究是连一天都没熬过，终究是死在一天里的。巧珠按时送去了安神药，却看见睡着的李隆基笑的那么安详。
大明宫麟德殿，恍惚间物是人非，仿佛只有殿前的青松翠柏见证过那段辉煌的历史。
虽然是四月里，可天却突然冷了下来，仿佛在愤怒与悲伤，一代圣君溘然长逝，只留下了一个长安城，一个大明宫。
一连阴了好几日，不想这一天却放了晴，但天依旧很冷。明黄色绣着龙纹的大门帘一下子挑动，立刻一阵冷风吹了进来。却是进来了一个人，身着一身紫红色官衣，正是李辅国。
麟德殿炉火微醺，他未来得及散去寒意便伸腿跪了下去，道：“皇上吉祥。
“朕交待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李亨坐在榻前，略抬起头，肆意释放着低压空气。
李辅国抖了一下，一脸谄媚道：“回皇上，高公公的丧事已经办妥了。
这高公公是说的高力士，李隆基驾崩之前李亨就下了旨把贬到外地的高力士诏了回来，可走到半路上听到李隆基的死讯，高力士心念旧主，哭了一场便心悸而死。
“朕说的不是这个。 一掌拍在榻上，震得奏折都抖了几次。随意发怒是不很成熟的表现，确实，李亨和李隆基比起来，差得远呢。李亨突然咳嗽起来，脸色也变得煞白。
“皇上恕罪。 李辅国刚才起身，却又被吓得再度跪倒在地，极有自知之明的掌起嘴来，“皇上，虽然您叫拆了承乾宫来修泰陵，可先帝才驾崩数日，就是大罗神仙来了，恐怕也不能在短短数日之内建成一座陵寝吧。
“停吧。 李辅国立刻停了手，原本就发了福臃肿不堪的包子脸已是红肿一片。
“朕早在半年前就下旨要提前给先帝修陵寝，只不过是国库空虚，拿不出银子罢了。 李亨一脸的悔恨与自责，镇静许久才缓声道：“父皇就能在半年之内修起一座承乾宫，可朕却修不出一个泰陵，朕到底比不过父皇啊。
李辅国走到李亨身后站定，用着像极了劝慰却也像极了煽动的语气说：“可皇上已经是皇上了。
李亨脸上泛起一片潮红，可喘息声仍是很沉重，道：“随朕去殡春宫走走吧。
殡春宫，通俗一点说法就是停尸房，安放宫里人的梓宫用的，平日里便是阴气森森，因为怕尸体腐坏，所以殡春宫更是冷得出奇。
李亨外披着一件银青色的披风，目光环视许久才走到那两个梓宫前面，这两个梓宫都是金漆做底朱漆饰花纹，连大小也是差不多的。放在众多的梓宫里，真的特别的引人注意。可无论他生前如何高高在上，死后梓宫如何富丽堂皇，威风赫赫，荣耀满身，终就是尘归尘土归土，如此而已。
李亨伸手抚向棺材，片刻又收了手，便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明黄色的绢子，交给了李辅国，说：“这里没别人了，你把它念了吧。
李辅国接过绢子打开看看，对上李亨坚定的眼色仍是一脸令人讨厌的狐疑。“陛下怎能如此，他是先帝废弃之人。
李亨安静道：“先帝复了他的位分。
“他搅得前朝后宫不宁，导致逆胡作乱，陛下三思。
李亨拿出了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气势，道：“你的差当得愈发好了，朕要你念你就念，哪里那么多话？
李辅国仍旧不肯宣读，只劝道：“可他，他害死了元献太后啊。
说起了李亨的生母元献太后杨氏，李亨倒是悲伤了一阵，却不再管李辅国如何，自己抢过诏书念道：“母仪正位，仁风诞播于八方，壶德流辉，宝训永垂于万世。玄宗皇后唐氏，温惠秉心，柔嘉表度，六行悉备，久昭淑德。安贼乱之昔日，皇后谋之，运筹谋于帷幄，保唐祚之续延。后理掖庭，以宽严济，又复故皇后之封号，平其冤事，时人莫不敬服。皇后为人，德比文德皇后长孙氏，才胜则天皇后武氏，千古可称者，唯一人而已。今上元二年四月五日薨逝，深为怆悼。追维恪慎之光仪，洵洽褒扬之彝德。详稽礼制，慎拟徽称。以本年四月二十日恭上谥曰天授明圣皇后。呜呼！德美关雎，懿袆翟鸿名永著于寰区。朕尊奉遗命，唯使天地闻之。
读完了这个既像是册文又像是祭文的东西，李辅国一脸尴尬，因为李亨和他自己从来都是一条心，今天也不只是怎么的如此令人琢磨不透。因此问道：“天授明圣皇后，皇上怎么会给他这谥号？
李亨面色凝重，如同大海般平静，道：“父皇的谥号是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所突出的便是个明字，也唯有天授两个字才可，朕真是找不出别的字眼来形容他，真真是天授至宝一般。 说罢拿过诏书，投入火炉中，火蛇飞舞，瞬间便只剩下几缕轻烟。
“皇上，快来看啊，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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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辅国一见李亨如此反常，借口其他的事情想走，走到门口却看见下起雪来，最终还是叫了李亨一声。李亨根本不信四月份会下雪，但听了李辅国这一说还是很快走出了大殿。果真下起了雪，虽然很难使人相信，可这也算是这一年的第一场雪吧，照这情势，用不了一个时辰，就是一片白茫茫冰雪琉璃世界。李亨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或许有一刻被雪光吸引，朝着天空痴痴凝望，不自觉的把手伸了起来。
李亨忽然支撑不住了，大口大口咳嗽着，殷红的血飞溅在地上，李亨倒在地上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刻，终于还是脱口大喊：“朕的母后啊。
雪还在下，掩盖了李亨的血迹，掩盖了宫女太监们的焦急声音，掩盖了李辅国丑恶的面孔。同样，整个大明宫，整个长安城，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装饰的银装素裹，洁白的遮掩了一切罪恶气息。
同样被掩盖的，还包括那样一段历史，那样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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