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年冬 大寒。

不到晌午 淡天便刷了墨 整座都城生似落了尘灰 街头巷尾幽晦难明 只闻得塑风吹过的冷籁声响 叫人背脊上生出寒峭之意。

晓星山上的国师塔钟声在“当当当”的敲响着 盘旋在整座寂寥的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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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无人比他更凄切 他借着雨水 从耸动的泥土里爬了出来 赤身裸体 寸丝无缕 身子还烂了半截。

“不该如此……”他蹲坐在倒塌的墓碑旁 苦苦回忆着 虽然记忆有些紊乱 但他不该毫无准备。

绕着自己的坟走了半圈 他终于发现了一个盗洞 他的肌肉已经不允许脸上变色 只好心里骂了声娘 打开浸满了腐水的棺材 摸了数遍 总算捞上来一卷竹简 麻绳已经彻底腐烂掉了 剩下的竹片隐约可以看出昭然二字。

这两字出自汉书 明暗之效,葬之吉凶,昭然可见矣。

他神色有些古怪 觉得自己无论葬哪都是大凶吧 又苦苦思索了一番 心想自己前身莫非是个专伺风水星相的修道的高人。

可惜他把棺材板都拆了个遍 也没能拆出个法器来。

看来是叫人偷了去 昭然心里暗自遗憾。

他无奈只得捡旁边一座新坟头刨了 就算不为了让人瞧见他腐败见骨的身体 也不能裸体示人。

新坟里葬得是个老者 约莫七十岁上下。人到七十古来稀 搁在平民家里却不多见 因此家中就当喜葬了 借了点钱弄了身绸缎布蓝绸子寿衣给老爷子穿 现在便宜昭然了 他刚将袍子穿好 突然只听“吧嗒”一声 一物从袖子里掉了出来。

昭然低头捡起来 竟然是自己半截子腐骨 他不禁烦恼 瞧这光景 就算没碰上野狗 他跑出坟场也非散了架不可。

他低头将腐骨接回去 本心也就是试试 没曾想真接上了。

可是等他回头 却见老头棺材里白烟滚滚 发出滋滋声响 吓得他差点一屁股摔地上 彻底散了架。

白烟很快就消散了 昭然大着胆子往棺材里一瞧 棺材板上的老爷子就只剩下了一张皮。

昭然仔细看了一下 发现老爷子的那张皮上还掉着一块黑漆漆的铁片 他拿了起来 似铁非铁 质地很轻 上面有些许纹路 但似乎只得一半牌令 不知道写了些什么。

他方才并没有见老爷子的棺材里有这件物事 昭然低头看了眼自己腐烂的肚腹 顿时恍然只怕这半块令就是从自己的肚腹里掉出去 而自己临死前唯独把这半块令缝在肚腹里 看来是件重要的法器了。

法器来了 昭然精神一振 但一块能溶人血肉 取人皮的铁皮有何用处?

他伸手在自己的肚子里又掏了掏 却没能再掏出什么好东西来。

昭然不禁有些气馁 将铁皮翻过来细瞧 突然只见又是一阵轻烟 滋滋响声 他连忙抬手挥去烟雾 却见眼前是一只白爪在挥动着 再低头一瞧 自己的身上血肉尽去 只剩一副白骨架 昭然这下不禁欲哭无泪。

他看着自己的白骨架 又瞧着棺材里的人皮 突然无师自通 四下瞧了瞧 挟起人皮 猫着脊椎 一路在坟间小跑 寻了条河把自己的骨架先洗干净了 然后把老爷子的人皮套了上去。

身上无血肉 皮有点塌 穿着身上晃荡作响 生似穿了件不合体的衣衫 但过得片刻 昭然只觉得皮下的骨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了起来 整个人像只充了汽的球鼓涨了起来。

很快他就觉得饿得眼冒金花 看了眼依旧瘦骨嶙峋的四肢 骨肉却不再生长了。

看来要先寻些吃的!

昭然套上了寿衣 收好那块半块黑铁令 便沿着外头的小路走出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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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沿着路走了半天 就走不动了 只得拖着两条老腿慢慢在路上蹭着。

身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昭然连忙转过头去 露出期盼之色 只听身后一阵惊马声 当前人喊道:“妈呀 吓死人了 哪里来的老怪物!”

几个皂衣官靴的骑士 昭然明白这是官差 连忙伸手道:“官爷 官爷 小民是走道贩子 叫人劫了钱财打晕了丢在坟场 因为身上的衣物都叫贼人扒了去 所以不得已才借了身寿衣。”

“借了身……寿衣?”当前一名大汉瞧了眼昭然 他略微犹豫了一下。

昭然当即立断扑倒在地:“青天大老爷 救命啊!”

那大汉挥手道:“罢了 罢了 我们还有官务在身 把你带到那边路口的庙里 回头你自己想法摸下山去。”他回头问道 “谁人带他一程。”

几人脸上都露出难色 谁愿意跟穿着刚从尸首上扒了寿衣的人同骑 那边的大汉还没有等到答复 昭然已经在费力地往他的马上爬。

大汉无奈 只得将他拉上马 一路急驰很快就到了庙前 旁边有位骑士急声道:“禾蒙大哥 前头似有大人的狗奴。”

“吁!”几人同时停住了快马 昭然转头一瞧 只见山阶下有一个穿缁衣的瘦个子男人 他弓着腰耸动着鼻子 眼珠骨溜溜地在几人身上转动着 最后目光落在了昭然的身上 昭然不禁心里一阵紧张。

禾蒙开口道:“闻大人在上面吗?”

那瘦个子男人却不理睬他 而是凑过来上下嗅了一遍昭然 然后轻哼了一声:“将死之人。”

禾蒙脸上略有些不快 昭然却大大地松了口气 转头道:“多谢各位官爷的伸手搭救之恩 老朽就不耽搁大人们的事了。”

禾蒙略微犹豫了一下 本来想着将这老头放到庙里 天亮了自有其他山民路过搭救于他 没想到闻大人的落脚之处就在此地山庙 可如果现在就让这老头走 这深山野岭地碰上条野狼 恐怕老头就变成野兽的宵夜了。

“不成 你不能走!”那狗奴冷傲地道 “大人在此地办事 走漏了风声怎么办?”

禾蒙大小也是个小旗 可这狗奴却是一派命令的口气 他忍着气道:“也好 这位大爷 你暂且到庙后呆上几个时辰 等天亮了走也好。”

昭然心里喊着不要啊 但人却无奈地被禾蒙从马上拎了下来。禾蒙心里着急 不耐搀扶他 就一路拎着昭然 像拎小鸡似地沿着山阶进了娘娘庙 他将昭然放下瞧了他一眼心想 到底是个老头 轻得很。

“庙外是谁?”庙里传出了一声冷声。

“禾蒙!”

“张强!”

“苏子健!”

“左甲!”

“参见闻大人!”

庙里那个冷声接着问道:“你们来了五个人 还有一个是谁?”

禾蒙瞧了一眼昭然 躬身道:“回大人 是我们在路上搭救的一个被劫道的老者。”

“被劫道的老者……”庙里人冷哼。

“晃荡”一声 庙门大开 一股遒劲的风迎面而来 吹得昭然双股打战 只见庙里坐着位穿大红锦袍的年青人 沈腰潘鬓 形貌昳丽 昭然抬头瞧了不禁在心里赞了声“好皮”。

他赞完了才警觉不对 连忙低头 闻之庚利目瞥了昭然几眼 才冷然道:“你们倒是有闲情雅致 救个将死之人 要是走漏了国师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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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用再回禀你们的总旗 便在这里与他一起上路吧!”

禾蒙几人均低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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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 屋外有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趴在年青人的脚下激动地道:“大人 他 他们来了!”

闻之庚喝斥道:“蠢货 弄出这么大的声响 要是惊走了来人 小心扒了你的狗皮。”

狗奴谄媚地道:“大人放心 他们离这里约莫还有一里路。”

“一里路……好。”闻之瘐薄唇微弯轻声道。

他转头对禾蒙几个道:“你们去庙后躲藏起来 小心掩住气息。”

禾蒙低头道:“是!”

昭然连忙低头跟着一起走 只听身后道:“慢着。”

闻之庚瞧着他道:“你跟我在一起。”

昭然心里暗暗叫苦 闻之庚又踩了下还趴着的狗奴道:“他们到哪里了?”

“还有半里地 他们骑得是……”他耸动着鼻子道 “大人 他们骑得是川马。”

“何以见得是川马?”

听见闻之庚提问 狗奴骨头都酥了:“回大人 北马平地辽阔 多是放养 因此身上排泄汗渍带着青涩草味 南人养马却多是饲之以干草黍米 尤其川马以糜子为主 身上散发出来土腥味同北马大为不同。”

昭然不禁听得毛骨耸然。

“川马 看来他们是打算翻五行山。”闻之庚冷笑 又转头看着昭然问 “他还有多久好活。”

狗奴瞧着昭然一笑 一张大嘴就差点裂到了耳根:“回大人的话 活不过天明。”

闻之庚淡淡地道:“罢了 就早点送走吧。”

他说着手起掌落 一掌劈在了昭然的脖子上。

昭然心里气得想骂娘 早瞅着这阴柔的男子不是个好东西 没想到如此心狠手辣。

他心里骂归骂 却不得不老实得依掌而倒 狗奴将他塞到了院中的桥子里 恨恨地道:“你这老不死的死了还能坐大人的轿子 真不知道几时修来的福份。”

昭然不禁有些哑然 他都死了何来的福份 老不死要不死才能有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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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会儿 只听得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有人开口道:“里面有人。”

外面似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不妨 里面只有二人 一名是血气方刚 似年青男子 一名血气衰竭 应是名垂危的老者。大约是将死还乡之人。”

昭然心中不禁苦笑 这女子明面上猜得八/九不离十 但关键之处却离题万里 他都不晓得自己是谁 哪处去还乡 更何况这屋子里的人可不是他的孝子 而是头等着食人的野兽。

屋外传来咳嗽之声 有人急道:“只怕今夜要下大雪 还是先让大人进屋休息吧。”

“千万别进来!”昭然心里碎碎念道 但事于愿违 庙门还是被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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