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逸无数次试图问常玉瑾的原名,而总是一无所获。

金瞳的少年总是斜着眼看他,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开始的时候陈逸倒也觉着这反应有趣,千方百计地套话,过了些时日却还是撬不开常玉瑾的嘴,只得缴械投降。冬雪消散春花盛开,四季流转过半趟,陈逸想着这半年也帮师弟打过饭抢过热水挨过常师父的板子,常玉瑾当是感激涕零,也该回答他的问题了罢——还是吃了闭门羹。

金瞳的少年这次没斜眼睛,盯着他笑:“师兄好执着,不过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陈逸是料到了这结局,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决定绕个弯子:“那……师弟方便透露一下令堂的情况吗?”见常玉瑾投来狐疑的眼神,陈逸忙解释道:“师弟你是咱们梨园的兄弟了,有难同当嘛……令堂患什么病咱们梨园帮着去找大夫……”

陈逸还作着顺藤摸瓜摸到真名的美梦,下一个瞬间常玉瑾干净利落地起身远去,一言不发。

只留陈逸师兄一脸茫然。

茫然归茫然,陈逸大师兄可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常氏梨园一入伏天,便有段极热的日子大家都不愿涂抹脂粉,看客也觉着热,自个儿树荫下乘凉去了。常师父遂放了班里的孩子们,陈逸便披了破烂斗篷扮作乞丐,悄悄尾随常玉瑾去找他母亲。

转进逼仄小巷,珠帘被夏风吹拂开来。陈逸藏在转角的橱柜里,隔着门隙看见了那个女人。

那是一个近乎倾国的女人,眉眼间看不出一丝岁月的痕迹。她穿着一袭水色的素雅长裙,裙下身材玲珑浮凸,眼睛却纯真如孩童。她的怀里躺着只布娃娃,线头凌乱地堆在一起,女人却不在意,如同慈母般兜着臂弯摇呀摇,仿佛那里躺着的是她的孩子。

灼热的夏风里吹来阵阵絮语,陈逸竖着耳朵去听,才意识到那个女人在低低地唱歌。她的声音轻却极美,犹如沉寂千年的琉璃壶,重见天日的一刻依然晶莹而明透。陈逸心说怪不得常玉瑾唱戏也是婉转如莺啼,支起身子再去打量那个女人,却没料到这壁橱如此之矮,正撞得头晕目眩,抬起头来正对上常玉瑾那双暗金色的眼睛。

“你在干什么?”常玉瑾的声音尖尖的,里边藏着强忍的愤怒。

陈逸捂着头狼狈地坐起来,无地自容间寻找话题,却捅了马蜂窝:“你的母亲……似乎……不大正常……”

“她疯了。”常玉瑾咬牙切齿,“自从那个男人离开她之后她就疯了。现在师兄什么都知道了,可满意了么?”

陈逸被这少年的表情吓了一跳,脑袋又一时半会儿没转过来:“那个男人指的是……你父亲么?”

“他不是我父亲,他是个人渣。”

一字一顿。常玉瑾稚嫩的脸突然扭曲起来,狰狞如鬼。

惹了常玉瑾,陈逸接连几日都只好躲着这少年走。小黄豆见了,来扯师兄衣襟,劝说他别多在意小孩子脾气,毕竟常玉瑾还是师父面前的大红人,可别闹到师父那里去挨板子。陈逸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却还是因不知常玉瑾本名而耿耿于怀。这谜团未解,又来了被常玉瑾称作人渣的父亲,陈逸更是心痒痒的想探个究竟,见了常玉瑾脸色又怂,只好每日帮师弟抢饭来搞好关系。

即便是这样,陈逸也始终未从少年口中听到一个关于他父亲的完整故事。赤城的一年四季流转过几趟,陈逸也只知常玉瑾来自白绮城。那座城刚洗净了鲜血,废墟里长出了嫩绿的芽来,赤月掌门的尸体腐朽在泉泥之下。陈逸本以为这场仗打下来骨蝶族不会轻饶华澜,毕竟秦怀生不仅是赤月掌门,还是白绮城城主。结果迟雀居然派人来感谢华澜皇帝出兵灭了反贼,只是小小地提了提赔偿几万金钞,以复白绮之华。

而常玉瑾听了这消息,垂下头去笑笑,说起了他童年时候的白绮城,女人抱着还是婴儿的他在最高的塔顶上唱歌,等着一个永远也等不来的男人接她去看万世繁华。而他从未多提及这个男人,陈逸只知常玉瑾的父亲似乎是白绮城内的大人物,却狠心抛弃了他们母子,将他们赶出白绮城去自生自灭。

大人物总是这样,一旦登临绝顶俯瞰众生,便握了生杀予夺的权柄,以世人为牛马。

陈逸慨叹间,常师父拾着醒木立上讲台。又是一日讲戏了,常师父最爱讲戏,抑扬顿挫间是历史洪流。

“戎马消何日,乾坤剩此生。白头江上客,红泪自沾巾。”(出自《桃花扇》闲话)

惊堂木落桌,清清亮亮的一声,常师父神采飞扬。

“今日来讲这宣武帝,北伐燮堇尽英名。虎啸龙腾,却是英雄末路,玉人死别。”常师父抿一口茶润润嗓子,扫一眼台下正襟而坐的弟子们,洪声又起:“塞外黄沙啸,归乡路遥遥。将平十六年,宣武帝列阵焦河畔。时是初冬,满目萧索,而鬼哭林红枫正烈,炽然如北苍战袍……”

常师父平日严厉,讲起历史来却娓娓然。他的声音沙哑,恍若当年焦河一战的英灵借言,传承着光耀万年的史诗。

而陈逸知晓常玉瑾定是茫然的。这少年身为骨蝶,虽知宣武帝此名,但未曾深究那段历史。他一面注意常师父的动作,一面看常玉瑾的反应,见着对方躲闪的眼神,心中仰天大笑三声,想着今日可是能将旧怨一笔勾销了。他从袍子下伸出手去抓常玉瑾衣襟,笑道:“听不懂?”

常玉瑾点头。陈逸心里得意,嘴上还是叹气来维护自己大师兄的威严。他压低声音道:“这宣武帝啊是华澜历史上有名的英雄,可与□□皇帝并肩。明帝太平年间,燮堇中兴于天可汗独孤千泓,挥师南下,而我守军不力奸佞并起,接连失了山北十州,”说到此处陈逸觉着有些激动,轻拍案桌,低喝一声:“丧权辱国!”

常玉瑾出了一身冷汗,抬头看向沉浸在自己长吟中的常师父,遂知有所纵容。陈逸继续道:“燮堇人在赤城提出停战协定,史称‘赤城之盟’。而这盟约极为苛刻,割地赔款和亲进贡皆有条例,逼得华澜那是民怨沸腾。可明帝不管百姓死活,竟默许这一条约,还要亲自前往赤城签字卖国。便有侠客江芜,出世修行十余年而返,独身负剑入甄晨宫,刺明帝得手,且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常玉瑾惊诧。

“江芜学剑,师从清麟岳湘派,没有不成的道理。”陈逸颇为得意地扬眉,仿佛江芜跟他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明帝死,燮堇作乱,兴师直逼当时的京城洛中。十六岁的宣武帝柳言于乱世登基,冠冕未正而被燮堇破城,是为‘太平国耻’。”

“那宣武帝岂不是……”常玉瑾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一瞬间就被故事扯着心尖儿,整个人陷到宣武帝的命运里去了。陈逸十分配合地流露出悲伤的神色,微微颔首:“是的。天可汗手下力将、人称‘狂龙’的展恒逼宣武帝北上做所谓的朝贡——呸!”他啐了一口,“一群蛮夷,也敢称朝贡?”

估计是他的声音有些大了,常师父投来怀疑的眼神,始作俑者连忙低下头,装作认真听讲。见师父未能发现暗中讲话的二人,陈逸胆子又大了些:“宣武帝北上多年不返,众人都以为他永无还乡一日。宣武帝的母亲蔺太后扶其侄宣文帝即位,并迁都至玉铮,安心做起了南方小朝廷,‘赤城之盟’也暗中被承认……”

“那山北十州就真的拱手相让?”常玉瑾的声音有些颤抖。即使这十州与他骨蝶并无相干,他还是觉得心里有一把火烧得烈烈。

“小朝廷不争气,自然让了。”陈逸轻蔑一笑,“小人处事,就是这般没骨气!那个时代唯一有骨气的人,就是宣武帝。”

“可是宣武帝被燮堇人抓走了啊?”

陈逸见着常玉瑾焦急的神色,心想这孩子真是好逗,宣武帝都已是宣武帝了,怎么会被埋没在燮堇人的刀下呢?

“宣武帝是英雄啊……死了的人,还能叫做英雄吗?”

“英雄吗……”常玉瑾浑身一悚,这个词带着一股灼热的气息,仿佛来自古老的枯井,井下岩浆涌动铁水迸流,铸出名耀千古的刀剑与传说。

陈逸一掌拍在愣愣的常玉瑾肩头,不禁笑出声来:“宣武帝辗转五年回到了玉铮,带回了冠军侯白湘和凤凰潮戚云鹤,组建了北苍骑,然后与竹马好友慕容浚一齐发动了昭阳宫政变,蔺太后自缢于临清阁,宣文帝不知所踪。奸佞横死,宸衷归位,宣武帝筹划多年,终是挥军北上,直指燮堇圣城明曌!”

说史到淋漓处,不免让人有拔刀击柱的豪气。常玉瑾被这气一激,满脑子都是宣武帝挥军北上直指燮堇圣城,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起,常师父笑吟吟地看着他,四周的师兄弟给以同情的眼神。

那笑……令人毛骨悚然。

“常玉瑾,这一曲《湘妃竹梦回时》,你可是有信心?”

什么?常玉瑾之前完全听了陈逸讲宣武帝去,这一站只是被豪气所激,根本不知常师父讲至何处。常师父眼神炯炯煞是期待,毕竟常玉瑾是他手把手教出的学生,可不能丢了他面子。常玉瑾浑身冷汗,努力思索着曲调和填词,张口来喉咙却涩,可不能再等。他吞下口唾沫,心一横想着豁出去了。

“芳草萋萋今又是,无人再唱梦回时……”低吟出声,是清脆的旦音,百转千回,如莺如燕。至清至纯,唱的却是英雄美人生离死别的故事,颇有物是人非之感。

“宣武帝决战天可汗于焦河畔,战事僵持至深冬,大雪如被寒风烈烈,我华澜死伤甚重,就连宣武帝也因伤口感染害了寒病……”伴着常玉瑾的唱腔,常师父继续讲历史,浑浊的眼睛里竟也晕了点泪光,“华澜士气低落,慕容浚将军便扮作宣武帝模样冲锋陷阵,银枪金甲,为光复华澜大帝国的荣耀。”

“梦回时,梦回迟,湘妃念,谁人知……”

“黄沙永无情,生死不可追。玉铮城内,湘妃病死。这个宣武帝爱了一生的女人终是没能撑过西风凛冽的寒冬,她死去的消息穿越千山万水到了焦河畔,到了宣武帝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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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枝泠泠尽胭脂,盼不得西风雁字……”

“将平十五年,宣武帝驾崩于焦河畔。”

常师父轻轻放下惊堂木,满屋皆静,故事里英雄末路,玉人死别。

只听得常玉瑾低唱:“斜阳蔓草英魂祠,只笑红颜痴。”

两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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