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历上写着,初七这一天好,宜移徙,宜入宅,是近日里最恰当的好日子。就是急了些。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即便是天大的喜讯,突然劈头盖脑砸下来,也让人烫手焦心。

老皇帝的心思本也不难琢磨,父母疼幺儿,何况是一个自幼伶俐及长无争的,这在普通人家还不算什么,可在这云谲波诡的宫廷之中就显得格外可贵,格外惹人疼。老皇帝不止一次对人说过,别看他像是没心没肺的,那一点孝心倒是真的,朕也期颐人瑞,到时候,若有谁真能做到斑衣戏彩,这么多儿孙,也就只有老十六了。

可是老皇帝这份心机,就太深晦了。

圣祖康熙爷,明明赫赫风光了一个甲子,也轰轰烈烈烧光了国库里的储银,四十几个儿女,嫁娶封赐,样样都需要银子,更何况胤禄排行十六,前面还有好几个没封王的兄长,即便偏心抬举,也不能太超群越辈了。正巧这个时候,庄亲王府长史上奏,老庄王博果铎病重弥留,王府中连装殓之物都准备了,请旨御驾探视。年近古稀的老皇帝自身本也是七病八痛,但还是决定亲自探望这位不久人世的老堂兄,宫里传出的旨意是,‘御驾躬临,余人勿扰’。

庄王家人自是感激涕零,想着老哥儿两个或有些不为外人道的陈年私房话,或涉及到什么宫闺秘闻,是以在御定那一日,一早清场退得干干净净。

老皇帝便携了胤禄,来到庄亲王府,入了卧室,唯一一个太监也悄然退出,候旨门外。

室内空无一人,烛光惨淡,老王一把支离瘦骨独卧病榻,好一幅凄凉晚景。

(皇上降旨旁人勿扰,哪个敢抗旨?自然空无一人。)

老皇帝当即勃然大怒:“荒唐!真是久病床前无孝子,庄王子侄何其不孝!老哥哥榻前岂能无人服侍??朕虽无功于宗庙,幸而多育多子,来人呐,传旨将——既然胤禄在这儿,就是他了——将胤禄过继庄王,侍奉病榻!”

谁看不出这里面的门道?虽说皇子变成了世子,可老王时日不多,指日即可继承王位,那些正儿八经的皇子呢,多少还没定爵分府呢。既要‘侍奉病榻’,当然要从现在的府邸搬到庄王府,老王病情堪忧,指不定下一刻就要撒手人寰,迁徙与白事相冲,一步迟了,后面的事也就无法顺理成章,所以必须得赶在这前头。

是以府中连日来忙乱异常。

李福晋治内严,深宅大院,一重门墙一道规矩,外头的仆人进不了后堂,是以收拾主子私物,就是几十个下人,搬箱挪柜,忙得团团直转。

本来一早晨,常嬷嬷失手打碎了一只玉篦子,李福晋心中就存着气恼,东西倒没什么,意头却不好,可迁宅是好日子,就忍住了没发作。下人们都提心吊胆的,却越忙越出错,小太监刘顺儿又一个不留神摔了口箱子,箱里面呼啦啦洒出来一大堆,忙得趴下拾掇。

李福晋坐在屏风后面,隔着镂空的夔纹站牙,看得清楚。身边婢女凝香看着福晋脸色不善,开口叱道:“小心着些,那是大格格的东西。”

李福晋却道:“不用了。”

凝香毕恭毕敬的:“您说什么?”

“不要了,丢出去。”

这时两个婢女又抬着书箱子出来,一个少女紧随其后,瞧见李福晋在堂上坐着,轻快地唤道:“讷讷——”

正是大格格珀硌。

说起大格格这颇为拗口的名字,真是费了一番周章。

大格格与大阿哥弘普是一胎双生,李福晋算是在鬼门关挣扎了两番,千辛万苦产下女儿,自然心有余悸,又因为这孩子襁褓里便现出些骜性——换了奶娘就咬紧小牙不食周粟,比她哥个皮小子都让人操心,所以便给取了个乳名,婆罗女。

胤禄一次得了一双儿女,自然高兴万分,可惜的是大阿哥是皇孙,名讳中辈分已定,没什么可让他发挥的,便潜心想给女儿取个好名字,想不到福晋抢了先一语定音——婆罗女。他当然知道,这是佛经中的故事,婆罗女是地藏王菩萨的往世法身,也是千古传颂的孝女,可是……总觉得,如朝露初蕾般娇嫩的爱女名中有个‘婆’,总归不那么妥当,就耐下心来同夫人商议,再说了,直名不讳,对佛祖也不敬阿,李福晋想了想便写下——珀珞。

看来夫人是铁了心要用这两个音,不过这回好歹看着像个女孩儿,只是,胤禄又想起,这名字重了好友之妻的闺名。本来,非亲非戚的名字重了也没什么,可是虽然没明说,一家有儿一家有女,说不定以后就成了亲戚呢,胤禄想想就觉得很高兴,可不能让好事坏在一开头。大格格都快四岁了,鄂尔泰才回到京城,听说之后说道:“那就改成硌吧,禄禄如玉不如硌硌如石。”

“好,好!”对于好友的学识见识,胤禄一向推崇不已。

李福晋听了这般解释,似笑非笑,讳莫如深。

对于复杂的事,胤禄一向不会多想。

皆大欢喜。

珀硌长大之后从容安口中得知,他额娘闺名中的确有个‘珞’字,珞和硌,一个玉,一个石,而他阿玛却说,禄禄如玉不如珞珞如石。说者当然无意,听者未必无心。也许,这就是鄂夫人一直对她敬而远之的由头。

珀硌看到了散开的箱子和掉了一地的驴皮影儿,想起刚才已听到母亲的话,‘不要了,都扔了’,反驳道:

“怎么不要呢!”

李福晋道:“这些下九流的玩意儿,也是该收在闺中的?”

“这是生辰的时候鄂叔叔送来的。”

谁送来的不要紧,关键是那出戏,大闹天宫,一只无法无天的猴子?本已不听话,还想上天是不是!想想都心烦。

“额娘说不要,就留不得。”

“您得说出个道理来。”

又来了,那明媚而倔强的大眼睛……

李福晋心中更烦:“等过去那边府里,老王薨了,家丧服孝,这玩闹的东西不合适!”

“我和大哥天天替阿玛侍奉汤药,给爷爷演‘大闹天宫’,爷爷一高兴,兴许病就好了呢。”

继爷爷病好了,你亲爹往哪儿摆?这女孩子天真执拗又善良,却让李福晋心头火起:

“那边王府中人本就多,我们一家子又过去了,这么多家什往哪里搁!”

“别的都不要了,就留这一箱子,总放得下了吧?”

“你就这样顶撞额娘?”

珀硌不说话了,可那神情分明还是不服气。

更加激怒了李福晋,想自己幼时,不是这样的……母亲早亡,父亲不在身边,常年教养自己的,是不矜而庄的祖母。祖母不常发怒,只要脸色一沉,她忙得跪倒告饶:“芸儿知错了,芸儿全都改,奶奶别生气。”

错与不错,其实并没反思过,改与不改,也另当别论,只是,她从不曾顶撞过,对峙过。她小心翼翼地踏着长辈们铺设好的一条路,这条路高步云衢,直抵龙门。而她的女儿,她九死一生生下的亲骨肉,那样貌明明像极了她,可性子却……

她一眼看到珀硌衣领外缀着的银锁,是它,就是它!都说苗银有灵性,是这块锁的气息感染了女儿,经年累月的,她变得倔强,变得忤逆,变得不再像自己的女儿!

系在颈上的银链子极细,一把便被扯开搭扣,李福晋手一扬,那银锁便丢到外面去。

“讷讷!”

“站住!”李福晋道,“不许捡!”

珀硌顿了一下,又向外走去。

李福晋怒道:“拦着她!”

凝香和刘顺儿双双挡在珀硌面前,为难的:“大格格,您就别惹福晋生气了。”

“错了没有!”李福晋已站起身。

珀硌抿住嘴。

那神情……真让人生气。李福晋回身,一口箱子里正好放着把藤条,便一指。

常嬷嬷犹豫了好半天,福晋的性情她是知道的,只好拿了送过去,一边又向珀硌使眼色,那意思当然是让她服软,她也当然没理会。

李福晋道:“你大了,十三了,讷讷便管教不得,打不得了,是不是?”

“诶?”一个长音从外面传来,“这什么呀?大闹天宫啊,好东西!”

正是弘普,打量地上的皮影儿,啧啧道:“这画工,这敷彩,真精致,妹子你平时藏着像个宝似的也不让人打开,现在不要了?不要别扔,给大哥啊!”

李福晋皱了皱眉,一家子金枝玉叶,没一个顾着身份的。什么大闹天宫是街市上演给三教九流看的,哪上得了台面!

弘普这下看出来气氛不对了,收了笑:“怎么了这是?妹子又惹讷讷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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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福晋咬着牙:“说,错了没有!”

珀硌就是不说话。

弘普挠挠头,妹妹有难当大哥的自当挺身而出,可那藤条也看着着实吓人,招呼到身上疼疼也便罢了,要是扫着眉梢眼角,破了他的俊俏相儿,该让狐朋狗友们笑话了。

却听外面一阵嘈杂。

弘普心中一喜,救星还巢。

合着是老天也怕寂寞,胤禄就这么应运而生,有他在的地方,永远热热闹闹,寻常一个下马回府,也要惹出天大的动静。准王爷胤禄就这么风风火火的进来了。

进来第一句:“呦,‘大闹天宫’啊?”

李福晋这回沉默了。

胤禄却道:“不好。”

奴才们都在想,这要继承王位的人,身份不同,眼界也变了。

只听允禄道:“灯影儿戏,生旦净末一担挑,都是一个人唱,太乏味了,大闹天宫得看徽剧,《安天会》!程傲天的孙猴子,花若锦的李天王,赛九江的杨二郎,那多热闹啊,哪天阿玛带你们看去。”

这回连奴才们也都沉默了。

李福晋哼了声:“你宠吧,宠得她一个姑娘家没规没矩,还要上天呢!”

“哪逃得出福晋的五指山呢。”胤禄赔笑道:“管教得是!管教得对!可是别捡今天啊,今天乔迁,打骂哭了可不吉利。”

李福晋冷笑道:“咱们家的格格也会哭?也能打哭骂哭?”

“不哭,拉着脸也不好啊,不漂亮,也不吉祥阿。”胤禄转头看着女儿,“来,给阿玛笑一个。”

小冰柱又冷又硬,一副无坚可摧的犟劲儿,被这么一暖,反倒有点开化了。

胤禄继续加劲儿:“来来,好闺女,小祖宗,笑一个!”

珀硌努力寒住小脸,可眼泪不争气,滑下去,聚在下颌上,凝成一滴,就是不肯落下去。

不爱哭的女孩子,眼泪格外矜贵。

鄂尔泰已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拍了拍容安肩膀。

“阿玛?”容安正满心关切地往里面看。

鄂尔泰点了点头,容安便俯身捡起地上的银锁,又有点犹豫,给她?怎么给她啊?

鄂尔泰将手微一翻,一覆。

容安会意,依旧有些腼腆,走进屋内见礼:“给十六爷、福晋请安。”

李福晋闻声转过脸来。容安本就生得高,又在贪长的年纪,只几日不见,又有些变化了,这一站一打千,依稀就是乃父的轮廓了,李福晋看着他,眼前有些模糊……可他抬起脸,那柔美的眉目冲破了她的臆念,到底还是英气不足。

胤禄一拍脑袋:“你看我这记性,邀了你爷儿两个,给忘了,快起身起身。”一边迎着鄂尔泰,“你看,我这大鸠忙着去占鹊巢,把正经事都忘了。”

听在李福晋耳中,很是逆耳,这过继的圣旨一下,胤禄明着没说什么,话里话外都是暗讽自嘲,说到底,心里是愧得慌,不想占将死的人便宜,何况是堂大爷,更不想跟人家亲儿子侄子争王位。可是又没让他明争暗夺,老皇帝什么都安排好了,几乎是坐享其成,就算不能明上折子谢恩也该进宫磕个头啊,真是不知好歹,难怪永远无法跻身皇权,只当着个主管宫中吃喝玩乐的内务府差事。

“我是父皇的亲儿子,就这么无功无过地耗他个几年,不是亲王也是郡王。这一来何苦呢,落这个话柄”。

果然,胤禄开始抱怨。

鄂尔泰很随意的,就像听了什么普通人家的家常话:“不违,如愚。”

很多年了,李福晋从这个人的脸上,话中,再也看不进他的心里,也就不去多想了。

胤禄是个善于遗忘的人,善忘的人,最容易快乐,当听容安说要给珀硌变个戏法儿时,就兴致勃勃地去围观了。

“大格格——”容安道,一边伸出手,“您看着——”

手摊开,是一根头发。

“这是孙大圣的毫毛,吹口气,就变成——”容安说着吹了口气,飞快地一翻手掌。

“哎呦——”那银锁从袖子里掉出来,慌得容安一把接住。

演砸了。

珀珞却咯咯笑个不停。

百艺争鸣的盛世,鱼龙曼衍的京师,又有这么贪玩的父兄,多精彩的杂耍没见过?有心的表演难以打动,倒是无心的过失惹人发笑。

胤禄父子两哈哈大笑,鄂尔泰也笑了,连福晋都抿着嘴。

只有容安好不尴尬,红了脸,躲到鄂尔泰身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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