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荒唐的年代

德性非生于天性 但也不违反天性。

——亚里士多德

一.天性与人性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是块宝。……”

“世上只有妈妈好 没妈的孩子是棵草。……”

每听到这首小儿撒娇似的“流行”歌曲 我就想:唱这种得便宜卖乖的歌 是特意给世上没有妈妈或没有亲妈妈的孩子们听的吗?

这岂不是在嘲弄“没妈的孩子”吗?

是“伟大的母爱”给予他们这种冷漠别人感受的优越感?

有人或说我这种心态不对 是得不到母爱的病态心理。

我说不 得到母爱的心态未必比得不到母爱的心态更健康。

这种过于夸张了的“恋母情结”原本就不是一种健康的心态。

这首歌作为衬托特定故事的电影插曲还可以理解 平时摇头晃脑地唱还真有点变态。

不论对母爱的讴歌是如何的温情感人 我们还是应当对它进行理性的思考。

母爱并不是人类所独有 它不过是动物为繁衍其后代而产生的“天性”。

在非洲草原上 动物的“原汁原味”的母爱告诉我们:这种天性中有无私与自私 有温情与残忍 有勇敢与懦弱 它是天使与魔鬼的混合体。

人类母爱的天性也是如此。

人性中应当有母爱 但母爱中却不一定有人性;所以母爱本应是个中性词。

不仅是母爱 其实任何形式的爱都能作为恶行的口实。

继母对继子女精神或**上的恶行就是在“母爱”的圣洁光环之下实施的。

那是一种卑劣的爱;因为任何爱如果超越了人性 超越了正义 就是非人性 非正义的东西。

对人来说 母爱也不是没有副作用的补品。

缺乏人性的母爱既不“绿色” 也不“环保” 对其亲子的心灵都能造成潜在的伤害 更不用说污染社会环境了。许多活生生的例子告诉我们:伟大的母爱能造就伟大的一代 而平庸难免造就平庸 卑劣难免造就卑劣。任何人 只要不是故意闭目塞听 不是故意掩饰事实 就不能否认这一点。

我歌颂合乎人性的母爱 但不会失去理性地崇拜它。

对母爱的崇拜是母性崇拜的遗物 其本质是性别崇拜。

请对“母爱”尊崇膜拜的女士们先生们原谅 我绝不是故意冒犯。

女性作家张爱玲在散文《造人》中有一段论述 我非常赞同:

“自我牺牲的母爱是美德 可是这种美德是我们的兽祖先遗传下来的 我们的家畜也同样具有的——我们似乎不能引以自傲。本能的仁爱只是兽性的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并不在此。人之所以为人 全在乎高一等的知觉 高一等的理解力。此种论调或者会被认为过于理智化 过于冷淡 总之 缺乏“人性”——其实倒是比较“人性”的 因为是对于兽性的善的标准表示不满。”

简言之 母爱如不能上升到“高一等的知觉”和“高一等的理解力” 与兽性无异。

不是每一位母亲都有“机会”成为继母 但可以这样讲:高尚的母亲能成为好的继母 好的母亲会成为一般的继母 而本能的母亲必定是坏的继母。

从这个意义上讲 的确“继母难为”。

最后 也请尊敬的动物保护主义者先生们息怒。

许多动物保护主义者认为 把人的劣根性称为动物性或兽性是侮辱了动物。的确 动物依本能行事 它的善恶是人类赋予的。狼吃小羊并非残忍 鳄鱼流泪也非伪善;狗依主人并非忠诚 公鸡司晨也非守时。它们本能的“恶”无可指摘 而本能的“善”却令人感动。

人既然是由动物祖先进化来的 就不可避免的具有动物性 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悲的是 人的动物性的恶性发展并不能使人回归为动物 而是连动物都不如。

因为动物无法选择 而人可以选择;动物本无心作恶 而人是有心作恶。

二.五八年

一九五八年 我升入“育才学校”上中学。

“育才学校”很有点名气 都知道那是从革命老区转过来的 学生全是革干子弟。学校五八年开始向平民开放 我成了第一批“掺沙子”的幸运儿。

我们班有的男生的确相貌不凡 高高的 壮壮的 穿着部队的黄呢子大衣 说话也声音洪亮 那军人气派 帅极了。

刚上初一 那个荒唐的年代就开始了。

群众运动 大跃进 大炼钢铁 除四害 把我们这些初中生也卷了进去。

学校的一角建起了几座两三米高的小炼钢炉 鼓风机轰轰作响 高年级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炉前奋战 我们低年级的推着小车到处捡废铁。出钢的时候敲锣打鼓 一团红热的面团一样的“炒钢”在众人的注视下逐渐变暗变黑 我们欢呼雀跃。后来才知道 炼出的“钢”还是废铁。

学校的后院挖了一个面积很大的深坑 然后一层土一层肥的填好;我们也参加了劳动 两个人抬一个小筐运土。说是要在那儿种小麦 放亩产几十万斤的“高产卫星”。(五八年苏联“老大哥”成功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 受此鼓舞的国人于是把创奇迹都称之为“放卫星”。)

最好玩儿的是人们都登上房顶 摇旗呐喊 鼓噪不止。那是为了驱赶“四害”之一的麻雀。可怜的麻雀背负盗吃粮食的罪名 别的鸟儿也受到连累;一起被赶得飞来飞去 无处落脚 最后累得像石头一样往下掉。

上中学时我家已搬到珠市口鹞儿胡同的油脂公司宿舍 因为住的地方紧张(老小八口住两间不大的房子 五九年又添了老四) 外公也常住在学校。大人们都很忙。父母工作的单位是“北京油脂公司”(粮食局的前身) 妈妈是会计 爸爸搞统购统销经常下乡。我记得爸爸讲起农村人民公社“吃饭不要钱”的大好形势时十分兴奋 手舞足蹈。

爸爸不在家使我的胆子大了起来。

记得有几次我在马路上逛到深夜才回家 不论他们怎么问 我也一言不发。

还有就是偷偷跑到大伯家看奶奶。那是精心计划的;大伯家在德胜门外 他们带我去大伯家时我记住了坐车换车的路线 我也有了力争来的每月两毛的零花钱 够往返的路费。

每次看奶奶都是我最幸福甜蜜的时刻 奶奶总能从床底下 枕头边 还有其它意想不到的地方变出糖果 点心等小零食 然后拉住我的手问长问短 总有说不完的话。奶奶问我吃的什么饭 摸摸我身上看穿得暖不暖 问在学校书念得好不好。有一回拿出她的一件毛衣要我试 那是用几种毛线拼接的前开身的花色毛衣 我穿着有点大 奶奶要把它给我 我说不要;奶奶以为我嫌它颜色太花 劝我说:

“穿在里面 人家看不见 没关系的嘛。”

“那你没得穿了 我不要。”

奶奶叹口气:

“你拿去穿吧 我晓得就是你没有毛衣。我在家里不要紧 我还有的穿。”

那件毛衣我一直穿到参加工作 其间接过袖子 补过洞 伴随我有十几年。

三.第一次交手

我和妈妈的正面冲突只有一次 不论是我还是她都永远不会忘记。

那一天下午只有妈妈和我在屋里 我在做作业 她叫我去倒水 叫了几声 我也不理。

见我没把她放在眼里 又没有别人帮忙 只好自己动手。

“你个要死的东西 耳朵聋啦!”

她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揪住我的耳朵便拧 我不愿就范 抓住她的手 使劲向外推;她没想到我竟敢如此大胆 气急败坏 用手向我脸上狠狠地抓来 我躲不过 脸上被抓了好几条血道子。

我挣开她跑出家门 脸上挂着眼泪和血印 心里气愤极了。

我不允许她打我!她不是我的亲妈 她凭什么打我!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不想回家 我要出这口气。

谁能帮我呢?我知道奶奶管不了她;想来想去 想到了警察——他们是好人 他们能帮我。

经过打听 我找到了附近的一个派出所 我走进去坐在一个角落。派出所里人很多 有警察 还有进进出出的许多办事的人 没有人注意我 我就一声不响地坐着。

直到派出所里没什么人了 一个警察才注意到我。他走过来说:

“小孩 你在这儿干吗?还不快回家!”

“我不回家 我后妈打我!”

屋里有的人笑了 那个警察说:

“你听话就不会打你了 快回家吧!”

“我不!我回去她还会打我 我的脸都让她抓破了!”

他们走近仔细看了看我 又问我住在哪儿 我说了。又一位警察说:

“回去跟你爸说去 这事儿我们不管 回去吧!”

说完他们又忙他们的事 不再理我。我不走 还在那儿坐着。

天黑了 他们该下班了 一位警察走过来说:

“走吧 我送你回家。”

我把警察带到我们家 他让我在门口等着 他敲门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 那位警察和妈妈一起出来了。

“你妈不会再打你了 你以后也要听话 知道吗?”警察说完就走了。

妈妈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容:

“谢谢了 警察同志不再坐会儿?喝点茶再走?”

“好啊 你有本事 敢找警察!你以为警察就向着你啦!”

外婆说。

“等你爸爸回来再跟你算账!”

妈妈恨恨地说。

几天后爸爸回来了 我听见里屋妈妈在向爸爸告状 我在外面等着。

一会儿爸爸从里屋走出来 他严厉地瞪着我 我攥着拳头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那一刻气氛很紧张;我等着他过来打我 想着反抗的方式 是跑还是拼;不知他是被我的表情镇住了 还是怕我再找警察 他没有打我 扭头又回去了。

从那以后 爸爸也没再打我。

由于我脸上挂花到的学校 班主任老师问 跟我要好的同学也问 结果我有个“后妈”的事在班上传开了。有一回我和一个同学发生了争执 他嘲讽地说:

“怪不得你后妈打你 活该!”

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和他扭打在一起 有同学报告了老师 老师赶过来把我们分开。我气喘嘘嘘 一脸的悲愤;那个同学呼哧带喘 断断续续的辩解:

“我就 说 说那么一句… 你 犯得上 跟 跟我急吗?…”

是的 我不指望同情 但起码也别拿人家的痛处开心。

我很长时间没再理他。

四.住校

育才学校能住校 我不愿住在这个家里。我跟爸爸说我要住校 起初他不答应 和妈妈的那次冲突后 他们答应了。

住校真好 我享受着住校的自由。

育才学校的学生宿舍是大殿一样的房子 是“先农坛”建筑的一部分。学校很大 幼儿园 小学 初中都有 我好像三年也没有走遍它。

更让我高兴的是学校的图书馆 凭借书证能随便借书 我能不受干扰地看书了。我如饥似渴 看遍了当时的热门书: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红旗谱》;还看了不少古典名著。这些书对我的影响很深。我至今还能背诵英雄保尔的名句:“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 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是应当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时 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 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我开始了独立生活 我能自己洗衣服 钉纽扣 缝补衣服 整理床铺。不用外婆絮叨让她“服侍”了。

男孩子都不太注意自己的穿着。我那时的个子已和妈妈差不多高 所以我穿的衣服大都是她穿旧的改的。衣服还好说 裤子穿起来就有些问题。起初我还不在意 不过是撒尿时麻烦点。有一天让一个男生发现了秘密:

“嘿 你们看 他穿女的裤子!”

同学们在一旁嘻嘻地笑 我十分难为情。以后再给我女式裤子我一概拒穿 非让他们改成前开叉的不可。

那个年代衣服穿破了打补丁是寻常事 革干子弟也是如此。上衣的肘部和袖口 裤子的膝盖和臀部等处都是必打补丁的地方。用缝纫机打补丁是奢侈的 只有少数人能做到;一般都要自己动手来缝 我则更不能指望别人。补丁要漂亮 选一块大小合适颜色相近的布剪成圆形或椭圆(那时的主色调是蓝和黑 颜色的配合不是问题) 然后再一针一针用细针脚一圈一圈的缝 针距行距都要匀称 两肘两膝的图形要对称 看起来有一种美感。我开始不行 经过反复实践 后来已达到比较高的水平。在育才学校 几个人坐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缝补丁是男生宿舍的一景 是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的一部分。

学校的餐厅里摆着一台苏联产的电视机 那可是个稀罕东西。平时晚上老师看 周末没有晚自习学生也可以看 为此我常常周末也不回家。

我喜欢中学的所有课程 尤其喜欢外语。当时中苏友好 学的是俄语。我们唱苏联歌曲 和苏联中学生写信交朋友。元旦晚会上 摆放着苏联小朋友寄来的漂亮的圣诞树。我是班上的俄语科代表 在晚会上我用俄语高声朗诵:

χοροщийдень 好日子到了

эемланацветов.遍地花开。

цветырастут 花儿在开放

намирастй.我们在成长。

但好日子不长 困难时期到了。

五.困难时期

五九年 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老师告诉我们 国家遭遇了自然灾害 粮食歉收 吃饭要定量 我们那个年龄的标准是每月二十六斤。

我现在一天的主食吃不到半斤 二十六斤够两个月的了。可那年月缺油少肉 人就特能吃饭 个个像狼一样;二十六斤对我们来说根本不够。

育才学校毕竟是革命后代多 能稍稍的享受一点照顾 就是三顿饭除了定量的馒头米饭以外 有随便喝的比较稠的粥。我们那时正值长身体 又是爱动爱闹的年龄 每天没到下课就饿得不行。老师给我们宣传“劳逸结合” 为的是减少热量摄取不足情况下的体能消耗;结果是广播操也不上了 足球也不踢了 吃完饭就挺着灌满粥的肚子回宿舍。

可放假回家就遇到了麻烦。外婆嫌我能吃 会占他们的便宜;于是特意准备了一个小缸 把属于我的那份米倒进去 做饭时让我自己拿一个碗单独盛好米放好水 放在他们焖饭的锅的一边。我必须估计每天的米的用量 以保证细水长流 不至于断顿。

因为我们是南方人 不太会做面食 于是拿定量中的白面和邻居换成米 所以我们老有米吃。

吃饭时还会单分出我的一份菜 在那个特殊时期 菜也是有限的资源 尽管没什么菜。

父母不反对这种做法。

这种做法看起来很公平 我无话可说。

我们学校有一个像医院一样的特正规的校医室 开学后不久进行了一次体检 那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体检。在一个小护士面前 我满脸通红 把汗味十足肮脏不堪的内衣脱得只剩一件裤衩。一系列的检查后告诉我得了浮肿 要住院。

所谓浮肿就是用手指按压腿部时 会出现一个坑 要过一会儿才能恢复原状。

我和十几个被检查出浮肿的学生住在校医室的病房 享受了大概半个多月的特殊待遇;每天的饭菜里都有些蛋和肉 吃得特好 后来出院时我们都有些恋恋不舍。

现在想起来 能上育才学校真是幸运;那个年代因营养不良造成浮肿的人太多了 而浮肿后能得到这样护理的人太少了。我无疑又是易于前者 难于后者的人。

最值得一提的是育才学校的那种平等意识。被检查出浮肿的学生基本是普通百姓的孩子 而主要是“革干子弟”的学校并没有忽略他们。我不知道先后有多少学生接受过这样的疗养 但我肯定 这是那个年代中所能做的最具有人性的事。

人人生来平等 这是人性的一部分。

没有平等意识就意味着缺乏人性。

六.自信与梦想

几乎每个少年都有梦想 但没有自信也就没有梦。

我的自信都是老师给的。

大概是小学四五年级时 有一天轮到我值日到教师办公室送作业 教“自然常识”课的老师叫住我:

“常无敌 过来!我出个问题考考你!”

我走过去 紧张得不得了。

“你说说 现在雪化了 马路上为什么南北方向的路面比东西方向的先干呢?”

“因为刮北风。”我来不及细想 脱口而出。

“哎呀——”他大为惊讶 对周围的老师说:

“这孩子不得了 真聪明!”

我让老师夸得飘飘然。其实我根本不懂其中的科学道理 只是相当于现在的脑筋急转弯 我恰巧蒙对了。

但这句表扬的话 一生都刻在我的脑子里。

因为我不仅在学校是落后分子 五年级才加入的少先队 在家里 更是个令人讨厌的“没出息”的孩子。

我已经忘了那位老师姓什么 但记得他的自然课讲得特别好。他讲人生病时白血球如何跟细菌打仗 讲得活灵活现 眉飞色舞 我印象极深。多年以后 我小女儿发烧 我都学他那样讲白血球跟细菌打仗 哄她吃药吃饭 帮助白血球。

五七年反右 他从学校消失了 听别的老师说他成了右派 那时我六年级。

和在小学一样 我的作文受到语文老师的赏识。

有一个周末 邻居的孩子拿了一本《少年文学》跑来说:

“你看 这上面登着你的一首诗!”

我一看 还真是我在学校写的一首赞美大跃进的诗 署名就是北京育才学校常无敌。原文已记不清了 大意是“卫星”放上了天 与嫦娥和吴刚如何如何的对话。我有些纳闷 是老师替我投的稿?怎么也没告诉我?我也不敢去问老师 但从此我在本大院的学生“圈子”里威望不小 有的干脆叫我“诗人”。

我开始有了当“诗人”的梦想。

不久我又迷上了无线电。

宣武区“少年之家”到我们学校招生 我报名参加了无线电小组。那时的课外活动分文不收 教练还非常的敬业。我们学习电路原理 看电路图 焊接电子管收音机 最复杂时做到五管超外差式收音机 是当时的高级机型。

我又梦想当“无线电工程师”。

我的自信也让我吃了一回大亏。

我自认为已精通电器。有一天趁家里没人 我把床底下一台废弃的电炉拿了出来 把断了的电热丝接好 那时电炉还是个稀罕玩意儿 我把在院子里玩的几个小孩都叫过来看新鲜。接上电源 电炉在一片惊讶声中逐渐发红发热 我十分得意;也就在这时 我的手碰到了电源线 没想到那种老式电源线由于常久放在潮湿的砖地上已经漏电 强大的电流一下子把我击倒 我躺在地上不停地抽搐 身体已完全失去控制 但头脑还十分清醒。

时间仿佛倒流 许多景象一幕幕在眼前掠过:南京的家 石榴树 奶奶的面容 学校 老师 要好的同学……

突然 一切停止。我下意识地从地上跳了起来 看看周围 又软软地倒下了。

我再睁开眼时 身边是闻讯赶回来的外婆和邻居中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男孩。我才知道 在我触电的那一刻 别的孩子夺门而逃 是他临危不惧 上前拔掉了电源插头 救了我一命。

父母回家时 我面临的是爸爸的斥责和妈妈那厌烦的眼神;我不指望慰问 我知道又闯了祸。

大概是因为父母对人家什么表示也没有 我的“救命恩人”挨了他爸爸一顿打;为的是让他记住:以后不许多管闲事。

我从家里偷偷拿了一本画报送给他 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有专家研究过人濒死时的体验 据说在那时脑海里会再现所有的亲人。

我回忆 在那和死神擦肩而过的一刻 有许多人在我的脑海里闪现 唯独没有我的父母。

是的 我肯定 没有他们。

七.愚蠢的错误

在育才学校住校不花钱 但每月要交七块五的伙食费。

每个月我可以从爸爸那里拿到伙食费和五毛钱左右的零花钱。有一个月拿了钱后去学校 我把要交的钱放在一个兜 零花钱放在另一个兜 路上免不了买点零食什么的;到学校才发现伙食费里短了五毛钱 零花钱也没剩几分 不知是花超了还是搞丢了。我不敢再向家里要 心想欠一个月的伙食费没关系 下个月再补兴许也发现不了。于是我一不做二不休 把剩下的钱买了我早想买的国际象棋和一些棋谱;因为我们班上流行国际象棋 我下决心在棋艺上压倒别人。

结果有一天 班主任让我到总务处去 我知道坏事了。

我没钱 学校叫来了家长。爸爸来了 补交了伙食费。

周末我忐忑不安地回家。爸爸让我交代钱是怎么花的 我一五一十地坦白 把买的东西给他们看。

让家里遭受如此巨大的经济损失 他们气坏了。

妈妈激动地说:

“你爸爸从学校回来 气得手都抖啊 说话时手都抖啊!你以为我们挣钱容易呀?”

爸爸不无感慨地说:

“你们总务的老师讲 他在学校工作了这么多年 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学生!”

我站在屋子一角 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态。

妈妈提高了声调:

“这孩子太坏了 撒谎骗家里的钱 还上什么学 把他送去劳动教养算了 这家里管不了他!”

这时 坐在桌旁批改作文的外公慢慢地说了一句:

“劳动教养可不是想送就能送的。”

“那什么样的能送?”妈妈说。

“是学校开除的才行。”

“他这么坏学校还不开除?”她转向爸爸:

“你去跟学校说去 这孩子家里没法管了 开除送劳动教养家里没意见!”

外公抬头看了妈妈一眼:

“行了!学校的事你们不懂。”

妈妈不说话了。

那的确是一次愚蠢的错误。

对我的惩罚是几个月不给零花钱。

八.生命的感悟

有一次挨了责骂 我蹲在院子里 心里生气又百无聊赖 用一把劈柴的刀在地上使劲地剁来剁去 外婆走过来一把将刀夺走 恶声恶气地说:

“干什么 想杀人呀!”

我莫名其妙 坐在地上直发愣。

我们住在“教子胡同”时 因为那里是回民居住区 要遵守回民的习俗 不能吃猪肉 也不许随意杀生。如果家里要杀一只鸡 也必须请阿訇来做。阿訇是专业的伊斯兰教职人员 在杀鸡之前要念简短的经文。我听不懂阿訇念什么 问外公 外公也说不清 说大概是道歉的意思。

在牛街的清真寺我还看过回民的开斋节仪式 开斋节上要杀一头牛 杀牛之前也要念经文 仪式很隆重。

这是对生命的一种尊重。

平等意识缘于对生命的尊重 不仅对人 也包括对地球上的一切生灵。不尊重生命会导致生命的毁灭 而这毁灭中没有胜利者。

《信息时报》佛山讯:

“一名怀疑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犯罪嫌疑人杜某 因长期对家庭状况不满心生恶念 佯装重病不能起卧 趁人不备 先用锄头将其后母砍死在一楼客厅 随后又上到二楼卧室 将熟睡中的父亲打死 并将作案工具锄头丢弃到屋旁鱼塘。”(2004-7-2)

有不少类似的杀亲案例见诸报道。

果必有因 因因而果。

不论外婆当时的话是有意还是无意 都透露出她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安。

这正应了希腊哲学家德谟克里特的一句话:

——行不公正的人比遭受这不公正行为的人更不幸。

小时我在屋檐下捉到过一只麻雀 放进一个大纸盒里打算把它养起来。邻居大爷说:

“你养不活它 这小东西气性大着呢!”

我不信。结果那只麻雀不吃不喝 在盒子里乱撞 饿到奄奄一息时把米粒放到它嘴里也不进食 最后死掉了。

我把它埋了 心里很难受 是我害了它。

这小小的麻雀——它既没有漂亮的羽毛 也没有动听的歌喉 却有别的鸟儿没有的“气性”!它为何如此倔犟 是天性使然还是环境使然 我不知道。

如此卑微的生灵都不容侵犯 视自由和尊严高于生命 真令人叹服。

九.外公的书

上中学时 从南京寄来一大木箱外公的书 都是线装的。是一套《四库全书》 书的扉页上写着——曾国藩编 李鸿章校。(注)包括经诗子集四大部分 简直是古典文学的百科全书。

每年夏天过后 我都要帮外公把这些书拿到院子里晾晒 防潮防虫。我也借机拿几本翻翻。外公看我喜欢 也答应借给我看 条件是一次拿一本 看完了再换 不许借别人 不能损坏。我先后借过唐诗 元曲等内容的书二三十本。对我的文学爱好影响很大。

外公请“荣宝斋”的人来看过 当时的出价是十五块钱一本 外公没有卖。可惜这些书在文革中全部遗失 那是后话。

星期天外公带我逛过天桥 天桥其实离我们家住的珠市口不远 不过在一片胡同里 我自己可找不到。

那时天桥还有撂地的场子。说书说相声的 变戏法的 摔跤的 练武术的各围一块场子 观众站在四周 练手艺的开场通常是两个人 一说一捧:

“光说不练——”

“假把势!”

“光练不说——”

“傻把势!”

“连说带练——”

“那才叫——真把势!”

然后边说边练 十分的卖力。那些节目都很有意思 常把观众逗得哈哈大笑。自从认识了这个地方 周末逛天桥成了我生活中重要的“文化活动”。

“天桥把势”靠手艺吃饭 很讲义气。他们的原则是“有钱的捧个钱场 没钱的捧个人场。”观众中不少是像我一样半大不小的孩子 都是一分钱也舍不得扔的;但他们不欺负小孩 要钱时从你面前转过去也不会难为你 可以放心的免费观看。就是大人们不给钱也没有关系 只是别一见收钱扭头就走 那是要受到摊主的奚落的。

老天桥的豆汁二分钱一碗 外带一小碟咸菜。那真是一道廉价的美食。尤其是冬天 你慢慢地品着滚烫的豆汁 越喝越香 身子也越喝越热;喝完豆汁去看天桥把势的表演 就像如今吃完比萨饼去听音乐会 绝对的舒服 惬意。

由于从小在南方长大 我对北方冬天的严寒特别不适应 到北京没多久就得了慢性鼻炎 老流鼻涕。家里人对我吸鼻涕特别反感 时常呵斥:“去去!快擤鼻涕去!”

小时候北京的冬天似乎特别的冷 记得好像是上初一的那年 我的手和脚都冻了 肿得像胡萝卜一样;到后来手指头溃烂化脓。外公带我去医院看 拿回纱布和敷的药。不论在家还是在学校 我都能自己换药;在手指上敷药裹纱布容易 最后打结比较困难;我学护士那样把纱布头剪成两叉 再用牙齿配合另一只手将纱布头打结系好 往往要尝试几次才能成功。我换药时妈妈和外婆离得远远的 她们嫌脏。

冻手冻脚是件很麻烦的事 走路疼不说 写字都不方便;而且会在相同的部位反复发作。今年要是右手的食指中指被冻伤 明年就还是这两个手指头被冻;这困扰了我好几年。后来听了一位老医生的劝告 从入秋开始天天坚持用冷水洗手 冬天用雪擦手 这个毛病才断了根。

注:《四库全书》是乾隆年间编纂的一套丛书 之后清代不断有人修编。本人学浅 尚未在相关资料中找到曾﹑李二人编校的记述。

十.失落的大学梦

老是蹲在书店的角落读书损害了我的视力。上中学后 我的视力下降得更厉害 因为看不清黑板上的字 座位不断地向前移。初二体检时 我的视力到了0.7 校医建议我配副眼镜。我回家说了 妈妈斜了我一眼 挖苦地说:

“这么点儿大的学生还想戴个眼镜 显得你有学问呀!”

妈妈说得不错 那时学生里戴眼镜的不多 连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假装“有学问”。

但是眼睛不争气 终于到了坐在第一排也看不清黑板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写了个条子 让家长给我配眼镜 否则无法安排我的座位。

这回他们同意了。

我自己到眼镜店 配了一副最便宜的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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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三块多钱。

班上的“小眼镜”总共才五六个 还真有的同学挺羡慕我们的。

后来我一个人去探望奶奶 奶奶看我长了“学问” 知道是读书读的;她拉着我的手怜惜地说:

“你好好念书 将来上大学 那样才有出息。”

她看我无语 接着说:

“你放心 上大学有我供你。”

我听了鼻子酸酸的。

奶奶是有一些钱 听说那是离开南京时变卖了部分家当;另外南京的房子委托亲戚出租 还收点房租。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和我提过什么上大学的事 指望他们是不可能的。

奶奶没上过学 仅认识有限的几个字 但她希望自己的孙子上大学。

爸爸妈妈据说都是高中毕业 可他们并不盼我有什么出息。

我望着奶奶 不知说什么好。

在学习上我有充分的自信。我爱好文学 语文老师夸我的作文写得好。俄语是我的强项 数理化也是我喜爱的课程。我还特别喜欢几何的证明题 那缜密的论证 严密的推理和完美的逻辑让我着迷。我和班上的几个男生已不满足于几何作业 缠着老师给我们出些难题来做 还从杂志上找来一些偏题怪题。例如:“已知三角形abc不是等边三角形 证明三角形abc是等边三角形”;“已知四边形的边ab≠cd 证明ab=cd”;这些类似诡辩的题我们做起来津津有味。

除了无线电的爱好 我还是班内的国际象棋高手 所向无敌。

年少的我求知欲旺盛 学什么的感觉都是如鱼得水。

那个年代还不时兴成绩排名 但我相信在班上是名列前茅的 按河南人的话说 在班上是个“人物”。

我的课外爱好多 有时就影响到老师留的作业。老师问起来 我不知深浅地说:“那些作业太容易了 我都会 做它是浪费时间。”为此遭到老师的点名批评。

五十年代末是反对走“白专道路” 提倡“又红又专”的政治形势。“红”指的是政治思想觉悟 “专”指的是业务本领。一位开国元帅曾用生动的例子解释红与专的关系:如果你开战斗机 红而不专 没本事 一上天就被敌人打下来了;专而不红 开着飞机投敌去了;只有又红又专 才是革命事业需要的人才。

班主任老师不喜欢我这个有几分小聪明又有几分狂气的学生 在班会上把我和另外一两个与我差不多的同学称为“小白专”。“小白专”都是普通老百姓的孩子 都不会“假积极”(我们对在班主任面前摆好的人的称呼)。班上的革干子弟根红苗正 是当然的革命事业接班人。

作为初中生 我当时对这些政治名词的理解十分肤浅 只知道“红专”是表扬 “白专”是批评而已。哪里晓得这批评的分量。

我心里不服 也没往心里去;那时的我 的确是太不懂事了。

初三毕业考试前填写志愿 育才学校当时没有高中 我填了三个能住校的比较好的高中:一零一中学 清华附中 另一个好像是师大附中 因为我不愿再住在家里。虽然当时的学校并没有重点非重点之分 升学竞争也没有今天激烈 但这种填报方式在现在看来也是不明智的。外公让我报一所附近的普通中学 我不听;俄语老师劝我报一所俄语专科学校 我也不听;爸爸劝我报中专 说可以早挣钱 我也拒绝了。缺乏家庭温暖的环境造就了我的固执 我一意孤行 非上高中不可 非住校不可。

中考结束了 我自我感觉不错 满怀希望地等待录取通知。

录取通知书来了 我打开一看 录取我的是“北京农业学校” 我一下子懵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是写了“服从分配” 但为什么没有分配到一所高中 而分配到我想也没想过 听也没听说过的“北京农业学校”?难道我连普通高中的录取的分数都不够?这不可能。

是我没考好吗?我不相信。但那时不公布分数 查分是根本做不到的。

我想到了班主任老师对我的恶评 莫非是“小白专”的评语起了作用?在那个突出政治的年代 一句评语的确可以改变人的命运。

要么就是爸爸到学校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 妈妈虽然表面上对我的升学不闻不问 但她会坐视不管吗?

我整天苦苦地思来想去 还是找不到答案 心里十分痛苦:上不了高中 我的大学梦再也无法实现 我也让奶奶失望了。

我该怎么办?不去报到 下一年再考?我立刻意识到这个想法不现实 家里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看我有不想报到的意思 爸爸来动员我。说这是国家办的学校 享受助学金 还负责分配 毕业后和他一样就是“国家干部” 比高中要好得多等等。

我知道没有别的选择 反正能住校 而且还住得远远的 于是我打起铺盖走人。

第一章一个人的旅程第三章农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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