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门口，停稳马车，暮雨扶我慢慢地下来。那门房一见我，赶紧迎上来：“小姐回府啦！哎，怎么姑爷没有一同来啊？”
姑爷？哪还有什么姑爷？
暮雨扶着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踉踉跄跄地抬腿走上一个台阶，却在也抬不起腿迈上第二个台阶，摇摇欲坠，暮雨赶紧用力搀起我，门房瞧着不对劲，也赶紧上前扶着：“小姐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情深所至焚心彻骨而已。
抬腿，抬不起，再抬腿，还是抬不起。第一次觉得，李府大门口的台阶，是如此长，怎么有这么多级台阶，怎么走也走不到头。
可那门房眼力劲也太差了，还在不知天高地厚地问：“小姐回府就回府，干嘛还带着这么多包袱啊？小姐是身子不舒服吗？要不我差人去知会姑爷一声？”
我用尽所有的力气一把推开他：“从此以后没有姑爷了！”
“啊？”门房该是被吓到了，一时目瞪口呆。
我只觉得嗓子一咸，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两眼一黑，便昏了过去。
恍惚之间似是有人在唤我，是若凝的声音，他最喜欢这样唤我：“荦荦，荦荦，荦荦。”
我喊了一声若凝，睁开眼睛，却看到自己回到了李府，在未出阁时的闺房里躺着，哪有什么若凝，只有自幼陪着我的丫鬟暮雨罢了。
我已是弃妇。
夜里，我想着，郑颢如此绝情，所爱已成陌路，前情已被尽弃，痴心痴情被视之无物，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一死了之，倒也清净。何苦留我在这尘世继续受苦。
从此我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也不愿意吃药。一味作践自己，心中只求那观世音菩萨，让我早登极乐。
回府后父亲从没来瞧过我，倒是母亲时不时来瞧我一回，可每回都是泪眼婆娑的。我想着，我也真是个不争气的孩子，母亲在李府的日子并不平坦，虽是正室，可几个偏房侧室都是不好惹的，那些个人平日里眼皮子浅，耳朵根子软，偏偏父亲又喜欢，平日里没少让母亲难受。母亲素来治府勤勉，里里外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可没人知道母亲背后费了多少辛劳。那些个姨娘素来都不是安静的人，成日里生事，而那些庶生的兄弟姐妹，更是难以管摄，要□□这样一众人，母亲必是辛劳至极耗尽心血。我若像大哥一样是个男儿也就罢了，从文可出仕，从武可领兵。挣得功名回来，父亲高兴，必然也会对母亲高看一眼，可我偏偏是个女儿。是个女儿若嫁的好也罢，夫家门第显赫，夫君前途无量也可让父亲青睐有加，可我偏偏又被休了。
被休之后，我就未踏出过闺房一步，可就算如此，外面的风向我也能猜得到。女子被夫君所休本就是奇耻大辱，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样的事情，不出三日便会传遍京城。多少孩童还会编成歌谣来唱。父亲已不在朝中了，满朝文武的冷嘲热讽还可以避上一避，可在那些个亲朋友眷面前，也必定是颜面尽失。父亲素来是注重颜面之人，被罢官已经让他的脸上挂不住，若在外再受了这等闲气，保不齐回来要对着母亲发火泄愤。
我看着母亲，满怀愧疚。想母亲十月怀胎生我，抚我育我，教我养我，我不能尽孝，反而成为拖累，让她日日揪心，寝食难安，实在是愧疚。
我们二人手拉着手，也不说话，相顾只有泪流。
我本一心求死，可见到母亲如此，便下不来这个狠心了。我死也许是解脱了，可母亲要怎么活呢？
想到这层，我的决心就一点一点退却了。在被休那一刻，我的心已经死了。现在我活着，是要母亲而活的。哪怕现在的我只是行尸走肉，心如死灰，在母亲那里，也还是她最宠爱的幺女。
幼时学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母亲的恩情，如何能报得完。就算只剩下一个躯壳，也该是留着孝顺母亲的。孝顺孝顺，现在，就是赶紧好起来，不要让母亲再担心了。
我开始慢慢地喝一点粥，每日按着时辰来喝药。逼着自己一点一点好起来。
母亲的眼泪终于不再流了。闲时来瞧我，也不必红着眼眶。我强打起精神和母亲拉拉家常，虽然现在我能做的只不过都是些微小事，也该让母亲宽宽心。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不提起父亲被免职的事，也不提起我被休的事。
可我知道，在我的闺房之外，母亲必然是要时时为父亲担惊受怕，日日为我痛骂那个负心薄情之人。
这一日，母亲拉着我的手，有几次欲言又止。过了许久，才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青荦，母亲有一件事要和你说。本是早就该说的，因你病着，怕你心里承受不起，一直没敢说。你听了，可千万别着急。”
看到母亲这样一副神情，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母亲不急，我便不急。”
母亲说：“早些日子，皇上下了旨，赐婚于你。”
我一时难以置信：“赐婚于我？那将我赐给了谁？”
母亲恍惚了一下道：“陵王，为侧妃。”
我差点晕了过去。
皇上会为一个弃妇赐婚？还是皇子陵王？
情急之下我拉住了母亲的手问道：“怎么会这样？”
母亲思揣了一番方说：“你父亲被免职后，我与那些门阀大户的夫人们的走动也断了。只是早两日，刘夫人来找过我，我想她在宫里素来有些消息，便问了。刘夫人说，当初太子谋逆一案，皇上盛怒之下太子三师皆被牵连查办，可如今该案快完结，皇上的气也顺过来了，方觉得对三师罚得重了些，有意招揽示恩，可苦于一直没有名目。”
我苦苦的一笑：“原来，我是皇上招揽父亲的名目。”
母亲正色道：“也不尽是如此，听刘夫人说，这主意好像是越王的母亲崔娘娘出的。”
我愣住了，淮北候休妻，怎会如此快就传到宫中去了？过了半晌才问：“贵妃娘娘？她身居后宫怎会知晓？”
母亲说：“这京城之中，帝都十门都是门阀大户，各府各事一向都被人津津乐道。况且，淮北候休妻事关陇西李氏和荥阳郑氏两大家族，被别有用心的人传到宫里去，也是有可能的。”
我还是想不明白：“崔贵妃怎么会想到把我和陵王凑到一块？”
母亲皱起眉头说：“这点才是我最担心的。听闻是她与陵王的母亲素来不睦，要借此羞辱她。”
我不禁心中暗暗叫苦。
这招真狠。她既帮皇上拉拢了父亲，让龙颜甚悦，又赐与李府门楣荣光，背地里还狠狠踩了陵王母亲一脚。
我已是弃妇，谁会娶一个弃妇呢？现在不过成了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自始至终都是母亲的想法，我问到：“父亲呢？父亲怎么说？”
母亲听了这话，用手绢拭了拭眼角：“可别提你父亲了，他接了旨，倒是开心得很，连连说着不忘圣宠，丝毫也不顾念你。”
如此行事，皇上甚悦，贵妃窃喜，父亲高兴，就是没有人来问问我这个当事人的想法。也是，我不过是一枚棋子，谁会在意棋子的想法？谁会顾念棋子的意愿？
母亲把我拢在怀中说：“我担心得很，只怕你嫁过去没好日子过。你若不愿，母亲是绝不会应允的。”
我靠在母亲怀中，低头正好对着母亲的手。我看着母亲的双手，青筋盘错，每一寸每一厘都是操劳，半分半尺都刻着苦楚。我实在忍不住，一滴眼泪掉在上面：“皇上赐婚是喜事，我又怎会不愿。”
我是不愿，可我不愿又能怎样，我若是抗旨，不过是白白牵连了李氏一族，于母亲没有半点裨益。只盼着此事过后，父亲因我而对母亲有所感念。是我身为女儿，现在唯一能帮母亲做的。
母亲明明掉着眼泪，却偏偏还笑着说：“你愿就好。”
我闭上眼睛。泪流无声。
几日后，母亲带过来一个小丫头，说：“如今你跟前只有一个暮雨，也是招呼不济的。往后嫁到了陵王府，只带着一个贴身的丫头也不够。这个小丫头是我专门挑出来服侍你的。”
母亲转过头叫着那个小丫头：“寻霜，来见过小姐。往后，你就和暮雨姐姐一道，在小姐跟前伺候了。”
那唤作寻霜的丫头过来见了礼，我瞧着是个活泼灵泛的，不禁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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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见我似是不悦，赶忙说到：“这小丫头，长得喜气，手脚也灵活，办事也利落，说话也俏皮，尤其能做一手好点心。平日里也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你如今在病中，日日慵懒，没什么精神头，有这么个孩子在，也好舒缓舒缓。”
我摇摇头说：“倒不是因为这个，只是想起临风，总怕又有第二个。”
说起临风，母亲都有些火了：“那个丫头是个不知耻的，竟做出这等忘恩负义的事来，原先在府里我倒没瞧出她竟藏了这样一份心思。”
我摆摆手说：“罢了，她既背信弃主，便随她去吧。我只恨自己，养了这样一条白眼狼在身边。”
就这样，寻霜留下了。
暮雨自幼随我一同长大，平日里最知道我的心思，事事都替我想着，反而没个轻松的样子，寻霜没这么多顾忌，倒是活泼俏皮得很。
早上洗漱后，寻霜问：“小姐想吃些什么？我做的花生酥可好吃啦！要不要给小姐做？”
我摇摇头：“我没胃口。”
寻霜不死心，接着说：“要不我去做一碗酸梅汤？小姐胃口不好，酸梅汤酸甜可口，最是开胃的。”
我再摇摇头：“我不想吃。”
若是搁在暮雨这里，现在已经在抹着眼泪了。可偏偏这个是寻霜，还继续说着：“那要不我去外面买新些新鲜点心来？现在东边集市上点心可多了，有蜜糕、蒸饼、佛手酥、小桃酥、蝴蝶卷、咸典子……”
瞧着她搬着手指数着点心眉飞色舞的样子，我倒是觉得很有趣。只是我现在实在是没胃口，便说：“这些我都不想要。去煮一壶茶吧。”
寻霜皱皱眉头说：“小姐还在喝药，是不能喝茶的。小姐身体没好全之前，白日也是只能喝粥的，就只剩早上可以吃口点心了。”
我说：“可我就想喝口茶，喝了这么久的粥，嘴里淡淡的，总没味道。”
寻霜眼睛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了转说：“那我偷偷给小姐煮茶吧，只是茶叶也要放的少少的，只能喝一口。小姐可千万不要和暮雨姐姐说啊。”
她转身轻快地出去煮茶了。
我是喜欢喝茶的。
往日里，暮雨伺候我洗漱后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煮茶的釜，将釜内的隔夜茶倒干净，清洗后再注入小厮们特地挑回的山泉水，放在炭炉上慢慢烧开煮茶。
如今，我忽然觉得，在旁人的眼中，我就成了那个煮茶的釜，去除旧水，注入新水，任凭他人摆布。
可我的心还是满的，被那隔夜的茶填得实实的，倒不出来，空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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