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在下姒少康。

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娘亲说过,对着街上那些,油臭垢面、胡子拉碴、破口大骂的人,要谨言少言不言,要神情冷漠,避之厌之;而对着衣衫整齐,话语温柔的人,也要谨言少言不言,但要态度谦和,有礼有节。

我表示不懂怎么样才叫有礼有节。

娘亲说,就是在恰当的场合行恰当的礼。

我被逼得愈发迷茫。

娘亲伸出一只手,打算进行言传身教,但又突然顿住,环顾四周,浮现出一种十分复杂的表情,伸出的手也慢慢垂了下去,搭在黄泥地上,混为一体。

很久以后我才能隐约理解当时的她,想要以手执礼,却发现自己满身污秽,周围只有乞丐,争抢斗殴、络绎不绝,该是怎样的一副心情?

她着实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目光一闪,偏头告诉我说,你观察一下跟你站在一边的人行什么礼你就行什么礼。

跟我站在一边的人,十次有九次是小九。以前他去打架我都躲得远远的,听了娘亲这话,我只能遵从母命和他一起抡起拳头。

可现在没有和我站在一边的人,房间里只有我和姒少康两个活物,大眼瞪小眼,笑得脸发麻。

他似乎不打算打我,墨劓剕宫什么的也统统不存在,这让我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逃又不是,不逃也不是,只能继续干瞪眼。

拯救气氛的人适时出现,玄衣男子端着一只小小陶盆,从门口踏步而入,对着姒少康挑眉一笑,又瞅了我一眼,结果又是挑眉一笑:“呦呵,你醒啦,来喝粥,香着呢。”

香,我知道香,香的我为了保持理智不得不攥紧了蚌镞,死死瞪着他。

他茫然了一瞬,随即哈哈大笑:“我就说这丫头鬼机灵,心眼贼多。都饿成这样了,还能防着粥里被我下了毒。”说罢他端起陶盆,灌下一大口,眯起眼咂咂嘴,一脸满足。然后将陶盆往我跟前一放,退了一大步,才道:“给,慢点吃。”

我二话不说抢过陶盆,迅速退后,用背抵住墙,捧住陶盆死盯他。

身后冰冷坚硬,掌心温热氤氲。

他耸耸肩:“真是不欢迎我。”他走到少康边上席地而坐,叹气般笑了下,举起方彝一饮而尽,将空杯朝我晃晃:“丫头,我是默禹。”

他的口气让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丫头,我是好人。

我仍是不放心,这不无道理,先前是我先顺了他的贝币,他打我骂我都在情理之中,对我这么好就很有蹊跷。

姒少康很明显领悟到了我的不放心,他突然神色很郑重地说:“有我在,他不会伤你。”

手紧了紧。

“有我在,艾儿会好好长大。”小九握紧娘亲的手,看着她脸上的青灰越来越重。本是绝代佳人,却憔悴狼狈地倒在黏湿黄土上,吐出自己的最后一口气。

我收起自己狼崽子一样的目光,仰起脸,将粥吸入口中,肉糜带着丝丝咸味挑逗唇舌。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的、都快要忘却了的味道呀。我努力憋住气,一点一点喝,用余光锁着身前两人。

我想,我知道他们是谁。

姒少康,这个名字,对于大夏而言,无法忽略。

放下陶盆,姒少康也不急着让人来收,我琢磨着难道这里的规矩是谁吃的碗谁洗?刚想问一问他洗碗的地方在哪里,他又突然开口了:“有一件事,从来没有人去做过,我希望你能帮我去试一试。”

他说的客气,但语气郑重,腔调里又带了不自觉的威仪,让人无法轻视。

我思索了一会儿,娘亲说,有很多人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们的身份的,比如娘亲她本人。

她是一个从来没上过天的神仙这回事儿,她只让我和小九知道,别的人提也没提过。我想大概是,身为一枚神仙,却从来没上过天这一点太羞耻了,所以娘亲不让我们说出去。至于别人,大概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羞耻,所以都不大喜欢让人知道他们的身份。

但是这位仁兄,他是自己说出来他是姒少康的,他应当知道“姒少康”这三个字决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它代表的是那个曾经一统华夏、如今败走没落的皇族,他的名字或许不为贩夫走卒所闻,却一定会让整个华夏的氏族如雷贯耳。既然他大大方方地说了,那应是对这个身份没什么羞耻的。我继续提一提,他应是不会恼羞成怒的。

于是我略带忐忑地问:“你是要我帮你去干掉寒浞么?”

姒少康神色略变,默禹变得比他更古怪一些。他们俩面容扭曲地对望了一眼,彼此都表露出了一些深深的含义,然后姒少康转头看我,幽幽问道:“对于我和我的家室,你还从一个名字上知道了些什么?”

我愕然,敢情他是以为,我身为街头小混混,见识一定浅薄,他只告诉我一个名字,我是应该什么都不知道的,原来我还是知道的太多了,可我已经说了,说都说了还不如说完。

“你是姒少康,你爹是姒相,祖父是仲康,呃,你祖父还有个哥哥叫太康,你曾祖父是夏启,曾曾祖父是大禹。你祖父想干掉后羿,而你和你爹都想干掉寒浞,不过你爹被寒浞干掉了。”

姒少康听到此处,瞟了一眼桌上的空方彝,默禹歉意地瞟了一眼姒少康,接着他们又饱含深意地互望了一眼,仍由姒少康开口道:“市井街巷对此事都是如此熟悉么?”

我不明白他说的此事是何事,我刚刚一股脑儿说了好些事,但我毫不犹豫选择了大无畏地摇头:“只有我知道。”

他们第三次互望后,由默禹开口问道:“那么为什么你会知道?”

因为我有个无所不知的神仙娘亲。我在心里讷讷,叹气般回答道:“因为我以前有一个牧正爹爹。”想一想,再补充道:“已经去世了。”

第四次互望没有如期举行。

姒少康首肯了我的回答,将对话重新拉入正轨:“我想让你,潜进寒浞军营,将军中密报传到我这里。你能去做么?”

“他去吗?”我指向默禹。

“只有你。”

“可是那个寒浞手下那么多人,我打不过的。”我诚恳道,“我负责偷,他负责打,这样比较好。”

默禹眉角抽搐着说:“他没叫你偷了就跑路。你得住在那儿,让他们以为你是他们的人,但其实你是我们的人。”

我愣了一愣。他的意思好像是,我还是要帮他,但是要去寒浞那儿干活,暗地里偷偷帮他。这是什么扭曲奇异的思维?

这当然是扭曲奇异的思维,当时的我不能理解真的不是我的错。

粗暴地说,他们是要我去行骗加盗窃;正规地说,他们是要我去做间谍。

虽说这档子骗来骗去的事在神仙界早就不稀奇了,但在这靡靡众生闹腾的凡界我可是如假包换的头一份。

我可是开山鼻祖啊!

你们让一个九岁的娃娃去做开山鼻祖,试问,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山如何开?

可叹对面那两个人太看好我,完全高估了我的理解能力,就这么默认我已经自行理解完那套奇异理论了。他们直勾勾地瞅着我愣神,还以为我是想推拒不干,瞅了一会儿,默禹突然道:“我才把你提过来没多久,就有一个小娃娃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小模样挺俊俏的,就是不知道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我听完没什么反应。一是因为,我还没完全从那奇异理论中跳出来,二是因为我早知道小九肯定会来,我被默禹踩在地上的时候就做了标记,黄泥地上留下痕迹再方便不过。不过他说分不出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就夸张了点,小九这两年已经长开了点,仔细瞅瞅还是分的出来的。

接着我突然想到,他突然提起小九,可能是想用小九来要挟我,他可能还希望我表达出惊恐紧张,可我已经一派淡然了,此时再惊恐那就不仅仅代表我对小九的安危很担心,还代表了我很迟钝,我只能继续淡然。

默禹似乎对我的毫无反应很不满,致力于让我有点反应,他再接再厉道:“这娃娃现在正在我们这里做客,如果你肯替我们完成这件事,我能保证他一生衣食无忧。”

说罢他又从褡裢里取出三枚贝币,一枚一枚地摆在木几上,全都对着我。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要么你帮我去偷别人,要么我来和你算算你刚才偷我的账。

我不禁心中恶寒,这个人,威逼利诱双管齐下,真不是个好应付的。

不好应付的人无比淡然的笑了,笑得云淡风轻,笑着看着我。

算了,不就是偷个东西,在哪儿偷不是偷。而且这两人一看就是个家底殷实的,我跟着他们混,指不定有好日子过呢。

我眼一闭、心一横,朝着他俩点点头。心中安慰自己,这是大义凛然为了兄弟,同时很疑惑,为什么要对小九这么好。这个问题无法解答,我决定不去思量,转而去想答应了以后对我和小九到底有什么好处。

小九的理想也就这么几个,多捞几个贝币;等我牙长全了带我去套野猪;还有就是十六零半年以后去天上找他的神仙阿翁。

而我,我以前听娘亲的,现在听小九的,不过听娘亲是心甘情愿,听小九是因为我娘亲临终前逼我答应要听小九哥哥的话,而我居然泪眼婆娑的答应了。

小九说,我们如今最重要的事就是填饱肚子,所以我就跟着小九天天上街捞贝币、下地摸黍子。至于以后,娘亲对我的唯一要求就是要传宗接代,我娘亲说,我这支血脉还是非常重要的,有关什么神界创立人间的本源,听起来莫名高深,反正就是我在生娃前不能翘辫子了,生完以后还要负责养几年,等到那娃能跑能跳能自力更生了,我再想干什么就随便我了。

我思索着,生孩子这件事应该还比较遥远,就暂且不管。就目前来说,这两人既然答应了管饱,我和小九也不用天天上街摸贝币了,还能少打好几顿架。倒也是个好事,那我答应的也不亏。

不过就算不亏,我答应的也着实轻易。

好像那默禹一把贝币摆出来,我一恐慌把头偏了偏,恰巧看到边上的姒少康正微笑看我,那笑容和他的琴音一般,直直涌进人的心底,充满了蛊惑的力量,我一个愣神,莫名其妙便答应了。

怎会这样?

呐、不管了。答应都答应了,纠结这些弯弯绕绕作甚。

只是……此事很明显是我在出工出力,小九什么事都不用干,坐等吃喝就好,怎么能让小九捞这么个大便宜!于是愤愤然要求道:“我要吃的比小九好!”

眼前的两人仿佛猛然发现了什么一样地看着我,那目光太炽烈,就像一直乌云密布的天上,突有一缕阳光倾泻而下,正落进眼里。我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很忐忑地与他俩对望,没想到这样一来,他们眼中的光芒更盛,默禹还扬了扬嘴角,最后由姒少康拍板定钉道:“好。”

后来我再长大了一些,想起这天的事,依然觉得我甚有大将风范。

姒少康是何许人也?大禹之后,夏朝仅存的血脉。

太康失国后,姒家被后羿和寒浞赶尽杀绝,唯有相王妃,也就是太康的侄媳,逃至娘家有仍氏部落,诞下了遗腹子姒少康。

他一人肩上,背负了中兴整个王朝的使命。

夏室遗臣以近乎崇拜神灵的虔诚追随于他,寒王倾尽所能也要取他项上人头。

而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个街头小混混。什么雌雄双煞,什么传奇人物,我引以为傲的一切于他而言,全都不值一提。

他居然对我说,在下姒少康。他居然请我追随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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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能让天下易主、翻云覆雨的大事,在我的心中,竟还不如一碗肉粥来的震撼。

我果然自小便极有风骨,处事手腕极为强悍。

失策之处倒也不是没有,后来我意识到,他要我帮得那个忙是个长久的帮法,的确是影响到我生孩子的。

不过这是后话,因为距我长大,还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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