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德楼又是满座,可是后台管事却高兴不起来,眼看压轴子的《玉堂春》已经快唱完了,这唱大轴子《湾河湾》的青衣还不见人影,刚才这位大头牌的跟包来报讯说自家老板吃多了酒不能来,真把他气个倒仰,哪知人家还委屈,说您有本事,不妨和我们老板当面锣,对面鼓打个明白。这锣鼓可不是正打得好么,震得一颗心颤了又颤,急得整个人转了又转,忽然瞥见琴师后面坐了个年轻后生,顿时让陀螺似的管事定下脚步,快震到嗓子眼的心脏也徐徐回落正位。

那人穿了一件灰扑扑半旧长袍,坐在胡琴后面,敛容静气地看着台上的唱做,就这么静静坐着,一抬眉,一顾盼,也叫那满室的灯光,只朝他一个人照去,却是才搭春庆社唱了几个月戏的夏兰生。

管事的一双眼里不知看过多少红角,揣度着就凭这份扮相也足以压得住场,总要先过了这关再说其余,于是走过去,用平时少有的客气语气含笑商量:“夏老板,帮忙救个场吧。”

兰生于《汾河湾》这出戏虽熟,却从未唱过大轴,年少清俊的的面庞上不免现出几分踌躇的神色,“救场倒没什么,就怕给您唱砸了。”

“砸什么,凭您的玩意儿,我还信不过么?”管事嘴里恭维着,又招手叫过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帮忙梳头贴片子。

事到临头,也不由兰生胆怯,定了定神,在心里把戏过了一遍,回头向那扮薛仁贵的老生说了句您多担待。管事原打算让两人对一遍戏,那老生却不肯,打着呵呵说这种大路戏,有什么好对,说着还斜睨了兰生一眼。

兰生上场时,台下许多座客见不是戏报上登的头牌,自然奇怪,但他的扮相,天然淡雅,自有一种林下风范,开口一句西皮导板,低回宛转,便有人叫起好来。再听他念白也是琅琅然如珠玉相击,竟不逊于那名角风采。

和老生配合还算默契,两人说白盖口的路数差不多,本以为这一场可以顺利唱完,不想那老生昨晚牌九输了钱,一时走嘴,竟把薛仁贵那句“这马头军么,有七八十来品。”八十说成别十,台下顿时哄堂大笑。

兰生急中生智,忙将袖子一甩,故意蹙眉念白道:“怎么,你在军中还赌钱么,莫不是戏耍为妻,这马头军到底是多少品?”意态娇嗔,如系原辞,竟把戏文又给兜回来了。也多亏这么一兜,才免得两人台上出丑。

座上不少熟悉这出戏的,见兰生如此机敏,竟然举重若轻地救了场,都在心中暗暗点头,其中左首包厢中有一个文秀少年,看到这一幕,微微扬眸,拊掌笑道:“怪不得继家六婶说这夏兰生的戏好,果然是个出色的。”

他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穿一件浅湖色长袍,外罩一字琵琶襟滚边马褂,打扮虽平常,却自有一种清华之气,让人觉得其秀在骨,其美在神。

有茶房进包厢送茶水果品,因这少年方才给得赏钱多,也跟着凑趣道:“这个夏兰生是乔金喜的私房徒弟,人长得俊,扮上了花旦是花旦,青衣是青衣,台上的人缘儿真不赖。就是台下太过正经,叫人简直没法儿跟他开玩笑,否则早有人抢着给攒厢制行头了。”

那少年笑道:“乔金喜我见过,长成那模样,也能唱旦么?”

“年轻时扮上还能看看的,后来座儿上不行了,就改了唱小生,现在收了个好徒弟,就能躺着吃了。”

少年却不再理他,自顾自凝神看戏,过了半晌,又自言自语地慨叹,“难得难得,这人嘴里倒字真少。”顺手拈了块枣泥核桃奶酥放入口中,只咬一口又蹙起眉放回桌上。

这时有个听差模样的人掀帘子进来,向那少年弯腰道:“小姐——”

少年瞪他一眼,那人忙改口:“是……少爷,秘书长和二太太去了冯总长家参加宴会,吩咐小的来接您一起。”

这少年正是女子所扮,她父亲是现任的府秘书长林绍钧,早年留学西洋,不比那种顽固守旧的家长爱拘束儿女,这位林端端小姐也就借着青衫一袭,呢帽一顶,任意出入北京城里的酒楼戏馆,高兴时便清唱一两回过过戏瘾,只差粉墨登场罢了。

她一听是这种官场应酬的宴会,便不甚欢喜,问道:“三哥在么?”她的三堂兄端阳在司法部,和那冯总长也相识,不知会不会去赴宴会,她才看了夏兰生的戏,正要和同是戏迷的堂兄谈论一番。

“没看见三少爷,许是衙门里的公事多。”

端端摇摇头,“那我也不去,戏还没唱完呢。”蓦地心中一动,想起一事,又回头道:“你替我跑一趟,拿点东西。”说着嘱咐了几句。

待听差取了东西回来,台上的戏已近尾声,端端就叫他把东西都送去后台。

兰生一下场,管事就满面笑容迎上来,拍着他的肩膀道:“夏老板,真服了您,这火怎么救得了。我都跟着捏了一把汗。”

旁边有人七嘴八舌地说:“真是满堂彩。”

“乔师傅哪去了,徒弟露了这么大的脸,也没瞧着。”

“夏老板,福公爷请您明天去春阳友社。”

如此种种,兰生应对不迭,乱了好一阵,才能坐在包头桌的镜子前卸妆,又见有人捧了几个礼盒过来,说是一位林四爷送给夏老板的。

兰生的师弟菊生上前,把笺贴拿下来递给师哥。兰生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继府堂会初识君面,今日有幸再聆仙音,但觉清歌丽质,迥绝尘俗,始知人间真色,不尽属闺阁也。”

下面录了一首诗:“兰兮兰兮谢繁华,香影低徊卷绛纱。别样风流天付与,前身合是女儿花。”另有一行小字,借花献佛,略表微衷,冬青旧主林四敬赠。

唱花旦的小莲芬也凑过来看,微偏着头道:“这个林四,到底是哪路神仙呀?”他的戏妆早卸了,但头一侧、眼一瞟,似仍带几分媚态。

兰生把笺贴重新放好,问:“谁送来的,请他拿回去吧,东西我不能收。”

有伙计回答说来人放下就走了,众人都劝兰生收下,也不知道往哪里去退。

兰生沉吟道:“总是继家堂会上的客人,不行就退给继家去。”

这继家原是内务府世家,家资巨富,旗人多爱听戏,继府每年堂会不断,春庆社众人多是他家常客,尤属花旦小莲芬最得继家六爷欣赏,后台人多口杂,便有人和小莲芬开玩笑,“八成是继家的亲戚,继家六爷、六太太都那么疼你,你替收了也是一样。”

小莲芬啐了那人一口,转身向兰生道:“不是我说你,在北京唱戏,总得活泛点,没人下力捧,玩意儿再好也红不了,姓梅的为什么那么红,还不是有个冯老六替他遍地洒银子。人家送礼给你,总不是恶意。”

兰生师徒搭春庆社唱戏,小莲芬又是社里的二牌花旦,兰生虽不认同他的话,也不好当面驳他。

菊生不过十六岁,小孩子好奇心重,笑说我看看是什么,就上前把盒子打开,扯掉包装纸,只见里面放各色料子,轻灰珠红,天青墨绿,都是上好的绸缎,还有外国的香水和外国粉,也是那些时髦的太太小姐平时喜欢用的。众人一起看傻了眼,过了片刻,菊生骂了一句,“他奶奶的,真当咱们是娘们了。”

清末梨园行素有相公老斗的恶习,时入民国,虽然不再作兴那一套,但那表面顾曲,心怀猥琐的也不乏其人。兰生自唱戏以来,台上虽扮成娇柔女郎,台下却深恨人家以此轻薄,一向寡言少笑,为了不善应酬不知挨了师傅多少打,不想今日竟有人送来女装衣料和脂粉当面戏辱,一时间只气得手脚冰凉。

菊生恨恨道:“太欺负人了。”说着抓起两瓶香水往地上一摜,瓶子碎裂,香水洒了一地,顿时香气四溢。

“这人真是,白花冤枉钱,还不遭人待见。”小莲芬在菊生额上一戳,“你这孩子真糟践东西。”

忽听有人大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却是兰生的师傅乔喜金回来了,他走过来沉声问徒弟:“这些东西哪来的?”看了两眼笺贴,又看地上,皱起眉,“怎么弄得乱七八糟,谁摔的?”

菊生啜嚅道:“这人送些女人东西来,不是当面骂我们。”

小莲芬笑嘻嘻一呲牙:“这个林四爷也真会挑人,不知道咱们兰生脸嫩么,要是送我,我早叫戏衣庄拿去制新袍子了。”

众人都笑起来,乔金喜见兰生站在一旁冷冷淡淡的样子,心里就有气,当下喝道:“谁把香水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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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生吓得一哆嗦,张了张嘴小声说:“是——”

兰生见师父寒着脸,心知不妙,怕师弟挨打,忙上前一步抢着说:“师父,是我摔的——”话未说完,乔金喜一巴掌就挥了过来,厉声斥骂:“好大的脾气,这回可是红角儿了,人家送你东西是瞧得起你,你倒会摆架子,绸缎脂粉,扮戏用不着么,哪一点轻贱了你,你是个什么东西,自己不知道——”

兰生被打了个趔趄,咬紧嘴唇,只不做声。

大家都过来劝,小莲芬数落道:“这老乔也太爆了,你要管徒弟回家管去,在这儿耍什么威风。”岂不知乔金喜正是怕兰生□□了不服管,偏要在众人面先煞煞他性子,于是嘴里不干不净,骂了好一阵才罢休。

众人想那林四既送了礼,想必晚上要请兰生吃馆子,以便亲近,这原是捧角的惯例,可是一直等到盔箱师傅把行头砌末都收拾完了,也没看见这一位先生露面,不免好奇,心头不免转着刚才小莲芬那一问:这位林四爷,倒底是哪路神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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