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的夏天 有太多的事值得被记住。

有悲、有喜。

但当悲喜转化为个人意志的时候 个人命运就显得至关重要。对那时十八岁的年轻人来说 那个夏天 能让他们振臂欢呼的是高考 咬牙切齿的也是高考。

“阿青 你怎么还坐在这儿 听说招生办的电话都打到你妈工厂了。”

“什么招生办?”

市场里搭话的卖菜摊主正是阿青的父亲 陈夫。

“呦!陈老板也在啊。”

眼前这个胖阿姨扭动肥硕的臀部 满脸堆笑的从陈溪青面前走过。

自从六月底高考成绩下来以后 陈夫在市场的名头悄然换成了“陈老板”。阿青并不喜欢他们那样叫父亲 因为听上去不像卖菜的 倒像隔壁卖猪肉的 透着股油腻味儿。

可按母亲李翠香的说法 这是:前三十年看父敬子 后三十年看子敬父。

“人家看咱们阿青是省里的文科状元 抬举你呢。”

李翠香虽然嘴上这样提醒陈夫 但阿青看得出他俩近来很是高兴 所以便由他们去了。

胖阿姨扒拉着摊位上的菜问陈夫 “你和翠香平时给阿青吃的什么菜啊?”

最近好多人到陈夫这来买菜 问的都是同一句话。陈夫不傻 指着摊位上还剩的空心菜 说:“这菜是我早上自己去菜地进的 她从小吃到大。”

阿青坐在市场门口的石墩上 扯着嘴角 笑了笑。

在这之前 她每顿吃的蔬菜都是当天家里菜摊卖剩下的。最让她无法忘记的是曾经连续吃了一个多星期的空心菜。

那时候 照镜子觉得自己的脸都是绿的。

现在好了。

菜摊的菜被陈夫这样连哄带骗 再没剩下过。

可物极必反的事 青春期里常会发生。最近肉吃多了的阿青摸着额头上闷出的痘 回头看着胖阿姨往塑料袋里大把大把装空心菜 心中暗自祈祷。

“八块三。”陈夫看了看电子秤 笑呵呵的说:“给你抹个零 八块。”

“陈老板就是大方。好人有好报啊。你看你们家阿青 人长得漂亮 学习又好。等她去了北京 再给你们找个能赚钞票的女婿 你和翠香就有享不完的福喽。”

“去什么北京?”

“北京大学喽。”胖阿姨拎着满满一兜空心菜 笑眯眯的说:“陈老板 乐昏头了吧!我刚从学校那边来 听说北大招生办跟市里的教育局要了你们阿青的联系方式。估计这会儿翠香正接电话呢。”

或许是真的昏了头 平时连块八毛都要数上好几遍的陈夫把刚收到的八块钱扔在菜摊上就从围栏里跳了出来。

“老陈 去哪儿啊?”

隔壁摊位的人依然称呼他为老陈。在这个市场里 他们做了十多年邻居 就算想改口 也不如过路人那么容易。

“我去厂子找翠香!大头 你帮我照看下摊子。”

大头看看陈夫的摊位 又看看自己的 一脸苦涩 “有什么好看的 就剩那点儿东西。”

“叔 帮我从里面拿个塑料袋。”

“你爸都找你妈听电话去了 你这未来北大的高材生还在这儿捡菜叶。”

阿青笑笑 “我弄好就去。”

大头说:“你这孩子啊 浑身上下就节俭像他们俩。”

阿青听得出他话里忽然的停顿是用那样书面的两个字替代了“抠门”。

汉语就是如此神奇。一样的意思 却偏是中听的和不中听的都能表达。这么一来 听者的感受似乎完全掌握在说话人的嘴里。

去找母亲的路上 阿青做了个决定:

如果北大招生办的人问起她想学哪一门类?

一定是要非中文系不可。

她一路小跑到母亲工作的染发剂生产厂 正好听到广播里叫生产车间的李翠香去办公室接电话。

六月以来 厂里的订单多了 李翠香经常要加班。高考结束后 阿青时常和父亲一道来接她。所以厂里的保安对她很是熟悉。

一进门 就带着她往办公室走。

“北大?”

“在北京!”

李翠香和丈夫陈夫的声音从窗子一路飘进阿青耳朵里 她拎着菜高兴地推门。

“不行 我不会让我女儿去北京的。”

李翠香用乡下喊山的高调门打断电话里正在讲话的人。

“为什么!”

阿青相信电话那端的人和自己一样震惊 以至于吓得电话旁的陈夫慌乱的按了挂断。阿青从母亲手里夺过听筒 “喂 喂……”

对方已掉线。

“妈!”

这一声原本属于亲人间的亲昵 此刻带着仇人的愤怒扎进李翠香心里。她用工作手套抹了抹眼睛 咬着嘴唇 任凭旁人怎样劝也不松口。

“翠香 阿青能考上北大是好事啊。咱们这小小的县级市 几年才出一个。”

“就是 你再想想。”

“陈夫 你倒是劝劝你老婆啊。”

老实巴交的陈夫 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儿 一动不动。

末了 李翠香厂里的办公室主任开了口 “别说孩子被你们气走 就是我活了五十年也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父母。你们家孩子有本事 靠自己飞出去 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你们还在这扯她的后腿。”

“我家的孩子 我自己做主!她叫陈溪青 就要听我陈家的话。”

按说李翠香就是厂里的一个临时工 平日里见到办公室主任都是毕恭毕敬 生怕哪句话说不好丢了饭碗。今日叫她这样一吼 主任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 指着她和陈夫骂道:“愚昧!”

这一声 中气十足 让先前围观的人纷纷散了去。就是李翠香好像受了奇耻大辱一样在办公室里大哭起来。

没辙 陈夫和主任道了歉 又请了假 把她拉回家。

门一推开 他们发现阿青从染发剂生产厂离开后没有回家。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李翠香再度失控 比在办公室的时候哭得还厉害 言语也更加激烈。

“这十几年我就是养个白眼狼都比她强!走吧 最好死在外面 我就省心了!”

阿青他们家一直住在市里一处偏僻的地方 周围都是平房。听说今年国家要启动棚户区改造计划 从前搬走的邻居才陆陆续续搬回来。

她这一闹 邻居们听得真真切切。

“翠香这是怎么了?”

院子两侧的栅栏上同时生出两双打探的眼睛 左边是周家媳妇 许芳;右边是王家阿婆。门口的陈夫先是安抚道没事 随后又问:“刚才有没有看到阿青?”

许芳说:“我一直在院子里晒被 没看到你们家有人回来。王婶 你看到没?”

王家阿婆年近九十 每天最经常做的事情就是在门口的马扎上晒太阳。她也摇头 看来阿青是真的没回过家。

那她会去哪儿呢?

陈夫心思沉重 呵斥李翠香 “别哭了!”

周家屋里的门被推开 一个相貌端正 衣着朴素 带黑框眼镜的青年走出来 说:“妈 我出去一下。”

许芳回头问:“去哪儿?一会儿就吃晚饭了 明天还要去公安局落户呢!”

“你们家周楠不是签了上海的公司吗 怎么又把户口弄回来了?”

李翠香大概是哭累了 低声啜泣着搭话。

“上海那种大地方 咱们普通老百姓哪站得住脚 还不如把户口弄回来。到时候 要是能多分一套房 也好给孩子留条后路。”许芳拉着眼前颤巍巍的栅栏 踮起脚问:“王婶 你孙女的户口一直没迁走吧?”

王家阿婆迟缓的摆摆手。

“你看 连美娜在外面闯荡那么好的 户口不还是在这。”

几家人言语的时候 周楠已经推门离开。

“早点回来!”

母亲许芳的声音突兀的从院子抛到周楠耳边 他顿了顿 继续往前走。

夏天的太阳像个爆发的火山 充斥着释放不完的能量 就算快要落山也带着无尽光辉 周楠的影子在马路上拉出长长一道。

“陈溪青。”

关了门的市场前 阿青垂着头坐在石墩上 几缕碎头发贴在她刚哭过的脸上。

“周楠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周楠走过去 站在她面前问:“怎么不回家?”

那张被泪水浸过的脸绷出一丝笑意 “我想在这多坐一会儿。”

“你啊 从小就喜欢在市场门口玩儿。”

周楠转身坐到另一个石墩上。

“你从前不也在这 经常带着一群孩子跑来跑去。”

周楠比陈溪青大四岁 他们认识那年 周楠是这一带的孩子王。要不是他 当时瘦弱的陈溪青一定会成为小朋友排挤的对象。

所以 陈溪青从小对他就有种天然的依赖。

直到周楠上高中 和他父母搬去市中心 这种依赖才渐渐消除。

“你不会是回来落户的吧?”

面对陈溪青的一语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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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楠有些惊讶 亦有些说不出口的落寞。

“最近在这里听得多。市场这种地方消息最灵通了。”陈溪青手托下巴 盯着自己蒙了灰的白布鞋 说:“人真是奇怪。从前 大家都急着从这地方往市中心走。现在 又都说好了似的往回来 连你都回来了。”

周楠无意解释 只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人要是没有心 就只能去抓住一些实在的东西。不然 没法活。”

陈溪青摇头 “我怕是永远都没法长大了。”

“因为你妈吗?”

“她回家了?”

周楠点头。

“她让你来找我的?”

周楠不答 反问道:“不找你 你就不回家了?”

阿青叹了口气 “有时候真想离家出走。”

“要是从前还行。现在 堂堂省里的文科状元走失了 你说对全省的教育工作者是多大的损失。说不定还得出动全市的警力找你 多浪费资源。回家吧。”

周楠边说边起身 陈溪青抬头看看他 终于笑了。

“真搞不懂 明明是件高兴的事 为什么她要拒绝。”

和周楠一道回家的时候 阿青表面趋于平静 但还控制不住对母亲抱怨 周楠边走边听 默默不语。

“明天就要报考了 你能帮我劝劝她吗?”阿青停在巷口问周楠。

“我行吗?”

“行!”阿青说:“她总说你在外面上学的这几年见过世面。”

“好。”

阿青和周楠约好第二天十点 在实验高中门口见。推开自家大门的时候 阿青回头看了眼周楠 仿佛他是她面对固执的上一代人能给自己争取到的最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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