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静,除了快速起落的马蹄声再难听闻别的声响。马车出了皇宫,绕着行在的后山向北行,因山高陡峭,车速渐渐缓了下来。许是白日里接送过某个妃嫔,马车里缠绵着几缕胭脂软香,被烧得正旺的暖炉烘着,带着些盛宴余欢的意味。公西就怀抱着阿妹,倚靠在窗下软榻上,腓腓自伏在他脚边,两童一兽,出奇的静默。马不停蹄地赶了一天路,此刻沛仲也有些乏了,闭目缓了缓神,半晌才淡淡开口:“窗边漏风,过来依着我吧。”公西就闻言只朝暖炉挪了挪,半垂着眼轻问:“义父是带我们去华阴山吗?”沛仲略点了点头:“华阴山山灵水秀,我府里还有两个比你小的兄妹,是个好去处。”

公西就看着炉火出了会神,忽地一笑:“父皇也是这样讲,说他在华阴山过了三年最畅快的日子。”

沛仲抬眼去看他,却在炭火明暗中瞧见那个熟到骨子里的笑容,有着公西宇当年的眉眼和神情。仿佛一刹那就回到了从前,那一年十六岁的沛仲刚踏着晚冬的积雪回到练功房,就听得师父唤道,“仲儿,过来见过九皇子。”他应了一声,边掸着肩上的残雪边抬头,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张清冷疏离的笑脸。此后三年,一个皇子并一个将军之后,搅得整个华阴山鸡犬不宁,差点生生拆了师父位于山巅的藏经阁。这样的日子于他们这样生而负重的世家子弟而言,的确是从未有过的畅快。

思及此,沛仲也不禁微笑,“这样讲倒是提醒了我,回去后得做一番大修缮,紧固门窗,多加些护栏在荷塘边,马厩的门禁也得增派人手。屋舍虽简,但我沛家人丁还指着它遮风避雨,可不能拆了。”公西就听出话里的揶揄,怔了怔,思忖良久方开口:“义父放心,就儿定当严加看管阿妹,断不会惹出是非。”言语中满是防备与谨慎。

沛仲皱眉侧目,但见公西就挺直端坐,将阿妹往自己怀里又带了带,竭力做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眉宇间却露了惶恐。按说公西就贵为卫国的大皇子,又是塔依所生,宠爱自是不在话下,可为何丝毫不见乖张?

沛仲将今夜公西宇的话前后过了一遍,眼神不禁凌厉起来,“就儿,宫里可有人欺负你?”

公西就眼神躲闪几下,含糊道:“宫里人多,弟妹们又年幼,自然不大懂事……母亲出走后,父皇国事日益繁忙,不过还有恭顺照拂着……谈不上欺负……”

沛仲瞧着公西就低头的谦恭模样,心里似有钝刀缓缓划过。七年间,数不清的密报汇集了皇城乃至整个卫国的大事小情,唯独后宫之事,因是他当年亲口下的命令,绝无提及。是以塔依产子,出走,独留公西就在那深宫孤立无援,这些,他都统统不得而知。沛仲侧过身,扶住公西就的左臂,让他看向自己,“就儿,以后有义父了,你跟阿妹无需任何禁制,大可随心所欲。”见公西就的眼里闪着不可置信,更加上一句:“便是无法无天,也无妨。”

话音刚落,脚边的腓腓极快地蹿到公西就肩上,面朝车尾怒目呲牙,未等沛仲有所反应,就听见窗外一声惨烈的马嘶,车厢猛地一震接着腾空而起,再重重侧翻摔在了地上。变故来得如此快,纵使沛仲这样的身手,混乱中也只及扯过大氅裹住两个孩子,所幸落地之处甚平坦,除受了些惊吓,倒没真正受伤。

车厢外晃过几簇火光,伴着箭矢破空而出的闷响,沛仲听到陨的长鞭扯出凄厉风声,转瞬打灭了火苗,脚步纷沓间,打斗声渐近,兵器相交似是一场恶战。沛仲倒没急着出去,想就着未灭的炉火查看下孩子,揭开大氅,却看见公西就怀里的女娃揉了揉眼,醒了。公西就起身坐好,轻拍着阿妹后背哄着:“哥哥在,阿妹不怕。”阿妹看了看公西就,吸着鼻子瘪了瘪嘴,正欲大哭,转眼却瞧见身旁还有个陌生人,愣住了。沛仲见她红着鼻头皱着眉,一脸茫然地盯着自己,那神情似足了塔依,轻叹一声,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发:“你和你娘亲一样不待见我。”接着对公西就正色道,“带着阿妹,万不可出来。”

阿妹看着沛仲闪身出了车厢,半晌才把目光收回来,茫茫然瞅着公西就。腓腓从一堆杂物里钻出来,抖了抖毛,跳上公西就膝盖,前爪扒住阿妹肩头,细细嗅着她的脸。阿妹怕痒,躲了躲,带着笑唤了声:“阿狸。”

外面的战况更紧了,刀剑声中夹着更多的痛呼与哀鸣,又有几只箭落在近旁,火光将车厢照得亮堂了些,公西就在火光里神色如常地摸摸阿妹:“可有哪里疼?”阿妹这才想到先前想哭的缘由,瘪着嘴拉开衣袖,将破了皮的手肘抬高给公西就看。公西就俯身吹了吹那伤口,见阿妹一双眼里盈盈满是泪光,心疼地搂着她哄了几句,抬眼看了看满是裂痕的车厢,便抱着阿妹一边往外爬,一边浅笑:“我们去看义父打架。”

用长鞭击倒最后一个试图靠近马车的黑衣人后,陨抖一抖手腕,鞭子便如灵蛇般缠上手臂,她整一整衣袖,抬头望向远处,伏击的共有八人,已全数放到,只剩远处放箭之人迟迟未露面。

从这帮人的身手来看,实不足惧,她担忧的是方才马儿受惊时将马车摔坏了,稍后是让将军一人骑马带着两个孩子走?此地是后山深处,山路狭窄,乱石阻道,前方可还有埋伏?她立在皎皎月光之下,深蹙峨眉。

四下仍有几处火光,因是个空旷坡地,没什么杂草,那火倒起不了势,只将四围照得通亮。沛仲站在陨后方,思量的却是他下山之事极为隐秘,连亲眷也不知悉,入宫不到一个时辰追兵便至,到底是谁会对他这个失势多年的将军如此防备?

转念间就听见十来只箭扑面而来,沛仲微一挑眉,旋身躲开,刚落定,又一轮箭阵夹着凄风而至,这是契丹的连弩,能连发十矢,威力无穷。难道皇宫附近潜伏着契丹人?

正在二人凝神对付箭阵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急呼:“阿狸!”

公西就带着阿妹爬出车厢,满头满身的冷汗,被山风一撩,立时打了个激灵。打斗的地方离他们尚远,公西就也不好奇,四下打量后,见不远处乃是山崖,便小心地挑了个离火堆近点的青石坐下,将阿妹放在青石前,拿沛仲的大氅将她裹好,再随地捡了几个小石头给她玩。

腓腓从阿妹怀里探出头,瞧见那火堆,三两下跳过去,蜷起身子舒舒服服的烤起火,阿妹见了也想凑上去,无奈身上裹得太重,只能笨拙地往前爬,公西就抿着笑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地扶她一把。眼看就要抓到腓腓,突然火堆里噼啪炸出个火星,正巧落在它蓬松的尾巴上,呲的蹿起了火苗,而腓腓却仍在兀自打盹,阿妹急了,小手急急地摆着,惊呼出声:“阿狸!”

听得这软软的童声传来,沛仲心中一紧,随即太常剑出鞘,挽出快如闪电的剑花,将如潮剪雨齐齐斩断,继而转身一个起落停在了火堆前。彼时公西就正用脚踩着火星,阿狸负痛,呲牙裂嘴的冲他发脾气,阿妹则使劲拽着身上的束缚,场面乱得不可开交。沛仲一把捞起阿妹,责问道:“不是让你们别出来吗?”公西就急忙站起身,还未开口,沛仲便听到耳边驶来一道疾风,忙抽剑一挡,暗箭堪堪擦过公西就头顶,钉在后方的树干上,震落一地秋叶。沛仲一惊,如此的力道与准头绝非刚才的泛泛之辈,四下一望,见无处可藏身,揽过公西就,纵身上了大树,找了根粗枝让俩孩子坐好,回身朝着密林深处奔去。

夜入了四更,流云掩了残月,四下一片墨色沉沉,山风骤起,刮过大片林木,簌簌风声如诉如泣,几只寒鸦梦中惊醒,怪叫了几声扑腾着飞远。陨疾步行在前面,不时挥鞭击落连弩射来的箭矢,起落间露出手腕的银镯,散着幽幽寒光。沛仲仍在脑中筛着一个个人名,当朝的,在野的,关内的,关外的,身为卫国大将军,树敌岂止百十。

正没个头绪,蓦地被山风一吹,他抬眼瞧见了陨手腕处的寒光,立时回想起刚才那只冷箭,在擦身而过的电光火石间,瞧见了箭头幽幽泛着蓝光,那是粹了毒的箭,并且,那箭射的不是沛仲,是公西就。

寒意登时蹿上心头,沛仲疾呼了声“撤!”不待陨回话,便欲转身,就在这分神的一瞬,一只冷箭破空而出,直直朝他射去。

陨其实没听清沛仲说了什么,她正破了一组箭阵,软鞭刚刚收回到手边,便听见了冷箭的风声,朝着斜后的将军呼啸而来,扬鞭已是来不及,比鞭子更快的唯有自己的身体。沉身,发力,听见利刃刺进胸口的闷响,继而重重摔在地上,这样的情形以前也有过多次,替将军解难是她活着的目的,比呼吸更重要,只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了。

陨躺在地上,两尺长的竹箭穿胸而过,她微睁开眼,看到了天清云淡,满树杏花,廊桥垂柳间玄衣少年拾阶而上,那是她梦里的烟雨江南,今日终得偿所愿了。陨轻扬唇角,闭上了眼。

眼见着陨承了那一箭倒地,还未及抬脚,一阵凌厉掌风扫来,沛仲拔剑挡了两招,一个转身撤开十步,就着斑驳月光,细细辨认着来人。对方是个蒙头蒙脸的黑衣大汉,连双手都用黑布缠得严严实实,没别的兵器,只用双拳,但招招取的都是要害。两人连过几招后,黑衣人虚晃一拳,抽身便向后方大树扑去,沛仲忙提步紧随,连出三剑,在大树底下缠住黑衣人。此刻沛仲已没了想留活口的心思,剑锋陡转,连伤了对方的前胸,左脚,最后稍一发力,将黑衣人的右臂自肘间生生斩断。黑衣人痛呼出声,仓皇后退靠在树干上,气喘如牛。太常剑久未饮人血,如今尝了点甜头,躁动得厉害,沛仲反手将之紧握住,冷冷开口:“你伤了我的影随,还想活着离开?”

黑衣人身形一怔,继而桀笑一声,极快地往树冠上扔了个什么,紧接着一声炸响夹着几声惊呼,两个黑影急急坠下。沛仲纵使再快,也只来得及接住靠前的阿妹,黑衣人擦身而过,将公西就卷走,纵身跃过五六尺,面朝着沛仲停下,左手死死卡住公西就的脖颈。

沛仲将怀中的阿妹往地上一放,飞身提剑,直扑那人而去。黑衣人未料到沛仲如此胆大,疾步后退,却惊觉悬崖就在一丈之遥,而沛仲的剑锋已至面前,剑气过处,山风呼啸走石飞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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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自知再难脱身,骤然发力,抓起公西就背心,往悬崖处狠命一扔。沛仲始见他发力,心中便是大恸,随即太常剑离手,向黑衣人左臂砍去,但终究还是差了一瞬,剑斩下的左臂扯着公西就一并坠入了悬崖。失了双臂的黑衣人踉跄退了两步,打了个响彻云霄的口哨,旋即翻身跳下悬崖。

沛仲狂奔至崖边,只见四下古墓般死寂,两人掉下去连个声响也未激起,哪里还能找到丝毫踪迹。一时间,山风渐息,云开月明,若不是地上余了一把孤剑,几处血污,实难想象刚才竟生出了如此变故。阿妹呆呆坐在远处,不哭不闹,恐是吓到了。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却落得个一死一伤,名震四海的鹰击大将军如今竟连女人跟孩子的周全都保不了了?

沛仲一阵气血翻涌,蹲下身想要寻个落脚处下山崖,却感到有什么拽了拽他衣袖,回头见是那腓腓衔着太常剑,想要送还给他。阿妹也蹒跚着走来,抓着沛仲的衣袖,探身望了望悬崖,疑惑地问:“哥哥?”沛仲心中一酸,抱起阿妹,正欲回话,却听见远方传来马蹄阵阵,似有大队人马前来,带着阿妹,实不能迎战,只有先撤至就近的羽林军营地,待天明后再下山崖搜寻公西就。腓腓蹲在脚边,细细打量着沛仲的神情,沛仲转身欲走,见它盯着自己,便拍了拍肩头,腓腓会意,立时蹿了上去。

沛仲将阿妹与腓腓在马背上安置好,再回去查看陨,见她躺在地上,面上挂着一丝笑,却已气绝多时。怔忪半晌,终转身上马,抱着阿妹和腓腓,策马离开。

翌日午时,黎王传召尚书令,亲手拿出传国玉玺,禅位于即墨文远。未时三刻,黎王崩,天下哀。

消息传来时,沛仲正调了一支神武军往昨日出事地

点赶去,芒骑着乌鹂赶上队伍,呈上了新帝下的朱笔诏书,上面写着要百官三日内回朝服丧。

沛仲接了诏书,前前后后读了三遍,捏着那二尺长

的黄绢立在崖边站了良久,终一扬手,将化为一把黄尘的诏书撒下了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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