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想起来了。

角落里的瘦弱少年从上船被扔进来之后就没说过话,松开绑就跟没松绑似的,只蹲在那一个角落,都不带挪位,每一次吃饭,一盆盆吃食送进来他从来不抢,只最后少少喝点残汤。

沉默不语、像一只低着头、怯生生的土拨鼠。

舱底的人虽苦,但是免不了谈论未来的好光景、谈论家乡忘不了的姑娘,谈论南洋的婆姨们,听说她们一个个像蛇一样柔软,像蜜一样温柔,说的口干舌燥,浑身发~痒,任谁多说出一段风流韵事连吃食也可以抢先一个上去选位置。

所有的形容词从他们贫瘠的想象中脱颖而出,描绘着种种迷人诱~惑的可能。

但是那个少年除了在听荤话的时候掸了掸耳朵,其他时候连个正面都没露过。

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我去看看。”体型壮硕的同乡狄勇勇站了起来。

冯减雨递过去一片锋利的瓷器,点了点头。

昏暗的船舱里,污水虽已清理大半,但踩在脚底,滑腻腻难受。

程砺抬头,不动声色看向角落里的少年。

狄勇勇站在少年面前,像一座小铁塔,他伸出两根指头,像拎小鸡似的捏着他肩膀提了起来,少年毫不反抗,一副任人鱼肉的模样。

“我问你,你刚刚都听到什么了?”臭烘烘的气息喷在他脸上。

少年摇头。

程砺的目光在他纤细的身段上滑过,少年连手都没有晃一下,没有胆怯,也没有畏缩。

这样的态度,要么是心中无愧,要么是胆儿够肥、心够沉。

狄勇勇不相信,肩膀上的手收紧,将少年拉近了些:“说实话,不然老子……”

哗啦一声,单薄的衣料一声脆响,柔弱的肩膀从衣襟里落到了狄勇勇的手里,滑腻细致的触觉让他手心一麻,狄勇勇跟摸~到蛇似的顺手一甩,少年咕噜噜滚了出去。

正好落在程砺脚下。

安静的空气中只听得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

他低头,地上的人抬头,两道没有多余感情的目光交汇,昏暗的舱底,抗拒而疏离的轮廓淡如月色。

通道上猛地传来巡丁敲栏杆催促的喝骂声惊醒了众人,冯减雨立刻站起来,向预备故技重施的狄勇勇摇了摇头。

程砺其他人一起走上甲板的时候,碧海青天,阳光正好,他眯起眼睛,快速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男人年轻的脸庞是和其他海边讨生活的人截然不同的白。

冯减雨等走在前面,每经过一个同乡,都会悄悄拍一下胳膊。

程砺转过头,看到那个少年温顺如一只小兽般跟在后面,他低着头,只能看到尖尖的下巴,脏兮兮的脸还没有他一个巴掌大,一手扶着被扯烂的衣裳,纤细的手指白~皙修长,因为长期没有运动,走路很慢。

甲板上挤满了人,先到的已经坐在地上捉身上的跳蚤,哔哔剥剥按跳蚤的声音不绝于耳。

几个巡丁肩上扛着大棒在人群中穿梭,看着略微白净些的便用棍子将人下巴托起,仔细看一看,这么来来回回拣选了两三个人站到旁处去。

有人不解,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一个年纪长些的汉子深谙其道,低声唾了一口,说与身旁的人听:“干什么?昨晚杀了那两个妓~女,还足足个月的路哩。这没有女人,你们熬得住,那些洋老爷们能行?”见旁人不大信,他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这海上什么龌蹉的事做不出来?就是有人杀人越货,干了抹脖子的勾当,又有谁知道?谁去管?”

有人愤愤:“这不是胡闹吗?女人怎么能上船?”

是啊,他们这样远洋的船上不能有女人,这是祖祖辈辈留下的规矩。

可是规矩这东西,向来只对听话的人管用。

对这帮搭顺风船的洋佬来说,祖宗又不是他们的祖宗,管天管地还能管他们床~上放屁?他们哪一次不偷偷捎带几个,路上若真是遇上龙风了、香公占出异象了,便由着船工们处置就行,买得便宜,倒也不心疼。

可是要没有女人——那么长的日子,这不要人命不是。

但是真要处置了,那自然就要用别的东西补偿。

女人有女人的好。男人自然也有男人的妙。

“这帮狗~日的!”有年轻人咬牙低声在喉咙里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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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愤怒悄无声息传染着,甲板上的气氛逐渐变了,懒洋洋的人群收起了晒太阳的心情,四下一片寂静,只听见四周间或海鸥的鸣叫。

回龙镇的后生们没有吭声,程砺和另一个后生都被一个巡丁挑了起来。

回龙镇和蕉州其他的恶山恶水不一样,水清甜,林深木茂,出来的人长相总是格外醒目些,一双双湿漉漉的眼睛,跟还带着雾气似的。

程砺似乎浑然不知。他身量挺拔,肤色白~皙,星眉剑目,站起来挺拔如青松。

冯减雨目光微闪,环视乡人,低声咳嗽了一下。从进入南洋外延到沙城只月余路程,现在甲板上挤满了人,只要一点动静必定大乱起来,这一次是比等龙风更好的机会。”

程砺站到了人群的旁处,从这里看过去,黑压压的人群像一群蝼蚁。

那个柔弱的少年也被选中了,巡丁用木棍去托他下巴的时候,他小小固执了一下,巡丁眉头一皱,一棍子甩在肩膀和脖颈之间,少年闷~哼了一声,身形晃动然后缓缓稳住,嘴角缓缓流下一串血来,不动了。

少年的头发蓬乱,被风吹得肆意飞动,花瓣一样的嘴唇有了血色,尖尖的下巴,既有孩童般的稚气,又有隐隐豆蔻般的风气。

程砺心头一动,立刻看向少年的脚,脏兮兮的脚修长——看不出一点裹过的痕迹。

睡饱喝足的洋佬们端坐在阔椅上一边对筛选出来的年轻人品头论足,一边叽叽咕咕说着话,船长打着哈欠,不时赔笑呵呵两声,后来实在撑不住,将这头甩给夏烈,自己回舱里抽大烟去了。

最后挑拣出来的年轻人被带到前方,几盆海水粗粗泼上去,便显出自然的原色。

果真都是好苗子。

挺拔的程砺站在中间,卓尔不凡,尤其显眼。

他很白。

这样的白,如同热带的阳光,看着温暖,实则冷酷,叫人心底就开始发~痒。

男人的眼睛是细长的双眼皮,微微垂着,眼珠温和漆黑镶嵌其内,恰如一颗熠熠的星子。

洋佬们闷哄哄的喧嚣静默下来,因昨晚扫了兴的借题发挥骂咧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几声啧啧挑剔声。

矮子洋佬甲:“啧,高了点。”

瘦子洋佬乙:“啧,壮了点。”

胖子洋佬丙:“啧,屁~股肉太少。”

旁边一个没挤上座位秃头胖脑袋男人凑过来:“哟,你们不喜欢啊,那给我!”

甲乙丙众人齐声:“滚!”

这秃头胖男人在一群人中地位最低,要求倒最多,丑的不要,胖的不要,头发少的不要,老的不要,黑的不要……总之,他自己身上有的、一概不要。

他独爱萝莉,没有萝莉□□也行。

说要程砺不过是程砺先过来,模样好,肤色好,图个新鲜,被拒也不恼,待他悻悻扫过剩下的崽儿,眼睛就定在土拨鼠少年身上不动了。

破损的衣衫被海水打湿,缝隙中露出和手腕脚踝一样白~皙的颜色,小巧的下巴,纤长浓密低垂的睫毛,纤细柔弱的肩膀和几乎一捏就要断掉的腰~肢。

和他在广州城的玩过的兔哥儿也不逞多让,不,更绝色才是。

胖子咽了口唾沫,一股邪火烧了起来。

“我要这个。”

巡丁随手一推,少年踉跄着撞进前面的人群,本来就扯烂的衣襟撕拉一声,顿时露出雪白的肩膀。

阳光一晒,被捏过的肩膀几乎立刻泛起了红痕。

这是和这群晒得发黑的卖~身汉完全不同的种类。

秃头胖男人眼睛直了,眼睛在少年的肩膀上一寸寸剥落,如有实质,顺着衣襟慢慢向下滑去。

“头抬起来。”他的手不自然扯了扯腰带。

少年恍若未闻,仍旧低着头,隐藏在乱发中的面部轮廓柔和流畅。

巡丁得令,棍子立刻在少年的下巴粗~鲁一托。

一张脏兮兮的几乎还没有发育的脸庞从乱糟糟的头发里露出来,伶仃的还带着些许稚气的眼睛,黑沉沉像雏猫的眼睛,他柔软的嘴唇上完全没有男人胡茬的粗糙。

只是一眼对视,秃头胖男人的腰间酥~麻直到六腑,他哑着嗓子咳嗽一声:“……啊,那就这个,送过来吧。”

“大人不用先去再洗洗吗?”

“我房里有的是水。”

其他几个鬼佬嗤笑,巡丁们低头忍住嘴角的弧度。

“心急吃不得臭豆腐。”

“小心噎着!”

“啧,前天你不是说矮的绝对不要么?”

“哈哈……”

洋佬们打趣完,也都预备领着各自得的人向甲板后走去。

少年被推攘着,向前走去,错身的瞬间,撞上程砺的胳膊。

指尖短暂的触觉滑腻之极,只一下,她的手臂从他的手指快速滑开,像皮毛柔软的猫。

程砺快走进船舱时,冯减雨像被呛着风一样断断续续咳嗽起来。每一个咳嗽声带着特有的含义准确传到甲板上和船舷边。为了这一刻,他们已经等了很久,这样的机会,在漫长的海路上,也许只有一次。

被挑选出来的年轻人由巡丁押运走到船舱外,按照不同的侍奉对象分开,程砺微微侧头,目光越过人群,看向最远处跟着秃头胖男人走进船舱的少年。

少年的身体纤细,宽大的衣袖裤脚在他身上显出格外的空荡来,蓬松的头发乱糟糟堆在头顶耳边,他的两只手都紧紧握着,但是一只拳头却明显比另外一只要大些。

程砺顿时回过神来,少年的手心里面藏了东西。

是什么东西?也许是今天狄勇勇用去威胁他却失落的那块锋利瓷器片,也许是一块石头,也许是一根长布条。

总之,不会是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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