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跟着一个农夫打扮的男子在这茅屋附近放牛放了很久。看他吹笛抚牛,看他给给牛精心准备食物饮水,看他养的牛越变越奇怪,有的头上长角,有的肋下生翅。

她于是知道了许多关于“牛”的事。怎么养,怎么喂,怎么安抚,怎么用笛声让它们长得更壮。

她从来不知道养牛有这么多花样,牛的姿态和叫声里有那么多含义。明明村里人养牛很简单的,她也不是没伺候过牛。反正她观察过,那些牛一点也不像她看着农夫放的牛那么聪明会表达。

但这里是她的小天地,不管信不信,她每天还是来到这里,拿起短笛学着吹,躺在草地上回忆那些她压根不相信的养牛窍门。

直到村里要种养魂草,上仙赐了三头仙牛,她才知道,原来天下还真有这样的牛。

拿起短笛吹了一曲,阿漓对着笛子道:“可惜你不能带出去陪着我,我自己做的那个总觉得吹不好。你知道吗,要不是跟你学了养牛,我就要被大伯卖掉了。现在他还是想卖我,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她咬着一口细碎的小白牙,决定就算打不赢,也要咬大伯一口肉。

想起大青头上的包,她有点担心,躺到草地上闭上眼,开始回忆那些经历的相关内容。

短笛给她的这些经历和画面,出去之后会变得模糊,只有在这里重温、记忆和理解,才像是真正属于了她,到外面才能运用自如。

这次重温起来,她找到了一个对应的症状。农夫养的牛也会慢慢生出异状,有的就是头上长包,最后可能会长出角来。可是她仍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大概理解了,这确实不是病,反而是好事,会让大青长得更壮。那也就放心了。

这部分内容她怎么想也不明白,一直放在了一边,现在有了大青对照,倒是可以看一看。

短笛带给她的经历里没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只教给她不同的曲调,吹起来很难,呼吸方式都要跟着变化,她是开始养牛之后才勉强学会的。

大青现在头上鼓了一个包,要换一种曲子吹了,阿漓撮着唇吹了一段就接不上气,只能停下来。

“太难了。但是大青他们间接救了我,我也要报答它们才行。”给自己鼓鼓劲,阿漓又开始了练习。

这一练,就练到了结束,她被动地离开茅屋草地,回到自己的屋中。

起床时阿漓练习吹笛的疲惫感完全消失了,精神比平时更好。透过门缝看了看,二哥刘金厚也起来了,站在大门口正在骂。

她听了一耳朵,二哥在骂隔壁陈大头,不看好媳妇,半夜发疯,吵得他睡不好,今天没精神下地。

阿漓完全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她这时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每次进那个空间,万一有人进来,岂不是会发现她不在?

她今年也才十岁,思虑不周,这时一想到,吓了自己一身汗。但她也不愿意因为这个就放弃,大不了……大不了再想办法。

出来洗漱的时候,陈大头家开了门,陈大头在给刘金厚打招呼赔礼,刘金厚消了气也不骂了,反而笑嘻嘻地凑过去,一脸诡秘地问:“还没驯住?”

陈大头苦着脸呸了一口:“别提了,跟你家那丫头的娘一样,仪国的女人就是不能买,等生了娃就提脚卖掉,重买个肯跟我过日子的回来。现在什么活不干我养着,还发疯一样踢我打我,老子真怕一生气弄死她,钱就砸水里了。”

阿漓的名字是娘起的,不是村里人常见的名,村民经常叫不过来,干脆就叫她漓丫头。其实十个里有九个以为是梨子的梨。

她知道陈大头家是怎么回事。他买了个老婆,村里历来买老婆的不少,偏偏他买的这个不服管,当初三天两头闹着要跑,打也打不怕。陈大头又怕打死了自己吃亏,只好把人关家里,生生少了一个劳力,饭也得自己做。

村里人都骂这婆娘不知好歹,只有阿漓同情她。

吃了饭去村长家牵牛,三头仙牛每天都要活动,要遛弯,比人还讲究。阿漓在山坡上待了一会,将刚能吹出来的那一小节曲子吹给大青听,果然大青不再老把脑袋往树上墙上和她身上蹭,而是摇头摆尾的,十分惬意。另两头牛却不满意了,拱她,要听原来的。

阿漓只好换着吹,让三头牛都高兴起来。

时间也悄悄流逝过去,今天村里要耕地,当然不敢用几头仙牛,而是村里自己的牛。没牛的只好自己上。这活重,大伯他们把饭都带去了,中午加一餐。平时都是只吃两餐的。

她估摸着村里人都下了地,这才带着三头牛回村。田间劳作的村里人习惯了她带着牛来来去去,顶多看一眼,心里羡慕一两句,没人来管她。

村子里静悄悄的,因为全体出动,除了几个快临盆的孕妇在家养胎,全村出动,连小孩都带在了身边看着,村里一个人影也不见。

“大青,你们不要乱跑,我回来吹曲子给你们听。”她叮嘱一句,回屋在枕头底下摸出两个蛋来,到灶上煮熟了,出门看看三头牛都还老实站着,这才放心,悄悄摸到陈大头家。

陈大头的屋子拴着锁,窗户上钉了栅栏。阿漓找了个凳子垫脚,扒上窗往里看。

里面有个女人。

女人披散着头发,衣衫不整,蹲在屋角不知道在干啥。阿漓轻声叫她:“嫂子。”

那女人受了极大惊吓般跳起来,转过脸,阿漓被她吓了一跳。

那张脸已经肿得看不出人样了,一只眼还乌青着,嘴上也咬破了。

村里人都说陈大头的老婆是个疯子,这样猛一看上去,还真像个疯子。

她转过身来,阿漓才看出她在干嘛,她拿着一个破瓷片,在墙角挖洞。

那地方原来应该是个柜子,现在被推到了一边。女人呆呆地愣了一会,把瓷片一丢,自暴自弃地坐倒在地上,抱膝埋头,小声哭泣。

阿漓抹了把眼睛,小声叫她:“嫂子,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见对方不理她,她又道:“我娘也是仪国的人,被卖到这里来的。”

女人抬起头,眼里现出一丝神采,待看清她形貌后又黯淡下去。阿漓以为她不信自己,却见她站起来,把柜子用力推回去,又将地上的土拢起来,抓着到窗子这边来,道:“让让。”

阿漓让开,看她一扬手,把土洒了,心里十分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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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听那女人又问她:“你娘呢。”

“死了。”阿漓低头,将两个煮熟的野鸡蛋递过去,“给你,我在外面掏到的。”

女人笑了笑接过去,阿漓看见她牙齿也少了两个,像是被打掉的。

“你娘是逃走被打死的?”她狼吞虎咽地吃掉两个蛋,还不忘问她娘的事情。

阿漓其实并不记得太多,就记得娘好像年纪不大。至于模样,阿漓回忆起来觉得娘还是挺好看的,但是别人不会好好看她,因为娘脸上有一条疤,怪吓人的。只有她会盯着娘看,知道她娘长啥样。

她娘是在她三岁时死的,她还记得她起的名字,她教的字。

还有她娘死的那天,她记得娘把她衣服穿好后放在床上,在门那里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她就走了,再也没回头。

然后就听说,死在了山里面。

她哭了好久,尽管一哭爹就打她,她还是哭,她不懂娘为什么不要她了。

后来听村里人说,她娘是个犟种,打不服,早年没怀她的时候腿都被打断过,还是要逃。直到怀了她才安份下来,等她三岁了,她爹才安心,不再锁着娘。没想到,她还是逃了。村里通往外面的路都有人在种田,她明知道往山里逃是死路,仍然逃了。

后来她看见村里又有人买了媳妇,打得死去活来,然后生孩子,然后过日子,她有时也想她娘为什么不能这样。然而娘似乎跟她说过什么,她不记得了,只是执拗地觉得,她娘没错。

现在,村里又来了一个仪国的女人,跟她娘一样,死也要逃。

她抿着嘴过了好一会,才低声说:“逃不掉的,听我爹说过,你们都是朝廷从其他地方抓来的,四面都有官府的人,逃了就会抓回来。只有山那边没人,可是山里有凶兽。”

那个肿着脸的女人眼睛发亮,似乎只听到了一句:“山那边没人抓?”

她不知道她娘是不是跟这个女人一样疯,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重复道:“可是有凶兽,村里没人敢进山。”

那女人抬起眼,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最后竟露出了笑容,抓着栅栏急切地问:“那座山是不是叫元山?”

阿漓没听说过,村里人叫它凶兽山。女人失望地摇摇头,回床上坐着,朝她摆摆手:“你别对人说,快走吧。”

阿漓不想走,她想知道仪国的事。

“跟我说说仪国吧,上仙这次让种的养魂草可难着呢,村里人不到天黑不会回来。就是回来了我也不怕,我说我好奇看看陈嫂子。”

女人就不赶她了,露出残破的牙笑起来。

“我们仪国么,我也说不清,我只念了四年书。听我娘说,仪国是对女人最好的国家,千万不能嫁外面去,外面不是人过的。”

她也不过是个农女,说不清到底仪国有多好,但是肯定比这里好,她死也要死家里去。

“女孩子也能读书么?”阿漓问。

“能读。不过我家不富裕,我哥,我,还有我妹妹,都只读了四五年,我爹说看我们都不是读书的料,还是学门手艺去。”女人说着,伸出手来在空中比划,“我不是什么狗屁陈氏,我叫钱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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