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是朝阳县的大家族。
朝阳县八成的土地都是沈家的。
沈家这一代有两个儿子 长子沈兰柯 今年十八岁 次子沈星河 十五岁。
沈家太太是招赘 赘婿杜老爷是个读书人 因家贫无力读书才入赘沈家 无奈就算有了钱 书也读得不好 考了十年没考上秀才后落魄回乡 终日沉迷酒色之中 三年前刚去世。
沈家太太带着两个儿子守了三年的孝后 今年刚出孝就急着给长子办喜事。
沈家今日披红挂彩 半个朝阳县的人都穿上新衣 扶老携幼来吃沈家的流水席。沈家的席 摆了一整条街呢 今日只要对沈家说一声恭喜 祝福新娘子早生贵子 沈家家业有传 就可以入府吃席了。
沈家的大大小小 男女老少 都站在街边迎接这些来吃席的百姓。
“恭喜 恭喜。”
“有劳 有劳。”
“快看 新娘子的花轿到了！”
人群中突然听到这一声 街上的人一起回头看 只见街那头果然传来的锁呐声 锣鼓声。
一个年轻男子骑着雪白的高头大马 走在最前头 他身后就是红色的花轿。
他穿着探花郎的衣服 黑色的朝服 宽宽的红色腰带勒出一把细腰。朝阳县的人成婚时 新郎都穿探花服 以赞新郎年轻、貌美、才高。
往日的新郎有的脸黑 有的老朽。眼前这个新郎却是真的又年轻 又英俊。
他剑眉星目 直鼻檀口 面容俊秀。骑在雪白的马背上对着周围的人群拱手含笑 “多谢 多谢。”
沈家大门前 沈星河穿着新衣服站在那里迎客 他左看看 右望望 十分不自在。
“二哥 别瞎看！好好站直了！”沈家大管家站在他后面小声提醒 “一会儿大哥和新娘子就要到了。”
沈星河连忙肃手肃脚站好 不敢再乱动。今日是大哥娶媳妇的好日子 全家都紧紧紧张张的 特别是他们的娘 沈夫人更是从半个月前就要求他把家里的亲戚客人都认一认 说他要站在大门前替大哥迎客呢。
“你大哥是新郎 那天 全都要靠你！你是家里的门面！不能给沈家丢脸！”沈夫人说。
沈星河从小没人管 只有大哥长兄如父的管他。给他请先生 教他写字 他闯祸了 也是大哥教训他。
他的亲爹什么事也不管。在他刚懂事时就听说他爹在外赶考 每年家里都要送钱过去 他落地时都没回来 就寄了一封信 给他起了名。等他懂事了 他爹终于不考了 回家来了 又天天喝酒听曲抱小老婆。
爹没了以后 他觉得家里人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也觉得这个爹 有还不如没有。
他们守完了孝 娘说 从今之后 沈家就只剩下好日子了。等大哥娶了媳妇 有人孝顺娘 他也可以出去读书 以后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想到这里 沈星河迫不及待的朝街那头望 早就听见乐声了 怎么还看不到花轿？
沈大管家看他踮起脚、伸着头朝那边看 打趣他：“等再过几年就该轮到二哥娶媳妇了 以后要是大哥媳妇跟二哥媳妇吵闹起来 二哥可就该不喜欢今天这个大嫂了。”
他的媳妇？
他还没去读书呢 怎么能娶媳妇？
在沈星河的心目中 这个媳妇要娶 少说也要十年后！
何况还有大哥呢 有大哥站着 他怎么能让他的媳妇冒犯大嫂呢？
“她要是跟大嫂吵架 我就休了她！”沈星河说。
周围的人听到这话都笑起来。
“沈家二哥真厉害！”
“什么话！长兄如父 长嫂如母 要真是小媳妇跟长嫂吵嘴 自然该认错。沈家二哥这是知礼！懂事！”
“快看！花轿到了！”
锁呐声越来越响亮！人群簇拥着新郎和后面的大红花轿来到了沈家门前！
沈家大门口立刻鼓噪起来 此起彼伏的人声都在说：
“新娘到了！”
“新娘是哪家的？”
“听说是杜老爷的侄女。亲上加亲！”
“这合适吗？”
“杜老爷是入赘 又是读书种子 杜家小姐听说也是知书达理 要不是身为女儿身 听说比她弟弟还聪明呢！”
有人笑话道：“杜家两代人都这样 家穷还非要读！杜老爷没钱读书 卖了自己入赘；杜家这回也是没钱读书 卖个女儿给沈家 好让小儿子能继续读。也是杜老爷当年倒霉没有个姐妹！”
“杜老爷可不就是倒霉？没本事！沈家花了十年的钱 他连个秀才都没中！亏得死得早 不然不知沈家还要花多少钱养他！”
沈星河听到旁边的人说沈家闲话 说他那个爹 一张脸羞得痛红耳赤！他愤怒地抬起头看过去 却找不出到底是谁在说。因为眼前人人都在交头接耳。
“星河。”沈兰柯从马上飞身而下 大步过来按住弟弟。他也听到了。
“让他们说 来 跟我一起接你大嫂下轿。”
他牵着弟弟的手来到花轿前 喜娘一看 怔了一下 想拦 又怕她说出口了反而不好 见沈星河站得偏 想着应该也没事 就高声唱道 “新郎踢轿门！”
沈星河站在旁边 看大哥面带喜色 嘴角带笑 撩起下摆 奋起一脚把轿门踢开。
他也吓了一跳！这样不会踢到里面的大嫂吗？
他探身往里看 只见轿子深 他只能看到大嫂坐着 大红色的裙摆下露出一双绣着金线的脚尖 那脚尖对着 像在害怕。
大哥探身进去 牵出了大嫂。
大嫂刚出轿门没站稳 像是要倒 他啊呀一声就想上去扶 却见两侧的喜娘早就稳稳的扶住了大嫂。
他赶紧躲开 见大哥牵着大嫂 慢慢走进去了。
沈兰柯牵着新娘 一步步走得极慢 极小心。怕她顶着盖头看不清脚下的路 宁可慢一点。
这时从里面迎出来一个妇人 她是沈兰柯的奶娘 姓钟。
她面带焦急 走到沈兰柯身边 小声对他说：“夫人不肯出来。说让你们拜祖宗牌位就行！”
沈兰柯马上说：“那怎么行！钟婶 你多劝劝娘！儿子今日娶妻 怎么能不给亲娘磕头？”
钟婶摇头：“劝了！可她说堂上只有她一个 另一边空着 还不如你们直接去拜沈家祖先！唉！”
新郎新娘都停在这里 宾客们也开始窃窃私语。
沈兰柯只觉得手中的红绳摇了摇 他回头看 见新娘杜兰芳轻声说：“去见娘。”
沈兰柯感动道：“委屈你了。”
杜兰芳轻轻摇了摇头。
沈兰柯对钟婶说：“钟婶 我们今天是一定要给娘磕头的！娘辛苦养育我长大 我怎么能在今天把娘忘到一旁！”他虎目含泪 深情地说。
钟婶眼中一热 “好 好！我领你们去见夫人！”
在热闹滚滚的前院后方一处偏院内 沈夫人穿着一身酱色的袍服 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没有戴什么首饰 只在脑后插了一根旧银簪。
这根银簪 是杜老爷在年轻时送她的定情信物。这么多年来 她一直戴着它。
她今年四十六岁 看起来却像六十多的妇人。一头头发早就变得花白了。听到前面院子的喜乐声 她欣慰地想 她终于不负父母的嘱托 把沈家传下去了！
只要大哥儿早日生下男丁 沈家就能安安稳稳的再传一代！
把沈家交给大哥儿 她就能放心了！
杜兰芳是个温柔贤惠的女子。她对沈家的家教是信的过的！
他们夫妻一定能和和美美。
二哥儿一直想出去读书 他心性不定 走远了 她也不放心 还是以前他们的爹读过的如春书院更好一些 先生都是熟知的人 品性、文德都是好的 送二哥儿去哪里读上几年书 收一收心 再给他娶妻更好。
她默默想着 设想着日后沈家的美好生活 必定是无风无雨。再也没有别人给伤害他们母子了。
这时 外面突然热闹起来了 人声渐沸。
沈夫人坐直身 叫丫头出去看一看是怎么回事。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 如果谁想在今日找事 我绝不轻饶！”沈夫人沉下脸。
丫头赶紧蹑着脚走出去 不多时又回转来 面上带笑 喜道：“夫人！大哥儿和新娘子来这里给夫人磕头了！”
沈夫人一下子站起来了！
“什么？”她既喜又忧 在屋里踌躇半晌。既心喜于沈兰柯夫妇的孝心 又担心会不会有什么不吉利的。
不行！不能让他们在这里拜天地！
她快步迎出去 只见沈兰柯 她最美最好的儿子穿着探花服 牵着一个美好的女子来到她的门前。
“娘！”看到沈夫人 沈兰柯就跪了下去 新娘也随着他跪在了地上。
“娘！是娘抚育我长大！是娘教养我长大！孩儿今日娶妻！一定要来给娘磕头！”他和新娘一起拜下去 连磕了三个响头！
“好！”
“这个头 不能不磕！”
“沈家家教好啊！”
“沈夫人苦尽甘来！”
“沈家大哥儿孝顺啊！”
宾客们纷纷夸起来。
“好 好。”沈夫人眼盈于睫 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她的人生 不管曾经过多少苦难 今天全都一笔勾销了！
钟婶上前把新人扶起来。
沈兰柯和钟婶一起过来扶着沈夫人。
沈兰柯：“娘 儿子还要拜天地呢。不能没有您啊！”
钟婶：“夫人！今天是沈家大喜的日子！您不能缺席啊！”
“好 好。”沈夫人不再推拒 终于来到了布置一新的喜堂。她坐在右侧 左侧是刚刚捧来的杜老爷的牌位。
喜官站在旁边 大声道：“新人 叩拜！”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送入洞房！！”
沈星河一直挤在人群中 欢喜无限地看着他大哥领着新娘走进了新房里 周围全是恭贺的声音。
第二天一大早 沈星河早早的就醒来了。不用钟婶催促 他就起了床 洗好了脸 穿好了衣服 来给娘请安。
钟婶正在对沈夫人说：“从今日起 夫人该称为老夫人了！大哥儿也不能再称哥儿 该叫大爷了。大爷 大奶奶！咱们家 多了一口人啊！日后添丁进口 越来越兴旺！”
沈夫人笑道：“是啊！只盼正如你所说！”一抬头看到沈星河跑进来 拉住他道：“你今天倒起得早！一会儿可不能这么冒冒失失的！你大嫂虽然只比你大一岁 可你对她可不能失礼！要尊她敬她！”
沈星河以前在沈家也见过杜兰芳 那时她还没有跟沈兰柯订亲。
那时他们才八-九岁。
沈星河也好奇当年那个黄毛丫头今日变成了什么样。他还记得杜兰芳当时是跟着她娘来找他娘借钱的 那时的杜兰芳安安静静 看起来比他小的多。
他还趁没人时对杜兰芳说：“你们一家全是讨债鬼！”
她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连头都不敢抬。
“我肯定不会！娘你就放心吧！”沈星河说。
这时 新人进来了！
沈星河连忙去看 只见大哥走在前面 半侧着身轻轻扶着身旁的杜兰芳。
大哥跟他不同 虽然姓沈 名字中间那个“兰”字从的是杜家这一辈的。刚好 和大嫂一样。
他听人说 这叫前世的缘分。
像他就没这个缘分。
杜兰芳比大哥要低得多 穿着大红色的袍裙 看起来空荡荡的。她低着头 头上插戴着金钗、绢花 和娘完全不一样。
娘的头上从来不戴这么多首饰。
沈星河一直看着她 眼睛都离不开。
沈兰柯携着妻子跪下来 杜兰芳从钟婶手中接过茶 高举过头：“给娘敬茶。”
“好 好 快起来！”沈夫人接过茶 忙呷了一口放下 拿起旁边的首饰递给杜兰芳 “好孩子 这个给你 日后跟大哥儿要好好的 不要吵架 他要是不好 你就来告诉我 我替你作主。”
杜兰芳小脸羞红 声如蚊喃：“谢谢娘 我记下了。”
钟婶说：“快起来吧！早饭早就准备好了！”
沈兰柯先站起来 再扶起杜兰芳。
他指着站在一旁仿佛在发呆的沈星河说 “这是星河 你认识他吧？”
杜兰芳羞涩地抿嘴一笑 摇了摇头：“好多年没见了。”
钟婶笑道：“也快十年了。”
沈星河瞪大眼 他不相信她能忘了！当时他那么不客气！
可是 杜兰芳好像就是忘了他。她看都不看他一眼 只对着大哥羞涩的低下头 然后就去扶着娘了。
沈星河突然觉得没意思了 早晨起来时的劲头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他走在最后面 只想出去玩。
他都在家关了三年了！
“再忍一忍。”沈兰柯看到弟弟的样子 摸了摸他的头 小声对他说：“等三天后 我带兰芳回过门 就跟娘说让你出去读书！”
沈星河差点一蹦三尺高 兴奋道：“真的？大哥 你可不能骗我！”
沈兰柯笑道：“肯定不骗你！”
可是 不等三天 第二天 县衙突然派官差挨家挨户的通知 朝廷要打叛军 要征丁了！一家两个儿子的都要出一个！只有一个儿子的 交钱免役！
沈家顿时变得愁云惨雾。
刚嫁进门的新娘子杜兰芳坐在床头默默掉泪 沈兰柯站在门口 对她说：“是我 对不起你！你要是想回家……”
“我不！”杜兰芳拼命摇头 “我嫁了你！我已经嫁了你啊！”
沈兰柯悲伤地望着她：“那要是……我死了呢？”
杜兰芳浑身一抖 无尽的悲哀涌上心头！她只有十六岁！她才刚刚成亲！老天爷！何其不公！
“那也是我的命！我……我替你守着！”她哭着说 娇美的脸蛋上 泪痕纵横交错。
“兰芳。”沈兰柯上前拥着她 “我舍不得！我会跟娘说 若是我死了 守过一年孝后 就放你回家另嫁吧！”
窗外 沈星河听到这里 悄悄跑了。他跑到沈夫人的屋子前 听到屋里的哭声 不敢进去 转到了钟婶这里。
钟婶正在做鞋 旁边已经做好了两双了。自从知道沈家也要出一个男丁去打仗 她就日夜不停的做鞋 做到眼睛都红透了也不肯停。
“钟婶。”沈星河走进来 “我去。”
钟婶抬起头 看到沈星河 苦笑着摇头：“二哥儿 你还没有枪高 连刀都背不动啊。”
沈星河大声说：“大哥刚娶妻！我去！我没娶！”
钟婶摇头：“正因为大哥娶了 才能是他。说不定这两天 兰芳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你去 你连媳妇都没娶 后都没留 怎么能去？要是死了 那你就白来这世上走一遭了。”
沈星河转身跑出去：“反正我要去！我不能让大哥去！”
钟婶扑上去抓住他 “二哥！现在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再给家里惹事了！”她抱住他慢慢跪下来 哭道：“要是你大哥有个万一 你娘身边……就只剩下你这一个儿子了！你懂点事吧！”
晚上 沈兰柯悄悄来到沈夫人屋前 跪下磕头。磕了三个头后 就起身准备要走。
“站住。”沈夫人打开门 看着他：“进来吧。”
屋里只点着一盏灯 母子两人坐在两端 都不说话。
沈夫人干涩道：“这些天 你四处走 没有找到人肯帮忙吗？”沈兰柯摇头 “我先去找了段师爷 他最得李大人的信任。连他都摇了头 不肯接钱 我就知道这回我是非去不可了。”他皱眉说 “我说可以拿钱赎役 沈家并非舍不得钱 不管李大人要多少 只要肯勾了沈家二子的名字 都是救了沈家。”
沈夫人漠然道：“他们不要沈家的钱。他们想要沈家的地！”
沈兰柯说：“没有这一回 还会有下一次！娘 我不想再任人宰割！我决心用沈家的钱买出一条通天路！与其送钱给李大人 让他勾了我的名字 不如把钱送给我的上官。不管我这次去投到谁的麾下 我都可以给他钱！我可以用钱保命！我可以不用上战场！不用亲自去拼杀也能活下来！”
沈夫人顿时升起了希望！
“能行吗？”她期待地问。
“一定行！”沈兰柯咬着牙 握着拳头：“娘 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沈夫人连声道：“好！好！只要你能活着回来 就算把家里的钱全花光了都值得！”
沈兰柯道：“娘 只是我走之后 星河就不能去读书了。家里只剩下你一个人 我不放心。”
沈夫人：“我给他请先生 让他在家里读！”
沈兰柯：“还有兰芳……”
沈夫人：“怎么？她后悔了？”
沈兰柯摇头：“她没后悔。只是我们刚成亲就分开 感情不深 让她在家里等我 不知要等上几年。”
沈夫人打断他的话：“只要你回来！她就不算白等！我们沈家不会亏待她！我也不会亏待她！我会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
沈兰柯没办法 如果他坚持让杜兰芳回家 沈夫人就会更不安了。他只好又写了一封信 走之前交给沈夫人。如果真的不幸……也不会误了杜兰芳的终身。
沈兰柯走了 这一走就再也没有音讯传来。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七年后。
沈家 已经长大的沈星河悄悄溜出了家门 跑到巷子口 他的小厮庆儿牵着马在那里等他。
沈星河跑过去 飞身上马 连声催：“快快快！小玉娘等着我呢！”庆儿骑到驴上 好不容易让它乖乖听话了 听到这个发愁道：“二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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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听说崔婶要来给你说亲啊！”沈星河翻了个白眼：“我才不娶什么亲呢！快走快走！”
两人一主一仆 一前一后的跑了 一马一驴 四周的人都看笑话似的盯着他们。
街边的人有不认识的 问：“这是哪家的少爷？瞧着也不小了 怎么行事没个章法。”
另有知道的答道：“这是沈家的二哥！沈家大哥七年前去打仗 人没了！沈老夫人只剩下这么个儿子 可不是捧着宠着不敢管嘛！瞧瞧 这都多大了的人了 还这么不着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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