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最恨算命的先生，他们的嘴巴上下一碰，混账的几句话就能把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儿送到尼姑庵。
那个算命的先生，一脸肃穆，捏着清明的八字，端详粉雕玉琢的三岁小清明，她在用藕节似的肥嫩小臂擦着鼻子，翻过来的手腕上是颗朱砂痣，灼灼入眼，他不断摇头叹气，批了个帖，领了银子就扬长而去。
老爷看了帖子，目瞪口呆，半晌儿，才撒了帖子，甩了袖子落寞而去。那帖子道：“薄命红颜，祸国殃民。”
当娘的捏了帖子又追出去，顾不得体统，拽了算命先生的袖子央求，“那求先生给个法子破解吧。”
“佛门清净，让她在那里安静了此生尘孽吧。切记，不可让她下山。”
她在这山上已清静12年。娘每年清明节会到庙里来看她，因为她是清明节出生的。
娘每次来都带些新置的衣裳和精致的点心。虽是乱世，但清明她们一家老小的日子在当地十分平静富贵，只是清明体会不多，庵里粗茶淡饭，斋菜素衣，清淡刻苦，香火不十分旺。几个老尼姑已近油枯灯灭，形容枯槁，似是从出生就是这般年老，每日只是吃饭、念经，然后就寂寂枯坐到晚，她们，少言，倦语，懒动，形同活死尸了。年少的只她一个，每晚陪她们坐在黯淡而空阔的庙堂里，如血的残阳抽走最后一线光明时，几柱惨白的蜡烛被点着，惨淡的烛光摇曳在暗沉的空气中，潮湿而腐朽的味道弥漫在四周，山间的松涛沉声嘶叫，几个人定定盘坐在当地，漠然低声诵读佛经，清明忽然怕了，觉得是坐在了棺材里，年纪越长她越是惧怕。
今年的清明节，清明照例一早坐在山头等娘，等了许久，只上来了一个丫头，草草地包了些饭菜和衣服，话也不多说，只塞给清明，就要转身走。清明怯怯地拉了她的袖子，道：“姐姐，我娘为什么没来。”
“老夫人年前感染了风寒，三天前刚去世，现在府里乱成一锅粥了，今天正忙着给她出丧呢。人手不够，我也要赶着去帮忙呢。”丫鬟说得草率而急促，极是不耐烦。
清明的脸已经变了色，她一把抓住这丫头的胳膊，语气悲戚慌乱道“姐姐，我求你，带我下山吧，让我见我娘最后一眼。”
那个丫鬟吓了一跳，奋力抽脱了胳膊，急急忙忙道：“全府上下都知道小姐的事儿，我可不敢把你带回夏府，万一以后夏家真遭了什么灾，我可一辈子脱不了干系了，阿弥陀佛，小姐，你已经是出家人了，即使没有剃度、没有法号，你也是佛门弟子，早不是这世间的人了，你就认了吧。”她挣脱了，急急忙忙下山去。
清明失魂落魄，不由跌跌撞撞跟着往下去，走了一会儿，那个丫鬟没了踪影，她从小到大从未离开尼姑庵这么远，一时不知道如何下山，即使下了山，她也不知道怎么找到家里，她一下跌坐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虽然不停流泪，但好像也并不十分难过，只是觉得茫然无措。
正午的阳光十分和煦，春天的季节，山里有了些生机，寂静了一冬天的鸟儿都出来鸣唱。清明听着鸟儿叫，隐约听到远处一片嘈杂，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兵器乒乒乓乓的撞击声，她慌忙往前跑了一阵，找到一个路旁有斜坡的山崖下，躲了进去，她刚蹲下，忽然眼前发黑，一阵窒息，一只满带着血腥味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她的身子被人从后边按住，动弹不得，有个男人低低在她耳边说，别动。清明一时骇怕不已，几乎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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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她听到杂乱的一片脚步声，有个男人粗声大气道，“妈的，眼看着就在眼前，怎么就让他跑脱了，我们回头怎么向明公子交待。”
另一个公鸭嗓子尖声道：“放心，他必是在这附近躲着，他着了咱们兄弟的道儿，没我的解药肯定跑不远。”
一个男人阴沉冷笑道：“我要是你们就闭上嘴巴，洪啸为人刁钻狠毒，武功莫测，不是你们几个用了下三滥的手段伤了他的眼睛，我们几个早就没命了。”
这个人话音刚落，周围一时静了下来，只听见沙沙的脚步声。
清明被那只大手按得死死的，几乎窒息，忽然那只手松了，她张口大口吸气，一个人从她身后无声掠过，清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一片惨呼声，等了许久，一个男人沉声道：“你还不赶快出来。”
清明觉得是说自己，心一横从山坡下钻了出来，一看眼前景象，失声惊呼，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血污斑驳，一个高挺的青年男子，握着剑正往她这边看，神情傲然冷淡。说是看，他的眼睛一直紧闭，眼窝旁都是青黑的颜色，清明并不晓得那是中毒了。
那男人用剑指着她，冷冷道：“你，过来。”
清明惊魂未定，犹犹疑疑走过去，那男人伸出只手，那手极厚实宽大，清明捏住一他根手指，他一把握住了清明娇小纤细的整只手，他的手十分炙烫，清明不知怎的，脸上发烧，心头不由一阵鹿跳。
“你带我上山。”他沉声道，命令语气，不容置疑。
清明带他往尼姑庵里走，他一路很沉默，脚步沉重，只是紧紧攥了清明的手和腰上的佩剑。
斜阳清冷，暮色从远处渐渐卷下，庵里起了雾气。清明蹑手蹑脚地带那男人溜进了自己的屋子，那男人松了手，她慌忙回身把门关好。那男人坐在地上，靠在床边，清明才发现他脸色苍白，表情极是痛苦。
“拿干净水来。”
清明打了一盆井水回来，细细地洗了一块毛巾，轻轻帮他擦眼睛，他表情一阵痉挛，手下意识地去摸地上的剑。清明只是安静地擦他的眼睛，他也逐渐镇定下来，他从怀里摸出包药来，纸上还有点血迹，给了清明，“帮我敷上。”
清明倒了一些药面儿出来，拿水和稀了，细细研在自己的手帕上，然后敷在他的眼睛上。他似乎异常疼痛，但是始终沉默，好一阵子，他才说：“多谢。”然后仰面躺在地上，漠然不语。
清明上了床，仰面躺在床上，尼姑庵的老师太在远处幽幽呼唤着清明，声音气若游丝地在清明简陋空洞的屋子里飘荡，清明躺得直直的，眼泪忽然下来了，那叫喊声渐渐弱了去，那是叫清明去吃晚斋，清明以前也常常不去，师太并不太管她。
那个男人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清明。”
“你呢？”
“洪啸。”
两个人又不在说话，沉沉的夜色由屋外漫了进来，屋里千年寂静，两个人似乎都睡着了。
天刚蒙蒙亮，庵里早课的钟声寂寂幽幽地响起来，清明忽然从床上惊醒坐起来，她的身上披了件男人的外氅，她抓着身上这件衣服呆了片刻，只觉得还是在梦境里。可往地上看时，那个男人却靠着床边的墙笔挺地坐着，眼上还蒙着她的手帕。
她这会儿看清了他的五官，从眼睛往下，脸上每个部分都像是用刀精心刻了般棱角分明，鼻子直而冷峭，紧闭的嘴巴总有丝冷冷的讥诮，下巴如坚硬的岩石般傲然。
“你还好吧？”清明问道。
“很好，谢谢。你不用管我，让我在这里养几天，眼睛好了就离开。”很普通的话，即使是客套话，让他说来，也倨傲非常。
“你的衣服……”
清明犹犹豫豫递给他，他没有什么表情，接过衣服来。
“昨天晚上觉得你好像睡得很冷？”
清明的脸一下绯红，他一夜没睡吗，好怪的男人。她暗想。
清明节后的天气一天天暖起来，山、树、草、空气，都像逐渐被软化的蜂蜡，一点点地变得融融软软，还微微散发清甜，就如这段时间清明的心情，他的眼睛恢复得很快，已经能慢慢跟在清明的身后在山林里散步了。清明从来没有试过让人陪着一起漫步，觉得这真是天下顶美好的事。
“你听，这鸟儿一到春天就叫，真是好听。”
他停了步子，凝神细听，然后冲她微微一笑，“是好听。”
他的话不多，而且简单快捷，总是有点傲慢，但是已经柔软多了。他走得很慢，清明像欢快的鸟儿，在前方奔跑嬉戏一阵，又跑回来，捧着一大束野花。
“给你啊。”清明笑道，如玉的脸透着剔透的淡粉色，细长的黛眉下，灵动如水两汪眼波，清清透透的，看了的人就会被吸进去，心甘情愿地为这美眸窒息沉沦。清明从来没有人可以帮她鉴别，她是如此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
他去接那花，手却不经意间下滑趁势抓了她的手，“你拉着我走我会快点。”他说这话时，语气柔和。
清明心里莫名一荡，脸色更加潮红，他们每次出来散步，他总是要拉她的手才肯走，否则就说看不见。清明总觉得他有点小无赖，可是看他拉着自己的手从来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又觉得自己想法龌龊了，况且又是她自己那么愿意被他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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