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积雪未化。
满树枯丫下，书生手中捧着本书，他读书入了痴，捡枝的手已停在那里许久，不再动弹。若不细看，还以为他在读什么圣贤书，原来蓝皮白边，写着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穷书生没见过世面，一时竟是看呆了。
“瞧瞧。”精怪们都在笑话他，“长得倒是俊俏，却是有些呆傻。看这样子，今年的科举又中不了了。”
小狐狸修为尚浅，前几日才开了灵智，听不懂前辈们的话，大抵知道是在笑话他，不由得有些好奇：“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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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嘻嘻哈哈了一阵，笑毕，树精回答了她：“书生，住在山脚下的穷书生。前两年饥荒饿死了父母，只剩他一人住在茅草屋里，他家养了鸡，偶尔被偷了也不知道，是个傻书生。”
“为何前辈们都认识他？”小狐狸又问。
“他是大名人。”蝴蝶飞舞着停在小狐狸的鼻尖，白色的皮毛下，黑黝黝的眼睛随着声音看去，一下子成了对眼，蝴蝶个子小，讲话的声音也很轻，需仔细听了，才能听明白，“他偶尔能听到我们说话。”
什么？
小狐狸眨了眨眼。
“偶尔，很偶尔，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能听到了。”枝头翠鸟发出啼叫，声音略带忧伤：“所以呀，在他周围可要小心了，一不留神，秘密就会被他听了去。”
小狐狸还想问是什么秘密。忽然觉得有一道视线看了过来。
蝴蝶在瞬间拍着翅膀轻巧地飞走了，树精也恢复了安静，假装不存在。可怜小狐狸一不会化形，二不能飞，四肢落在原地，呆呆地和人对上了视线。书生不知何时从书里抬起了头，目光定定地看着这边。
小狐狸看的人不多，却看多了精怪化作人形。即使是臭美的妖怪化出来的美人儿，也不及这书生的十分之一，也难怪精怪们都爱围着他看，他确实要比常人来的好看一些。这种好看却是由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即使学着他的模样，也学不来这份气质。他定定站在那里，就连周围的景致都增添了几分光彩。
小狐狸一下子红了脸。
转身跑开。雪白的四肢飞奔而去，一头扎入灌木丛中，却不小心落了猎人的陷阱。捕兽夹紧紧咬着它的小腿，弱小的兽类发出一声呜咽，血流不止。
它正嘤嘤地惨叫着，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便落了下来。宽大的衣袖擦过它的鼻尖，书生慢慢解开了夹子，将它捞了出来。血滴随着动作滴落在地，小狐狸被书生一只手抱住了肚子，伤口处被书生用白布小心翼翼的裹住了，随后一路被带到了山脚下。
小狐狸嗷嗷痛叫了一会儿，之后慢慢习惯了。
书生替它上药时，盘腿坐在木桌上的小狐狸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它偷偷瞧了一眼书生，等人替他包扎结束，轻轻地道了声谢。它以为书生会听到，暗暗期待了一会儿，却发现时它想多了。
精怪们说的没错。
这真的是很偶尔的情况。
**
小狐狸养伤的期间，一一验证了前辈们的话。书生家的鸡窝每天都少一只鸡，他本人却没有察觉。白天鸡被偷了之后，晚上又会有精怪悄默默地送来一只，数量上是没有少，偶尔地上多出一地鸡毛，书生也只当是鸡到了脱毛的时间，小狐狸到后来都看不下去了，喊住了前来偷盗的小妖精。
“喂，你这么做有什么意思？”
小妖精惊了一下，回头看到它，松了口气：“是小狐狸啊。”
小狐狸有些生气：“你日日来偷鸡，偷了又送回来，又不是自己抓不到，为什么还来偷书生的鸡？”
那妖精笑了笑，说道：“自然是有趣。我每日来偷一只鸡，想看看书生会不会发现，到了晚上，却看他一点动静也没有。着实觉得无聊。又怕真的被我偷光了，日后没得玩，便连夜送回来一只。这书生呆得要命，实在不好玩。”
小狐狸暗暗无语：那你还玩？
书生不止呆，还有些迟钝。他住在山脚下，离这边不远，有一小村庄，村里时不时有姑娘上门，美名其曰相互照应，实际上是觊觎书生美貌，那姑娘一个个眼神如同豺狼虎豹，半点不知羞。偏偏书生不自觉，每当人来了，面上三分笑，将人迷得五迷三道的，却不自知。
有时候他含眸浅笑，摸着小狐狸的毛，跨着物种，连它都会觉得心神澎湃、面色羞红，所幸它是只狐狸，脸红起来，书生也看不出。
原先是养伤，养了一年又一年，就变成了家养的狐狸。
小狐狸有时候都将自己当作了茅屋的主人，妖怪再来上门偷鸡的时候，还会遭到它的一顿毒打。这期间书生还是没有变聪明，村子里的姑娘等不住他，纷纷嫁了人。只有书生一人，守着个空屋子，与山水作伴。他窗前灯火长明，入了夜，雨水淅淅沥沥冲刷着大地，冷风从外呼入，书生依旧独自一人坐在窗前。
他的手中总是捧着书，有时讲的是天下大道，有时说的是儿女情长，细碎的黑发散落在额前，狭长的凤眸微垂，掩住他的情绪，小狐狸有时陪他看，盘腿缩在一边，等着漫漫长夜消逝。有时觉着无聊，梅花垫踩在他的大腿上，压出几个小印子，它一人也乐此不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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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狐狸，不好啦！”那只总是来偷鸡的妖精如临大敌，“上头派人来了！”
小狐狸正坐在鸡窝里等着母鸡下蛋，它已经等了两日了，今日怎么说也该有了，便懒洋洋地抬起了眸子，“你偷鸡的事情，看来瞒不下去了。”
感受到它的怨念，妖精愣了一愣，哎呀一声，道：“笨狐狸！仙界派了人来，要抓你们家的傻书生！”
狐狸白色的耳朵一颤，疑惑抬起头来，这与他家书生有什么干系？
“你不知道。书生他原先是天上的神仙，犯了大过被贬下凡来，近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似是觉得罚了轻了，要将他抓回去重新定罪。”
狐狸听得有些懵，回过神来，怒而道：“我们书生这几年来哪有犯错！就是已经定下了罪，哪有再反悔重判的道理！你同我说，那神仙到了哪里？看我不一爪子拍碎了他！”
妖精们热热闹闹地聚集了过来，替小狐狸出法子。树精活得最久，也最知其中差距，叹了口气，说道：“我们这样的修为，哪里是神仙的对手。小狐狸啊，我看你趁着还有时间，快带着书生跑吧。”
小狐狸苦苦说道：“我也想啊，可书生怎么会听我的。他这几年来就没有一次听到我说话，我该怎么把他带走？”
“要不你去找山怪姐姐，让她设法增加你的修为，这样你就能化作人形与他谈话了。”
小狐狸觉着这个主意好。
兜兜转转来到了山怪洞门口，山怪姐姐是当地的神仙，十分好说话。平日里对小狐狸宠爱有加，知道这件事，也只是沉思了一下。地面上的神仙与天上的神仙还是不同，山高皇帝远，也管不到她这里。山怪姐姐给了她一颗药丹，据说可以增加百年修为。
小狐狸二话不说，仰头吞下。
不等药起作用，天色忽然暗沉了下来。狂风呼啸、电闪雷鸣，隐隐约约看到一道痕迹，是有人下来了。小狐狸仓促道了声谢，飞奔着往山脚下赶去。
书生这日不在家，小狐狸托人去拦住他。自己则快步跑了回去，它一边跑，一边想着山怪姐姐的交代，试图让自己化作人形。天色暗淡，小小的茅草屋前，忽的白光大作，光线暗淡后，多出一人。
那人身穿盔甲、手持银枪，个头高大，四目双手，他环视了周围一眼，最后落在角落的位置。小狐狸慢慢从地面站起，踱步过来。
“仙界对你网开一面，你却不知悔改！”他眯着眼睛，说道：“且速速同我回九重天，听候天帝发落！”
他声大如雷，模样愤怒，声声指责，却似乎没有看穿小狐狸的把戏，它化作书生模样，跟人回了天庭受罚。九十九道雷，八十八颗钉，刚刚化形的小狐狸怎么受得了这种刑罚，最后昏死了过去。
它吊着最后一口气，依旧保持着书生的外形。它奄奄一息躺在地面，听到天帝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汝可知罪？”
小狐狸道：“知罪。”
最后一罚，是诛心，小狐狸被推入西池，除情除欲，待她被放回人间的时候，已是满身伤痕。不知不觉已入了春，满树桃花绿叶，随风而落。
小狐狸躺在地面上，脸冰冰凉凉贴着地，渐渐地，却是失了力气。合眼前，它看到一个嫩黄色的裙摆停在它身侧，那人慢慢蹲下了身，以手轻抚过它的脸。
“可怜的孩子。”是山怪姐姐，她的声音清凉，传入她耳中，“天公不作美，我却无法狠心不管。小狐狸，入了西池后，你或许是比旁人无情，却并非可以绝情。我将你送到他的身边去，从此往后，是福是祸，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听罢，小狐狸轻轻阖上双目，再没有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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