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高静将大师兄应高虚从机场接到迈阿密西郊的时候,并不知道在此后三天之内,印州城隍庙住持江瑞篆道长的谶言要全部应验。他后来才明白,其实大师兄一路上都在心里念叨那四句谶言,所以当他指着大片住宅中的一座独栋屋说,那就是崇玄道院时,大师兄马上念出了谶言的第一句:“庙不像庙。”

他当时认为,师兄是说崇玄道院分明是一座民宅,如何能成为中国全真道南宗祖庭的下院。他一边停车一边笑:“哈哈,师兄认为应该在这里再建一座逸仙宫对吧?你师弟建不起呵。再说,传道不在形式而在内容。美国有许多宗教场所,都是设在普通建筑里面的。”

应高虚点点头,随手提上她的蓝布包下车。她站在那里打量一下崇玄道院,又瞧着一条红布横幅皱起了眉头。那条横幅扯在道院前面的两棵棕榈树之间,用中英两种文字写着“老子天下第一”这句话,正被这里特有的温暖海风吹得飘飘摇摇。她指着横幅问师弟:“老子天下第一?这个‘老子’指的是你?”石高静笑道:“高静岂敢自称老子?指的是太上呀。”应高虚说:“太上讲,‘不敢为天下先。’你怎么敢这样大吹大擂?”石高静说:“太上那么讲,体现了他的虚怀若谷。可是,他的伟大思想,他对人类的卓越贡献,就是别人无法比拟的呀。”应高虚说:“别人无法比拟,咱也不能这么吹吧?你这么做,太上肯定会怪罪下来的。快把它撤了。”石高静说:“师兄,这横幅已经挂了好几年了。我把这个口号打出去,也容易引起西方人的注意。他们走到这里一看,哦,天下第一?真的假的?就有人进来瞧,就有人成了道教徒。”应高虚说:“我不管你挂了几年,也不管你起了什么作用,反正我不愿看见它。”石高静见师兄如此认真,只好去房檐下拿过一只凳子,踩上去把绳子的一端解开。横幅于是悠悠落地,斜躺到茵绿如毡的草坪上。

道院里走出五六个人,有白有黑。石高静向师兄介绍,平时经常有道友来这里学习、修炼,今天这几位是来打坐的。他用英语向道友们说:“应道长到了,你们还不快来拜见!”道友们向应高虚拱手抱拳,用生硬的汉语说一句“道长慈悲”,齐刷刷地跪下磕头。应高虚向他们还礼道:“慈悲,慈悲。”做着手势让他们起来。

一个白人女孩起来后,给了应高虚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中国女道士,我今天太高兴啦!”

石高静把这话翻译给师兄听,并向她介绍,女孩叫露西,法名路嗣真,学道已有三年。应高虚打量着露西说:“你的眼珠子怎么这么蓝呀?像江道长那顶庄子巾上的帽正。”石高静知道,江道长喜欢戴庄子巾,而庄子巾的前面都缀有一颗玉石。他不便向露西讲得太详细,只向她翻译,应道长说她的眼睛蓝得像一颗宝石。露西立即瞪大双眼,把蓝色的瞳孔展现到最大限度,抬手指着向道友们嚷嚷:“宝石,快看我的宝石!”道友们个个都笑。

应高虚又问露西,喜欢不喜欢道教。露西做个鬼脸说:“非常喜欢!我想成为庄子描述的那种神人,皮肤像冰雪一样洁净,神态像处女一样端庄,不吃粮食,当然,更不吃三明治、汉堡包,只是把风当作食物,把露水当作饮料,乘着彩色的云,驾驭着中国龙,在天空到处游玩……”她边说边做手势,极其夸张。

一个胖胖的黑人妇女结结巴巴地讲了一通。石高静说,这位道友是危地马拉移民,叫艾蕾娜。她的意思是,她不想做神人,只想求长生,如果能像师父的师父那样,活到一百岁就好了。

应高虚说:“艾蕾娜道友你知道吗?中国有部古书叫作《黄帝内经》,书上讲,上古时候的人,都能活到一百岁左右。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懂得乾坤大道,过一种纯朴自然的生活。后来的人,到了世上忙忙碌碌,争名争利,甚至胡作非为,就减了寿数,不能尽其天年。所以,老子就教导人们自然无为,柔弱不争;过节俭的生活,控制自己的欲望。如果能够做到这些,加上修炼,就能实现长命百岁的愿望。”

道友们听了石高静的翻译,都点头称是。

露西和艾蕾娜对应高虚的道装产生了兴趣,围上来看她头上的混元巾,看她的发式和簪子,看她的青布道袍和白布长袜,看她的缀有白布条的鞋子。她们问石高静,中国道士为什么要穿这样的服装。石高静向她们介绍:这是中国全真道士的服装,不论乾道、坤道,也就是不论男道士、女道士,都差不多。混元巾是道士帽子的一种,圆圆融融,比喻混元无极大道;上身一件青布大褂,两腿两只白布长袜,寓意“一清二白”;穿着每只都有十条白布的“十方鞋”,意思是“千里访明师,万里求真诀”,喻意寻师学道不畏艰辛。

听罢解释,艾蕾娜问师父为什么不穿道士服装。石高静将他胖胖的腰身一挺:“哈哈,我是在家修行的道教居士,没资格穿呀。”

露西看看应高虚那张尚显红润的脸,向师父打听她的年龄。石高静说:“虽然道教内部有个规矩,叫作‘道不言寿’,就是不要向道士们打听年龄,但我可以向你透露一下,我想我师兄也不会介意的——她今年五十二岁。”艾蕾娜说:“哦,比师父大四岁?看上去她并不老。”石高静说:“南宗丹法就是神奇嘛。你和露西要珍惜应道长来美国这个机缘,向她认真学习女子丹功。”露西立即说:“对,我要向她好好学习,把那条红色的‘龙’尽快杀死!”她挥起手掌,向自己的腹下做了个斩杀的动作。

石高静从他那辆福特Taurus(金牛座,福特汽车的一款车型)的后备厢里拎出师兄的箱子,让一位男性道友提进道院,他陪着师兄去看门边的铜牌。见牌子上除了英文,还有“崇玄道院”四个汉字,应高虚说:“你把咱师父的名字用在这里,师父的在天之灵肯定高兴。”她走进门厅,见正面墙上写着八个大字“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又称赞说:“写这两句话,最好。”石高静说:“在国外传播道教,就是要从‘贵生’二字下手,因为道教对此生的重视、对延长生命的追求与实践,在世界宗教之林当中是非常独特的。”应高虚点头道:“对,尤其是南宗,在‘贵生’方面更有特点,更见功效。”

说罢,她走进了右边的太清殿。这是由客厅改成的殿堂,正面是三尊坐像,像前放了中英文对照的牌子,正中是太上老君老子,两边是南华真人庄子和紫阳真人张伯端。应高虚在异国他乡见到了祖师爷,热泪盈眶,倒头就拜。石高静和几位洋弟子也陪她磕头。

等师兄起身,石高静指着东墙说:“咱师父在那里。”应高虚一看,那边果然挂着师父翁崇玄的大幅照片。师父白须当胸,目光深邃,好像要向他的弟子交代什么。应高虚过去深深一揖,呜咽着叫一声“师父”,三礼三叩。拜毕起身,她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

石高静又让师兄看南墙上贴着的图片与文字。应高虚虽然看不懂英文,但一看照片就明白,那是在介绍中国道教的历史。西墙上还有一些照片,则是展示道院搞的一些活动:祭奠老子仪式、收徒仪式、集体站桩、集体打坐等等。应高虚边看边点头:“师弟你在美国建起道场,收了这么多洋徒弟,真是可喜可贺!”

石高静说:“现在,Madeina,就是‘中国制造’,在日用品方面几乎供应着整个世界。道教也是‘中国制造’,是一项伟大的文化成果,也应该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都了解。《老子》一书,目前在全世界有二百五十多种译本,数量仅次于《圣经》。可是由《老子》育化出的道教,在世界上却没有多少影响。我想通过这所道院,让西方人了解道教文化,理解和接受祖师爷的那些思想和智慧。”应高虚笑道:“所以,你就打出了‘老子天下第一’的旗号?”石高静说:“师兄快别提这事了,我知错改错还不行吗?”应高虚说:“尽管那个提法不妥,但师弟这些年来的操持可谓功德无量。”石高静说:“这要归功于咱师父。如果当初他不收我为徒,我今天早成了资深冠心病患者了,还办什么崇玄道院?”应高虚说:“是呵,那年你在杭州见到师父,真是殊胜之缘。”

露西走近石高静,问什么时候能向应道长学习女子丹功。石高静说应道长坐了一夜的飞机,肯定累了,另选时间吧。他让道友们继续打坐,自己则领着师兄走出太清殿,穿过门厅去了另外一边。

这边是生活区。有客厅、厨房、卫生间,还有好几间卧室。应高虚笑道:“你这‘庙’很大呀,花多少钱买的?”石高静说:“四十二万美元。”应高虚说:“合人民币三百多万呢。你真有钱!”石高静笑道:“我哪有这么多,靠银行按揭贷款呢。”他倒了一杯水递给师兄。师兄喝了几口,说想打打坐,歇息一下,石高静就把她领到了一间卧室。

这间卧室向阳,窗外是一棵榕树,枝干上垂着长长短短的气生根。石高静关上窗子,见师兄正看着床前那只绣有太极八卦图的坐垫发怔。他问师兄怎么了。应高虚看看手表说,现在是中国的寅时,美国的申时,她不知道按什么时辰修炼。石高静说,应该按申时,因为阴阳时刻是根据太阳的脚步制定的,地支的十二个时辰应该按当地时间算。应高虚说:“那好,我就按申时修炼。”石高静便走出卧室,去了厨房。

露西脚步轻轻地来到了这边。她见石高静正在切菜,问要不要她帮忙。石高静说:“谢谢,不要。我给应道长做中餐,你不会。”

露西却不走,她用碧蓝的眼珠定定地瞅着石高静说:“师父,我遇到麻烦了。”石高静停下手,问她遇到了什么麻烦。露西说:“利迪正在珊瑚城堡绝食,已经两天了。”石高静知道利迪是露西的男朋友,曾经跟着她来过道院,但并没和露西一起学道。他问利迪为何绝食。露西告诉师父,利迪的性欲过于强烈,整天缠着她做爱,让她的修炼受到严重影响,所以她决定和利迪分手。可是利迪不干,把自己比作失恋的李特斯奈克,到那个俄罗斯人建造的城堡绝食,声称露西不和他重归于好他就饿死在那里。

石高静当年刚来迈阿密的时候游览过珊瑚城堡。那是一个爱情传奇的见证。城堡的主人李特斯奈克1887年出生于俄罗斯,青年时与少女安娜·萨哥弗茨邂逅,为姑娘的丽质倾倒,不久,他们双双坠入情网。可是在新婚前夜,新娘却突然离弃了他,投入另一个情人的怀抱。这让李特斯奈克痛不欲生,遂离家出走,到美国佛罗里达州定居。从20世纪20年代起,他在住所附近的岩床上凿下一块一块巨大的珊瑚石,用它来建造一座城堡,奉献给心爱的人,寄托自己的眷恋之情。经过二十年的艰苦努力,城堡终于建成。它浩大空旷,怪石林立,那些厅堂、喷泉、石雕,无不精巧玲珑,使人仿佛置身于扑朔迷离的仙境。其中有一心形珊瑚石桌,重达五千磅,被人们认为是世界上最大的“情人心”。然而,李特斯奈克在这里一直没有等到他的心上人出现,于1951年六十四岁时黯然离世。此后,这座珊瑚城堡就成为迈阿密的著名景点,被许多人认为是堪与印度泰姬陵媲美的爱情建筑。石高静当年在那里游览的时候,就为城堡主人的这份壮举而震撼,也为自己当年离开初恋情人荣安凤的决绝行为而内疚。

他问露西:“你没好好劝劝利迪?”露西说:“我给他打了无数次电话,他不听,非让我回到他的怀抱才行。可是他那个怀抱是什么?是熊熊燃烧的欲火之炉,会把我学道成仙的理想烧成灰烬的呀!师父,请你劝劝他好吗?”石高静想了想说:“好的。”露西急忙掏出手机,拨通后递给师父。

石高静刚把手机放到耳边,就听见一个男声急切地说:“露西!我的小甜心!我已经饿得不行了,等于死掉了百分之八十五,你快来救救我!”石高静说:“利迪先生,我是露西的师父。”利迪惊叫道:“石?是你?我不听你的,我要和露西说话!”石高静说:“利迪先生,露西已经把你的行为告诉了我。我希望已经死掉了百分之八十五的你冷静地想一想,不要为难露西,也不要折磨自己。你要明白,露西是一个道教徒,你要尊重她的信仰和生活方式……”利迪打断他的话大嚷大叫:“不,不!露西以前不是这样的。她和我一样,是一个基督徒,信上帝,不信你们的老子!是你用一套中国鬼话把她俘虏去的。石,我恨你!你赶快放开露西,把她还给我!”石高静说:“我记得,《圣经》里讲过这样的话,‘凡事谦善、温柔、忍耐,用关爱之心互相容情’。还说,‘当止住肝火,离弃悻悻’。利迪先生,请你息怒好不好?咱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利迪咆哮道:“我无法息怒,我不和你谈!我只要露西!你让露西接电话!”石高静无奈,只好将手机递给露西。露西接过后说:“利迪,你听我的,赶快离开珊瑚城堡回家,别再这样胡闹下去。”然而利迪不听,依旧嚷嚷着叫她过去。露西只好把手机关掉,用一双蓝眼睛看着师父,目光里满含了无奈与忧愁。

应高虚悄悄出现在厨房门口。石高静急忙向她道歉:“师兄,对不起,刚才我们说话声音太大,把你吵醒了。”露西也向她鞠了一躬,连说“Sorry(对不起)”。应高虚说:“不是因为你们,是我换了地方入不了静,干脆起来了。”

在太清殿里的几个道友过来,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家了。露西叹口气,就跟他们一起向师父和应道长告辞。

应高虚送到门外,看着他们各自开车离去,便在门前开满各种花朵的道路上来回走动,并打量着周围的景物。等到师弟出来叫她吃饭,她喃喃地道:“庙不像庙,蓝眼人笑。”石高静说:“庙不像庙,蓝眼人笑?哈哈,师兄你真会概括。不错,崇玄道院就是这么个样子。”应高虚说:“这不是我的概括,是江道长说的。”石高静诧异道:“江道长说的?他给你猜测过这里的样子?”应高虚说:“他还有两句话呢。”石高静问是什么话,应高虚说:“我不懂,估计你也不懂,就不说了吧。”

回到屋里,应高虚见餐桌上摆了四个素菜加两碗米饭,欣喜地道:“素斋饭呀?太好了!我在飞机上吃面包,让黄油熏得头疼。”她坐到桌边,用筷子夹起一块竹笋问:“美国人也吃这东西吗?”石高静说:“不吃。我从华人超市里买的。”

应高虚一边咀嚼一边端详着石高静说:“十三年没见,师弟胖多了。你原先是个国字脸,现在快成圆脸了。”石高静笑道:“是呵,我这肚子也鼓起来了。美国的面包很可怕呀。当然,我的胖,也和整天坐着上班有关系。”应高虚问他上班干什么,石高静说,“搞HGP(人类基因组计划),就是给人类基因组DNA(脱氧核糖核酸)测序。这事说起来很复杂,抽空再给你讲吧。咱们先商量一下明天的庆典。”他向师兄讲,崇玄道院成立十周年庆典定在明天上午十点,地点在迈阿密海滩,议程一共四项:集体站桩,师兄讲话,美国道友代表发言,集体打坐。整个活动由他主持。应高虚首肯,没有异议。

石高静看着应高虚的脸,试探着说道:“师兄,你修炼得好,明天把师父教的绝活露一手吧?”应高虚笑了:“我哪有什么绝活。”石高静说:“师父十八年前在杭州露的那一手,让心电图出现直线,你不是也能做到嘛。”应高虚说:“只要修炼到家,谁都能达到那个地步,你也应该行的。”石高静说:“我不行,我道业太浅。你是老修行,去年我在电话里问你成了没有,你说差不多。”应高虚沉默片刻,又摇头道:“不行,祖师爷们讲过,不能以术炫人。”石高静说:“是不能以术炫人,可是,展示奇术绝技,也是光大道教、接引道徒的有效手段。古时许多祖师都这么做过,譬如吕祖吕洞宾,这方面的传说比比皆是。当年我不就是在杭州看了师父的表演,才追到琼顶山拜他为师吗?师兄,明天就这么办吧!”应高虚沉吟片刻道:“你让我再想想。”

吃完饭,又说了一会儿别的,石高静见师兄打起了呵欠,就让她洗个澡去休息。他起身去浴室把热水放好,并找了一套睡衣给她。

师兄走进浴室,石高静则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他上网收发电子信件,为道友们答疑解惑。把这件事情做完,他顺手摸起桌上的一本《我看〈参同契〉》读了起来。

这书是他经常认真研读的,今晚他再次捧起,对南怀瑾先生的敬意又升腾于胸中。他想,南老把儒、道、释三家打通,对三教经典都能讲个透彻,真让人有高山仰止之感。拿这一本来说,两千年来一直被人称作“天书”的《参同契》,在他的阐释下变得明明白白,浅显易懂。

他读着读着,又看到了这一段:

“心君处中”,念头发动了,“以制外”,就是气住脉停了,清静了,呼吸之气也停掉了。清静再深入一点,血液的流动也宁静下来,心电图的测量也都是平的了,只是偶然动一下……

此刻,石高静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情景(那时他还用着自己的俗家名字——石健)。二十年前,他正在杭州大学念书,得知一个气功观摩表演会要在西湖旁边举行,就怀着好奇心去了。一进会场,他就注意到在前排就座的一位老道士鹤发童颜,气度不凡,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老道士用一字巾扎头,头上插了一根龙头木簪。表演开始后,各路好汉纷纷登场献艺,有用耳朵听字的,有隔空取物的,有发功治病的,有用意念感知别人思维的,让观众看得瞠目结舌。石健对这些将信将疑,因为他凭直觉就意识到某些人的表演有魔术的成分。后来,主持人把那个老道士请到了台上,石健这时才知道他是在印州琼顶山隐居修炼了几十年的翁崇玄道长,全真道南宗传人。老道长上台后也不多说,只是笑眯眯地坐下,让人给他做心电图。等到结果出来,记录纸上的直线让在场的人惊叹不已。主持人讲,这就是道教南宗传人的真功夫。不过这种功夫只是道教文化的汪洋大海中泛起的一小朵浪花,大海中蕴藏的好东西还多着呢!

从那以后,他就迷上了道教文化,大量阅读有关书籍。他渐渐领会了老子、庄子的思想,知道了什么是道教,也明白了为什么鲁迅会说出“中国的根柢全在道教”这句话。

历代高道的著作中,有一个理念给了他极大鼓舞:“我命在我不在天。”他那时正为自己的“命”深深担忧,因为高脂血症家族遗传的原因,他的祖父、父亲、伯父都在四十多岁时因冠心病去世。家族之“命”、个人之“命”,让他才二十来岁就有黄泉日近的感觉。他想,“我命在我不在天”,这话说得多么豪迈,直叫人热血沸腾啊。儒家讲,“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而道家却认为人的年寿之长短决定于自身,并非决定于天命。如果“性命双修”,也就是精神与形体同时修炼,并且持之以恒,是完全可以延长寿命的。他还读到,北宋紫阳真人张伯端创立的南宗,以“先命后性”的修炼方式著称,其丹法强调“返璞归真,以简驭繁,慢中求快”,效果显著,所以南宗祖师们普遍长寿。他听人说,那天在气功观摩表演会上看到的南宗老道士,已是百岁高龄,这有力地证明了南宗丹法的神奇。他想:我也学道去,我要把南宗丹法学到手,来改写我的DNA里的那个“生死簿”!

于是,那年暑假他没回家,独自去了印州琼顶山,向翁道长表明学道的心愿。翁道长给他讲道,教给他修炼的方法。他从此开始了丹道修炼,二六时中每有空闲,都是端坐于蒲团之上。这年冬天,翁道长正式收他为徒,并赐他法名“石高静”。依照师父的传授,他以身体为炉鼎,遵循“筑基、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之步骤,期冀被每一个炼家子都渴望拥有的那颗内丹在他的腹内早日结成。一天天下去,他渐渐地精满、气足、神全,越来越深入那个“众妙之门”,体会到了诸多的奇趣与妙处。

石高静手捧南先生的著作想,气住脉停,在一般人看来不可思议,那却是丹功修炼达到一定水准所出现的必然现象,不应该当作“术”向人展示甚至炫耀的。可是,为了让洋人信服道教,我应该对师兄再做动员,让她明天一定当众表演。

读书读到子时,他又一如既往地打坐修炼,丑时将至才上床睡觉。

他是被师兄的敲门声惊醒的。睁眼看看,窗外天光明亮,就急忙穿衣开门。门外的师兄尚未梳洗,首如飞蓬,面色也略显灰暗。师兄说:“师弟,我听你的,今天去表演一回。”石高静立即高兴地击掌道:“善哉!师兄的表演,一定能给庆典活动增光添彩!”应高虚说:“能不能成功,我还没有底呢。你叫人带机器过来,我先试一试好吗?”石高静说:“好,我马上叫老任过来。”

打完电话,他向师兄讲,那个老任叫任由,武汉人,九年前来美国留学,后来在迈阿密开中医诊所。任由得知他办了道院,经常过来参加活动,还为道友看病治病,时间长了就成为道院的骨干。二人刚吃过早餐,一个上唇蓄一抹黑胡子、脸上泛着油光的中年华人开车过来,还抱着一台小型心电图机。打过招呼,应高虚问他在哪里学过中医,任由笑了笑:“我没学过中医,学的是西医。”应高虚甚感诧异:“那你为什么不开西医诊所?”任由说:“中国人到美国开西医诊所?喝西北风去吧。搞中医,还能唬他们两下子。”石高静说:“你不能光靠唬,要拿真本事出来。”任由说:“那当然。中医经典我天天啃呢。哎,石院长,在哪里给应道长测?”石高静说:“就在沙发上吧。让应道长用坐姿,你看行吗?”任由说:“用坐姿不太准确,但是,只测心电图成不成直线,这个姿势也可以。”

任由把心电图机安好,应高虚盘腿坐到了沙发上。她解开道袍,拿起一个个电极,按照任由的指点从汗衫下面安在了相关部位。等到任由把她手腕、脚踝上的电极安好,石高静问:“师兄,可以了吗?”应高虚说:“等到我微笑的时候,再开始测量。”而后闭上眼睛,似睡非睡,面无任何表情。

过了几分钟,应高虚的眼角、嘴角慢慢抬高,渐渐现出微笑模样。石高静抬手示意,让任由开动机器。心电图机嗡嗡地响过片刻,记录纸吐出来了。任由俯身一看,立即惊叹道:“奇迹!真是奇迹!”石高静见纸上的线条果然又平又直,没有一点点波动,便向已睁开眼睛的师兄竖起大拇指:“师兄高明,今天肯定会轰动的。”应高虚带着羞容整整衣服,说:“要什么轰动效果,只要不给琼顶山丢脸就好。”任由说:“肯定不会。我从中国到美国,从没听说过活人的心电图会是直线。”

半个小时后,两辆车穿过市区,来到了迈阿密海滩。应高虚看见蔚蓝的大海、高高的椰树、白色的沙滩,以及沿岸那些建筑物,兴奋地说:“真漂亮,真好看。”石高静说:“迈阿密海滩是全世界著名的休闲旅游胜地,就连美国人也常到这里度假,就像中国的海南。”应高虚看着车窗外面的游人说:“什么颜色的人都有呵。”石高静说:“是啊,不只是游客,连居民也是来自世界各地,尤其是中美洲、南美洲。美国佬声称,迈阿密是中南美洲的首都,够狂妄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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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高静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听见露西带着哭腔说:“师父,你快来救我!利迪不让我去参加道友聚会!”石高静很吃惊,问她在哪里,露西说她在珊瑚城堡。石高静立即开车离开海滨大道,向市中心疾驶而去。他对师兄讲了露西遇到的麻烦,师兄说:“看来中国、外国都一样,无论谁学道,都会遇到业障。”

到了珊瑚城堡门前,石高静发现露西的蓝色甲壳虫轿车果然停在那里,但里面没人。他把车子停下,走出来四下打量时,远处一辆灰色保时捷的车门突然打开,露西披头散发地跑过来,扑到石高静怀里哭道:“师父,利迪把我拦在这里整整十二个小时……我昨天夜里怕他饿坏,来给他送东西吃,还和他做爱,但他让我保证永远不和他分手。我不答应,他就一直不让我走。”石高静拍着她的后背说:“好了,现在他已经放了你,咱们走吧。”露西就抹抹眼泪,去发动自己的车子。

石高静看看那辆保时捷,见那个长着硕大鼻子和棕色头发的年轻人正恨恨地向他竖着中指。应高虚问,那个青年竖中指是什么意思?石高静说:“那是西方人最具污辱性的手势。”应高虚说:“呸,那人真可恶。”她又问露西是干什么的。石高静一边开车一边说,露西是银行职员,纽约大学斯特恩商学院的毕业生,那年他去办理房贷时与她认识。露西在大学里读过英译本《老子》,从此被东方文化吸引,得知她的客户是老子的信徒,感到格外亲切,随后便跟着他学道修道。

应高虚听罢感叹:“想不到,在美国还有这样的神仙种子。”

石高静说:“所以我要坚决打败利迪,保护好这颗种子!”他从方向盘上举起一只拳头,向师兄晃了晃。

回到滨海大道,庆典会场很快到了,石高静、应高虚、露西下车走向沙滩。那里,一条红布横幅已经系在了椰树上,上面用中英两种文字写着“庆祝崇玄道院成立十周年”,旁边聚有二三十个穿白绸唐装的人,其中西方人居多。他们发现了石高静和应高虚的到来,一齐向他俩拱手,用汉语高喊“无量寿福”,二人拱手还礼。石高静指着师兄用英语说:“各位道友,这位女士就是我经常给你们讲的应道长!”道友们热烈鼓掌,有几个还跪下磕头。应高虚急忙抬手示意,让他们起来。

一个脸色通红、头发雪白的中年男人说:“应道长,听师父说你要来迈阿密,我们一直盼望着呢。”石高静将他的话翻译给应高虚听,并介绍说,这是最早跟他学道的麦高,职业是中学教师,业余时间担任道院的副院长,许多事情都靠他张罗。应高虚向他点头微笑:“麦高先生,感谢你为道教所做的一切。”麦高说:“不用感谢,都是我自愿的。因为我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世界上曾经有老子这样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他对宇宙的洞察,他对人类的告诫,在今天还不过时,还很重要。如果人类都能懂得顺其自然的好处,不要忙于那些疯狂的甚至恶意的竞争,这个世界就会美好起来。具体到一个人,如果按照老子教的方法修身养性,他能变得身心健康,甚至长生不老。”应高虚说:“你说得很对。大道无处不在,在天,也在人;在身,也在心。只有长期修习,才能从直觉和沉思中彻悟大道,让生命得到升华。你们要在石院长的带领下好好学习,认真修炼。”麦高和其他道友连连点头。

艾蕾娜拉着一个乳房大如两个足球的黑人女青年走过来说:“师父,这是我的朋友海伦。她今天想过来问一下,她做过隆胸手术,还能学习女子内丹术吗?”男道友都看着海伦的胸部发笑。一个黑人小伙子大摇其头:“No!No!”石高静说:“是不行。老子讲,道法自然。她要练习女丹,应该把里面的硅胶取出来。”一听这话,海伦惊叫起来:“No!No!”用手护着两个巨球跑掉了。道友们瞧着她的背影大笑。

石高静看看手表,让麦高带领大家站桩。几十位道友马上面向太阳排成方队,每人占据约两平方米的地盘。任由用手提式音响设备放出舒缓动听的中国丝竹乐曲,道友们直立合目,两脚分开与肩同宽,双手自胸前抬起成抱球状,屈膝微蹲,久久不动。

这个穿着清一色唐装、姿势奇特的群体,很快引来了许多游客围观。有人说:Kungfu(中国功夫)!Kungfu!

任由向他们解释:这不是中国武术,是中国道教养生术。等一会儿,刚从中国来的女道长还会有精彩表演。听他这么讲,有许多人驻足观看。

又有一些道友赶来,其中还有从亚特兰大、奥兰多等城市开车过来的。看看道友已经来了五十多个,围观者有了一大片,石高静抬手示意一下,任由就让音乐渐渐变弱,慢慢停下。道友们收功,睁眼,转身面向石高静和应高虚。

石高静拿过麦克风讲了起来:“各位道友,女士们,先生们,上午好!我是石高静,迈阿密大学人类基因工程研究员、博士,同时也是道教徒,崇玄道院的院长。今天我们要在这美丽的迈阿密海滩上举行崇玄道院成立十周年的庆典活动,感谢各位光临!光临这次活动的,有一位十分尊贵的客人,就是这位应高虚女士。她是中国全真道南宗祖庭琼顶山的住持、龙门派的第二十七代传人。她从很年轻的时候就信奉道教,二十多年前去琼顶山拜翁崇玄老道长为师,刻苦修习道教南宗的内丹术,现在已经卓有成就。请她给大家讲话!”

在道友及围观者的热烈掌声中,应高虚接过话筒,带着羞容开口了:“谢谢各位道友。我从中国来到这里,看到我师弟办的道场红红火火,有这么多的道友学道修道,我感到非常高兴!可是,我高兴的同时又感到惭愧,因为,我住持的琼顶山道观目前很不景气,远远比不上这里……”

石高静打断了她的话:“请师兄等一等,我要给你做做翻译。”不过,他在翻译的时候只保留了前面,把后面的几句舍弃了。

石高静让师兄介绍一下琼顶山,应高虚讲:“琼顶山位于中国南方,总面积两百多平方公里,主峰海拔一千八百多米,顶部长年有白云缭绕,就像堆满白色的琼玉一样,所以就叫起了这个名字。琼顶山有很多的奇峰、怪石、悬崖、瀑布,是中国著名的旅游胜地,王羲之、顾恺之、李白、苏东坡、陆游等文化名人都在那里留下过足迹和作品。琼顶山也是著名的道教名山,早在东汉时,著名道士葛玄就在这里修炼,创立了道教‘葛真君派’。西晋时,魏华存夫人在此修道,被后世尊为上清派第一代祖师。到了宋朝,张伯端在这里修炼,写下了著名的内丹学著作《悟真篇》,开创了全真道南宗,被后人尊称为‘紫阳真人’。那时,琼顶山的中心道观——逸仙宫是被皇帝赐名、由国家派人管理的,规模非常庞大,小一点的道观和茅棚更是遍布全山。可惜,到了明清两朝,这里的道教开始走下坡路,道观多次被毁,道士越来越少。在我二十多年前上山求师的时候,整个山上只有三位老道士了……”

石高静翻译的时候,又把最后两句做了保留。他大声说:“应道长已经介绍了琼顶山的道教传统。各位道友,你们想看南宗传人的真功夫吗?”道友和围观者立即大叫:“Yes!Yes!”还有一些人连声喊着:Kungfu!Kungfu!等到任由把心电图机在桌子上放好,师兄到椅子上坐下,石高静要求众人安静,一起见证奇迹的发生。

道友和围观者很快鸦雀无声,都把目光投向了应高虚和那台心电图机。

任由帮应高虚安好电极,小声说:“我等着你微笑呵。”

应高虚收腿盘坐在椅子上,手抱丹田,二目轻合。很快,她脸上现出微笑,任由急忙把机器打开。

石高静紧张地守在机器旁边,目光盯着记录纸的出口。看见那纸吐出来,他也吐出了一口长气,将嘴贴近师兄耳朵轻声道:“成功了!”随后,他撕下记录纸高高举起,“大家看看,应道长的心电图是什么样子的!”

众人急忙围过来观看,观看之后大呼小叫,连声称奇。露西还恳求应道长收她为徒,教会她这一手。

一个身穿T恤、骨瘦如柴的白人老头举手大声说:“石先生,我能摸一摸这位女士的脉搏吗?”石高静说:“可以摸,但你要明白,她现在停止了功法,脉搏又会恢复的。”瘦老头说:“你能不能让她再做一次?”石高静见来者不善,说:“一次就够了,为什么要再做一次?”瘦老头冷笑一下:“石先生,我是个工程师,从来不相信上帝,不相信佛,也不相信安拉,只相信科学。科学告诉我,一个活着的人不可能没有脉搏。而你和这位女士如果打算让我相信,就必须采用科学试验的方法。”石高静说:“用什么方法?”瘦老头说:“你声称是大学的研究人员,应该知道,一个科学的结论,必须是在反复试验并且获得相同结果的情况下做出的。”

石高静犹豫起来。艾蕾娜说:“师父,他既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你就让应道长再来一次。”在场的人,包括一些道友都说:“对,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石高静转身问道:“师兄,这人想让你再来一次,你看行吗?”

应高虚早已看懂了那老头的目光,摇头道:“我觉得有点紧张,再做一次没有把握……”

石高静就对瘦老头说:“对不起,做这个表演是要耗费很大体力的,在短时间内不能做第二次。”

瘦老头摇头大笑:“哈哈,我看出来这是个骗局嘛!女士们、先生们,你们不要相信他们,他们是中国来的骗子!”

石高静愤怒了。他一只手拿麦克风,另一只手大幅度地挥动着:“我以人格保证,刚才应道长的表演是绝对真实的,绝不是在骗大家……”他对应高虚小声说,“师兄,你再辛苦一回好不好?”应高虚迟疑片刻,再度盘腿合目。

任由和石高静都紧盯着应高虚的脸,期待着微笑的出现。

可是,三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应高虚不但没有微笑,反而隐隐现出焦虑神色。

有些人等不及了,叽叽喳喳开始议论。那个瘦老头突然走到心电图机旁边,伸手一摁按钮。任由慌张地说:“你怎么能动我的机器呢?”瘦老头冷笑道:“你不动,我就来动。”石高静面色铁青,想把机器里的纸拿到手中,却被瘦老头猛地推到一边。

瘦老头把心电图纸拿到手中,瞥了一眼,立即向众人展示:“女士们先生们,这一回你们看见了吧?这弯弯曲曲的线条是什么?是这位女士真实的心电图!刚才他们做的试验,完全是假的,是一种魔术!”

“骗子!”“中国骗子!”……许多围观者,包括一部分道友,都一边嘟哝一边走了。

那个瘦老头,将记录纸往应高虚脸上一扔,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

应高虚将电极从身上一一扯下,低头捂脸,坐在椅子上久久不动。

石高静大声喊道:“道友们不要走,我有话要说!”麦高、露西也大声喊叫,让道友们留步。一些道友便站在了那里。

石高静突然觉得心脏忽悠一下,似乎在胸腔里荡起了秋千。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稳定片刻,才举起麦克风说:“各位道友,刚才发生的完全是一个意外。我现在要告诉你们的是,应道长的表演完全是真实的,绝对不是魔术,更不是骗局。二十年前,在中国的杭州,我和应道长共同的师父翁崇玄道长,在第一次表演成功之后,就遭遇到这样的质疑。你们猜,那个质疑者是谁?就是我!”

道友们惊叫起来。

石高静接着说:“那时候的我,也信奉科学主义,也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不能通过科学验证的事物就不存在,就是伪科学。所以,科学主义的信徒、年轻气盛的我就向翁大师提出了质疑。当时,翁大师轻轻一笑,让医生再次测量。结果怎么样?他又成功了!我呢,过了不长时间,就去琼顶山拜见翁大师,成为他的徒弟。”

许多道友听迷了,啧啧连声。

艾蕾娜还是满脸疑问:“那么,今天应道长的第二次表演为什么失败了?”石高静说:“应道长的第二次表演并没有失败,问题在于,她还没有入静,没有进入闭息状态,那个信奉科学主义的工程师就抢先开动了机器。”艾蕾娜说:“师父的意思是,现在应道长还可以向我们表演,对吗?”石高静见师兄还是捂脸呆坐,就说:“应道长昨天刚从中国过来,非常劳累,今天身体状态不是太好。她要在美国住两到三个礼拜。我想,下个周六我们在道院聚会的时候,她会再次向你们表演的。”

道友们兴奋起来,表示下个周末一定到道院去。有的还说,要带上自己的家人和朋友。

石高静和麦高商量了一下,决定取消后面的道友发言、集体打坐两个项目,宣布庆典活动到此结束。

回道院的路上,应高虚把身体往靠背上颓然一仰:“师弟,今天丢脸丢大了。”石高静说:“你肯定是看见那个瘦老头气势汹汹,心有点乱,迟迟入不了定。”应高虚说:“就是这个原因。”石高静说:“你今天太累,状态不好,下个周末让大家再次见识你的成功。”应高虚蹙眉道:“你还让我出丑啊?”石高静说:“你休息一个礼拜,肯定没问题。”应高虚说:“可是,我不想再表演了。”石高静忙问为什么,应高虚说,她的心很乱。石高静只好不再强求。

回道院后,师兄去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不再露面。石高静做好午饭,敲门喊她,她出来后萎靡不振,吃得很少。石高静劝她别再为上午的事情烦恼,该放下的就放下。应高虚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是呵,该放下啦,该放下啦。”

石高静向师兄讲,明天他去上班,顺便也请几天假,后天陪着师兄外出游览:先去离迈阿密不远的迪士尼公园,接着沿海边北上,逛完华盛顿、纽约,再去看尼亚加拉大瀑布……没等他说完,师兄却摆手道:“谢谢师弟的精心安排,可是我不去,我打算走。”石高静非常吃惊:“师兄,你刚来两天,怎么就要走呢?你早在电话里跟我说过,要在这里住十天半个月的。”应高虚说:“我现在改主意了。”石高静问:“回去有事?”应高虚说:“回去反倒没事,事在这里。哎,你不是让我教女道友学女丹吗?让她们来吧。”石高静说:“你太累了吧?改日好不好?”应高虚说:“没时间了。你现在就让她们过来。”石高静只好打电话,让露西和艾蕾娜马上来道院。

等到两位女道友过来,四个人到太清殿向祖师爷行过礼,各自寻个垫子坐下,应高虚就开始了传授。她神情郑重,语气庄严:“《易经》讲,‘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太始,坤作成物。’《女金丹》讲,‘天阳地阴,乾刚坤顺。’乾坤皆具真元之气,男女各具不死之身。只要心诚意静,苦学勤炼,男女都能修成。不过,男子以精为本,女子以血为本,所以下手之处不同:男以炼气为要,女以炼形为要;男子修成不漏精,女子修成不漏经。这就是祖师讲的‘顺则成人,逆则成仙’。等到腹中金丹结成,再加上广立功德,就能长生久视,了道成真。”

石高静把这些话翻译给两位女弟子听。露西眨着她那双蓝眼睛说:“这些话,师父你已经向我们讲过了。”

石高静说:“你别着急,好好听应道长下面讲什么。”

接下来,应高虚讲修炼女丹的一个个步骤:静养化悉,知时炼形,斩龙立根,采取生药,炼结还丹,会合胎息,调养出神,合道成仙。她讲得非常详细,从理论到实践,再到每一个步骤可能出现的情况以及应对措施。讲到一些涉及女性生理方面的内容,石高静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让翻译出现了停顿。但他转脸看看师兄的表情,依然是那般庄重,明白自己是想多了,便马上清静心意,像在学术会议上宣读论文那样,把师兄的话译了过去。

在应道长停下来喝水的时候,艾蕾娜对石高静说:“师父,请你问问应道长,她的赤龙,也就是月经,是什么时候断掉的?”石高静转脸问过,应高虚面不改色答道:“到琼顶山的第三年,那年我三十四。”听她这么说,艾蕾娜拍手惊叹:“噢,赤龙真能斩断呀?要怎样修炼才行呢?”应高虚就详细地讲了起来,包括那些涉及女性生理的隐秘细节。

石高静一边翻译一边暗暗吃惊。他一是惊叹师兄的道业有成;二是慨叹与师兄因为性别不同,致使这种隐秘的体验得不到交流。他想:师兄三十四岁那年,我已经拜过师父,经常去琼顶山小住,却很少跟师兄说话,对女丹更是一无所知,因为师父只传给我男丹练法。到美国办起这家道院,一些女道友也来参加,我只好凭借书上介绍的女丹练法向她们讲授。然而,女丹的一些独特之处,尤其是修炼中出现的一些特殊情况,有的女道友讲出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却不太明白。我曾经打电话问师兄,师兄却羞羞答答、吞吞吐吐,在最关键的地方欲言又止。今天,她为何把这些事情如此坦然地讲出来了呢?

石高静忽然明白,今天师兄的用心良苦:她与其说是教露西和艾蕾娜,不如说是教我。她要把自己修炼女丹的经验统统告诉我,好让我在美国收徒传道呵!

他满怀感激地拱手道:“谢师兄教诲!”

应高虚笑了一笑:“不用谢,你好好记住就行了。”

应高虚一气讲了三个多小时,直到黄昏时分才结束。石高静起身要去做饭,露西提出,为了表达谢意,她请二位师父到中国餐馆吃饭。石高静说:“不行,迈阿密的中餐馆里都是荤腥之类,应道长不能吃。”露西问:“去吃素食好吧?”石高静点头道:“好。”他向应高虚讲,现在西方有越来越多的人吃素,这并非因为宗教信仰,而是出于健康、环保以及爱护动物的原因,有一些餐馆经营的饭菜无肉、无蛋、无奶、无酒、非转基因,是严格意义上的素食,国际上统称为“VEGAN”。在迈阿密海滩第三街上有一家挺不错,他经常到那里吃。应高虚却说,今天晚上她不想吃饭。石高静说:“应道长不吃,我也不吃了。你俩回去吧。”露西问:“你们难道不饿?”石高静说:“饿一点没关系,我和应道长曾经跟着师父学习辟谷,长达二十一天不吃东西。”艾蕾娜惊叫起来:“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

露西的手机上来了短信。她看了苦笑道:“唉,这一个一个都不吃饭了。利迪说,他要继续去珊瑚城堡绝食,直到我答应他不分手为止。”石高静气愤地说:“你别管他,看他真有勇气饿死在那里?”露西说:“对,我不管他,看他能够坚持几天!”

两位女弟子走后,应高虚在一个垫子上坐下,让师弟坐到对面,说她有话要讲。石高静坐下,看着她道:“师兄,你有话就说吧。”应高虚说:“我先让你看一样东西。”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纸片。石高静接到手中看看,那是一张印州大酒店的菜单,立即笑了起来:“你让我看菜单干什么?这里又不能点菜。”应高虚说:“你往边上看。”

石高静再看,就发现了上面用碳素笔写的十六个字:

庙不像庙,蓝眼人笑。

平曲试罢,簪子交掉。

石高静不明白,抬头问道:“师兄,这是谁写的?什么意思?”

应高虚说:“这是江会长写的。年前腊月二十一,市宗教局召开宗教界人士迎春茶话会,吃饭的时候我跟江会长坐在一起。我说:‘会长,过了年我要去美国看望师弟,请给我指点一下好吗?’他沉默了一会儿,向服务员要来纸笔,给我写下了这四句话。我问这是什么意思,会长笑而不答。今天上午,我突然明白了。”

石高静再读一遍这几句话,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其中大有玄机。前面的两句好懂,是说我在这里办的道院没有国内道观那样的壳子,信徒多是蓝眼睛的白人。这没有稀奇之处,把这里的情况稍加猜想就能说得出来。稀奇的是第三句——他怎么能预先知道我师兄到这里会表演气住脉停,改变心电图,先是测出成功的平线,后又测出失败的曲线呢?还有,第四句“簪子交掉”是什么意思?

这时,师兄已经抬起手来,把头上的那根龙头木簪拔下,双手捧着,极其庄重地送到了他的面前。他心中惊慌,急忙推拒:“师兄,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应高虚说:“怎么使不得?江会长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石高静说:“你别信他的话。他是逗你玩的。”应高虚说:“江会长神机妙算,玄门内外都宾服他,他不会随随便便给我写的。师弟,我真该交班了,你快接着!”石高静还是不接,让她快收起来。应高虚说:“你不接,我先交给师父。”她起身走到师父的遗像前面,把簪子恭恭敬敬放到供桌上,然后三礼三叩。石高静见她这样,也急忙过去和她一起叩拜师父。

礼毕,应高虚又说:“师弟,即使没有江会长这话,我到你这里之后,也有了交班的想法。”石高静问她为什么这样讲。应高虚说:“你看,你这崇玄道院虽然是琼顶山的下院,却红红火火,道徒众多。但是上院呢,香火寂寥,门可罗雀。要是你这些洋徒弟到琼顶山看看,还不把我羞死?有句老话讲:本固而枝荣。南宗祖庭这个老本,今天弱到这个地步,真是不该呵,我愧对祖师爷,愧对咱师父!”石高静劝她:“师兄你别这么说。琼顶山在你手里也有很大起色嘛,大家都很佩服你的修为。”应高虚连连摆手:“师弟快别说了。师父羽化后,我也曾下决心振兴南宗祖庭,想找个地方重建逸仙宫。可是我东奔西走,徒劳无功,只好守着简寥观这座小庙,和老睡仙、沈嗣洁、阿暖他们几个混日子。师弟,不瞒你说,有时候,我连买米的钱都掏不出来……”石高静吃惊地说:“是吗?那我帮你,这点钱我还是出得起的。”应高虚说:“不,我不是要你帮这个,是要你回去办大事。师弟,你回国吧,你把琼顶山接下来,南宗祖庭肯定会面貌一新。”

石高静听到这里,惊得双目圆睁:“你让我回国?把琼顶山接下来?那你干什么?”应高虚微笑道:“我在你手下当普普通通的炼家子,你不会不留我吧?”石高静说:“师兄,你要是真不想当家了,也轮不到我接班,我目前还是一个俗家居士呢。”

应高虚看着他说:“师弟你跟我说实话,你在这里有没有女人?”

石高静笑了一笑,向师兄坦白:“我刚来时道心不够坚定,曾经有过。可是自从办起道院,就彻底断绝了。首先,是我决心修道,吃了秤砣铁了心;其次,我不想让我的弟子们看到他们的师父是假道学、伪君子,白天讲得天花乱坠,晚上搂着女人猛睡,哈哈……”

应高虚也笑了,拿手指点着他说:“你呀,坦白从宽,改了就好。我问你有没有女人,是想知道你回国有没有牵绊。没有就好,你可以回国出家了。”石高静说:“不行,我还有别的牵绊——这个道院,还有我的工作。”应高虚说:“这个道院让别人管理,你抽空过来指导一下就行。工作嘛,辞了就是。”石高静说:“道院可以让别人管,工作我可不想辞。”应高虚问:“为什么?挣钱很多?”石高静笑道:“不是,要想挣大钱,我早干别的去了。我跟你说过,来美国留学是为了捉‘鬼’——我身体里的那个‘鬼’。”

应高虚怔了一下,随即点头道:“对,你是说过,你们家几代人都有心脏病,你想找出原因。怎么样,现在清楚了吧?”石高静说:“有些研究机构正在做这个项目,但还没有完全搞清楚。大致上判定致病基因在3号染色体上,具体在什么位置还不能确定。”应高虚问:“在哪里?我听不懂。”石高静说:“我给你打个比方吧。遗传基因,那个叫作DNA的东西很长很长,好比万里长城,现在我只知道那个小妖在山西的一段长城上,但到底它在哪里,在哪个垛口上,还搞不清楚。”应高虚问:“要是搞清楚了,就能把它斩除吗?”石高静说:“目前还不可能。”应高虚说:“那就算了,还是靠丹功吧。你要是照咱们师父教的修炼下去,一定能降妖除怪,让自己长寿。”石高静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些年我苦练不辍。”应高虚说:“你回国之后,凭借琼顶山的地气,会事半功倍的。”

石高静沉吟起来。他来回踱了几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街上的灯火说:“来美国十三年了,我真舍不得离开这里。”

应高虚走到他跟前说:“舍不得也要舍。师弟,我求你了。”说罢,她向石高静深深一揖。

石高静急忙还礼:“师兄你别这样,你让我再想一想。”

应高虚说:“好,你在这里想一想吧。”她指着东边的供桌道,“你想通了,决定回国了,就把这簪子取走。”说罢转身回房。

石高静目送她走出太清殿,站立片刻,走到了师父的照片前面。

供桌上,木簪躺在那里,棕黑色的簪身幽幽发亮,龙头上的那个白块皎皎然醒目。石高静满怀敬意,向它三礼三叩,才起身把它拿到手中。

这根木簪,是南宗的圣物。师父向他讲过,当年长春真人丘处机不远万里,去西域雪山下见成吉思汗,劝他敬天爱民,赢得了大汗的恩宠,从此全真道大兴天下。南方的金丹派道士们为了生存和发展,也纷纷归到全真门下,而且多是归于丘祖创立的龙门派。然而,张伯端的后人却安居琼顶山不为所动。当时有一位高道叫陈致虚,既学北宗,又学南宗,就来劝琼顶山的道士们改换门庭。道士们不愿意,陈致虚手指逸仙宫内的一棵银杏树说:“看,丘祖都给你们准备好龙头簪子了,你们还不答应!”当时是个冬天,银杏树叶落枝秃,奇怪的是,此刻每一根枝梢都变成了簪子的模样。当家的老道爷掰下一根瞧瞧,簪子的一端竟是一个龙头,而且龙头的顶部发白。陈致虚说:“看见了吧,这是长春真人特地为你们准备的,虽归龙门,琼顶还在。”道爷老泪纵横,向大家说:“徒儿们,叩谢丘真人吧!”说罢,他将自己头上的簪子拔掉,换上了龙头簪,向着北方跪下。全宫道士也都学了他的样子,从树上取下簪子,别在头上,跪在了老道爷的身后。陈致虚向他们宣读了“龙门百字派系”:“道德通玄静,真常守太清,一阳来复本,合教永圆明,至理宗诚信,崇高嗣法兴……”当时的老道爷,取“通”字改名,徒子徒孙们或取“玄”字或取“静”字改名。从此,这些白顶龙头簪子代代相传,到师父这里已经是龙门第二十六代,为“崇”字辈,他给徒弟起名则用“高”字。师父还说,当年改换门庭,从银杏树上一共掰下七十二根簪子,他一生中只见过两根,一根是他师父传下、他整天戴在头上的;另一根,则在一位坤道头上,那坤道被人叫作陈仙姑,曾在琼顶山住过十几年,“文革”中失踪,不知所终。

1982年夏天,这根龙头簪子到了大师兄头上。那时玄溪水库已经建成,在琼顶山中流淌了亿万年的玄溪变成一片大水,直逼逸仙宫的山门。道士们恋恋不舍地搬家,将简寥观当作栖身之地,身为杭州大学青年教师的石高静放了暑假也去帮忙。大家正在搬着,突然天降暴雨,湖水飞涨,很快扑进山门,蹿进一个个殿堂,大家只好随手抢到一些物品从后门逃走。到了后面的山岗上,石高静和几位乾道、坤道止步回身,眼看着逸仙宫在大水中越变越小。这时,一个惊天动地的霹雳在空中炸响,众人都吓得抱头蹲下。雷声消失之后,祁高笃看着大师兄的头顶说:“奇怪,师父的簪子怎么在你头上?”大师兄说:“不可能吧?”就抬手取下来看,然而只看一眼她就惊叫起来:“真是师父的簪子!这是怎么回事?”石高静往四周瞅瞅,说:“哎,咱师父呢?”大家这才想起,刚才师父没从逸仙宫里走出来,于是就向着水中连声哭喊。石高静和祁高笃还跳到水中,游到逸仙宫上方一次次潜水搜寻,然而水下一片浑浊,哪里能寻得见,二人只好游回岸上。大师兄哭着说:“师父是与逸仙宫共存亡呀!”众人点头称是,都说师父如果没有那种想法,不会逃不出来的。石高静说:“大师兄,师父把簪子交给了你,你就接班当家吧。”大家到了简寥观,请城隍庙的江道长带人过来,给师父做了三天法事,又为应高虚举行了升座仪式。从此,大师兄就成了琼顶山道观的住持。

石高静万万没有想到,十八年后,大师兄要让他接这根龙头簪子!

石高静来美国后一直留着长发,平时束在脑后,如果像全真道士那样盘在头顶也是可以的。他用双手把簪子举起,想在头上试一试,然而,簪子的分量似有千斤之重。

我不能接。我没有接的愿望,也没有接的能力。

他把簪子又放回供桌,向师父磕了个头,仰脸说道:“师父,我无法接受师兄的重托,我还是在这里做个海外散人,一边从事科研,一边传道授徒吧。”

说罢,他起身走出太清殿,去自己屋里看一会儿书,练一会儿功,上床睡下。

早晨醒来,石高静去太清殿看看,龙头簪子还在那里。他想,等师兄过来瞅见,明白了我的抉择,她就死心了。

他到厨房做好早饭,喊师兄来吃,但师兄不开门,依然说她不想吃,让他该干啥干啥去。石高静只好草草吃了一点,开车上班去了。

他忙活一天,下班回来,发现师兄正在太清殿里,坐在师父的相片前面。他以为师兄是在打坐,但马上发现了蹊跷之处:师兄身体不够端正,头也垂得过低。他猜测师兄是睡着了,就轻轻走到神台前,拿起木槌轻敲铜罄,想把师兄唤醒,然而师兄没有一点点反应。

他走到师兄跟前蹲下身来,见她眼睛紧闭,不像打坐的样子,心中猛然悸动,额上冒出汗来。他小声唤道:“师兄,师兄。”师兄却不答应。他抖着手去试师兄的鼻息,竟然感受不到一丝。再去摸她的手,那手已经又凉又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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