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谷外有一座倚竹镇，镇北有一座军营，军营三面环山，山上生着数不清的野菜。
现在是清晨时分，太阳刚刚升起，经过一夜雨露润泽，山上冒出新生的嫩芽，一个肩扛篾筐的粗布少年和很多穷苦人一样，蹲在地上，拿着一具小锄头，专注地挖着野菜，只是在挖野菜的同时，他会时不时凝望山坡下的军营里有没有异动。
一名满头大汗的传令兵从军营内急跑出来，在挖野菜的人群中往来搜寻，老远见到粗布少年以后，招手呼喊：“小哑巴，赶紧过来，胡统领有事找你。
放下手中的锄头，趁着传令兵不注意，‘小哑巴’从筐里取出一柄锋利的短刀藏在身上，而后跟随传令兵一前一后地朝营门而去。
走在传令兵身后的小哑巴已近弱冠，身材颀长两眼通透，真名叫牧清，其实并不聋哑，他的父亲牧文远曾为前朝的富国将军，家世极其显赫。然而一场忽来的战争，摧毁了威赫一时的华夏王朝，连带将不可一世的牧氏家族碾成历史的尘烟，高高在上的阔家少爷从此坠落人间。
牧清本来是一个必死的人，战场上斜刺里飞来的一根射虎鈚箭从前胸射入，从后背穿出。类如这种贯通伤，十中九死，但他偏偏就没死。当他拖着半条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恰好被一位隐居幽兰村的老医仙收容救治，老医仙见他根骨奇正，有意将毕生医术传授给他。
在跟随老医仙学医问药、游走街头的两年间，牧清每天见到的，不是衣不遮体就是食不果腹，这让不食人间烟火的阔少爷突发另一种人生感悟：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是大富大贵？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是衣食无着？为什么有的人会从富贵的顶端一下子跌到贫穷的谷底？如果神灵是公平的，就该让每一个人都有逆袭的机会。
然而这种感悟只存在触景生情的一瞬间，更多时候，底层民众的困苦生活让他感到绝望，没有丰盛的菜肴，没有华丽的穿戴，更没有出入蜂拥的随从，这一切都让出身巨富之家的牧清无时不刻的心生逃遁之想。
半年前，牧清终于无法忍受这种清贫、清苦的底层生活，留下一张遁去的字条，离开了清贫的幽兰村，离开了困苦的生活。
就在牧清离开的当天下午，刀光剑影忽然起，幽兰村两百余口全部被杀，死去的尸体还被曝尸在十字架上晾晒。
成排成片的十字架，让牧清衍生出无数的愤怒，誓言穷尽一生也要诛杀行凶之人。行凶的人，就是眼前这座军营内的最高军事主管——统领胡三木。
复仇的想法若是放在依然富贵的年代，牧清说什么也不会相信自己竟然会为了一群死人而妄动杀念。不就是两百条贱命么？死就死了呗。然而时过境迁的他，为什么会有报仇的想法，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也许是胡三木‘包庇前朝余孽，诛杀务尽’的言论，触发了牧清积善不多的良心。因为自己是‘富国将军’牧文远的儿子，属于余孽范畴，所以说到底还是自己害死了老医仙和村民，如果不能亲手宰了胡三木，他将寝食难安。
牧家武风不盛，牧清之父牧文远虽贵为‘富国将军’，却不是靠武技得来的尊称；源于此，牧清的武功更是惨不忍睹，等同于无用之说。若想报仇，尤其面对的还是一位统帅千人的军事主官，非用奇策不可杀人之。
曾经富贵的经历告诉牧清，军队并不是一尘不染的洁净之地，里面也有很多的淤泥。假如能够讨得军中污泥的好感，哪怕是做一些跑腿的活儿，也许顺藤摸瓜的就能找到接近胡三木的契机，没准儿还能顺手一刀砍了胡三木。
于是在五个月前，牧清装扮成又聋又哑的小乞丐徘徊在军营外的茂林密草当中，一边挖草卖药，一边寄望于能够得到军人们的召唤。
五个月的风吹日晒，五个月的挖草卖药，底层士兵首先认可了他，接着就是更高一层的将领。试想下，一个做事麻利，没有报酬，还不会泄密的小哑巴，又有谁不喜欢呢？就在今天，胡三木派人又来宣他。
这一次与往常不同，胡三木背对牧清，素衣素袍没穿铠甲，身边也没有多余的护卫，传令兵报了一句‘人到了’，然后躬身退去。胡三木此刻正在若有所思地凝眉看着一张军事地图，没有理会牧清。
牧清万般恭敬地往前凑了几步，胡三木依然对他不理不睬，于是牧清壮着胆子又往前挪了几步，此刻他与胡三木之间的距离只有半条胳膊的长度。
这一幕咫尺距离的场景，牧清足足憧憬了五个月，且不论武功高低，只要抱着必死的决心扑上去捅一刀，胡三木能有几多存活的概率？但是，一个世居富贵、渴望荣华的富家少爷，在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又有多少视死忽如归的凛冽情怀呢？
当手指攥在刀柄上的时候，指尖上的那柄锋利‘小刀’瞬间变成了万钧重担，双手也仿佛灌了铅，对于死亡的恐惧，开始在牧清心中蔓延：
‘外面那么多人，如果胡三木死了，我应该也会被随之涌入的士兵乱刀分尸吧。怎么才能逃出去呢？能逃出去么。如果逃不出去，我会死么？我能死么？为什么我要死呢，我是堂堂的牧家少爷，一个臭当兵的能和我比么？以命换命，值得么？’
退去的心，开始占据上风口。
牧清想杀人，但却不想为此搭上了性命，脑海里反复推演‘会不会死‘的问题。他越是纠结于这种想法，手脚也就越僵硬，脸色也从红润演变成酱紫，牙齿还发出一种轻微的哒哒声，这种惶惶的情绪让牧清的行为变得迟疑和慌张，就连眼神也变得游移，最终低下头，不敢仇视胡三木宽大的后背。
胡三木统兵多年，经历过无数生死，对于身边隐藏的不善良，有一种超自然的感知力。他感觉身后气场凝重而躁动，眉毛团起来，骤然转身，暴呵：“哑巴！你要干什么！？
这声大喝，宛若晴天炸雷，炸得牧清浑身毛发根根竖立，双腿瞬间失去了力度，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摊开双手在身前乱摇乱晃，嘴里‘呜呜’地吼着聋哑人特有的依依呀呀，他想证明自己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敢做。
胡三木从‘小哑巴’慌乱的行为中看出了胆怯和温顺，嘲弄得笑笑，不疼不痒地说道：“起来吧，有事让你办。
牧清松了一口气，顺势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唯唯诺诺站起来等候吩咐。
胡三木拍拍牧肩膀，半是胁迫、半是诱惑地说：“这件事，办好了，有赏！办砸了，杀头！明白么？
牧清拼命地点头，害怕得像个磕头虫。
胡三木从桌子上拿起一封信递给牧清，言简意赅地补充说：“富贵饭庄，老板娘金瓶梅，交给她。就这事，去办吧！
惊魂未定的牧清，刚想伸手接过这封信，突然觉得这么做很不妥，急忙把自己的脏手缩回来在衣服上面擦了又擦，最后这才低三下四地接过信，像擎着圣旨一样端在手里。
胡三木笑着说：“小东西，算你识相。要是弄脏我的信，赏你三马鞭。滚吧！
作为一个混迹军营、摇尾乞怜的小哑巴，牧清深知此时若是乖乖离去，一定会横生枝节，他不敢‘马上滚’，一边把手放在嘴巴前‘唔哩哇啦’地比划，一边拍拍瘪瘪的肚子表示自己还没吃早饭呢。
胡三木明白他这是在讨赏，笑着在信封上补写六个字：‘可赏午饭一餐’。而后说道：“把这几个字拿给金瓶梅看看，你就有饭吃了。喏，赏你铜钱一枚。 说完掏出一枚铜钱，当啷一声扔在地上。铜钱很顽皮，叮叮当当地乱跑乱蹦，最终卡在牧清脚下不远的石头缝儿里。
看到这枚铜钱，牧清心中冒了白烟儿，暗骂：“你奶奶的，普通一兵还会赏我半钱银子呢，你他娘的身为大统领，就给一个铜板？ 但是他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好乖乖地趴在地上去捡那枚铜钱。铜钱卡的很深，抠了老半天也捡不出来。
胡三木见之，又好气又好笑地随口骂了一句‘废物’，而后把他一脚踢开，接着深吸一口气，抬起左脚，对准卡住铜钱的石头缝儿，猛得一跺，‘嘭’地一声爆响之后，卡在缝儿里的铜钱‘嗖’地飞向半空，接着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飘飘悠悠地刚好‘飞’入牧清手心里。
这一手功夫，着实把牧清吓了一大跳，暗暗捣鼓：“我的老天爷，幸好刚才没有冒冒失失的一刀捅上去。就凭这一脚的功夫，小爷死一百回都富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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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清惊了魂，忘记应该赶快出门送信，怔怔地站在原地发呆不动弹。胡三木气恼他不走，骂道：“小兔崽子，赶紧给我送信去，误了我的好事，有你好看。赶紧滚！ 接着，狠狠在牧清屁股上踢了一脚，直把牧清踹出了中军大帐。
灰头土脸的牧清，叽里咕噜爬起来，掸掸屁股上的泥土，再也不敢耽搁，一口气‘逃’出军营十几里方才停了脚。当他刚一停下来的时候，方才惊悚的场面立刻浮现眼帘，与此随之而来的，是汹涌的挫败感：
“悔不该没有好好练武，奶奶的，我也太怂了吧，居然连拔刀的勇气都没有。看来我爹说的没错，说到底小爷还是一个不中用的败家子儿。丧气，真他娘的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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