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家庭,如牢狱,似虎穴,桥儿能够生活下去吗?他的心中早就油然生起离家的念头。对于别人来说,有家是温暖、快乐的,而对于桥儿,这个家给他的只有寒酸、非难和伤害。他在这个家里没有一点安全感,任何落难于他的事情都会随时发生。在学校、在外面,他是一只快乐的燕子,但是一到家中,一见到家人,他就成了狼群中的乳婴,没有一点反抗之力,只是不停呱呱哭啼。龙盘虎踞,哪还容一匹小马立身。天下其大,桥儿却感觉自己生存在寸尺的空间里,稍动则受挤触。他羡慕和自己同龄的伙伴、同学和朋友,他们都拥有自己热爱的家,而桥儿的这个家是伯母施暴的刑场。桥儿要离开这个家,但离家后桥儿怎样维持自己的生命?他是要去做野人,和飞禽走兽一起生活吗?他没有多考虑,只想逃避,不愿让恐惧永远将自己的心占据。他随时都准备逃离,逃离后不管面对的是什么,他都以为会比在家好得多。他正在等待时机,有机会绝不放弃,他会脱如狡兔,尽力地跑,逃到另外的洞穴。桥儿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没用的废物,连一只蚂蚁都不如。蚂蚁还有自己安居乐业的巢穴,而桥儿却像麻雀寄人篱下,被人强力驱逐,却还赖着不走。桥儿会走的,难道他不怕天天挨打挨骂,难道他不怕死于非命,难道他甘受非人虐待,难道他要在这种残酷中变得残废、缺陷?

桥儿首次离家是在山村的一个晚上。他放学时,夕阳只剩余辉,但还得上山打柴。于是,他回到家把书包放下,柴刀未磨就上山砍柴了。一个人在山上也不觉得害怕,因为他知道,山上除了一些小动物伴着植物外,关没有会伤害人的猛兽,那些坟茔里埋着的尸骨他是不会去想像的。打好两捆柴,挑着下山回家时,天已经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扩大的瞳孔收集着微光,他竟没有绊倒或失足。

桥儿到了家的附近,还差几步就踏进家门了,但他却赼趄起来,恐惧的心理控制他的大脑,他发现家门*出光来。他想:莫非是伯父伯母从镇里回来了!他怎么不敢回家呢?天黑得早,伯母会因桥儿回家晚而揍桥儿。身上的伤还没好了,他怕再挨揍。桥儿放下肩上压着的柴,要先回去探看一下。桥儿轻脚慢动的到了家门口,在光线照不到的黑暗中露出半边脸,往屋内窥视。伯母在,伯父在,那个老高也在,三个人围着一张小方桌上的酒菜细呷慢嚼,话儿正说到桥儿“偷”那一百元钱的事,桥儿竖着耳朵倾听:

是伯父的声音,“这个臭小子,什么都偷,什么也都偷得到,长大了还了得!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他就是死不悔改。他拿您的一百元钱,打得他皮开肉绽才承认,他偷的钱没有花,却是被别人骗去要不回来了。您说说……这臭小子……”伯父说完直摇头。

是老高的声音,说:“没关系!钱倒是小事,主要的是要敢于承认,为人诚实。他还是个孩子,你们也不要太严厉,对孩子的教育是长久的事。这孩子呢?怎么我没见到他?”

是伯母的声音,桥儿最熟悉了,她说:“这小兔山崽子上山砍柴砍到现在。我听见外面有响动,应该是他回来了。”

听到伯母的声音,桥儿的心跳加快。那声音如狼的长吭,桥儿绝不敢进狼窝去的,他拔腿就逃,差点误入狼口,急中生智,趁狼腹饱昏睡,岂不赶快逃离?

那担柴还放在距离家百米处的路面上,桥儿不把它挑回去,因为他打算不再回去了。但是,他对这个家还心存感激。他面对家的方向,双膝跪地,泪花飞,唾沫溅,哽咽着说道:“伯父、伯母对不起!我忘恩负义。我要离开这个家,对你们的养育之恩,我无以报答,只能向你们说声感谢,并给你们磕三个响头拜别。”在黑暗中,没有谁发现他的言行。他这种举动,虽是模仿,但却动了感恩的真情。

桥儿起身,用袖子揩干眼泪,向隐没的高山爬去。桥儿的眼前虽是黑洞洞的,但他的内心世界却升起金光四射的朝阳。他一边探路摸爬,一边思索一连串的问题。他想:“我离开了家,我睡哪里?我吃什么?我该如何生存下去?我没有任何本领,我的身体还未长得粗壮有力,我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我只能在自然的环境中随其自然,任造化摆布。哪才是理想的自由之国?如果那种新世界存在,我该如何找到她?我没有创造的力量,也没有适应的能力,所以我无所适从,只能遭排摈。我能像鸟儿一样生活吗?山上有喝不完的山泉,有采不尽的野果,树叶蔽体,凿洞藏身,与百兽为伴,与万花同床共枕。可是,快乐、自由的过完一生而无所为,于世何用?况且理想世界有的,往往现实社会没有,谁也不知追求。我现在非常的饥饿,身子也非常的乏力,我该到哪里去找点吃的?山区,大地,甚至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黑暗,眼睛在黑暗中寻找光明只觉困倦……”

天地之间黑得可怕,上不见天,下不见地;更静得可怕,令人担心暗藏着无数危机。桥儿慢慢爬,不知哪里是路,躲在何处。但他没有走多久,知道自己还未远离那个家。桥儿感觉越往前行进,越是深邃无底的黑洞。前面没有灯,即使没碰到绊脚石也会遇到荆棘丛,纵然还差点才被毒蛇咬到,又怎能预料不会走到绝命的悬崖边缘,坠入深渊粉身碎骨。桥儿不敢再往山上爬,他想先睡一觉,等天刚亮时再往无名的地方去。前面是一户人家,再往前走,数里之内就不会有房屋了。这户人家窗牖里的灯还亮着,桥儿来到其家屋后,蹲坐下来,背靠木墙,屈膝垫手枕头而睡,如绻屈在暖窝中的入蛰之虫。

伯父和伯母还在陪着那老高喝酒。二更了,桥儿还没有回来,并没有影响他们喝酒的兴致。直到三更半夜,酒足饭饱的老高才又提到桥儿,问:“这孩子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来?是不是你们把他打得不敢回家呢?”

伯父说:“这孩子怎么那么不听话?我俩口子可被他操碎了心!他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使他迷失方向,不知回家?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恐怕是不会回来了!”

伯母说:“不用管他,您尽管喝酒,他不回家,还能到哪里去?”

老高的脸醉得通红,腆着如巨坛的肚子,说:“谢谢你们的酒菜,我现在吃饱喝足,要回去休息了。你们不用送我,快去找那孩子回来吧!酒我喝多了一点,但已有天明来接我,你们放心吧!”说着就起身要走。刚站起来,他就倒在了椅子上,伯父忙伸手去扶。

“没事,没事!喝再多的酒也醉不倒我!”老高又重新站起来,但站得稳了,可不一定又能走得稳。

伯父叮嘱天明说:“你把你爷爷扶好了,可别让他摔倒!”脸转向老高又说:“我就不亲自送您了!”

“不用!不用!你们把那孩子找回来,可不要打他了。打不是最佳办法,应该口传身教,让他认识错并告诉他如何做才是对,这样才不会矫枉过正。”老高说着,由天明右手提防风燃油灯照路,左手搀他胳膊出门走进黑暗。

伯父拿起手电筒,对伯母说:“走!咱俩一块去把那狗娘生的找回来。”

“找什么找!这么晚了去哪里找?他这羊羔子被狼吃掉才好,免得浪费咱家粮食,也少操一份心。”伯母说完,收拾杯盘狼藉的桌子。

“再怎么说,他也是我们的一个侄子,他的父亲——我的仲弟得肠癌而亡,他的母亲找另外的男人再嫁。我们不抚养他,还有谁会抚养他呢?他是淘气,但他还小,长大就好了。虽还小,但什么事情都教他做,他也就什么事情都会做。他犯错,该打该骂,我们当然要严加管教。总之,不能让他无家可归,饿死冻死在外。我们去找一找,别让人以为我们薄情,如果找不回来,我们也就尽仁尽义了。”

“这个兔崽子,不打他能行吗?等把他找回来看我不剥了他的皮才怪了!”伯母收拾了碗筷后,跟着伯父一同去寻找桥儿。还未离家百米,他们就在路边发现了一担柴,谁会把一担柴丢在这儿呢?柴里插着一把柴刀,伯父拿出来一看,正是自己磨过许多次、用过无数回的那把,伯父一摸一看就能认出。这担柴不是桥儿放在这里的,还会是谁呢?伯父打着手电筒向四周照看,没见桥儿的影子。伯母大声地呼喊桥儿,也未听见桥儿的回应。伯父把这担柴担回家,然后再来找。他们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地询问,人家都没有看见桥儿。

他们来到这户人家,这家人还未睡。伯父开门见山地问其主人:“您有没有看见我那侄子?”

其主人感到莫名其妙,先是回答“没有”,然后问情由。于是,伯父伯母把桥儿犯的错事夸大百倍,把桥儿说成一无是处、不可教之的孺子。

桥儿正睡得深沉,突然惊醒过来。他听到了骇浪击石的巨响,山崩地裂地震声,晴天霹雳的轰鸣,母老虎愤懑地吼叫,狂风拔树而起地怒号,是伯母的声音:“小王八,原来你躲在这是,害得我们到处找。你倒挺恣,还在这是睡觉做美梦。”

他要睁开眼睛,但怎么也睁不开,一束强光照着他。他用手掌遮住如日的光束,不让自己的眼睛受损害。习惯了在黑暗中寻找光明,就不适应光明中突如其来的黑暗。桥儿知道自己落网了,想逃也是逃不掉了,因为自己跑的速度还没有他们走得快。伯父拿着手电筒,仍照着桥儿的眼睛,夸耀自己捕鸟的能力,对闻声出来的这家主人说:“我们来您家里叩问前,没有来这里找,从您家里出来,我才想到来您家屋后找找看,不出所料,他坐在墙根正打呼噜!我还算找得仔细,不然,就难找到他了。”

其主人说:“我不知道您这孩子何时呆在我家屋后。在这黑夜,他为什么不回家呢?真够淘气的!“

“他难道不淘气吗?我跟您说的,还只是牛身上的一根毛!他是要多淘气有多淘气,我们俩口子都快被他气死了。”伯母说着,捏着桥儿的耳朵把他拽起来,桥儿又将抓回监牢。伯父走在前面,伯母在后,桥儿被押在中间。伯母一边用脚走路,一边用手拧桥儿身上的嫩肉。拧了这处,又拧那处,桥儿无法拦挡,因为在黑暗中,魔爪是无形的,谁也不知道它伸到哪里去,只有受害后才知道。一路上,伯父和伯母盯得他很紧,怕桥儿跑了,吃不了打人的便饭。桥儿始终不敢逃,没有天神和亡灵的庇护,他知道是自不量力的败举。桥儿又重新被关进原来的牢房,无形的镣铐自然缚住双手双脚。牢里虽有做饭的锅灶和挡风的墙壁,但与云天为棚的外面是一样饥寒。桥儿怕的不是饥寒,而是怕伯母那早已准备好的刑具将在自己身上实验性能。桥儿担惊受怕的事情总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旧伤刚有,新伤又累加上来。桥儿能有多少眼泪?却总哭不完。伯母像前几天的晚上一样打桥儿(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桥儿是因被冤为偷钱而受屈打的),打得桥儿血泪淋漓。桥儿这次受的伤更重,因为是伤了又伤、痛上加痛。人们对桥儿挨打已经司空见惯,早变得麻木不仁。这次没有一个人来给他说情,想说情的人也是爱莫能助,对伯母也只能可恨而不可击。严刑拷打让蒙冤的人承认虚有的罪名,但不能消除其逃生的yu望。桥儿离家的决心更加坚定,他痛恨这个家,尤其痛恨伯母,他痛恨所有一切,包括他自己。在伯母打他的时候,他没有一点反抗之力。他很想快点长大,长得比伯母更有力、更高大、更残酷,好与伯母对抗,让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让自己解放,获得自由。

没过几天,桥儿又离家出走了。伯父伯母四处寻找,找遍整个山村,见人就问,都不得知桥儿的踪影和去向。最后,听两个孩子说,桥儿在山的另一面,但他们去找,并没有找到。伯父伯母当然不会无始无终地找下去,找不到,他们也就休手。家中没有了桥儿,他们倒是轻松许多。眼不见,心不烦,伯母应该称心如意了。如果不是伯父还有点仁义之心,伯母早就把桥儿撵出家门了。她那样狠毒地对待桥儿,无非是想旁敲侧击地赶走桥儿。

那天是星期六的上午,桥儿和两个伙伴在山间找野果吃。野果没找到,倒在榛莽中进退两难,割破了衣裳,又划伤了皮肤。好不容易走出灌丛,来到一条在山腰盘绕的小路上。有路好走,无路难行!桥儿和伙伴顺着路继续向离远家的地方游玩。阳光暖照,清风徐来,山林葱绿,啾啾鸟鸣,汩汩流水,梯田中插下去的穰苗站稳了脚跟。他们之所以没有觅食到野果,是因为现在万物刚刚苏醒,不是开了花还未结果,就是发芽的种子正在茁长。他们倒是选择了最好的踏青时节,一切都是那么清晰、自然。

一条山沟隔断了他们前进的山路,如果要继续往前,他们必须脱鞋趟过去。如果不脱鞋,他们是不能用最大的步子跳过去的。桥儿伫立远望,山上梯田无数,农舍零乱分布,这条路延伸到山上不知处。桥儿记得,他跟伯父伯母去姨母家走的就是这条路。

那次不是有意去拜访,而是姨母家办丧事,得知不幸而特去悼慰。天气不是很好,云低雾降,空中充满水气,非常潮湿。冷风簌簌,寒人肌骨,幸好没有下大雨大雪,只是一些在空中飘浮的细微的水珠缀在衣服和头发上,淋不着人,但路就难走得很,鞋子在湿泥中蹅,能把沾上的泥巴带到很远的地方,甚至就那么长久附在鞋底。四处白茫茫、灰蒙蒙,高不见天外的蓝空,远不见云中的仙山。缩小的视域内模糊可见小路、田地、村舍、草木和山石,前面的一一显现,后面的一一隐匿。桥儿不知大人的心情,只知跟着他们走亲访友,自己也会被当作客人款待,在席宴上可以吃到许多好吃的东西。那种情况下,桥儿的肚子吃胀了,伯母也还叫他吃。

桥儿记起这些,心中又产生了离家的念头。他打算去姨母家,他相信自己能够认识路,尽管他只是去过一次。那两个伙伴要调头回去,而桥儿则不会和他们回去了。桥儿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将要去哪里,看他们走得无踪影后,桥儿才涉过水沟,和他们背向而行,踩着曾经往返一遭的路,桥儿摸索着走,相信自己不会走错。

这次的天气比上一次去姨母家的天气好得多。风和日丽,晴空万里,高空的一朵白云把雨水运到那天际去。经过村落时,桥儿害怕遇见人。因为伯父做生意,交际范围很广,许多人都认识他,这就难免不成为桥儿的阻碍。村落中除闻远近的鸡狗叫之外,没有人声,是那么远离闹市的宁静。走出村子,桥儿一个人独伴幽径,欢愉雀跃,跳着轻快的步子,哼着动听的儿歌,忘乎所以,路边一棵树上的小鸟见了都欣羡得惊叫起来。

小路通大道,桥儿来到了马路上。马路上没有一辆车在行驶,而只有桥儿一个人在行走。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四面群峰围阻。顺着马路,他来到了一个乡镇。他不知这个乡镇的名字,但他能看到几座两三层的楼房矗立在这里,还有几家做生意的店铺,还没轮到这里逢集,街上只有稀散的几个人走动,还有被放逐出来的家犬在街边的垃圾堆里嗅来嗅去。就是在那个路口!桥儿清楚地记得,他和伯父、伯母去姨母家时,就是从那个路口进去的。那路口旁有个派出所,高高的石基,三层的长方形建筑倚山而立,这是桥儿的路标。在三岔路口旁,桥儿还发现一个蛇蛋,如鸡蛋一般大小,但可以肯定它不是鸡蛋。在这镇上,有谁家会养鸡呢?那不是空壳,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那必定是个蛇蛋,但谁也不知道,那条母蛇为什么把蛋生在危险的路边呢?难道它不知道人对可怕的事物是会驱而避之、防患未然的吗?那个蛇蛋还未孵化就已被厌弃,桥儿想,自己也是这样。

快日薄西山了!桥儿差不多赶了一天的路,翻山越岭,双脚早就疲软,肚子早就饿得咕噜咕噜响。脚酸痛没关系,歇歇就好了,腹痛可怎么办?如果还没有吃的,桥儿是无力前行了,因为到姨母家还要翻越几座大山,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桥儿看见那路口处有一家小吃店,几位客人正在店中吃肉包子和牛肉面。桥儿身无分文,想向店主要个包子吃,但他感到羞愧,踯躅不前。可实在饿得要命,他只能厚着脸皮,恹恹来到小店的门口,向店里坐在收银台旁的男店主说:“叔叔!求求您给我一个包子吃罢!我快饿死了!”

大眼睛的男店主打量了一下这孩子:面黄肌瘦,蓬头如乱草一丛,脖子和手不光是晒成那样黑的,还积着陈年的泥垢。从他的穿着来看,他应该是个农家的孩子。衣服裤子上都有几处补丁,粗糙的布料,禁黵的黑色,像这样的孩子他见多了,都因其父母忙于生计,而无暇照顾孩子。家里贫困,解决了孩子的学费,其它方面就难解决了。阔嘴的男店主问桥儿道:“你是哪里的?”

桥儿说:“我不知道!”桥儿才七岁,上完幼儿园才上一年级,且又没有人教他,他哪会知道家里的地址。

男店主问:“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桥儿可怜马巴巴地说:“我妈妈经常打我,我不敢回家,我要去我姨母家!”

“你姨母家在哪里呢?”男店主问。

桥儿指着这路岔口向东伸展的马路说:“我姨母家在距这很远的路边,走这条路可以直接到达。”

在一旁听见桥儿所言的女店主问:“你是一个人从家里出来的吗?”

“是!”

“你家里的人知道吗?”

“不知道!”

女店主以责备的语气说:“那你怎么敢从家里一个人出来呢?快回家去,你爸爸、妈妈会担心得到处找你的。”

“我不回家,我离家很远了。我要到我姨母家里去。”桥儿倔强地说。

“你几岁呢?叫什么名字?”女店主轻声问。

“我叫桥儿,刚满七岁!”

店里有位络腮胡子的客人看着桥儿向旁边的人说:“这孩子真是胆大!这么小就敢从家里一个人跑出来。”

男店主对系着灰色围裙的女店主说:“你去拿两个包子给这孩子吃。看他蔫蔫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一定是饿极了。”

女店主用白色薄膜袋从蒸子里拿出两个热乎乎、香喷喷的肉包子递给桥儿。顿时,桥儿的眼睛一亮,接过包子,连声道谢。桥儿忙把包子往嘴里塞,似乎想一口就把一个拳头大的包子吞下去。这时,从路口进来一辆包括车主共载七个人的手扶拖拉机,正驶向桥儿去姨母家的路。男店主见了,问桥儿说:“我把那辆车拦住,让它载着你去姨母家好不好?”

桥儿真是喜上加喜,点头如捣蒜,忙说:“太好了!”

于是,男店主迅速跑到路中央,拦住开车的车主,请求他免费载独自离家去访亲的桥儿。车主脚无袜,套双黑色布鞋,褐衣褐裤,黑色的大脸庞,嘴巴上边的长胡子呈“八”字形分开,下巴的须毛则刮得只剩短茬。虽留的是一头短发,但没有梳理,还是很乱,如鸡窝。车子没有灭火,咔咔响着,随时待发。车主也是通情之人,二话没说,就让桥儿上了车。

桥儿刚向男店主谢别,车子就开动了。车子的柴油机冒着乌烟和蒸汽,上坡时,车子好像乌龟在爬,累得在喘粗气,黑色废气向后飘扬,耗的油越多,那烟气就越浓。车子开得慢,车上的人则少受颠簸。坐在车上的硬铁板上摇头晃脑,像过去的私塾先生读古诗时的形态。在平路或下坡路上,车子开得快,则整个车子嘣嘣震动,如地震一般。人坐这样的车子简直是活受罪,坐着则屁股蹾,站着则如在蹦,身子左右欹倾,前后俯仰,好似不倒翁。更重要的是安全,如果手不抓牢车子在而被车子甩簸下来,不残则伤,所以,有的人宁愿走路,也不乘坐这样的车子。这辆车子没有棚,雨天开则被雨淋,晴天则被日晒,冷天开则遭风寒。这位车主行车自如,上坡慢,下坡减速,平坦直路则匀速前进,他尽量让车轮子避免凹凸。前面的路上又有一个大坑洼,车上的乘客以为要受强烈地震荡,早就做好了防备,没想到车子却像风拂水面一样轻柔,乘客丝毫不觉颠覆,反觉迎风而飞的飘飘然。这不得不赞叹司机基于多年开车经验所得的技巧。路窄仄,桥儿惊惧车子会翻下山崖。坐在车上,看不见车的轮子,让人感觉车子就要如火车脱轨一样遭殃,时刻准备跳下车子以免于难。但见车子一直安然地被车主驾驶,桥儿也就觉得自己过于谨小慎微,而放心起来。车主转脸提醒他坐稳,他也满不在乎。

桥儿注意着车子所经过的地方,如果到达姨母家,他好知道下车。

一路上,桥儿所看到的只是山峦和树木。现在,终于看到了房屋、篱笆、田地和炊烟。突然,他在车上望见一栋藩篱间木架结构的大房子,喜出望外地指着那儿大叫:“我姨母家就在那儿!”

还没等到司机停住车,桥儿就从车子上跳下来。脚先着地,然后手扶地,站起来拍净手,丝毫未伤。那好心的车主停住车,往后望桥儿无事才松口气。

桥儿向车主挥手喊道:“谢谢!再见!”

车主也大声地说了句:“你小小年纪,以后可不要一个人从家里出来,到处乱跑!”车主说完,转脸,摇头,咧嘴一笑,继续开他的车。

山上早就看不见太阳了,没有了阳光,夜幕马上将降下。桥儿知道姨母的家,姨母的家就在眼前,那他为什么不径直踏进姨母的家呢?他好像怕伯母家,也就怕进天下所有的家门了。他是背着家人来的,如果他到姨母家里做客,姨母一定会把他送回去,或是通知伯父伯母来领。他当然知道姨母家是不宜久留的,所以他打算只呆几天就走。

来到门前,桥儿仍不好意进去,当姨母挎着篮子来菜园采蔬菜时,才发现篱笆间忸怩的桥儿。

姨母一头干燥无光泽的长发,斑纹的黑脸,粗糙的双手,腹部肥胖的身子,臃肿的老色衣服,空脚穿双带襻的布鞋。她说话时如在空谷,嗓门很大,十里之外的人也能听到她的声音。她行动一向干脆利索,决不拖泥带水、扭扭捏捏。脚下像穿了一双旱冰鞋,且眼明手快,堪称勤妇中的劳模。

桥儿来到姨母的家里,姨母把他当作客人一样招待。把家里舍不得的腊味干品拿了出来,还说没有什么东西好招待。在饭桌上,桥儿像在家里一样不敢多夹菜,而姨母总把好吃的菜都夹在桥儿的碗里。晚上,姨母还给桥儿洗脚洗脸,让他和表哥睡一张床。姨母见桥儿身上积尘三尺,就在白天比较暖和的时候,给他烧水洗澡。见桥儿自己洗不干净,就亲自给他洗。桥儿没有带衣服,姨母就从衣柜中找出表哥小时候穿的衣服给他换上。桥儿脱下来的脏衣服,姨母也帮他拿去浣洗晾晒。

表哥十六岁,比桥儿大九岁。他颀长的身子,长得玉树临风,一张英俊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生在欠发达的山村,人就是不知用什么打扮自己。穿的衣服整洁而保暖就难得了,还会嫌衣服穿在身上难看吗?不管表哥的穿着,他天资的俊美是遮不住的。表哥初中刚毕业,所以有空在家里。姨母叫表哥陪桥儿玩,并要求表哥好好带着他。

姨母家距集市很近,表哥带桥儿去逛集市。集市上乱糟糟的一团,没有像城市那样有专门设立的市场。那些东奔西走的生意人按时来这里集会,把各种商品都放在地摊上。蜂拥而至的赶集者都被各种商品所吸引,把一处肮脏的地方挤得更是脏乱一片、尘土飞扬,有如密密麻麻的蚁群发现诱其嗅觉的蜂蜜。大部分赶集者只是来凑热闹,观赏琳琅满目的商品,即使要买点什么东西,也要与卖主讨价还价大半天。表哥在路右边人较少的地方买了两碗草果,和桥儿每人一碗。草果是灰色的,像、豆腐一样松软,放入点白砂糖,吃起来甜如果汁、凉如雪糕。对于吃下它的作用,当然不会只限于填肚子,还可以解渴、消暑。吃完了草果,表哥和桥儿往人多的地方挤去。在路左边的一栋房子周围,有许多人聚拢在那里,大多是十五岁以下的少年,房子的门口用厚布帘遮着,如果要进去,必须每人交五角钱。表哥和桥儿与其他的人一样好奇,付给那个收费的一圆人民币,进了那间神秘的木房,一台二十一寸的黑白电视机端放在柜台上,播放着本省的电视节目。荧屏的画面并不十分清晰,扬声器里传出与不断变换的画面相配的声音。屏幕前是几排板凳,座无虚席,大部分人都如木鸡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幕,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子,里面却挤了近二百个少年。

桥儿和表哥找不到座位,只好夹在旁边露出双眼看看这稀罕的东西。其实,桥儿早就看过这东西了。桥儿的伯父在镇里开饭店,桥儿也被带到镇里来上学,当走向街道,他可以看到两三家卖电器的。商店里的电视对着街道上的行人播放,桥儿总会和别人一样伫立在其商店门口观看。是看不懂、听不明白的戏剧,他也能看得入迷。人们对稀罕的东西总是那么渴求,等到人人都有,就不再稀有。需要的东西谁不去努力获取呢?桥儿倒不希望伯父家里也买一台电视机,他宁愿厚着脸皮到别人家里去看。而现在,即使家里有电视机,他也是无动于衷,反正他是不想在那个家里过了。

姨母对他太好了!以至他无所顾忌,原本的打算也不再想起。他多希望这里就是自己的家,而姨母就是自己的母亲。

桥儿趁表哥不在,把他房间里的手电筒搞坏。手电筒里的两节“555”牌的电池缷下,小灯泡也拆出来,他要做实验,想知道电池为什么会使灯泡发光。可是,他没有找到电线,无法进行实验,于是,他把电池砸坏,取下红色的胶盖。胶盖集多了,穿成一串,就制成了玩具,耍丢沙包的游戏。他把小灯泡也收起来,待以后再用,还把拆得五零四散的手电筒的圆玻璃片据为己有。他以为那平面玻璃可以像放大镜一样,在阳光下聚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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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表哥回房间发现他的手电筒被拆毁时,桥儿成了他唯一的怀疑对象。当他质问桥儿时,桥儿不敢不承认。表哥没有因桥儿说实话而宽恕他,而把他打骂得哭啼不止。在房间里正给桥儿缝补衣服的姨母听到桥儿的哭声和表哥地怒骂,急忙跑出来,看到桥儿正在抹眼泪,姨母责问表哥是怎么回事。当姨母知道事由只是一个手电筒被弄坏时,姨母则责怪起表哥来:“不就是一个手电筒嘛!坏了就再买个好的,你怎能这样粗鲁地对待客人呢?况且他还是一个可怜的、懵懂的孩子!”

然后,姨母又哄桥儿道:“别哭了啊!是你表哥不对,我已经说他了。走!姨妈拿好吃的东西给你!”说着,姨母牵着桥儿的小手进了她的房间。

桥儿可不想在这里白吃白住,总想帮姨母做点事,可姨母什么事都不让他做,只让他吃过就玩,玩累就睡,睡足就再吃。姨母在厨房里做饭,桥儿想帮她烧锅,而表哥却抢先担任了这一职务。桥儿跟着姨母去梯田里料理一块庄稼地,要把庄稼地里的杂草薅除。就是这种活儿,姨母也不叫他做,叫他呆在一边玩弄一只小蛤蟆。桥儿帮姨母背篓子、拿镰刀,姨母见了忙夺下来,说他幼小无力,而这东西又实在太重,不宜他做。姨母还说,适宜他做的就是把路走好,田塍狭窄,连并脚都难,一不小心就会栽倒在泥巴里。姨母知道桥儿是个勤快的孩子,但她不知道桥儿的好劳是他的伯母对他重荷负肩、连打带骂严教出来的。

桥儿来姨母家第十天的下午,伯父伯母来了!这从天而降的哼哈二将把他吓懵了。这时,他才如梦初醒,不该沉溺在姨母的疼爱中,不能为客在一个地方赖着不走。他们像那两个押送死人的灵魂去阴曹地府的黑白无常,却要把桥儿的灵魂与尸体一起托走。风起云涌,带来的是淫雨,不光水土流失,还将洪涝成灾。桥儿哭不出眼泪,但已生起风波,越聚越厚的沉积云正酝酿一场淹没崇山峻岭的空前大难。

桥儿见到了他们,就成了被蛇咬住的青蛙,呱呱喊着救命,可不管怎么喊叫,谁也救不了他。桥儿只能在姨母家住最后一宿了。他舍不得离开姨母家,但是,姨母只是把他当作小客人,吃足睡醒,也就该短聚后分别。

大清早的,习惯夙兴夜寐的伯父伯母把熟睡中的桥儿叫醒,立即上路。姨母留他们吃早饭,被伯父伯母谢绝。天刚蒙蒙亮,到处只见模糊的、静止的影子。天慢慢地变亮,但还未出现调节大地亮度者。他们行于田间阡陌,路过三两家,雄鸡司晨过早,各家门掩,人们还在清梦中。他们匆匆赶路,在路上没有遇见任何人,仿佛地球上只有他们三个人在运动。

见不到太阳,但太阳早已把大地照亮。云棚遮住了太阳倒好,不晴不雨的阴天最为宜人。赶路者不会被太阳烤得焦黑,还免流了几升热汗。他们行入山间,山间就是雾气多兴,柔和飘流,袅袅浮升。一条山径曲直平仄,好像前人开辟出来是为了方便过客游赏这山景。这山景不是名胜,但与名胜同样的美,并且更为纯真。虽被人所瓜分,但山里人懂得对它的热爱,没有丝毫破坏。一只小鸟站在路边一棵树的枝条上,不停翘动尾部的长翎,两粒眼珠睁得快滚落下来。它一副机灵、警觉的样子,对着路上二大一小的三个人啁啁惊叫。那只鸟是在为桥儿打抱不平,它看出桥儿脸上颓丧的神色和双脚如托重镣般的艰沉。它把桥儿看作自己的同类,喙儿一张一合在抗议桥儿的伯父伯母剥夺他的自由和快乐。但毫无作用,鸟拥有的双翅只是用来逃避和追求的,小嘴地宣泄能起到什么抵抗作用?鸟儿才不会浪费自己的力量,尽管它们可以传染禽流感,能与人类同归于尽。伯父伯母虽注意到了那只鸟的异常,但也毫不希望那只鸟为了救自己而殒命。伯母拣石击鸟,没有击中,鸟儿扑翅往遥远安乐的天堂飞去。桥儿为鸟儿捏了一把汗,见鸟儿无伤一毛,仍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飞,为之喜幸、羡慕。

从太阳将升到衰日西悬,他们空腹一直走,半刻钟也没有停。他们在山路边采了一些蕨菜,原想带回家的,但伯父伯母实在饿得难耐。终于遇见一栋房子,可能是是其主人超凡脱俗的性情,而在这僻静的山上盖屋隐居。他们来到门前,其门外不见锁,不知道其主人是否在家中。伯父伸手“铛铛”扣门,向屋内喊:“有人吗?”敲了十多下,喊了好几句,屋里都没有什么动静,想推门进去,又怕被人误会,如果屋内无人的话,他们是不会进去的。正当失望之际,来了一位背着一个两三岁孩子的妇女。她的头发扎成一束披在背后,一张清水脸,穿的衣服没有一点花纹图案,也不是鲜明的颜色。

伯母见那妇女朝这家门来,就问:“请问您是这家的主人吗?”

这妇女见他们一副农民的朴素打扮,不像是什么坏人,但不明其身份,何来何去,只漠漠地说声“是”。

伯母向她说明来意,道:“我们没有吃一点东西的情况下,从天未央行走到现在,肚子饿得难受,恳请您行个方便,借用一下您的锅火。我们自己在山路边采摘了一大把蕨菜,不会太麻烦您,煮好、吃完这东西就走。

那妇女爽快地答应了,说:“借用一下锅火不成问题。你们能告诉我,你们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是哪里人吗?

于是,伯母把关于桥儿的事全都兜出来,让桥儿无地自容,边说边用手扭桥儿。那妇女知道这对夫妻是为了这个孩子,就先把他们当作稀客请入家中,还说:“你们就把这当作自己的家,要吃什么、要用什么请随便,不必客气。”

他们并不劳驾那妇女,况且她还要带孩子,而是在人家厨房里亲自动手。那妇女大方地说:“我家米缸中还有许多米,你们舀些煮饭吃吧!这样就有饭有菜了!”

伯父伯母都齐声说:“不必了!不必了!”

伯母又说:“我们煮点这蕨菜吃就行了。”

那妇女是诚心的,慷慨地说了第二遍,但实在是不敢多求,被允准进入人家厨房用锅借火,他们就不尽谢意了。

他们互述家常,桥儿在一旁默默听着,都是山区的清贫者,为家庭的生活苦苦支撑,同境的人谈话投机,皆言自家的苦憷。

伯父伯母用着己食他锅之餐,而桥儿仍旧空腹。他们只知道自己饿,哪知他人饥。那妇女不满地说:“为什么不让这孩子也吃一点?他可能比你们更饿!”

伯母不屑一顾地答道:“他是饿惯了的,哪会知道饿?如果他饿,我们就不饿了!”那妇女开始对伯母有些反感。她从他们的口中了解到这孩子,这孩子是不听话、非常淘气、经常惹他伯父伯母生气的孤儿。这她完全相信,她怀疑的是他的伯父伯母是否正确地看待他、好好地对待他。别人家的事管不着,那妇女没有多说,只是多看了几眼这孩子。

他们一吃完饭,就向那妇女话别。桥儿跟在他们后面,他们不时会回头看看桥儿是否落下。伯母见桥儿走得慢,就把他往前猛拉。桥儿害怕在伯母的前面,害怕伯母推他、掐他时让他防不胜防。他希望在他们后面,越距越远,直到脱离他们的缰绳,可这缰绳把他拴得非常紧,他挣不断。伯父伯母走的这条路是桥儿没有走过的。他们没有走马路,马路是行车的,而从头眼尾走的是山间小路,只能行人。

地球把北半脸对准太阳,让太阳把这里的白昼加长。尽管天在一年四季中最晚才黑,但是他们在天黑很久后也还未到家。用一天的时间,从姨母家回到自己家是绰绰有余的,不必那么晚才回来,只是在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伯父顺便看看山区里哪家有木材要卖,好做木材生意,赚点小利,

白天看不见太阳与雨点,夜晚也见不到月亮和星星,大地上的一切也消失不见。有没有眼睛已无所谓,眼睛睁得再大也什么都看不见。往前走,唯恐踏空,踏空后是沉入深海,是坠落峡谷,还是飘于太虚?他们还在黑暗中行走,三双脚的脚步声奏着不合节拍的音符。突然,路的前方有个圆形的黑影,从路右边的山上往路左边的山下迅速滚动,还砰砰有声。伯母忙拽住伯父问:“前面是什么?”

伯父说:“可能是块石头!”

伯母说:“石头怎么会突然滚落呢?”

伯父说:“别疑神疑鬼。我们又没有做什么亏心事,见鬼不怕有神祐。”

伯母说:“可我就是害怕。我看见许多的黑影子。你看!你快看!前面!前面黑糊糊的是什么东西?很像一个人!”

“别说话了,那可能只是一棵小树!”伯父如果再听伯母说,他的神智也会乱了。

伯父走到前面,伯母被护在中间,桥儿断后。伯母柔声地叫桥儿快点跟上,对伯母突然间温和的态度,让桥儿受宠若惊。哪知,她是怕身后有鬼,有桥儿断后,她才不那么害怕。世间哪会有鬼呢?是伯母自己心中有鬼而自欺欺人。桥儿是不会害怕的,他不怕鬼,而怕比鬼更凶恶的伯母。大地黑暗得像是地狱,但比地狱更可怕的是那个更加黑暗的家。

桥儿又来到了家中,家中一切依旧。一点也没有改变,尤其是伯母。伯母还像以前一样对他,这次偷偷去姨母家的账,她是少不了要跟桥儿算的。非骂即打,非饿即冻,这样说是缩小了,而实际是骂、打、饿、冻兼施,加于桥儿一身。桥儿是骂惯了、打惯了、饿惯了,别人也是看惯了,他是不会害怕了。他的伤永远都不会愈合,即使是能愈合,他也绝不会好了伤疤忘了疼,因为痛在心中已变成了痼疾。这个夜晚,又是一个鬼哭狼嚎的夜晚,人们都在睡梦中,不知桥儿家发生的一切。如果来观看,会吓得昏厥。桥儿这个半死半活的小鬼,被锁在屋中,闭上眼睛还在流泪。这次,他的伤疤又加多了、加重了。他对这个家的依赖是完全没有了。他相信,这次失败了,下次会成功的。总有一天,他会逃弃强加于他的一切,永不复得,而获新生。没有力量改变困境的人,只能逃避。

没过多常时日,桥儿又逃离了。他吸取上次的经验,知道去亲戚家是危险的,这次则没有去亲戚家。哪条是陌生的路,则往哪条路走,他要发现新希望。

桥儿往深山里去,爬着山坡。他到深山里去做什么呢?他想像着自己能在山谷的悬崖上凿一个供自己藏身的洞穴,让谁也不能发现他。但实际上,他并没有这样做,他知道,做个躲躲藏藏的野人不是办法。他是朝着路伸展的方向往前走,从困苦的田地拔身而出,迎接自己理想的生活。可是,理想的生活在哪里?还要往前走多远,才能够到达?但只要勇往直前,就一定能够找到自己理想的生活。理想的生活是存在的,它是早已被人的双手创造出来的,所以只要去寻找就一定能找得到。

桥儿一个人在静谧的山径上急匆匆地行走,好像身后有猛兽追赶他似的。前面虽有些迷茫,不知会出现什么,但他是绝不回头的。未遭破坏的自然环境属于鱼鸟虫兽,做为人应该到自己创造的社会中去。桥儿当然是要往有人的地方去。

整个世界都是人类的,大地无处没有人,为什么人能独占鳌头呢?正是因为人有不可阻挡的前进力量。他穿过竹园和丛林,来到马路上站着,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往马路的哪头走。他盲目地选择,决定往太阳升起的方向去。此时,太阳还未当中,马路的一部分制成山脖子上的围巾,一部分给山衣绣边,但色泽、质地都不好,比不上那水泥的绸带。别小看它会没有什么作用,可有不少人青睐。桥儿的伯父与那老高合作的一笔木材生意,靠的就是这条路。不然,没有路,山上再多的木材也难运出去卖。桥儿知道,大路连串着热闹的城镇,只要顺着路走,就能到达一个人口密集的都市。他虽没有到过大城市,但听打工回来的伯父说,城市里人车拥堵、高楼林立、乌烟瘴气、繁闹聒噪、偷抢频发,刚到城市不知方向,如堕五里雾中,连公共厕所都找不到。伯父虽没有说城市的什么好处,但桥儿还是想到城市里去看看,看是否真的像伯父说的那样。可是,没往前走多远,路就没了。路只伸到一个有十多栋双层木房的村子。村子里的人会有谁有车呢?宽土路上连一道车辙都没有,反正到用时不怕无。桥儿不得不调头往路的另一头去,他才不会钻牛角尖。

路的这一头光明无限,路边的瓜地里卧着成熟的大西瓜,仿佛都在贪睡。桥儿渴了,环视一周,阒无一人,于是跑到瓜地里挑个大西瓜,抱到隐蔽的地方,砸开,张开嘴大口大口唰唰吃起来。红红的瓤,汪汪的水,甜甜的瓜,桥儿哪能吃完一个比他的头还大的西瓜,没吃到一半就不得不撂掉暴殄天物,因为他的肚子吃得像是瓜子又在肚中长出一个大西瓜。再往前走,是一个橘园,整个大山丘都是橘子树。累累青橘挂满树,葱葱密叶遮不住。橘园无隔栏,桥儿阑入其内。无数棵橘子树尽在前后左右,树上的橘子垂手可得。桥儿不怕吃坏肚子,吃完西瓜又吃起橘子来。他到左边的一棵橘子树上摘下一个大橘子,剥掉皮,去白丝,掰一瓣,放口中,嚼一嚼,汁水多,味酸甜。他吃一个,又摘一个,贪之不厌,嘴里吃着,还要兜着。偷了人家的橘子,桥儿可不敢在橘园久留。如果被园主抓住,那可就糟糕了。即使没有偷人家的橘子,也会因在是非地而生是非。桥儿出了园子,继续来到马路上往前走,他既吃了西瓜,又吃了橘子,肚子从来没有这样饱过。

马路通到一个乡镇,桥儿是朝着那乡镇的方向走的。在那乡镇里,桥儿的伯父伯母就在那儿做生意。桥儿已快靠近那商舍错落的市镇,他可不敢到镇里去。看见前面有个三叉路口,他就转走另一条路。路边没什么景致,无非稀散的田地、虚舍而已。路上也没有车辆,杂草快把这条两米宽的土路埋没,路上的石子也不能阻拦。桥儿不敢在路上逗留,他想离家远远的,让他们永远都找不着自己。

当桥儿正兴致勃勃地往前走时,因路的前面有个拐角,被山体阻断视线,不知路的前头有什么。当绕过那山脚时,让他惊呆了,回过神来想逃,已来不即。真是冤家路窄,他怎么会与伯母相向而撞。伯母厉声叫住他,向他大步流星地走来。桥儿在路上站着不敢动,低垂着头,刚有的潇洒又被伯母全剥夺。

伯母来到桥儿跟前,指着桥儿说:“你这臭小子!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不是从老家跑到这里来的?你又想到哪里去?是不是又要我们到处找你?”说着用手推一下桥儿的右肩膀,桥儿后退一步,噤若寒蝉,不寒而栗。伯母又推一下他的背,他因伯母的推力,不由往前俯冲两步,但没有保持平衡,扑倒在地,沾一身灰,头差一点触到石头,当桥儿爬起来时,伯母又说:“走!滚回去!回到家里我再好好收拾你。”

伯母见桥儿缓缓的,比乌龟爬得一样慢,就在后把桥儿一下一下用力的往前推。桥儿被猛推一下,就朝前急走几步,然后又缓下来,像是要押到刑场的死囚。

桥儿被伯母押到家里,免不了领教伯母的狠毒手段。桥儿虽已反复领教了伯母不少伎俩,但她还有更毒辣的新花招。在无人能晓的情况下,伯母绰起砧板上的菜刀向桥儿逼来,桥儿像笼中待宰杀的一只飞禽,当屠夫拿着明晃晃的屠刀靠近时,就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临。谁愿死于非命呢?对死的恐惧,对生的渴求,能不让一切有生命的动物奋力求之吗?

伯母手握菜刀,挥动着,做着欲砍的姿势,锋利的刀刃就要碰到桥儿的鲜肌嫩肤。桥儿真希望自己像齐天大圣那样神通广大、刀枪不入、亿年不死。这样,他就不用再害怕伯母了。此时,他就可以变成一股气流逃脱。逃不了也不用怕铁索钢刀,再结实的缧绁绑不住,再坚利的钺斧也砍不伤。可此时,他却像一条菜板上已半死的鱼,张口喘着最后的一口气,再没有蹦跶之力。

伯母用刀背拍打他,就像处理鱼时把活鱼先拍昏,好动手剖腹挖脏。伯母要砍断桥儿的双腿,想让他以后再也不能走路。桥儿吓得快晕过去,如若是别的孩子,早就会吓死了。伯母并没有用有利刃的一端真的砍桥儿,而是用没刃但很薄的另一端砍桥儿的膝盖。桥儿的骨头被敲得脆响,双手抱着双膝忍受着难以忍受的剧痛。他不敢放声哭,忍受着巨痛只唉呦呻吟。可眼泪是堵不住的,如断线的珠子往下撒落。桥儿的腿瘸了,每走一步,脚就会痛,他提起裤脚一看,两条腿的膝盖都裂开一个口子,右腿最严重,可以看见连着肉的骨头,但却不见一滴血,真是奇迹。桥儿不想被伯母看到,她看到后会取笑,而这伤口就是她给的。伯母还是看到了,她看到后却问桥儿:“我只是用刀背轻轻地拍,你的膝盖怎么会有深深的口子呢?”桥儿也不知道是伯母的哪一刀砍的,反正哪一刀都是那么的痛。

伯母没有给他包扎,也许是因为没见流血吧。这样的伯母有资格称得上是好吗?可伯母告诉他,别人问他家人对他好不好时,他就得说好。桥儿不敢揭露伯母的恶行,当别人问他,伯母对他好不好时,他只能说违心的话。背着伯母时,他也不敢说伯母的坏话。一提到伯母,就可以令他心惊肉跳了。有一次,桥儿刚受伯母的打骂,把心中的苦水和眼里的泪水一齐向二堂姐吐露,吐露完,怕二堂姐告诉伯母自己的哭诉而再度惨遭毒打,又叫二堂姐为他保密。桥儿向同是孩童的二堂姐诉苦有何用?可他当时实在是无处发泄,脑中的委屈充得过多,才想一吐为快。没想到苦未尽,忧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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