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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医圣传奇

赵秀林

医圣林自傲成为医圣之前,在奉阳城里最有名的药店“仁和堂”学徒拉药斗。

“仁和堂”姓马,一直姓了二百年。马生冰马先生祖上好几代,就已在奉阳城里稳稳扎住了脚跟。

古来,人们根据各自生存手段不同,把各种职业分做三教九流五花八门七十二行。儒者居首,医商百工属下九流。

古人重儒鄙商是有道理的。

儒者,孔圣人弟子,清贫固是清贫了些,却清高。用一个字概括即:雅。商人呢,孔方兄信徒唯利是图之辈,满身铜臭气冲天。一言以蔽之:俗!

当医生开药店,表面上似乎介于商儒雅俗之间,其实根子上还是商家本性。

俗语有云:“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这是古德古风。当世间做医生开药店的,又有几个能达到这种境界了?虽不至于一个个全都昧了良心恨不得世上人人都生病都吃药都请医生,至少也盼望自家药店生意兴隆,没一个想着早早破产关门大吉。看来,古人将医者药者统统归入下九流,一点不冤。

在医生这行当中,又是分做三等九级的。最差一级是摆地摊,俗称“卖狗皮膏药”的。说是卖狗皮膏药,卖的又远不止于狗皮膏药,什么神力王大力丸牙疼药水粉刺膏,沾点药腥儿的都卖。哪儿人多,哪儿红火热闹,,摊子就往哪儿摆。这种人挣钱不靠药,就靠肚里花花肠子多,靠嘴甜嗓门大,巧舌如簧死人也能说活。反正,吃的就是坑人骗人这碗饭。

比这些人稍好点的,不摆摊了。摇一只嘶声哑气的破铃铛,提只破药箱或是肩条旧褡裢,红火热闹之处不去,专捡偏僻小胡同走家串户游荡。碰巧赶上哪家有人不舒坦,头疼脑热的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不值请医求药,抗两天就好。正在那里抗着,偏偏就有医生送上门来了。什么“国医圣手”、“妙手回春”之类的大牛皮绝对不吹,只是低了头嘴里反复嘟囔一句话:“不治病分文不取。”

治不了病不要钱?那好,那就顺便请进来瞧瞧。治得了更好,治不了反正也扯平。

这一类,比那些摆地摊卖药的高明多了。那些人全凭一条舌头一张嘴,弯来绕去,谓之“套”。人上过几次当,这一套便不灵了。任你玩得再漂亮,也没人肯再充大头叫你捉。

这一类不玩这个。你不信“套”是吧?我根本就不套。手一伸,寸关尺一按,双目一闭,闲话正话统统不说。

大凡做医生的,都讲究个望、闻、问、切,叫做四诊。这先生怪了,偏偏一句话不问,只伸手切脉。切脉就切脉吧,又要闭上双眼,这下好,连“望”也免了。

这叫直钩钓鱼,专钓那些自作聪明的倒霉蛋。

世上还真有这种倒霉蛋。你不说话,不睁眼,他就觉得你高明。岂不知,眼睛闭了,耳朵却是不闭的。正张得大大的在那里,专等着听你说呢!

先生诊脉,病人家属都围一旁看。按理,医家诊病,最忌的就是人多嘈杂。这先生不仅不忌,还就喜欢这个热闹。热闹了才有戏。

不大会儿,果然就有戏了。

见先生作出如此高深模样,看的人忍不住好奇,嘴里就叽叽喳喳小声议论开了。你说这先生兴许还真请对了,有本事。我说不见得,高明不高明就看治不治得了某某这个病。他又说某某又不是什么大病,不过受些风寒暑热,只要找准病根,还不是药到病除……看看,先生那里一句话不说,他这里倒什么都说了。

有人就这样。你问,他不说,小看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问,他倒以为你高明,什么都知道了。先生要的就是这出戏。这下好了,听一半猜一半,心里有了底。切脉原本就是做样子的,这会儿样子自然不必再做。慢慢睁开眼,先轻轻“哦”一声,张口便道:

“夫天布五行,以运万类;人禀五常,以有五脏;经络府俞,阴阳会通……”

说的是医理病机,又是古文,大多听不懂。听不懂,才更觉先生学问高深,一个个肃然起敬。至于本病,先生早已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然是一说就中。于是人人大惊,连呼“神医”。

病根说中,“神医”却不忙着开方下药,口中念念有词,再次闭目凝神作沉思状。片刻,忽然睁眼,展纸挥毫笔走龙蛇,一服药方一挥而就。有了药方,也不必麻烦跑什么药店,所需货色尽在先生那药箱或褡裢之中。伸手进去,抓一把干草桔梗,或是拈几许自制的丸散膏丹,如何煎如何服又极郑重地叮嘱再三,这才放心。

这时候,先生进门时那句“不治病分文不取”的话,早被病家自己抛到了九霄云外。于是,病人那边吃药,先生这边吃饭。酒足饭饱,大功告成。匆匆将主家奉送的酬金往怀中一揣,双拳一抱扬长而去。

那些摆地摊的,大多对医道一窍不通。卖的狗皮膏药或是别的什么丸什么散,也大多是假了又假。这类先生不同了。虽谈不上什么医术不医术,对医道多多少少还是懂一点的。什么《内经》、《伤寒》、《金匮》之类医家经典,都可随口背出几句。从药箱或褡裢中抓出的货色,也是绝对的货真价实。至于对不对症治不治病那是另外的话,但要说吃他的药立刻便会死人倒不至于。

说来说去,这些下三滥的玩意儿,根本就称不上“医生”二字,整个一伙臭要饭的!

偏偏就没人喊他“花子”或者“乞丐”。

碰巧赶上病好的,尊他一声“走方郎中”;白白赔了饭赔了钱上当受骗的,也顶多骂他一句“江湖野太医”拉倒。

做医生的,能混到在大街上立门面,称某某“堂”这一步,就不容易了,就算入了流。首先不敢靠嘴皮子碰运气。人命关天,怕砸招牌吃官司。走方郎中和摆地摊的都是江湖人,四海为家来去无踪,就算闯了天大祸事也没地方找他去算什么帐。这些大大小小的“堂”可就不同了。招牌在那儿亮着,门面在那儿戳着,走不了天也跑不了地。

做医生开药店,虽说都称“堂”,但这“堂”与“堂”之间区别可就大了。不仅有规模大小之别,更有高下优劣之分。奉阳城里药店不少,但像“仁和堂”这样牌子亮,根基牢的,也是屈指可数。大多数也只是勉勉强强支撑个门面不倒而已。

当然,药本身并无什么高下之分,店本身也没什么优劣之别。硬要分出个高下优劣的,是人。

说明白了,药店生意好不好,根基牢不牢,招牌亮不亮,关键就靠一个人——坐堂先生的名气和本事。

说起“坐堂先生”这称呼,得追溯到东汉张仲景。是时,仲景先生任长沙太守,正值当地瘟疫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户户有号泣之哀”。为解万民倒悬,先生放下太守架子,就在府衙大堂公开挂牌行医济世,自诩“坐堂先生”。

多少年下来,先生长沙太守官声如何品评无多,倒是凭着一双回春妙手救治不少百姓。自己赢一代“医圣”美名不说,还替后世医者挣来诸如“大夫”、“郎中”、“太医”、“先生”等等诸多尊称。

可惜后世医者,无人再有机会坐上大堂行医。于是便有聪明人出来想主意,将天下所有大大小小的药店药铺统统称作“堂”,主治医生一律尊为“坐堂先生”。

“仁和堂”在奉阳城最繁华最热闹的小东门亮招牌立字号,一立二百年不衰,靠的,自然是马生冰马先生祖上一双双回春妙手。

马先生祖上的医术与功德是不容置疑的。奉阳人都知道,单是“仁和堂”这块匾额就非凡品,乃清时本省抚台亲笔所书。堂堂上九流的朝廷二品大员,为下九流的小小药店亲笔题匾,足见马家“仁和堂”名气之大。

二百年后,“仁和堂”传到马生冰马先生手上,那更是名显及巅如日中天。马先生承袭祖业,却并不倚仗祖宗名气撑门面立招牌,靠的,全是自家真才实学。

马生冰马先生究竟多大本事无须细说,反正奉阳左近都尊他作“圣手神医”。又送一副对联,镌于“仁和堂”店门两侧。那对联是:

医天上神仙难医之病

救世间高手不救之人

你想想,光靠祖宗名气,能挣来“圣手神医“这尊号?没有足够本事,就算别人肯送,自家也绝不敢刻这样一副对联在门上的。

只是,称尊号送对联的都没想到,如日中天的“仁和堂”竟然说倒就倒!二百年的金字招牌,恰恰就砸在“圣手神医”马先生的手上!

这倒怪了!奉阳城里那许多的药店平平庸庸,反倒一个个招牌照亮,门面照立,大名鼎鼎的“仁和堂”怎么倒说倒一下就倒了呢?

其实不怪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老祖宗们讲得实在够透彻了。

“仁和堂”砸招牌这一年,林自傲刚好二十岁。

这年,马生冰马先生刚刚决定,他的大弟子余鲁,二弟子林自傲正式随师学艺。就是说,即日起,两人不必再拉药斗,可以跟着师傅坐堂打下手,抄方,录病案了。

进药店学徒,跟学任何生意一样,初进门都得从小伙计学起。未入师门的小伙计,干得多是打水扫地之类的粗杂活儿,跟本行离了十万八千里。干活吃饭没工钱。干两三年,掌柜满意了,升一级,站柜台拉药斗,称小学徒。虽说还是吃饭没工钱,到底离本行近了不少,在店里地位也稍高了些。再熬五六年,熬到给师父抄方打下手这一步,才算正式踏入师门。师傅正式宣布收徒,弟子行磕头拜师大礼,店里店外都称“小先生”或“二先生”。

没想到,两个弟子头天刚行过拜师大礼,第二天就发生了天大变故!

这天,“仁和堂”刚刚开门。小伙计扫净店堂。小学徒整好柜台装满药斗。余鲁跟林自傲两位小先生伺候好桌椅笔墨,沏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恭恭敬敬候着师傅出堂。

师傅没出堂,外头一班人倒呼啦啦涌进来。

先是两个短衣打扮的精壮大汉,一进门两边一立,打桩似地再也不动。随后进来一位三十岁出头的青年人,白脸,高个,一身青色软绸长袍,手里一把纸扇半开半合,斯斯文文像个饱学名士。再后又是两条大汉,进退不离那人左右。

一眼便可看出,先后进来的四个人都是随从之类,正主儿是中间那位。

那人双拳一抱,话说得彬彬有礼:

“有请马神医马先生出来讲话。”

马先生大弟子余鲁连忙抢前一步,抱拳答礼道:“家师尚未出堂。请教尊客贵姓?”

“请马神医马先生讲话。”

对余鲁的话,那人好像根本就没听见。

余鲁一愣,随即恢复满脸笑容:“尊客稍坐请茶,家师……”

“老子们没这闲工夫!快叫马生冰出来!”

主人斯文,随从可就不那么客气了。余鲁一句话没说完,两大汉膀子一顺,就把他撞个趔趄。

反了反了!青天白日如此上门欺人,还有没有王法了!血气方刚的余鲁脸色涨红,刚要上前讲理,信目一瞥,见店门外还有人。门外也是四条大汉,却非寻常打扮,挎刀带枪全副武装,是军人!

余鲁舌头一缩,赶紧把就要出口的话统统咽了回去。

按说,马生冰马先生既称“神医”,上门求医的自是不少。什么高官贵胄,乡宦名流,“仁和堂”也见得多了。任你职位再高权势再大,到了求人治病救命这一步,没奈何也得稍敛威风装个和顺讲理的样儿出来。

但这回不同了。这回是军人!

“仁和堂”传到马先生手上三十年,还真没跟军人打过什么交道。军人生病自有军医,一般不扰地方。有时候事情急了实在避不开,也多是找那些公立医院,犯不着找这些私人药店的麻烦。也是说呢,又有哪家药店愿意跟军人打交道了?有道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更何况现在,三大战役一打,国民党兵败如山倒,这些军人更是成了没头苍蝇,天大爷管不着天二爷,一路逃窜一路横抢竖掠生吃白拿,整个一伙混不讲理的兵痞!

那么眼下呢,眼下怎么办?没办法。

既然你“仁和堂”牌子没摘门没关,那么不论什么歪三瘪四,进你们的就都是天老爷,你敢不装孙子应酬?

余鲁没办法,使劲咽口唾沫,硬着头皮挤出满脸的笑:“请问尊客,是要家师出诊呢,还是……”

“是请教。”

请教?余鲁眨眨眼,不懂。

那人依旧斯斯文文面无表情,半晌才慢腾腾又说:“首先请教贵店门前楹联。”

余鲁心里咯噔一跳。门前那副对联,虽说口气有些托大,意思却是极易懂的。这人开口便说什么“请教”,难道……心里顿时涌上一丝不祥之感。

余鲁本是个极聪明极灵泛的人,脑瓜子跟眼珠子一样转得快。进“仁和堂”学徒刚刚五年,便跟学了十二年的林自傲一同拜了师。而且还做了大师兄!但眼下,这闷葫芦实在有点难解,就连余鲁这样的聪明人,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一点头脑。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嘴里实在不知如何对答。

等半天不见师傅露面,徒弟又这样张口结舌的干耗,两名随从早不耐烦了。

“什么神仙不治之病,名医不救之人,好大牛比!咱们柴司令老爷子丁点小毛病都料理不来,倒有脸称什么**神医……”

一听“柴司令老爷子”几个字,余鲁心里一下有些明白了。

前几天,师傅确曾被人请出去看过一次病。来请的是个胖敦敦的中年人,一身寻常便衣。虽没说什么司令不司令,但从那以后,师傅连着几天愁眉不展,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究竟什么心事,师傅不讲,做徒弟的自是不好多问。现在看,多半就是这事了。这样一想,余鲁鼻尖上立刻沁出细细一层汗珠。这伙人,是来找茬闹事的!

这时候,左邻右舍许多商家字号,生意也顾不得做了,掌柜伙计一个个探出半边脑袋,眼珠子瞪圆了往这边瞅。同行是冤家,盼着“仁和堂”早日倒霉的可是大有人在!日头高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渐渐多起来。见“仁和堂”这边出了事,一个个也都围上来瞧热闹,观候这场官司究竟如何着落。

看看是时候了,那人就又开了口。依然是斯斯文文慢条斯理,但这回却是冲着围观的人群说话。对呆在一旁张口结舌的余鲁,连看都没看一眼。

“兄弟姓吴,在柴司令手下当差。前几天,咱们老太爷偶染小疾,司令青衣小帽亲自登门来请马神医马先生。从礼数上讲,总该没说的了吧?”

姓吴的环视四周,慢腾腾又说:“要说嘛,咱们司令请是请了,当时马神医马先生要是不应呢,咱们司令自也无话可说。有钱还难买个情愿是不是?说不的,咱们只好再去别处访贤。但马先生应了。不仅应了,去也去了,看也看了。咱们老太爷的病好了么?没有。按理呢这也怪不得马先生。打仗没有常胜将军,医生嘛又怎能强求人家百治百愈呢?先前,咱们司令也曾请过贵地不少先生,又难为过哪位呢?没有。咱司令并不是那号不讲理的人嘛!”

姓吴的略顿一顿,和颜悦色的脸上加了几分冷峻:“但是马神医马先生就不同了。马先生在贵地被称作‘圣手神医’,盛名之下必无虚士。‘仁和堂’这块招牌这副对联究竟几斤几两,兄弟不说,各位心里自然有数!”

古人鄙薄商者,说他铜臭熏天。其实经商的更有不尽的苦楚投诉无门。几个小钱就挣得那么容易?难!

人人都有难念的经,生意人这经更难念。你在这里占地方做生意,除了老天爷,是人都敢欺负你。不用说地方上四大天王八方霸主七十二路烟尘你惹不起,就算一个下三滥的无赖小混混,你也得罪不得。稍一疏漏照料不周,那就是没完没了的麻烦!

比如你开个饭馆,有客人来吃饭自然是满心欢喜。从进门到落座,跑前跑后的殷勤。不料头道菜刚刚一上,客人忽然夹一只死苍蝇高高举起,问你咋回事。你知道不知道?知道。明知道那苍蝇是他有意带进来的也没办法。你还得做生意,还得往下混。就只好牙齿掉了往肚里咽,吃了讹诈还得好言好语陪笑脸。再比如你开布店,有客人来买几尺布。没出店门就咔嚓一剪刀,转过身子就叫你看。你说退说换都不行,非要你拿钱出血买好看!你敢说是人家自己故意划一刀来讹诈你?又比如……总之,生意人都是孙子,来光顾你的,不管买不买东西都当爷爷敬着就是。小气好忍。

但现在,这几位爷可不是什么无赖混混小瘪三,人家是有头有脸的军人!夹苍蝇毁布这号赖皮活儿那是绝对不玩的,人家讲理。

“仁和堂”里里外外,人人光看不说话,一个个闷声大发财。

没说的呀,人家占着理呢!你马生冰马先生尊号“圣手神医”,没错吧?你“仁和堂”金字招牌一立二百年,不假吧?你这店门口刻一副对联,叫做“医天上神仙难医之病,救世间高手不救之人”,只有没长眼睛的瞎子才敢说看不见!

见人们都没话说,那姓吴的慢腾腾又道:“事情呢就摆这儿啦,兄弟我也没多的话。马神医马先生有身份的人,想必一定会给兄弟一个交代。”

余鲁一头雾水。这伙人不只是找茬生事,敢情是来砸牌子的呀!怪不得师傅一直不肯露面,原来正是躲着这一步呢!他老人家这一躲,留下两个蠢徒弟挡灾,挡得了么!

完了!看来事情无论如何是不可挽回的了。余鲁眼珠子骨碌一转,朝那姓吴的拱拱手:

“尊客稍待,我这就去请家师出来。”

见余鲁匆匆向后去了,那姓吴的就不再说话,大马金刀往马先生那张太师椅上一坐,长袍一撩举目望天。

这时候,马先生二弟子林自傲就立在师傅开方用的这张八仙桌旁,从始至终一句话没说,甚至连站立的姿势都没动一动。

等半天,马先生没出来,连进去请他的徒弟余鲁也没出来。

一个随从跑进去促驾,刚进去就又很快跑出来,气急败坏一路乱嚷:“跑了跑了!他龟儿子的,全跑了!”

听见说人都跑了,围着的人都吃一惊。马先生在奉阳也算是立得起的人物,治不治病,也总该对人家有个交代嘛!这一跑,可就太不上道。这“仁和堂”怕是真的完了!

那姓吴的倒并无半点惊诧之意,仿佛一切早在算中。稳稳坐在椅上,不无惋惜地轻轻叹口气:“‘仁和堂’二百年金字招牌,今日竟然毁于一旦,也实在太可惜了!”

说完轻轻一挥手,四条汉子乒乒乓乓就动了手。先砸招牌,后砸对联,再后来,竟连柜台药斗药杵戥子,统统砸个稀烂糟糕……

围一边瞧热闹看笑话的,确有不少人盼着“仁和堂”早日完蛋关门大吉。但毕竟生意人,有心没胆者居多。一见动了真的,谁敢惹火烧身?片刻之间,一个个早已逃得不见人影儿。左邻右舍几家商家字号也忙不迭地上门板打烊,唯恐殃及池鱼。

大厅里,那姓吴的大马金刀稳稳坐着,面上依然斯斯文文的毫无表情。仿佛砸得都是些不值分文的泥猪土狗。

马先生二弟子林自傲也依然稳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这些人砸的,是些比泥猪土狗还要不值钱的东西。

都砸完了。那姓吴的缓缓站起身,手一摆,带了人就走。

“站住!”

林自傲堵在门口。

“你是什么人?”

“林自傲。圣手神医马先生的二弟子。”

林自傲特意把“圣手神医”四字说得格外响亮。

姓吴的一怔,不由认真打量他一眼。

“有何指教?”

“带我去见你们柴司令。”

姓吴的吃一惊:

“你……你想干什么?”

“带我去见柴司令!”

林自傲重复一句。

柴司令的司令部,设在奉阳城里最大的客栈“鸿宾楼”。

柴司令,两个月前还是柴师长。几个败仗打下来,人马损失大半,编制丢了。跑去找上司,上司也没办法。编制补不上,按现有兵员,编一个团都勉强。师长降团长,这样亏本买卖怎么能干?不仅柴司令不干,柴司令的上司也不干。降他还不等于是降自己么?周旋半天,委他个城防司令,移师奉阳。一面守城,一面扩充兵员。

说是城防司令,依然还是少将。但兵员不补,粮饷装备不供,其实无异于草头司令!

堂堂正规军少将师长,一转眼竟沦为草头司令!柴司令心里别提多憋气。城自然是不能守的。长江天险都守不住,小小奉阳孤城一座,靠这些全无士气的残兵败将,怎么守?说到扩充兵员,更是扯淡至极。移师奉阳这一路,士兵越走越少,勉强留下的也早在各打主意。旧部都守不住,还谈什么招兵!你招谁去?谁又肯叫你招?生绑硬捆弄几个,倒更影响士气!城不能守,兵不能招,仗更是说什么也不能再打,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弃城南逃。

柴司令正朝这方面打主意作准备,不料老太爷却忽然病了。这一病,立刻就打乱了柴司令的全盘计划。这柴司令是个极孝的人,更兼母亲早亡,全靠父亲又当爹又做妈的养大成人,父恩深似海。这种时候,又怎肯抛下老太爷独自逃命?肚子里千条计较,四处求医替老太爷治病这是头一条。

本来,老太爷也并没什么大病。只是年纪大了,跟着儿子一路颠沛流离,受些风寒。若是平时,放在任何一名普通医生手上,几乎都算不得什么病。

偏偏赶上乱世,是人都怕当兵的。又偏偏柴司令是奉阳新任城防。虽不及当师长时兵强马壮,毕竟有人有枪,生杀大权在握。这样的老太爷躲都躲不及,谁敢惹火烧身?一时间,奉阳城里有名无名的郎中大夫人人退避三舍。

不是治不好,是唯恐治不好。你治不好老太爷的病不要紧,惹恼了他儿子,你的命还要不要?柴司令不懂医道不会治病救人,难道还不会开枪杀人么!

人人只有一颗脑袋一条命,谁也不敢随便拿去当赌注。

但是躲也毕竟不是长久办法。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躲不了,就还得给他治。治是治,还没见病人,先生自己心里倒先捏一把冷汗。一个个战战兢兢的不想病人病情,老想着自家脑袋。这样子还能治什么病?望、闻、问、切四诊,越诊越糊涂。越糊涂越是不敢轻易定论。处方用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自然一差十万八千里。

看看四五天换了十几位先生,老太爷的病依然毫无起色,柴司令可真急了。茶不思饭不进,懵懵懂懂好像比老太爷还病重。

要说这些先生大夫的也真是够混蛋!人家就这病,你治得了更好,治不了也就罢了。柴司令又没真的要你命。不行,偏偏不肯就罢,众口一词把马生冰马先生往火坑里推:

“老太爷这病,我辈算是回天乏术了。但假若柴司令能请到‘仁和堂’马先生……”

一句话提醒柴司令,便赶紧换了便衣到“仁和堂”亲自来请马先生。

“先生尊号‘圣手神医’,‘仁和堂’享誉奉阳二百年。柴某却弃明珠而求泥丸,真是有眼无珠了!”

柴司令读书人出身,虽然沦为草头司令,毕竟儒将遗风尚在。尽管心里火急火燎,礼节礼数却是一点不少,话说得很是文雅客气。

“不敢。请问尊客贵姓?”

“兄弟柴荣,特来恳请神医为家父治病。”

柴荣?马先生微微一怔。近几天,听说奉阳城守柴司令,遍寻名医为父求诊,莫非便是眼前这人?

“莫非尊客便是柴将军?”

“先生客气。家父患病不愈,蔡某实在坐卧难安。这就请马先生移驾鸿宾楼如何?”

替柴老爷子看病,奉阳城里大小医生都怕,难道马先生就不怕了?怕。不仅是怕,怕的还更厉害。别的人怕只怕丢脑袋失家业,马先生呢,除了这些,还得又加一怕:怕丢名头砸招牌。

看来,名人也不全是风光,名人也有坏处。别人怕,可以推给你,你又推给谁?你“仁和堂”不是二百年金字招牌么?你马先生不是号称“圣手神医”么?你店门口不是刻了那样一副对联么?你又凭什么怕?凭什么推?

不能推,不敢怕,更不敢不去。不去,只怕是名头丢得更快,招牌砸得更急些。只有去,或许才有几分转机几分希望。现在病人还没见,自己倒先怕成一堆,算什么名医?想我马生冰行医济世三十年,什么疑难病症没见过?你家老太爷病再棘手,我“圣手神医”这名头也不是平白混来!奉阳城里是医生都怕你都躲你,难道“仁和堂”马生冰也怕你躲你不成?

不料一进鸿宾楼,柴司令几句话,就把马先生刚刚鼓起的那点信心和勇气吓个精光。

柴司令说:“柴某自幼丧母,家父的命就是柴某的命。这些天,奉阳城里大小先生都请遍了,请你马神医,实在是最后一步。别人我也不再另请,家父这就算是交给你马神医马先生了!”

其实,柴司令这话也并无半点恶意,原是促他全力尽治的意思。但马先生听到耳中却完全变了调。老太爷的命就是他的命,他把老太爷交给我,不是连他自己的命一块交给我了么?这可不得了!这伙混不讲理的丘八,恼了他命都敢玩。又什么事做不出来?眼下这一步不慎,“仁和堂”砸牌子关门事小,搞不好连自家老命也得搭上!

马先生心里一慌,本来还算从容的脚步立刻就变得不成章法。

及至见了病人,望闻问切四诊一过,马先生心下倒顿时宽了。这老太爷的病,原由风寒而起,加上用医不当耽搁几日,目下看,当属太阳中风,大青龙汤的主证。

“太阳中风,脉浮紧,发热恶寒,身疼痛,不汗而烦躁者,大青龙汤主之。”马先生心里又将仲景先生“太阳中风“条目默诵数遍,便要处方。

刚刚提起笔来,忽然心头一跳:大青龙汤属发汗峻剂,主治表寒里热的表里俱实之证。但关键是诊脉要准。自己这脉诊的准么?真就万无一失么?老爷子这病可是已经多人之手,先前那许多先生大夫,可也不是一个个都是混饭吃的。病症真要如此简单,怎能令他们一个个全都自甘束手避之如虎呢?心里一踌躇,紧握的笔尖不由就软软垂下来。

大青龙汤主证是不汗,发热恶寒,脉浮紧。这老爷子真是这样的么?心里吃不准,忙伸手再去搭脉。一搭脉,倒越来越觉这脉不似浮脉,倒像微脉。这一惊,立刻想起仲景大青龙汤逆条:“若脉微弱,汗出恶风者,不可服之;服之则厥逆,筋惕肉闰,此为逆也。”忙又伸手去摸病人额头,一摸便觉掌心湿粘粘的。这一吓更是不轻。柴老太爷毕竟上了年纪的人,倘若误服青龙必会导致大汗亡阳,手足厥冷,筋肉跳动等坏病症状。老爷子自是不必说了,自己一颗脑袋又能平安长在项上吗?

见马先生两次诊脉,依然踌躇不定,柴司令不由开口问道:

“马先生,家父到底什么病呀?”

“令尊这病,从症状上看,似太阳中风,当施以大青龙汤。只是,只是……”

“只是”半天不知如何往下“只是”,不由就又伸手去摸那老爷子额头。一摸,不由叫声“奇怪”。明明刚才这额头还有汗的,怎么转眼又没了?赶忙再去搭脉,这脉象更是糊涂,究竟是浮脉还是微脉呀?真是见鬼了!

马先生祖传名医,自家又行医济世三十年,什么疑难杂病没见过?从没像现在这样进退维谷,心里完全没了底。

“马先生,用药如用兵,当断则断。是进是退,是补是泻,吃准了,就该开方下药啊!”

“对对,当断则……断,开……开方……”

柴司令这一催,催得马先生更是方寸大乱。嘴里嗯啊应着,伸手便去拿笔。心慌,手抖,处方开得一溜歪斜。

及至药抓回来,煎了,服了,马先生才慢慢醒过神来。头脑一清醒,差点吓昏过去!完了,怎么开的还是大青龙汤呀!

马先生痛悔不及,里里外外三层衣衫全湿个透。懵懵懂懂,总觉冥冥中还真有什么东西在捣鬼作祟。难道“仁和堂”真的气数尽了?难道祖传二百年的基业,真该毁在我马生冰的手上?难道这一切都是……天意么?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东坡先生可真说绝了!人生在世,有盛便有衰有盈就有亏,荣辱胜败本也是常事。只是我马生冰不该衰得这样早呀!这个跟头跌得好重,又好不服气!马先生仰天一声长叹,两行清泪如珠。

当晚,马生冰马先生连夜逃离奉阳。

一代名医,自此销声匿迹。

当林自傲神态自若地跨进鸿宾楼客厅时,柴司令顿觉眼前一亮:这人,二十来岁年纪,布衣粗装,相貌平常,唯独一双眼睛却是灼灼夺人。大反昔日诸多医者那种阿谀卑琐之相,孤独中显露出一种倔强的傲气。柴司令稳稳坐着的身子不由就缓缓站起。

站起来之后才吃了一惊: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后生,凭什么倒叫我这久经征战的堂堂少将起身相迎?此人不凡!

“小先生贵姓?”

“免贵姓林,林自傲。你就是柴司令?”

“兄弟柴荣。小先生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是请教。”

“是为‘仁和堂’的事?怎么,小先生以为不该么?”

“自然不该。”

“为什么?”

“你派人去砸‘仁和堂’招牌,是因为家师没治好你老太爷的病,是不是?”

“不错。”

“错了。”

“咦!这倒要请教,柴某究竟怎么错了?”

“你以为家师名实不符,该砸招牌。即使真是这样,该砸的也只是家师自己的招牌,对不对?但现在,你砸的却是整个‘仁和堂’的招牌。这一来,岂不是大大的错了?”

“小先生这话可就不明白了。难道马生冰马先生不是‘仁和堂’掌堂?”

“当然是。但是家师还有两名弟子呢!你老太爷的病,家师是看过了。可是我师兄也看过了么?我也看过了么?都没看过,怎么就知道‘仁和堂’治不了你老太爷的病?你这样蛮不讲理砸了‘仁和堂’,不是连我们也一块砸了么?”

林自傲拙嘴笨舌这么一绕,倒把个柴司令绕得张口结舌,好半天不知如何对答。

那吴副官领人到“仁和堂”砸招牌砸店,林自傲就在跟前站着,从头到尾看个一清二楚。虽然身子一动未动,心里却是窝了一肚子的火。

林自傲是孤儿,全凭师傅自小收养授艺,“仁和堂”就是他的饭碗他的家。“仁和堂”牌子一砸,砸了饭碗砸了家,也砸出他满肚子的不平与不服。你们不讲理是不是?好,我就跟你们找个讲理的去!

进鸿宾楼找柴司令,林自傲自是毫无半点惧意。“仁和堂”砸了,师傅没了,饭碗没了,家没了,还有什么可怕?反正这年头是军人都不讲理,大不了把这条不值钱的小命扔给你们就是!

有理的胆壮,无畏的更胆壮。林自傲一进鸿宾楼,话就一句句说得理直气壮底气十足。到后来,简直是在质问了!

反正,他也不怕柴司令生气不生气,发火不发火。

柴司令没生气没发火,倒笑了。

“小先生好一张利口!进‘仁和堂’几年了?”

“十二年。”

十二年!柴司令吃了一惊。看不出他年纪轻轻,倒已浸淫医道十二年!当下对他更是不敢小看,称呼中不由就把那“小”字取了,直称“林先生”。

“家父的病,林先生确实没有看过。这样说,定是有十分的把握了?”

“没有。”

“没有?”

“没有。还没见过病人,就敢妄言什么把握不把握,不是医家之道。”

“有理有理。”柴司令连连点头,“那就请林先生移驾内室,为家父一诊如何?”

糟了!我来找你们讲理,又不是替你老爷子诊病。你老爷子的病连师傅都没办法,我又算是哪路神仙?再一想,自己口口声声怪他砸牌子砸错了,不就是抱着师兄没看过自己没诊过这条理么?现在轮到人家也跟你讲这理,自己怎么倒又不讲理了呢?嗨,治得了治不了先看看又有什么大不了!还没见病人就往后缩,“仁和堂”这十二年算白混了!

于是便跟着柴司令来到后堂。

林自傲在“仁和堂”学徒十二年,那日子可真不是白过的。苦读各类医家经典那是每日必做的功课,什么阴阳五行四诊八纲,本草方剂药性脉诀,早已烂熟于胸。来了病人,虽然多是师傅经手诊治,但毕竟长年累月耳濡目染也积累不少经验。现在虽是头一次临证实诊,也是镇定自若底气十足。及至望闻问切四诊一毕,更是胸有成竹。

病症诊断明白,不由倒十分奇怪:这老爷子明明是典型的太阳中风,那许多的庸医诊断不出倒也罢了,怎么连师傅他老人家也不行了?难道是我诊断有误?

当下再次认真诊过,越发认定是太阳中风,大青龙汤的主证。只是,症状似已减轻不少。沉吟片刻,便问柴司令:

“家师日前所开药方还在不在?”

“在,在。”

林自傲一看,见师傅开的也是大青龙汤,心下顿时一喜。难怪病人症状已经明显减轻,原来是师傅药先对症了呀!既然师傅也是这么看,那是更加不会错的了。当下便毫不犹豫提笔开方。

他不同于别的医生。那些人怕丢家业丢性命;他也不同于师傅,师傅毕竟为盛名所累。他既无家业又无盛名,心里毫无顾忌,望闻问切反倒平心静气。诊断一明便立刻处方下药,再无半点踌躇犹疑。

柴司令见他跟马先生开的一样处方,不免心下疑惑。但又看他诊断治疗十分自信,反倒不好直接发问,便拐弯抹角道:

“林先生这药方,不知可否请教一二?”

“此方乃仲景‘大青龙汤’,本由‘麻黄汤’加减而成。方以麻黄为君,桂枝生姜为臣,发散在表之风寒;石膏辛寒为佐,以除烦热;甘草大枣为使,和中以资汗源。君臣佐使诸药相配,共奏解表清里之功。“

“可是,令师开的也是一样处方,怎么却毫无功效呢?”

“怎么是毫无功效了?正因为师傅用了大青龙,目下令尊已属轻症。只是,大青龙汤倍用麻黄以解表发汗,关键是这‘倍用’二字。但要的却偏偏又是微汗。若汗多则会亡阳出现逆证。师傅见令尊年事已高,本方又属发汗峻剂,所以各药只取半量而用。人只道过犹不及,岂不知不及亦过……哎呀错了错了!”林自傲连连拍着脑瓜,“子不敢言父,徒不敢言师。我怎么背地里对恩师说长道短起来!”

方开了,药服了,柴司令却仍不肯放他走。

“不是柴某信不过你林先生,这些天实在是被那些庸医骗得怕了。连令师这奉阳第一名医,竟也突然不辞而别!万一林先生也给我来个第三十六计,柴某上吊都来不及!嗨,也算咱们兄弟有缘,林先生就住在这里陪兄弟几天如何?”

什么如何不如何!我不留下,由得了我么?哼!装的倒像个讲理的,流氓相露出来了不是?林自傲鼻子里冷冷哼一声。你就是放心叫我走,我还不放心我的病人,不放心我的医术呢!住这里那是再好不过,至少省得来来回回跑路费时间。于是就安安生生住下。

锦床暖被睡着,山珍海味吃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林自傲倒享了福。比起“仁和堂”住下房粗床淡饭自是不知好了多少倍。

林自傲住在鸿宾楼,除了关照那些傻丘八们如何侍候老爷子按时服药,不时观察一下病情药效之外,再没别的事情可做。闲得无聊,就跟柴司令没话找话地聊天唠嗑扯闲篇。三句话不离本行,聊得扯的,自然是医理医道。

“司马太史公有《史记》传世,想必柴司令定是时常精研的了?”

“精研不敢。浏览而已。”

“史有《扁鹊仓公列传》,称‘人之所病,疾病多;而医之所病,病道少。’这两句怎么解?“

柴司令《史记》自然是常常读的。但身在行伍,读史主要是为了总结前人征战得失,这篇医史却没读过。好在他读书人出身,古文底子好,几句话并不难解,便道:

“这是说,人所忧虑的,是疾病的种类多;而医者所忧虑的,却是治病的方法少。不知对不对?”

“不错。又讲病有六不治,骄恣不论于理,为第一不治。家师人称‘圣手神医’,对令尊的病,究竟是病道少呢,还是不治呀?”

柴司令不语,林自傲又道:

“说起来,令尊也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大病,奉阳地方虽小,却也不乏名医。对这样小病,为何一个个不是自甘袖手,便是药不中疾呀?”

“这个……兄弟正不明白,林先生直言指教好了。”

“仲景先生有言:进不能爱人知人,退不能爱身知己,遇灾值祸,身居厄地,蒙蒙昧昧,蠢若游魂。趋世之士,驰竞浮华,不固根本,忘躯循物,危若冰谷……”

这小子在变着法儿骂我呢!柴司令听得勃然变色。想我堂堂将军,轮得着你一个毛头后生教训!正要发火,老太爷在病床忽然开口插言道:

“林先生教训得极是!你一生戎马,追逐世间浮名虚利,身入迷途尚不知返。到如今,又连累老父千里奔波,染病不愈……”

柴司令一怔,半天才意识到患病多日的父亲已能开口说话,不禁大喜过望:

“爹,你老人家……好些了?”

“哼!还不快快谢过林先生!”

柴老太爷服下林自傲第一剂药,便觉浑身微微见汗,头疼身疼顿时轻了许多。林自傲吩咐用扑粉轻轻扑去身上微汗,原方再服。第二天如法炮制,症状又轻许多。第三天更轻。第四天,一睁眼便开口要吃要喝。又过两天,下床溜达不用人搀了。

平平常常三剂药,竟然治好了满城名医不治之病!这不是神医么?

老太爷就是不吩咐,也是一定要重谢的。

柴司令把林自傲按在一张椅子上,恭恭敬敬一揖到地:

“林先生三剂药,救了我们父子两条命。大恩不言谢。跟我走吧林先生,柴某供养你一生一世!”

林自傲摇头,淡淡一笑:“柴司令心意,林自傲心领了。只可惜林某靠了奉阳这块水土养大,实在是热土难离呀!”

“其实,这话柴某本就不该讲的。”柴司令轻轻叹气,“眼下柴某自己尚且日暮途穷,又怎敢连累恩人?”

手一摆,两名随从抬上一只描金盘子,红绸子一掀,一盘子大洋亮闪闪摆在林自傲面前。

“柴某一点心意,先生千万不要见笑才好。”

林自傲沉吟片刻,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拈起四块银元。

柴司令一愣:“先生这是何意?”

“治病救人,实乃医家本分。劳而取酬,按理也是应该的。‘仁和堂’规矩,家师出诊一次收费三元。我呢,头一次出诊,本是不该收什么费的。但一文不取又怕你心里过意不去,因此就酌收一元。家师三元,我一元,共四元……”

柴司令一下涨红了脸:“先生圣手救我两条人命,这点心意都不许我表表,不是拿我柴某不当人了么!”

林自傲顾自把四块银元装进口袋,任柴司令再三苦求,闭了嘴一句话不说。

倒是柴老太爷毕竟多活几年,老于世故善解人意,在旁说道:

“先生一定不肯收下这区区薄酬,敢是另有话说?先生有什么话,尽管开口吩咐就是。”

果然是一矢中的。柴老太爷话一落音,林自傲张口便道:“‘仁和堂’!”

柴司令一愣:“‘仁和堂’?”

“仁和堂。”

“好,好!”柴司令哈哈一笑,“柴某这就璧还先生一座‘仁和堂’便是。”

“仁和堂”砸得痛快,修得更是利落。柴司令有钱有势,办事自然快当。几天工夫,店堂内外早已修缮一新。没了巡抚题匾,柴司令当仁不让,亲笔挥毫写了“仁和堂”三个大字,一为补过,二是谢恩。店门两旁的对联自然也是重新镌刻,只是内容换成了纪晓岚名句:“有钱难买命,无药可医贫”。是林自傲的意思。

里里外外都圆满了,柴司令又亲自登门,请来全城所有官宦名流和医药店堂同行,当众向林自傲赔礼谢恩,亲手将牌匾挂上店门。“仁和堂”死而复生,鼓乐鞭炮从清晨直响到午夜,轰动了整座奉阳城。

当夜,柴司令拿出平生积蓄,遣散残部,携父南逃而去。

柴司令这一逃,奉阳便成了真正的空城一座。后来解放军入城,未放一枪一弹便解放了奉阳。细说起来,柴司令固然功不可没,却也少不了林自傲一份功劳。

“仁和堂”招牌再亮,林自傲头一件事就是四处找寻师傅马生冰马先生下落。找半天师傅没一点消息,逃走的师兄余鲁倒自己回来了。

林自傲说:“师傅他老人家暂时还没消息,‘仁和堂’大小事务还请师兄出头主持。”

余鲁连连摇手:“师弟这是哪里话!‘仁和堂’失而复得,全赖师弟之力,愚兄又怎敢托大居功?”

“师兄差了。俗话说,父在从父,无父从兄。师傅不在,理当师兄主持大局。又扯什么功不功的,还不是瞎猫碰了只死老鼠?”

余鲁当即沉下脸来:“师弟莫非是要赶我走么?再提这话,我这做师兄的还真该另谋生路了!”

林自傲见师兄把话说到这份上,也就不好再推。反正是替师傅守住“仁和堂”这块金字招牌,他老人家一回来即可卸却这副担子。眼下谁主持不主持倒也无足轻重。于是,一边继续找寻师傅,一边就做了“仁和堂”临时掌柜。

林自傲一炮走红,一出山就成了奉阳左近有名的神医。

林自傲一夜之间成为名医,说起来倒实在是充满了偶然性。

假如,柴司令老爷子不病,马生冰马先生不跑,“仁和堂”牌子不砸,林自傲决无如此出人头地的机会。也许做一辈子弟子,替马先生抄方打下手,胡子白了也还是个“二先生”。就算混得好些,自己立牌子站门面,闯到头也不过混个二三流。说到什么名医,神医,医圣,梦里做去吧!

其实,林自傲进“仁和堂”学医,本身就完全出于偶然。别人学医都是因为喜爱,他却正好相反,是由于痛恨。

林自傲不是本地人,老家在北方。说北方也实在太笼统,是西北,东北,还是华北?不知道。就连他自己也糊里糊涂的说不清楚。反正在北方就是。

林自傲出生不久,相命的徐二先生就断他命硬,克父母。果然不幸言中。

林自傲六岁那年,母亲在给他生个小弟弟或小妹妹时,临产大出血。林自傲父亲在日本人开的煤窑上下井回不来,小林自傲又年幼没主张,遭了这等祸事,一切就全靠好心的乡邻张罗支撑。这时候一个江湖郎中正路过,就被请进来救人。那郎中大约也是没见过这阵势,一进门就吓呆了。呆半天,又偏偏不肯说自己无力回天,于是就信口开河出些歪点子。说是大凡妇人临产出血,人一离地准止血。看看人危险了,歪点子也成了正点子,众人七手八脚一齐动手,把林自傲母亲头发一扯就吊上了大梁。不料这一来更是完蛋!水往低处流,这血也往低处流,顺着大腿哗哗往下淌,很快就在地上积了一大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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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人身上的血越来越少,好好一张脸成了金黄色,那太医的脸也吓成了金黄色。歪点子也再没半个可想,更顾不得什么酬金不酬金,趁着人乱,拔腿就溜了个不见影儿。

活生生一个母亲,硬是叫命硬的林自傲给克死了。

林自傲命硬。克了母亲不罢休,还要克父亲。

母亲死后不几天,日本人的煤窑塌了顶,一下砸死了三十四个下窑的中国人。林自傲父亲好歹捡条命,拖两条血淋淋的断腿爬回来时,也就剩了半口气。中国苦力的事,日本人自然是没工夫管的。于是就只好自家管。自家当然更是不好管。正经大夫请不起,就只好找个卖跌打伤药的来,几帖回春膏续命散一用,等不得第二天就送了命。

林自傲克父克母,成了孤儿。

好心的乡邻们不忍心他作孤儿,就逼着那卖药的养活他。卖药的没办法,就只好带了他去养活。卖药的吃的是江湖饭,一路走一路混肚子。小林自傲可就惨了!一路上替他做药,卖药,渴了耳光饿了拳头,吃什么苦受什么罪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卖药的一文钱不花白捡个小苦力做帮手当出气筒,倒搞不清谁养活谁了!

到了地头,摊子一摆,林自傲敲锣卖药,卖药的作揖收钱。有人问,卖药的就说是父子班儿。不料林自傲听不顺耳了,眼珠子一翻:“谁跟你父子班儿!你是我儿子还是我是你爹呀?”为此没少挨耳光。林自傲挨打不记打,该说照样说。

林自傲天生的驴脾气,拉着不走打着倒退。心里总是忘不了母亲被吊在大梁上那披头散发狰狞无力的惨象,忘不了父亲那两条血淋淋的断腿。小小年纪,不说自家命硬克死父母,反倒恨极了世上所有的郎中大夫。要是没有他们这号人,世上人人就都不会死了!

稀里糊涂混两年,混到奉阳来了。奉阳城里数小东门最是红火热闹,于是就在小东门摆摊儿。紧挨着“仁和堂”。

三声锣儿响过,小林自傲便扯嗓子喊了:

“卖假药,卖假药哪!大力丸神力王回春膏续命丹,一律的假货!跌打损伤狗皮膏,没一样是真的!想上当的快来买呀!”

卖药的大吼:“小杂种乱喊什么!”

林自傲小眼珠一翻:“谁乱喊了?这药不是假的,倒成真的了?”

于是再敲锣,还照原话喊。

逛街买东西的开店做生意的一听,怪了!卖瓜的不说瓜苦,这卖药的怎么明白喊自家卖的全是假药呀?于是就都围上来看稀奇。

有人来晚些,光听见敲锣没听清楚话,就问:

“这卖的什么药呀?”

“假药。全是假药。没半点真的。”林自傲手一指,把那卖药的也卖了,“不信你问他!”

“小杂种胡说八道!老子揍死你个小王八蛋!”

卖药的真急了眼,嘴里骂着,随手一个大耳光子甩过去。林自傲立刻嘴角淌血,半边脸也肿起来。

这一来,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不依了。

“哎哎!你这干什么!大庭广众的欺负一个小孩子呀?”

“你药是假的,打人就能打得真了?”

“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有人管!你说,为什么欺负小孩子?”

卖药的见有人出来抱不平,生怕事情闹大了,连忙陪着笑脸转圈儿抱拳:

“误会误会。这是我小儿子。这小子天生的不足成儿。叫各位见笑了!”

林自傲捂着半边脸,细脖子一梗一梗的不买帐:

“鬼才是你儿子!你儿子才天生不足成儿!那药都是你叫我弄的,真的假的我能不知道?你要硬说真的,你敢亲口尝一尝?”

卖药的咬牙切齿不敢尝。这时候,“仁和堂”掌柜马生冰马先生出来了。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出门在外的混口饭吃不容易,有什么难处大伙能帮忙都是愿意帮一把的。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卖假药可就大违良心了。虐待小孩,那更是要犯法的!你讲老实话,这孩子究竟是你什么人哪?”

究竟什么人,卖药的如何敢实说?马先生便问林自傲。

林自傲可没什么不敢说。就说当初父母如何死了,自己又如何跟着这人一路卖假药混肚子,从头到尾说了个竹筒倒豆子。

众人听得气不平,要找那卖药的算帐时,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儿?一摊子假药倒是留下了。

这一来人们可犯了难,这小孩咋办呢?

马先生就问:“小兄弟,你家在哪里呀?”

“北面。”

“北面?那就是北方了。哪州哪县?”

林自傲想半天,摇摇头说不记得了。一路上跟着那卖药的穿州过县太多,只知道一路向南走,所以说老家在北面。哪州哪县是不知道的,只知道村子叫小圪洞。不过那也是父亲领着他和母亲后来才迁过去的。

马先生叹口气,知道这孩子是无根可寻了。就问:

“小兄弟,你可愿意留在我的店里学徒?”

“你开什么店?”

“药店啊。就是这个‘仁和堂’。”

“不愿意。”一听是药店,林自傲想都没想就一口拒绝。

“哦?这是为什么呀?”

“哼!跟你学徒还不是一样卖假药?世上做医生的都骗人,没一个好东西!”

马先生听了不恼,倒笑了:

“你又没见我卖的药,怎么就知道是假药?你也从来不认识我,又怎么知道我骗人,不是好东西了?”

林自傲一愣,低头想半天,细脖子一挺:“那好。我就跟你学徒。看你骗不骗人,看你卖不卖假药!”

为了证明马先生骗人卖假药,林自傲进了“仁和堂”。那年,他八岁。

一进“仁和堂”,林自傲很快就证明马先生不骗人,也不卖假药。同时还发现,真正的医生不仅不坑人不骗人,更是要济世救人。于是,就安下心来老老实实跟着马先生学医。

马先生一开始就叫他记住一句话:“从医莫务钻营道,技不惊人死不休!”

他马上就记住了。记住了,却不懂。后来长大了,懂了,就记得更牢。

医生这一行,本就是一宗大学问。要想做好医生,做名医,更是要下许多功夫,吃许多苦。林自傲不怕吃苦,从药性药味起步,扎扎实实从头学起,一学整整十二年,终于学成奉阳一代名医。

这样说起来,林自傲一鸣惊人出人头地,倒似乎并非纯属偶然了。

偶然不偶然,“仁和堂”牌子毕竟是重新立起来了,林自傲毕竟成了名医。

这样就人人高兴了?不高兴。同是做医生开药店,凭什么你名医我不名医?凭什么你牌子亮我牌子就差些?凭什么有病人总是喜欢找你找我就勉强?只是这些话毕竟不好明白讲出来。于是就一个个心里咬牙,巴不得你“仁和堂”牌子马上再砸。砸得更干净更彻底,砸了就永远不要再立起来。好在大家都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肚里咬牙不咬牙,见了面依然笑嘻嘻的满口吉庆。

同行是冤家,这样也没什么不自然。要是真没一点嫉妒什么的,倒不正常了。

“仁和堂”风光,林自傲走红,余鲁嘴头子上高兴,心里却是极不舒服的。他师弟我师兄,师兄倒要靠师弟沾光,成什么道理!“仁和堂”牌子砸了,要立也该着师兄出头立,凭什么倒成全师弟风光?最好有机会再砸一次,他砸,我立。

一山难容二虎。这样想想也没什么不情理。

总是余鲁识大体。有什么文章全在肚里做,外头极少显山露水。师兄师弟亲热得厉害。

这就好。家丑不外扬,内部矛盾内部解决。不要落了外人笑话。只要再没什么砸的机会,“仁和堂”牌子平安大吉。

不巧,机会到底还是有了一次。

旧社会分三教九流五花八门七十二行,其实远远不能包容囊括。特别是民国之后,军阀混战,倭寇入侵,世乱人也乱。脑袋敢卖,性命敢买,为了生存活命,吃什么稀奇饭的都有。你说这些又该算是哪一行?

奉阳城小地方,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天(津)北京上海有什么,这里就有什么。什么摔跤打杂跌跟头的,算卦相面看风水的,变戏法耍皮影儿的,做媒牵马拉皮条的,只要挣钱,什么缺德事都干。这些,都算正经营生。至于那些强打恶要的恶霸,包揽诉讼的师爷,生吃白拿的流氓,拦路抢劫的土匪,那是另外的行当。最难惹的要数那些要饭的团头,两只肩膀扛一张嘴,怀里抱只破铜钹,大小生意地摊铺面挨家逐户过。不论你什么生意,听到他钹儿都得乖乖送个块儿八毛的出来打发。你有胆子不买帐不信邪?好。三声钹儿一过,还不见钱,裤腰带子一解,就在你这门口上吊了!惹得起?

这些零打碎敲小打小闹,到底也算等闲。怕就怕那种占地面吃“份子”的青皮混混。奉阳城没什么青帮红帮,就立个“老爷帮”起来。除了军界兵痞,再没个怕的。算是地方上恶霸痞子王。柴司令弃城南逃,解放军呢正忙着解放大城市,一时还顾不及这小小奉阳。“老爷帮”一时更是成了玉皇大帝。

“老爷帮”老爷子胡老八,人称胡八爷。这位爷祖上曾是前清王爷后裔,也是显赫荣耀过的。祖父辈不行了,落魄了,也还是省府议员,算社会贤达。到了父亲这一辈,王爷没份,贤达也贤达不成,就凭一副骨架一身肉,平白混事由。轮到胡八爷,接的就是这个基业。

基业多大人马多少不知道,反正奉阳城里大商小贩地摊铺面,统统都得赖他做靠山。外地人到奉阳来混饭吃,进城得先找胡八爷拜山门,送份子孝敬。否则,偌大街面就没你个站脚的地方。惹恼了“老爷帮”,砸摊子走路都走不迭。

“老爷帮”强横霸道,吃的就是蛮不讲理这碗饭。但对两种人却也轻易不肯招惹:

一种是打卦算命的江湖术士。这种人靠嘴皮子吃饭,上至天地朝廷,下到草头百姓,贵贱祸福一律凭他高兴。偶尔赶上你一时命运不济,要求上界神仙帮什么忙,更是离他不的。你的命不值钱,他的命比你还要贱三分。惹了他,最轻的是嘴头子上生灾。走哪儿损哪儿,叫你一夜之间名扬天下!“老爷帮”拉帮立派也得重个名头不是?这种人可丢不起。

再一种人就是开药店的先生了。人生在世,可以不做任何事不求任何人,但却谁也不敢夸口一辈子不生病不求医生。不留神赶上个什么三灾六难,求神仙神仙又没空理你,不找医生找谁?对医生大夫,横的竖的都不能玩,只有求只能请。惹翻了他,你的命还要不要?

说求还真求,说请还真来请了。

眼下,胡八爷的人就求到了“仁和堂”的门上。

胡八爷千金病了。不吃不喝,光吐。胡八爷快六十岁了,就这一位千金,又怎能不急得上吊?女儿家身子,又不好太抛头露面叫神仙瞎摆弄,就只有求医生。

余鲁说:“我去吧。”

替胡八爷千金治病,余鲁自然是要争着去的。胡八爷奉阳大霸,人手多交际广,上上下下说话都有份量。治好他小姐的病,怕他不给你四处扬名?大凡名人都是捧出来的。当初师弟要没有柴司令那样大肆张扬,还能如此大红大紫?柴司令匆匆过客,尚能把师弟一下捧上半空,胡八爷坐地虎,还不把我捧上九重天去!

林自傲跟师兄想一块去了。

“仁和堂”重新挂牌,自己做掌柜做名医,处处把师兄压了半头。对此林自傲常感愧疚不安。就总盼着师兄也个出头机会。胡八爷这一请,不正是天赐良机么?心下正盘算请师兄辛苦这一趟,师兄自己倒先开了口,立刻欢喜应承。

师兄师弟心里算盘都够如意,可惜却没打成。

余鲁才去不大会儿,就垂头丧气铩羽而归。一进门就不住嘴地说自己智浅识陋有辱使命,请师弟快去收拾残局。

林自傲吃了一惊。什么了不起的大病,竟把师兄吓成这样!不等他细问,余鲁又催:“胡八爷正发火呢!请师弟这就快去。柴司令前车有鉴,晚了怕出事的!”

林自傲吓一跳。要真这样可就严重了!柴司令虽然强横,毕竟还算讲理,牌子砸错了还给你重新再立。胡老八又跟你讲什么理了?砸牌子砸店,砸就砸了,要他说个错字,比杀了他还难!于是不敢再耽搁,赶紧叫一辆洋车就往胡八爷府上飞奔而去。

望着师弟匆匆而去,余鲁嘴角一撇泛出一丝微笑。这笑里藏了不少东西,可惜林自傲没看见。

到了胡家,林自傲见胡八爷急是急,却并没什么发火动怒的意思。心下就不免有些奇怪:师兄这是怎么啦,把个事情说得那么重!

胡八爷说:“兄弟是个粗人,喜欢干脆利落。这丫头什么病,林先生尽管直话直说。可别像你那个**师兄,说话吞吞吐吐像嘴里塞个麻核儿!我胡老八虽说就这一根香火,但阎王爷真要挑上她去伺候,我也不是拿捏不起的人。大不了风风光光葬她就是!”

林自傲见这小姐面色红润双目有神,看气色并不像有什么大病,便说:“胡先生言重了。哪有这样说法?林某竭尽全力就是了。”

当下看了舌苔,又随口问几句病情。那小姐扭捏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新鲜,无非是呕吐恶心,食欲不佳,时有些微头晕之类。林自傲也就不再多问,伸出手诊脉。

小姐脉象倒很典型,一诊就明白。明白了,对师兄余鲁不免就有些不以为然:明知道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又不是真的有什么病,何苦把人吓成这样?

诊过脉,林自傲又随口问句:“姑娘近日可是有些喜酸?”

胡小姐点点头。

林自傲起身抱拳:“恭喜胡先生!”

胡八爷一愕:“林先生这什么意思?”

林自傲哈哈一笑:“恭喜胡先生不久就要做外公了呀!”

“什么!”胡八爷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一张红脸涨成猪肝色,“你是说她……有……有了!”

“没错的。”林自傲不管人家脸色猪肝不猪肝,顾自摇头晃脑说道,“怀孕三月。胎气正。胎儿健壮……”

这话说得糟了!人家胡八爷女儿尚未出娉嫁人,怀孕一事又从何说起呀?

这就要怪林自傲了。这人除了做医生看病,别的一概不管不问。你给人家姑娘看病,事先就该打听打听哪!一打听,知道胡八爷千金尚未出阁,便不致如此鲁莽了。退一步说,进门前没打听明白也不要紧,见了喜脉闭起嘴巴不要声张,找机会悄悄给胡八爷透个口风,想个法儿把姑娘肚里小杂种一打不就结了?家丑家丑,丑不丑只有自己家里明白,别人又知道什么了?找个合适人家一嫁,哪个杂种王八蛋敢说胡家千金不是黄花正宗!

偏偏就碰上林自傲这个死榆木圪瘩。加上胡八爷不知就里,一进门就是一番“直话直说”的叮嘱,就更加直话直说起来。

这一说完了!满府上下再没一个不知道胡小姐未婚先孕的新鲜,传扬出去,胡八爷一张老脸往哪儿放?

小姐奶妈见事情糟了,赶紧上来给胡八爷挽面子找台阶:

“林先生一定是诊断错了!我家小姐……”

林自傲一听,不知人家有别的意思,倒以为小看他连个喜脉都诊不出,当下沉了脸道:

“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仁和堂’牌子是挂来骗人的?林某不是个自夸自耀的人,但这脉,却敢说十二分把握!”

胡八爷气得胡子乱抖,大巴掌扬起又放下:

“简直信口雌黄满嘴放屁!来人,给我轰出去!”

“你……你真是岂有此理!”林自傲被他凭空辱骂,一腔怒火猛地窜了上来,脖子一梗道,“你女儿要不是喜脉,姓林的脑袋朝下走路!”

完了!剩下的一顶点死角也被他一下砸个踏踏实实。

胡八爷气得光瞪眼说不出话。手下两个小混混连忙涌上来:

“什么**神医不神医!我家小姐还没嫁人,哪来什么喜不喜的!再敢胡说八道,老子割你舌头下酒喝!”

两个小混混这一骂,林自傲总算是明白了。明白了也不服气。这不是蛮不讲理么?我做医生的只管诊脉看病,难道你没嫁人先有喜倒要怪我了?还待再要开口讲理,早被两个混混一左一右夹了出去。

出门一看,坏了!拉来的洋车早已四轮朝天被砸个稀烂,车夫也早逃得无影无踪。胡八爷砸了车,谁敢找他讨公道?认倒霉吧!

林自傲不是傻瓜笨蛋,凭空受了这场羞辱,前前后后一想,心下倒有些明白了。

余鲁跟林自傲同门学艺,拜的师傅又是奉阳有名的“圣手神医”。就算余鲁进“仁和堂”晚上几年,加上脑子聪明在别处下功夫多了,学业上难免疏懒一些,真才实学比林自傲自是不如。但要说连个普通的孕脉也诊不出来,又怎么说得过去!

但偏偏就诊不出来。

诊不出来就好戏连台。林自傲当场受辱,砸了车,胡八爷还要砸店砸招牌!

可惜店和招牌没砸成。

不是胡八爷不想砸,不敢砸,是不能砸了。解放军说到就到,奉阳解放,新中国成立,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胡八爷一伙树倒猢狲散,保命尚自不及,又哪有工夫顾得上什么招牌不招牌。

“仁和堂”终于死里逃生。

牌子没砸成。余鲁心里酸溜溜的无可奈何。心里酸,脸上笑,嘴里大骂胡八爷蛮不讲理,深感人民政府再造之恩。

林自傲不是傻子。嘴上什么都不说,心里什么都明白。

奉阳城的“五反”运动,是五二年夏天开始的。

解放三年,经过土改和镇反,奉阳罪大恶极的土豪恶霸反动分子诸如胡老八之类,跑的跑了,关的关了,杀的杀了,革命政权已经巩固。为了加快新中国建设,人民政府决定对私营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开展“五反”运动。

运动一开始,上级就派一名姓高的干部来做政治指导员。高指导一来,立刻组织所有医药店堂的店员伙计,成立同业监督工会,指定余鲁负责,发动群众起来打“老虎”。

那时候,把“五反”对象叫做“老虎”。具体人选,自然由各店铺掌柜中产生。

打老虎的途径通常有两条:一条是老虎自动跳出来,叫人民群众打;另一条是群众检举揭发出来打。但老虎自动跳出来的情况是极少的,多数要靠群众揭发。老虎是剥削阶级,打老虎的是被剥削阶级。由于阶级立场和阶级利益的不同,矛盾自然不可调和。打老虎的总是想方设法捉到老虎狠狠打,而那些准老虎们却正好相反,千方百计避免自己成为老虎叫人打。

由于是运动,各种各样的会就很多。多是多,主要还是两大类:一类叫作检讨会,准老虎们人人过关,坦白自己有什么违法行为;另一类是检举揭发会,全体店员伙计参加,检举揭发老虎们的各种问题。当时在奉阳医药界,行贿、盗窃国家资财和经济情报,以及偷工减料等等不法行为不多,于是运动的重点就集中在反对偷税漏税上。

在运动中。准老虎们的态度和表现参差不齐。反差最大的有两个人:一个“回春堂”陈老板,一个“仁和堂”林自傲。

陈老板开会很积极,每次发言都是十分踊跃。开口首先谈认识,讲共产党如何英明伟大,社会主义如何优越,自己应该如何积极报答主动效力等等。陈老板好口才,每次都讲的慷慨激昂唾沫横飞。这中间,自然也免不了随时编一些小故事**去。比如哪一次如何受到国民党反动政府的压榨,哪一次又如何遭到土豪恶霸的欺凌,哪一次又如何被黑暗旧社会涌现出的流氓恶势力敲诈勒索等等,以至于现在想给政府多捐献多纳税也空有其心而实无其力。说到这些眼圈子就每每发红,一副伤心掉泪的眼儿。说半天,尽管空话大大多于实际行动,却依然给高指导和其他工作人员留下很好印象。

林自傲的表现就差劲多了。一说开会,能推即推能躲则躲,不是“看病”就是“病了”。实在推不开躲不了,勉强到会,也是挑个阴暗角落一坐,低头捂脸像牙疼。发言那更是极不主动的。别人催半天才勉强开口,开了口也多是离题万里。不是谈病案就是说医理,对共产党对新社会的认识反倒轻描淡写,一个“好”字就全概括了。只是对待实质问题,态度倒是绝对老实。

每次会议开到最后,总是要落实各家本月或是本季度的纳税款额,税务员说多少林自傲就应多少,从不哭穷叫苦讨价还价。有时候还主动提出增加一些。

向政府纳税本来就是义务,更何况政府对他还有着天大的恩情。要不是共产党,要不是人民政府,“仁和堂”早就叫胡八爷给砸了!

林自傲心里这样想,谈认识时又偏偏不说。认为陈老板说的已经很能代表大家心意,自己再重复也没意思。政府需要的是实际行动,又不是漂亮空话。认识不认识,关键看行动吧。

谁知他不认识,别人就不理解。首先是税务员,见他一次次主动加税,反倒怀疑他隐瞒政府一次次都留了余地。下次不等他再主动就水涨船高。看看水涨船高他还是没话说,就越发认定他还在打埋伏,就再加。

这样一次次垒积木似地往上涨,林自傲到底吃不消了。觉得余鲁是工会负责人,又是自家师兄,就跑去找他讨主意。余鲁想想,说:“政府讲实事求是。税务上的事,可以找税务员反映。”

林自傲就跑去找税务员,说税不能再加了,应该减一些才实事求是。

一听林自傲提出要减税,税务员觉得问题严重了,立刻就去找高指导和工会汇报。几个人一研究,也都觉得是态度问题,当下就开林自傲的会。

陈老板一马当先质问林自傲:“向人民政府纳税,应不应该呀?”

林自傲说:“当然应该了。义务嘛。”

“那么要求减税呢,也是义务吗?”

“政府讲的是实事求是,能交多少交多少。现在这个税额,不符合实际……”

“不符合实际,那就是不实事求是,对不对呀?你是不是说,政府对你林自傲不讲实事求是了呢?”

绕来绕去,自然就上升到对党对政府什么认识什么态度这个高度。一上高度,立刻就谁也不敢再含糊,你一言我一语对林自傲群起而攻。

林自傲呆呆坐着,就像一头被关在动物园铁笼里的大象,任别人扔砖头吐唾沫,一句话不说。反正我对政府不是这态度。反正我没偷税漏税弄虚作假。反正我按政府要求讲实事求是。反正……

见林自傲低了头一句话不说,别人就更加以为他无言可辨认错服罪,一个个就说得更加热烈踊跃。

说来说去,陈老板忽然说:

“林自傲对政府这态度是有根源的。他和国民党反动师长柴荣的关系,就绝非一般!”

众人听了脑子顿时一亮,不错!当年柴司令派人砸了“仁和堂”,林自傲不仅毫无仇恨之意,反倒主动替他老爷子治病,在“鸿宾楼”住了好些天。死心塌地替国民党反动派效劳。后来柴司令出重金替林自傲重建“仁和堂”,两人更是狼狈为奸……

看看极有希望打出一只大老虎,众人立刻兴致勃勃。进一步又说,“仁和堂”砸牌子逼走马先生,本来就是个大阴谋!是两人早就串通好了的。林自傲跟柴荣早就是老朋友,至今仍是藕断丝连……

初时,林自傲听得很是不以为然。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公道自在人心。政府讲的是实事求是。于是便不在乎。后来见越说越不像话,到底再忍不住,脸涨得通红,指着陈老板喝问:

“你这样无中生有信口雌黄,究竟有什么证据了?”

“证据?”陈老板冷冷一笑,“这些事奉阳城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在座各位都是人证!倒是你一口咬定我们无中生有,又有什么证据了?”

“我师兄可以作证!”林自傲理直气壮说道,“我的事,师兄都是知道的。”

众人一听,立刻就都盯住余鲁。

余鲁正在认真做着记录,听见这话头也没抬一抬:

“我跟林自傲过去虽然是师兄弟,但砸牌子那会儿我就被赶出去了。后来的事就更加不清楚。”

林自傲吃了一惊,不认识似地盯住余鲁。不由涌上一丝悲哀,几分恶心,就像心里忽然被人塞了一把不干不净的烂药渣。

这时候,倒是高指导站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

“这问题不是小问题。为了对党负责,组织上调查一下吧。我们党讲实事求是,调查以后再下结论。”

高指导一发话,众人便都不好再说什么。都相信即使刚才说话过点头,林自傲也一定会正确对待。只是眼看就要被捉住的大老虎忽然变成不一定是老虎,不由人人心里挺遗憾。

事出意外,余鲁心里立刻充满后悔。

倒不是后悔得罪师弟,而是后悔不该过早在众人面前暴露自己用心。想想简直愚蠢!你摸透了林自傲脾气,摸准了众人心思,就等于掌握高指导心思了?你以为搞个陈老板点捻子,众人一轰轰,就能把林自傲搞倒了?高指导就那么简单幼稚?更不该忽视的是,高指导跟林自傲之间,大大小小毕竟还是有过那么一段交往!

高指导同林自傲之间的交往,说起来其实也只是病人跟医生之间的极为普通的交往。

高指导在成为高指导之前,是人民解放军的一位营长。由于长年累月行军打仗,餐风宿露,得了夜尿症。病不大,却麻烦,给高指导带来很大痛苦。但一直没找人治。一来是整天走南闯北的没时间,二来嘛这病也有些不好对人言。于是一耽搁就是整整十年。

现在好了。解放了,有了时间,有了和平环境,又正好被派在奉阳医药界搞运动。于是一安顿下来,就找到了工会负责人余鲁替他治病。

不料病拖得太久了,余鲁呢又没有这种病的治疗经验,治了两个多月劳而无功。

这时候,高指导对奉阳医药界的情况已是大有了解,知道林自傲算是奉阳第一名医,便悄悄找他治病。

林自傲问明病情,也不要他吃什么药,就叫他喝米汤。每日清晨,熬一小碗小米稀粥,冷却后取表面那一层米汤糊,加一小匙盐,天天喝。喝了不到一个月,高指导的夜尿症彻底好了。

一个月治好十年顽症,高指导对林自傲的感激之情自是不必说的。但感激归感激,问题归问题,这是党性原则。假若林自傲真如陈老板们所说,同反动师长相互勾结,高指导定会严厉惩处决不手软。但反过来,林自傲要真没这事,高指导也决不容许别人对他诬陷加害。

余鲁却认定高指导是在徇私枉法。

本来对林自傲医术名气就已十分忌讳,再加上高指导这个“政治背景”,余鲁更加明白一个道理:林自傲就是压在自己头上的一块大石头!不搬掉,自己就永远别想出人头地!现在可正是搬掉他的大好时机。这时机一旦失去,今后将追悔莫及!于是索性破釜沉舟,发动陈老板几个悄悄写了状子,把林自傲告到了政府。

本来是想连高指导一块告的。现在不是也正在搞着“三反”么?别的扯上扯不上,至少也得定他个“官僚主义”吧?但想半天到底还是没敢。

高指导可不同于林自傲,人家是党的干部!要告就得证据充分,不然偷鸡不着反蚀把米,弄个诬告罪可不得了!再一想,林自傲这么大问题,高指导竟然知情不报,政府能不追究?这就好。告林自傲实际上也就告了高指导,一石二鸟,一举两得。

政府一见事关重大,果然十分重视,立刻派人调查。一调查,除了预谋逼走马先生和与柴司令至今依然藕断丝连两个问题没有证据之外,其余基本落实。

已经落实的当然就是问题,暂时没有证据的也不能说就没有问题。只能进一步调查了解。当然,林自傲在纳税问题上倒是确实没有问题,不能当“老虎”来打。于是就决定“仁和堂”收归国有,林自傲遣散回乡。对主动检举揭发的余鲁和陈老板等人也作了表扬。

高指导赶紧去找上级汇报。事情不仅没有挽回,自己倒被调走了。

对于政府决定,林自傲倒很是想得通。不是有不少商家字号主动献给国家么?“仁和堂”说是收归国有,其实还不是换了个说法?只要牌子还在,国家经管反倒更好。

林自傲没有“乡”,工会就决定他遣散到离奉阳一百四十里外的柳条沟落户。

林自傲明知道是余鲁的主意也毫不在意。反正自己是医生,到哪里还不是一样替人看病?想想这政府确实也是实事求是,知道自己依法纳税没作假,就不当“老虎”打。只是对调走高指导有些不理解。尽管高指导一再告诉他这是革命工作需要,他还是认定自己连累了他。

叫林自傲想不到的是,政府收了“仁和堂”,却又不要“仁和堂”。决定换牌子!

林自傲慌了,赶紧跑去找政府,请求留下“仁和堂”。

人民政府通情达理,但更要讲原则。这种事怎么能迁就?工作人员就耐心向他解释,说如今是新社会,人民当家作主不能再叫什么“堂”呀“庄”的,一股剥削阶级味儿。但再三解释也没用,林自傲依然天天找政府。工作人员没办法,就干脆不再解释,牌子该换照样换。

“仁和堂”牌子挂了整整二百年,这回可真的是摘下来了!

林自傲无可奈何地看着余鲁把“仁和堂”牌子摘下来,换一块“人民药店”牌子挂上。余鲁做了药店主任。

对于余鲁当主任这件事,林自傲是没有一点看法的。当初“仁和堂”重建,就该由师兄作掌柜的。自己也曾再三让过,是师兄一定不干。但对余鲁如何当上主任这个过程,林自傲却很是不以为然。有话不明着说,师兄弟之间也揣许多心思玩许多手腕,终究有欠光明正大。更不该对“仁和堂”牌子如此轻贱,毫无惋惜留恋之情,摘下来看也不看就顺手扔过一边,像扔一张过了时的旧钞票!

摘牌子换牌子,自然是要举行隆重仪式的。“人民药店”披红挂彩,鼓乐喧天鞭炮齐鸣,余鲁还请来不少领导讲话,祝贺。虽不及柴司令重建“仁和堂”时的铺张,气派,却也很是严肃,喜庆。

想一想,这世上许多事情也真是有趣得很。“仁和堂”当初失之于柴荣,后来又得之于柴荣。林自傲呢,当初是由柴荣而兴,现在又同样是因柴荣而衰。看看,这不是挺有意思的么?

有意思没意思,属于“仁和堂”的历史总该是结束了。属于林自傲的历史,同样也该结束。今后的历史,自然当由人民来写了。

林自傲可没这么想。夜深人静,独自一人跑到过去的“仁和堂”今天的“人民药店”门前,痛痛快快大哭一场。第二天,便带了老婆孩子离开奉阳,到柳条沟安家落户去了。

对遣散柳条沟安家落户这件事,起初林自傲确实是无所谓的。

由城市而乡村,只不过也就换个环境而已。东天一片云,西天一片雨,人生处处有青山嘛!

但是,经过那天摘牌子换牌子的仪式之后,他的心里却是有了根本性的转变。

当年,柴司令重建“仁和堂”,轰动整座奉阳城,仿佛一切都是为他林自傲而存在。今天呢,“仁和堂”内容又没变,只不过换个名儿叫“人民药店”,就没一个人肯理他了。仿佛他林自傲一旦不当“仁和堂”掌柜,就连名医也不是了。甚至连“人民”都不算!他的心里,立刻就涌上一种身若弃婴的悲哀感。

林自傲忽然明白,原来自己之所以存在,之所以被重视,完全是因了“仁和堂”的缘故。现在“仁和堂”没了,他的所有价值也就自然而然地随之消失。再想想更是吓一跳:上级要他遣散柳条沟安家落户,并没有要他去柳条沟当医生行医!这就是说,这个柳条沟,只是需要一个安家落户的城里人,并不需要什么行医治病的医生!

一搞明白就立刻垂头丧气,下决心从此不再行医。一到柳条沟,就请求支书给他分了八亩土地,种瓜种菜种庄稼,养活老婆孩子,老老实实当农民。以至于在柳条沟生活好多年,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就是当年享誉奉阳的第一名医。

乡下人不知道他。城里人呢,这几年忙着搞建设,搞运动,也就慢慢忘了他,忘了原先的那个什么“仁和堂”。

没有了“仁和堂”,没有了林自傲,奉阳城这几年变化确实很大。

首先是国家对药品实行统购统销,奉阳城大大小小的药店全部归并“人民药店”,改称药材公司,成了地方国营商业。同时,医药分家,所有的单干医生都组织起来,成立联合诊所,后来又扩展为人民医院。余鲁药店主任不做了,去人民医院当院长,成了奉阳医界泰斗。

林自傲由城市而乡村,这些年变化也很不小。

几年农民当下来,他忽然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己也并非天生就是做医生的材料,也许做农民倒更合适些。至少除了做医生,当农民也可以当得很好。

原来,人的全部价值与意义,只是在于不断地去发现。

明白了这个道理,就立刻变被动为主动,时时刻刻有意识地去发现。

一主动,果然就有了许多新的发现。

柳条沟是山区,当然远不似奉阳那般地交通方便。村里没有医生,家家就都搞个观音菩萨供着。赶上家里人有个什么大灾小病,就赶紧磕头烧香求菩萨。但菩萨又往往是只佑小灾,不去管大病的。看看没办法了,赶紧卸块门板当担架往山外头抬。但最近的公社卫生院也是八十里山路,走不到一半人就完了。人死了,又得麻烦菩萨,超度死了的早升天界,保佑活着的千万不要再病再死。

柳条沟缺医,却并不少药。

一出门就是山。山坡上,满坡的中草药牛踩羊啃。冬天一筐筐割了回家晒干了当柴禾烧,取暖做饭喂牲口……

抱着金碗讨饭吃!不认得不是?就算有人多多少少认得几样,谁会用哪?

林自傲医生是不当了。但眼看着好好的药材就这样白白糟蹋了,实在心疼得厉害。于是当农民当得有了空闲时,就忍不住上山去采些回来,扔屋顶上晒。晒干了自然是舍不得当柴烧的,就都存起来。

这时候,他就发现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了。

表面上,这几年农民当得挺痛快挺惬意,其实内心深处,对医生这一行不仅贼心不死,而且一直充满着深深的热爱和眷恋。当初下决心不再当医生行医,主要是认为柳条沟不需要医生。现在看,柳条沟这地方也并不是真的就不需要医生。这些情况,上级肯定是不知道的。否则,又怎么会只许自己来安家落户,而不叫自己行医治病呢?

有了这个重大发现,林自傲立刻兴奋不已。就日日夜夜盼着有一天上级忽然派人来,对他说:“林自傲,你是医生,你为什么不行医?”就不这样说,说一声:“林自傲,你可以行医治病。”也行。

可是等了好几年,上级偏偏没有派人来,对他说上这样一句话。

林自傲没办法。就只好一边当农民,一边等着上级派人来对他说这句话。

假如没有那次偶然的机会,林自傲不知还得等上多少年。也许等上一辈子也还是当农民。

机会当然就是支书老婆。

柳条沟支书姓杨,叫杨满意。

杨支书什么都满意,就是没有儿子这一条却是很不满意。为这事,老婆不知给菩萨烧多少香磕多少头。杨支书不满意是不满意,共产党员却不能去求菩萨,于是就天天请求毛主席他老人家下个令,叫他好好生个儿子,做革命接班人。

不知是菩萨发了善心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下了令,杨支书四十五岁这年,老婆居然还真给她怀了胎!

杨支书乐疯了!不用说,对毛主席那是更加忠心耿耿,工作自是更加卖力。背地里,对老婆给菩萨烧香磕头也就不再严厉制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没想到高兴过了头,这一胎怀的怪了!别人都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自家老婆这胎却一怀就是整整十四个月。肚子都快撑破了,那小鬼头却还是没有一点要出来的意思。

杨支书急坏了,连夜把全村十二名接生婆全都喊到家里来开会,研究老婆的肚子问题。研究来研究去,十二个人十二条意见都被杨支书一票否决。见女人们头发长见识短,就又把村里几个有头脑的男人们请了来,献计献策。献来献去,三十六计走为上,赶紧抬了人送医院算是最好的计策。

计策虽好,杨支书却马上不同意。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整整八十里山路呢!万一中途动了胎气,我还活不活了?

杨支书急得要上吊。这时候忽然就有人说:那个姓林的城里来的,见过大世面,或者有什么好主意。杨支书想也没想,赶紧叫人去请林自傲。

林自傲来了,说:“这是高龄产妇。处理不及时会胎死腹中。轻者出血,重者……”

杨支书一愣:“你……你懂医?”

“我干过的。”

“真的?”杨支书喜出望外,“你当过医生?那你看……你有没有办法叫肚里胎儿生下来?”

“只要胎儿活着,办法自然是有的。”

“你……真的有把握?”

“把握不把握,得先看过病人再说。”

“对对,先看先看。”

一说到看病,林自傲才忽然想起自己早已不是医生,是农民。伸出去要把脉的手便挨了烫似地一下缩回来,垂了头不再出声。

见他犹豫,杨支书会错意了:“放心,我不会白用你的。只要孩子平安生下来,怎么谢你都成!”

林自傲连连摇手:“杨支书误会了。举手之劳,谈什么谢不谢的?只是……”说着轻轻叹口气,“当初上级叫我来你们这里安家落户,可没叫我来当医生行医的。”

“嘿呀!这都哪辈子的事了!你在咱柳条沟当医生,难不成奉阳还会有人跑来管你不成?”

林自傲摇头:“这不行的。上级不说话,我不能犯这个错误。”

见死活说他不动,杨支书急得没办法。这时那个当初提议请他的人忽然插一句:

“那要是上级说了话,你就可以当医生行医了,对不对?”

林自傲点头:“不错不错。”

“那你要哪个上级说话才行呢?”

“当然是党和政府了。”

“那好。党和政府,在全国是党中央毛主席,在咱柳条沟,自然就是杨支书了。对不对?”

林自傲想想:“有道理。有道理。”

杨支书忙说:“对对对,我就是上级,我就是党和政府!现在我就说,你可以当医生行医。这回总行了吧?”

林自傲大喜:“真的?我真的可以当医生?我真的可以行医了?”

“哎呀!你怎么连上级都不相信了?党和政府会骗你么?”

“我相信我相信。我现在就马上当医生。我这就开始正式行医!”林自傲嘴里说着,马上就过去看孕妇。

林自傲诊过脉,知道胎儿依然活着,心里便有了底。但胎儿毕竟在腹中滞留久了,孕妇又属罕见大龄,一般药石只怕难以立时取效,便决定用针法。当下就打开针包,取出两根七寸银针。

杨支书病急乱求医,但毕竟没见过他的真实本事。一看这么长两支亮闪闪银针,立刻吓得嗓音都变了:

“林……林同志,这娃儿还在肚里呢!你……你这么一针下去……”

林自傲手抚银针浅浅一笑:“是呀,胎儿要不在腹中,我还扎什么呀?”

“哎呀林……林同志!我我四十五了好容易才有了这棵独苗苗,万一……”

“没什么万一的。放心吧杨支书,我保你母子平安就是!”

林自傲嘴里说着,手里银针一顺,刷刷两下就刺入孕妇腹中。针入腹中并不停留,一刺即出。懂行的都知道,这叫飞针过穴。所谓飞针,就讲究两个字:快,准。快的连眼珠子都没离开他片刻的杨支书,竟然也没看清这两支针究竟是如何刺入拔出。

两针扎过,林自傲转身便走。

杨支书一下急了:“哎哎,林同志!这娃儿还没生出来呢,你怎么就走哇?”

林自傲马上忘了刚才亏了人家恩准才得以重新当医生行医这回事,名医臭架子一端,立刻就回敬到杨支书头上:

“林某堂堂医生,不是什么接生婆!”

好在接生婆倒是不缺,一个个都在杨支书家寸步不离守着。不大会儿,支书老婆叫喊腹痛,一个肉头小子很快就产了下来。母子平安。

真是神了!

杨支书中年得子,不用说乐得要上天。

小小柳条沟,竟然藏着林自傲这样一尊大菩萨!杨支书满意得不能再满意,满村人也都兴高采烈,逢人便讲林自傲飞针催胎故事。

后来越传越神。都说,杨支书儿子原先在娘肚子里紧紧抓着什么东西。林自傲两针下去,分毫不差,准准扎在胎儿手上。手一松,便生出来了。不信你去看看,那娃两只小手上至今还有两针眼儿!

一夜之间,林自傲再次名噪四方。

方圆左近,都知道柳条沟出了神医,有病人就都争着抬了来请他看。林自傲来者不拒,贫富贵贱一视同仁。诊费自然是一分钱不收的,用的药也大多是就地取材。而且又是极好请动。实在抬不来的病人就出诊。不管路远路近,有车坐车没车就骑骡子骑驴,什么也没有,步行也跟你去。见他不仅医术高超,医德更是高尚,人们便都敬菩萨般敬他。

病治好了,人们不管路远路近,都跑到柳条沟来谢他。林自傲不用谢。钱与物是绝对不收的,就是那些锦旗镜框什么的,也都叫送到大队去谢杨支书。

杨支书见他为本村增光为支书增光,就立刻决定他今后不必再下田劳动,专门行医治病,记最高工分。

林自傲的行医活动,严重地干扰了公社卫生院的正常工作,使其门诊和住院病人大幅度下降。人们有了病,不是抬往柳条沟,就是去请林自傲。堂堂公社卫生院,一时间竟然门前冷落车马稀!

公社卫生院女院长虽然惊慌失措,却也毫无办法。林自傲医术高超是没办法的。病人有了病想找谁就找谁同样也是没办法。思谋半天,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林自傲借到公社来。于是,便亲自跑到柳条沟来找杨支书协商。

杨支书没听她说完就一口回绝:“这不行!林大夫是柳条沟的人。你要把人弄走,柳条沟贫下中农不答应!”

女院长连忙陪笑解释:“并不是长期调他。转他正式干部我们没这权。只是临时借用。”

杨支书眼一瞪:“那更不行!借用?林大夫是人呢还是什么东西呀?不论谁想借就借来借去的?我们不借!”

女院长没办法,就只好实话实说地跟他诉苦。

杨支书想想,忽然伸手一拍炕沿:

“这样吧,你回去收拾一下,干脆把你们卫生院全盘搬我们柳条沟算了!这样,问题不是全都解决了?”

女院长哭笑不得,垂头丧气走了。

女院长这一来,倒是给了杨支书一个重大启发。原来林自傲这样值钱呀?堂堂公社卫生院院长,竟然亲自跑到柳条沟来求他请他!于是,年底就立刻评他一个“五好社员”。这时候,正好又有几家病人联名送一块匾来,杨支书就专门召开一次全体社员大会,把匾和奖状亲手发给林自傲。

林自傲看看那匾,匾上刻着两个大字——医圣。

医圣跟名医,神医等等自然是不同的。名医和神医,只是局限于对医术医道的赞颂。而医圣就大大不同了。除了医术医道,又包容了医德,医风等等许多内容。于是便想起师傅当年教他牢牢记住的那句话:“从医莫务钻营道,技不惊人死不休!”现在想想,总也算对得起师傅了。心里便立刻感到很神圣很自豪。

看过匾,又看奖状。

这奖状,盖了党支部革委会两颗鲜红大印,写着“五好社员”四个大字。想想自己除了会看病,顶多能算个“劳动好”之外,其他四好又在哪里?就不免觉得挺滑稽挺可笑。

拿回家里想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将“滑稽”与“可笑”高高贴在墙上,而“神圣”与“自豪”,却只好暂时屈身床底了。

十一

林自傲名声越来越大,大的城里人也立刻想起他来。好家伙!“仁和堂”林先生隐匿多年,不想却躲在这地方!

于是,就有不少城里人坐车骑马跑到柳条沟来找他。

见看病的实在太多,林自傲便去找杨支书,提出要办个诊所。

“你办你办。”杨支书马上同意,“屋子有现成的,修修就行。我再派两人给你当助手。只是咱村里穷,拿不出什么钱来资助你买药置家什。”

“不用不用。咱山上有的是药材,不用什么钱的。有地方有人就全有了。”

柳条沟没钱,人却有的是。木泥瓦匠样样不缺。杨支书下令,众人动手,诊所很快就绪。

内外都圆满了,杨支书就说这诊所也该有个名字。林自傲想都没想就脱口答道:“仁和堂!”

当然是“仁和堂”。

林自傲亲笔题匾,恭恭敬敬大书“仁和堂”三字,恭恭敬敬悬于门顶。门两边,又手书一副对联——

从医莫务钻营道,技不惊人死不休!

正式开业这天,杨支书下令全村公休一天,全体社员都到“仁和堂”参加开业庆典。当然都不是空手来,你家拿张红纸,我家送块红布,搬桌子的,拿椅子的,人来人往比过节赶会还要红火热闹。

林自傲仰望高高悬于门顶的大匾,止不住热泪涔涔。

“仁和堂”挂牌二百年,经历了多少风雨沧桑。谁能想到还会有重新挂起的一天?而且,又是在这个大山环抱中的小村,由自己亲手挂起?

历史,总是像转圈。但却远非原地转圈。再转也不会转回到原来的地方。就象一个人的年龄,绝没有永远的十八岁,但却更不会倒回到十七岁。

总有一天,“仁和堂”金字招牌会在奉阳城中重现。

林自傲坚信。

但是,他错了。

历史当然不会错,而人却是会错的。

林自傲错就错在他不该忘记他还有一位师兄——余鲁。

现在的余鲁,已经是奉阳市卫生局局长,管理一方医药的最高行政长官。

当“仁和堂”招牌再现,林自傲再次走红扬名的消息一次次撞痛他的耳膜时,余鲁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余鲁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错了。

他错就错在过早地把“仁和堂”三字从心里轻轻抹去,错就错在太轻看了自己的师弟林自傲。

林自傲遣散柳条沟安家落户当农民,不再做医生行医,余鲁心头一块巨石算是搬掉了。“仁和堂”牌子被他亲手摘下,又当上“人民药店”主任,他的另一件心事也如愿以偿。这时候他就犯了错误。没有认真想想,自己由主任而院长而局长,一路顺风扬帆,全是因为没有了“仁和堂”,没有了林自傲的缘故。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再错的了。

好在,他有着绝对的条件和权力。

余鲁眼珠子只转了一圈,就立刻派两名工作人员到柳条沟去调查了解。

一调查一了解,林自傲竟然只是遣散下乡的农民,并非国家正式医务工作者。既无大中专文凭和专业技术职称,又无政府批准颁发的的“行医证”,属非法行医。至于搞什么私人诊所“仁和堂”,更是资本主义萌芽。

工作人员一汇报,余鲁自然秉公执法,一纸公文下达柳条沟:取缔!

这回,杨支书再想袒护林自傲也是干瞪眼没办法。这可不同于公社卫生院女院长,这是政府文件!谁再大胆,也不敢跟党和政府抗膀子,拿党籍开玩笑!

“仁和堂”牌子再次被摘了下来,弃履般丢到一旁。

林自傲病了。

十二

一场大病,林自傲一下老了十几岁。

行医不允许,田里活儿又干不动,就在家里吃闲饭。除了偶尔养养花,品品茶,主要还是于书籍中寻求消遣。医生当不成,医书自然不看,看别的书。上至天文地理,下到小说野史,捞到什么看什么。

书看得多了,杂了,兴趣广泛起来,各方面知识也确实增加不少,对人间世事的看法也就愈加开朗豁达。

有一次看野史看到一个小故事,说是东晋时谢安曾在东山隐居,四十多岁出仕。这日,同参军郝隆一起,在大司马桓温家里作客,正好有人送草药来。桓温取一草药问谢安:

“这味药,名远志,又叫小草。同为一物,为何却有两个名字呢?”

谢安低头没有说话。郝隆在旁却忍不住道:

“这没什么奇怪的。隐居时称‘远志’,出山为仕则为‘小草’了。”

不知当时谢安作何感想,林自傲看了倒觉惭愧不已。想想自己一生追名逐利,不是舍“远志”而求“小草”么?想当年在鸿宾楼,曾以仲景先生《伤寒论》自序中警世之语对柴司令百般挖苦训导,岂不知自家更是“蒙蒙昧昧,蠢若游魂”!政府不准你行医,自然有政府的道理。岂不闻“默计人生之死于病者,十之一二;死于医者,十之**”这话?假若人人都无证非法行医起来,岂不大大乱套?岂不比疾病本身更加祸患十倍,百倍!

再说,你林自傲也大可不必一条道上走到黑是不是?天生我材必有用。除了做医生,别处就都不是“材”了?你从来没有当过农民,一当,不是也当得很好么?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除了医生,还有三百五十九行呢!政府不需要你做医生,难道也不需要你做别的了?人们又不是只需要医生!

这时候,就有聪明人看出来,这个林自傲多半怕是要动心思改行了。

但谁也没想到,林自傲居然会改行做了厨师!

堂堂医圣,竟然沦为伺候人的厨子!人人都替他悲哀,替他惋惜,替他难过。而林自傲自己,不仅不悲哀不惋惜不难过,反倒津津乐道兴致勃勃。至于说到什么“伺候人”之类,林自傲更是不以为然:

“当厨师是伺候人,难道做医生就是人伺候了?说句时兴话,这叫为人民服务!”

林自傲这一生,总是充满了偶然性。做厨师,当然也是纯属偶然。

有过去一位病人,儿子结婚办喜事,三番五次来请,死活要他去吃杯喜酒。说当初要不是林先生圣手,自己的命都没了,又怎么会有什么儿子?又怎么会有儿子的今天?

治病救人乃医家本份,林自傲从来不愿人感恩戴德。更何况如今早已金盆洗手,就更加不愿旧事重提。这种喜宴本来是不会去的,却奈不住人家三番五次诚心来请,到后来竟磕头作揖地求告起来,于是就只好勉强去了。

去了,就是主人家天大脸面。

林自傲是贵客,自然是主人陪席敬酒,厨师亲自上菜。

上到炒三丝这道菜时,那厨师也是没话找话,随口说一句:

“林先生一生精研医道。医食相通,想必对烹饪之道也一定是精通的了?”

讲实话,当时的林自傲对厨师这一行也是很瞧不起的。一个做菜烧饭的,抬举你一个“师”字,就搞不清姓什么了!倒弄玄虚说什么“烹饪之道”!烹饪又有个什么“道”了!心下轻蔑,嘴里便随口敷衍道:

“精通不敢。也只是勉强吃过几样而已。”

不知那厨师是看出他轻视之意,还是在这乡间小宴忽然遇到个识货的,心里高兴,抓住话头就不舍得再放开。

“那么林先生可知道,这‘炒三丝’吃的是什么呢?”

林自傲一下火了。这不是明着欺我么?连炒三丝吃什么都不知道,我林自傲在奉阳也白呆那许多年了!当下便没好气说道:

“要说别的林某不敢乱吹,这炒三丝么,当年在奉阳也还吃过几年!炒肉丝、火腿丝、冬笋丝,对不对?”

“不对。”

“不对?”林自傲一怔,“这倒要请教了。”

“吃刀功。”那厨师说,“肉,火腿,冬笋,三丝要用三种完全不同的刀法切丝。这不是吃刀功么?”

那厨师说得兴头,当下叫人取来刀案食料,三种刀法一一表演示范。

林自傲看得目瞪口呆。

想不到这一个极普通的炒三丝,竟然会有如此讲究!这样说来,那“*”、“狮子头”、“东坡肉”、“贵妃鸡”等等名菜,讲究更是不知多大了!是了,《素问》中不是有“气味和而服之,以补精气”这句配膳至理么?再想想,唐人咎殷尚著有《食医心鉴录》,专述食品治病。这样看来,这位厨师所说的“医食共通”,倒是大有道理了!

不由就对烹饪一行兴趣大起。散了席也不回家,陪那厨师整整聊了一夜。从川、鲁、苏、粤四大菜系,谈到烹饪一道对美的追求,谈到色、香、味、形、器、质、养之融合,越谈越投机。末了,那厨师感慨道:

“烹饪之道,追求的最高境界是意境。意境无尽,就靠厨者与食者共同创造了!”

林自傲学医从医一生,没想到临了竟会与一位厨师交上了朋友。更没想到,烹饪一道居然还有如此高深的学问!从此,便迷上了烹饪。

学烹饪,又不忘“医食共通”,医道与食道融会贯通,居然还真的研究出不少的新名堂来。

十三

“仁和堂”招牌再亮,林自傲再次发迹走红,那就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了。

改革开放,百业俱兴。乡下农民纷纷进城,经商,做工,搞建筑,搞贩运。就有不肯离乡的,也大都离开土地,搞铁业加工,搞木材经销,搞养殖场,大把大把挣钱。人人活得舒坦有趣。

乡下农民进城,林自傲自然也要进城。进了城什么都不搞,奉阳城里租块地方,开起餐馆来。

要说呢,如今这奉阳城里餐馆饭店可真是不算少了。最高级的有“美味居”、“六味斋”、“君再来”、“陶然亭”、“聚仙楼”等等,最大众化的小吃油条大碗面之类的小摊小棚,更是遍布每个角落。没有了旧社会团头地霸痞子王,各种生意做得红火热闹。大的挣大钱小的挣小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图的就是个痛快有趣。

有同行没同利,饭店再多也不怕。当年奉阳城里药店药铺还少了?“仁和堂”照样独领风骚!

林自傲开餐馆,别的地方不去,就挑最繁华最热闹的小东门开。也不叫什么楼什么庄,叫堂,“仁和堂”。

“仁和堂”,餐馆饭店哪有叫这种字号的?

饭店招牌稀奇古怪,门厅两边一副对联,更是同酒楼饭庄的经营内容差了十万八千里——

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看看,这叫什么对联!

“仁和堂”挂牌开业,林自傲一副衣锦还乡的气派。鼓乐鞭炮自是不必说了,光请柬就送出去整整四百张!开张头一天,林自傲亲自下厨献艺,来客自然一律免费招待。

师兄余鲁当然是忘不了的。请柬提前好几天就送了去,到日子林自傲又亲自登门请了一回。可惜余鲁没口福,事到临头忽然患了牙疼,来不得了。

余鲁没来,倒来了一位林自傲做梦都没想到的远方贵客。

当这人被好多人簇拥着,出现在“仁和堂”大厅时,满座宾客一下子全呆了。

柴荣!当年的柴司令!

“这……这不是在做梦吧?”林自傲怔怔地盯住柴荣的脸,好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做梦。是做梦。”柴荣嗓子颤颤的,“多少年了,我做梦都在想着有朝一日重到奉阳,看看你,看看你的‘仁和堂’呀!”

“哈哈,好,好!当年你披红挂彩为我重建‘仁和堂’,今日‘仁和堂’再次挂牌开业,没想到你又能远道赶来相贺!好,好!”

林自傲乐哈哈笑着,倒笑出柴荣满眼的热泪来。

“可是,眼下这‘仁和堂’比之当年,却是名虽名,而实非实啊!跟我走吧林先生。柴某已在新加坡替你建好了一座‘仁和堂’,就等先生前去主持开业大典了!”

“热土难离呀!”林自傲轻轻摇头,“当年林某年轻,尚且舍不得奉阳这片热土,更何况如今?柴先生盛情,林某只有心领了!”

“可是,林先生一代名医,竟然改行当垆为厨,岂不令人大大可惜!”

“错了。人只道中医学乃我国宝,岂不知烹饪之道也是一门大学问哪!谷乃国之宝,民以食为天嘛。林某改医学厨,说不定倒更为民之所需呢!哦哦,柴先生快请入席。各位请!”

柴荣入座,向林自傲介绍他的同伴:这个侨办主任,那个旅游局长,林自傲或点头或抱拳,一一答谢。

柴荣仍不死心,苦苦劝道:

“林先生弃医为厨,就算将自身名利荣辱摒弃一边,难道连‘仁和堂’几百年基业也不顾及了?还请林先生三思啊!”

“林某此举,正是为了祖宗基业哪!”林自傲满脸肃然,正色道:

“人生须臾而知无涯。老祖宗留下的宝贝实在是太多了!轮到我们子孙辈,要么不学,学就要学精;要么不做,做就要做得到家!自古千行百业,又有哪个不是为人而设?林某有幸,前半生学医替人排难解忧,老来又得一门烹饪大学为人添乐。‘仁和堂’失而复得,却又今非昔比更添新意,林自傲心满意足。若能再活二十年,当誓为奉阳一代名厨!”

话毕,哈哈一笑:

“诸位稍待,这就请品尝林某烹饪手艺如何?”

赵秀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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