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承颖铁路

临夜风凉 从开着的车窗里吹进来 茜色长裙簇起精致的蕾丝 便如风中的花蕊般招摇不定 长发也吹得乱了 却不舍得关上窗子。车窗外是黄昏时分晦暗的风景 一切都像是隔着毛玻璃 朦胧里的原野、房舍、远山一掠而过 隆隆的车轮声因已经听得习惯 反倒不觉得吵闹了。

喧哗声渐起 尹静琬不由回过头去看包厢的门 跟着出门的长随福叔说道:“大小姐 我出去看看。”福叔办事最持重 这一去却去了很久却没回来 给她作伴的明香急了 说:“这个福叔 做事总是拖拖拉拉 这半晌都不回来。这是在火车上 他难道去看大戏了不成?”尹静琬哧得一笑 说:“看大戏也不能撇下咱们啊。”过了一会儿 仍不见福叔回来 尹静琬这才有些着急。她头一次出远门 明香又只是个小女孩子 事事都是福叔在料理 又等了片刻不见他回来 心里害怕出事 对明香道:“咱们去找找福叔吧。”

她们包着头等车厢里两个包厢 掌车最是殷勤奉承 一见她们出来 马上从过道那头迎上来说:“小姐 颖军的人正在查车呢 您还是先回包厢里去。”明香撅着嘴说:“自从火车出了暨原城 他们就查来查去 梳子一样梳了七八遍 就算是只虱子也早叫他们给捏出来了 还查什么查啊?”尹静琬怕生事端 说:“明香 少在这里多嘴。”那掌车的笑道:“总不过是查什么要犯吧 听说三等车厢里都查了十来遍了 一个一个拉出来看 也没将人找出来。”明香哎呀了一声 说:“赶情是找人啊 我还以为找什么金子宝贝呢。”

那掌车的说漏了嘴 也就陪笑说下去:“也只是猜他们在找人罢了——这样的事谁知道呢。”尹静琬对明香说:“那咱们还是回去吧。”又对掌车的说:“若见了我们那伙计福叔 叫他快回来。”一边说 一边使个眼色 明香便掏了一块钱给那掌车 掌车的接在手里 自然喜不自胜 连声答应:“小姐放心。”

她们回到包厢里 又过了一会子 福叔才回来 关上包厢的门 这才略显出忧色 对尹静琬压低了声音 说:“大小姐 瞧这情形不对。”尹静琬向明香使个眼色 明香便去守在包厢门口 福叔道:“颖军的人不知在找什么要紧人物 一节一节车厢搜了这么多遍 如今只差这头等车厢没搜了。我看他们的样子 不搜到绝不罢休似的 只怕咱们迟早躲不过。”尹静琬道:“现在还没出颖军的地界 我们有付达成签发地别派司 应该不会有纰漏 只愿别节外生枝才好。”

她年纪虽不大 又是头一回出门 福叔见她冷静自持 也不禁暗暗佩服 听见掌车在过道间摇着铜铃 正是用餐的讯号 便问:“大小姐是去餐车吃饭 还是叫人送进来吃?”尹静琬道:“去餐车吃 在这包厢里闷着 总归要闷出毛病来。”到底年轻 还有点小孩子心性 只坐了一天的火车就觉得闷乏 于是福叔留下看着行李 她和明香先去餐车

餐车里其实一样的闷 所有的窗子都只开了一线 因为火车走动 风势甚急 吹的餐桌上的桌布微微扬起 像只无形的手拍着 又重新落下。火车上的菜自然没什么吃头 她从国外留学回来 吃腻了西菜 只就着那甜菜汤 吃了两片饼干 等明香也吃过 另叫了一份去给福叔。明香性子活泼 三脚并作两步跑到前头去了 她一出餐车 忽然见着车厢那头涌进几个人来 当先二人先把住了车厢门 另一人将掌车叫到一边去说话 剩下的人便目光如箭 向着车厢里四处打量。

这头等车厢里自然皆是非富即贵 那些人与掌车的还在交涉 她事不关己 望了一眼便向自己包厢走去 明香去福叔的包厢里送吃的了 她刚刚坐下来替自己倒了一杯茶 正拿起书来 忽然听见包厢门被人推开 抬头一瞧 是极英挺的年轻男子 不过二十余岁 见着她歉意的一笑 说:“对不起 我走错包厢了。”

她见他眉宇明朗 明明是位翩然公子 一个念头还未转完 那人忽然回过头来 问她:“你刚从俄国回来?”她悚然一惊 目光下垂 见那书的封面上自己写着一行俄文 这才微松了一口气 说道:“先生 你搭讪的方法并不高明。”他并没有丝毫窘态 反倒很从容的笑道:“小姐 我也才从俄国回来 所以才想跟你搭讪。”

她不觉微笑 正要说话 忽听车厢那头大声喧哗起来 她不由起身走至门畔 原来是颖军的那些人与掌车交涉不拢 两个人将掌车逼在一旁 开始一间间搜查起包厢来 她瞧着那些人将些孤身的男客皆请出了包厢 一一搜身 不由心中暗暗吃惊 忽听身畔人细微如耳语 却是用俄文说:“помогатькосв(帮助我)。”

她愕然回过头来 他的眼睛在晕黄的车顶灯下 显得深不可测 黑得如同车窗外的夜色 看不出任何端倪。电光火石的那一刹那 她已经明白原来这一路的阵仗都是冲着他来的 他究竟是什么人?她不应该招惹任何麻烦 可是他距她这样近 他身上有极淡极淡薄荷烟草的味道 就像是许建彰身上的那种味道 熟悉却又如此亲切。查车的人已经近在约三公尺开外 与他们只隔着一个包厢了 她稍一迟疑 他已经轻轻一推 将她携入包厢内。她的心怦怦乱跳 压低声音问:“你是什么人?”

他竖起了食指 做出了禁声的手势 已经有人在大力拍着包厢的门了 他急中生智 往床上一躺 随手拿起她那本书 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包厢的门已经被打开了。她霍地站起来 他也像是被吓了一跳 放下书喝问:“干什么的?”

那些人目不转睛注视着他们二人 她心中便如揣了一面急鼓 他却是十分镇定 竟然任由那帮人打量。那些人凝望了片刻 为首那人道:“你出来。”他知道再也躲不过去 若是眼下一搜身 或是到了下一站被带下车去 只要自己身份 都是在劫难逃 虽然忧心如焚 眼里却没有露出半分来 不动声色的望了尹静琬一眼 缓缓站起来。

尹静琬心念一转 含笑道:“诸位长官且慢 我们是正经的商人 不知道外子犯了什么事 几位长官要带他去哪里?”一面说 一面将特别通行证取出来 为首那人听说他们是夫妻 脸色稍霁 又将那派司接过去一看 不由露出一丝笑容:“误会 误会 打扰两位了。”缓缓向外退去 目光却依旧狐疑的注视着两人 顺手替他们关上包厢的门 那门却虚虚留着一线缝隙。

她背心里早已经是一片冷汗 见势不妙 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忽然走过来将她揽入怀中 不等她反应过来 他已经猝然吻上来。她大惊失色 似乎所有的血轰然涌进脑中。这样陌生而的接触 全然未有过的感觉 唇上陌生的热力与气息 她本能的挣扎 却叫他的力道箍得丝毫不能动弹。她从未曾与男子有着这样亲密的接触 他的气息充斥着一切 如同天罗地网般无可逃避。她觉得自己被卷入飓风中 什么都听不到 什么都看不到 唯一的感觉只是唇上的 与他近乎蛮横般的掠夺。他的手臂突然一松 她立刻不假思索一掌掴过去 他手一错已经扣住她的手腕 轻声道:“对不起。”

她回过头去 见包厢门已经落锁 这才明白过来 只是气忿不过 反手又是一掌 他却毫不躲闪 只听清脆一声 已经狠狠掴在他脸上。她见他初次出手 已经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打不着他 但没想到他竟没有拦阻自己这第二掌 微微错愕 只见他脸上缓缓浮起指痕 他却只是微笑 说:“谢谢你。”

她哼了一声 说道:“算你运气好 我正巧有门路 拿着派司在手 才可以打发走那帮人 不然还不被你连累死。”真是鬼迷心窍 才会鬼使神差的帮了他 见他脸上指痕宛然 稍觉过意不去 “喂”了一声 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一想 说:“我姓陆 陆子建。”她璨然一笑:“这么巧 我姓伍 伍子胥。”

他知道她明知自己报的是假名 故而这样调侃 当下只是微微一笑 说:“能与小姐同车 也算是宿缘不浅。虽大恩不言谢 但是还请教小姐府上 改日再去登门拜谢。”她见他眉宇间隐有忧色 说:“算啦 你虽冒犯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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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不得己 我也狠狠打了你一掌 咱们也算扯平了。”她年纪虽小 心性倒是豁达爽朗 他微一迟疑 便不再追问。她看了看车窗外明灭的灯光 说:“捱过这半夜 等出了颖军的地界 我猜你就没事了。”他见她如此聪明灵透 嘴角微动 欲语又止 她却又猜到他的心思:“我反正已经吃了天大的亏 不如吃亏到底 送佛送到西 好教你一辈子记着我这天大的人情。外面那些人肯定还没走 总得到余家口才肯下车。”她一边说话 一边凝视他的脸色 提到余家口 他的双眉果然微微一蹙 那是承颖二军的交界线 承颖二军这些年来打打停停 这一年半载虽说是停战 但双方皆在余家口驻有重兵 承军的南大营便驻在离余家口不远的永新城内。

她叫明香进来陪着自己 明香年纪虽然比她小 却出了好几回远门了 见着有陌生人 机智的并不探问。她们两个挤在一张床上 他就斜倚在对面那张床上闭目养神 车子半夜时分到了余家口 他却并没有下车 她心里只在暗暗奇怪。她本来大半夜没睡 极是困倦了 到了凌晨三四点钟 再也熬不住朦胧睡意 方打了一个盹 突然朦胧里觉得有人走动 勉强睁开眼睛 火车已经停了 只不知道是走到哪个站了 外面却是灯火通明 站台上全是岗哨。她蓦然睁大了眼睛 他已经推开了包厢的门 在门口忽然又回过头来 在黑暗里静静的凝望了片刻。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一个念头未转完 他已经掉头离去了。

整列火车的人都睡着了 仿佛只有她独自醒着 四下一片死寂里 只听站台上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杂沓的步声、汽车的引擎声……夹着一种单调的嘀哒声 她过了许久 才发觉那单调的声音原来是从自己枕畔发出的 怪不得觉得这样近。伸出手去 借着窗中透进站台上明灭的灯光一看 原来是一只精巧的金怀表 细密的表链蜿蜒在枕畔 她握在手中 听那表嘀哒嘀哒的走着 沉甸甸的像颗不安份的心 火车已经缓缓启动了。

晌午时分火车已经到了季安站 停下加水后却久久不启动 福叔去打听了回来 说:“车站的人说有专列过来 所以要先等着。”好在并没有等多久 专列就过去了。下午终于到了承州 偏偏又不能进站 只能在承州城外的渠江小站停车 尹静琬隐约觉得是情势不对 但事已至此 只得随遇而安。乘客从渠江下了车 这里并没有汽车 好在离城不远 有的步行 有的叫了三轮车进城去。

进了城更觉得事情有异 承州为承军的根本之地 督军行辕便设在此处 城中警备森严 所有的商肆正在上着铺板 汽车来去 人马调动 明明是出了大事了。福叔找了街边商家一问 气吁吁的跑回来告诉尹静琬:“大小姐 出事了。慕容大帅病重 六少赶回来下的令 全城戒严 只怕又要打仗了。”

尹静琬心中一紧 说:“咱们先找地方住下来再说。”心中隐约觉得不好 承州督军慕容宸的独子慕容沣 承军卫戍与嫡系的部将都称他为“六少” 因他前头有五个姐姐 慕容宸四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 自然珍爱得跟眼珠子一样 他既然赶了回来 又下令全城戒严 那么慕容宸的病势 不言而喻自是十分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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