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承十七年，岁值甲申，秋日里北寇破关，朝廷猝不及防被取了京师，又于数月间连尝败绩，沿途州县无不望风而降，北寇一直攻到黄河岸边，才被官军凭借黄河天险堪堪挡住。朝廷败的叫个狼狈不堪，以至于天承皇帝都叫北寇生俘了去，千万里的锦绣河山，霎时间就碎了半边。咳，咳咳。“
说书人眯着眼睛摇头晃脑，沙哑的嗓音被周围人群的嘈杂完全压制住，没人看他，也没人理会他在说什么。他端起粗瓷大碗猛灌两口碎茶叶，又抓起面前方桌上的折扇——这折扇也是件上了年岁的破烂，他一边抖了个花哨的扇花，一边借着吞茶水的空挡打量着他的听众们。
眼前有锦衣华服的公子，也有粗布素衫的白丁，还有一股女人身上的脂粉气，且先不管这帮人穿戴上有多大的差距，干的勾当却也都是同一回事。莺莺燕燕们嬉笑着穿梭在男人堆里，淫词浪曲轻歌曼舞，龟公们领着姑娘们引见各自的恩客。偌大一个酒池肉林的欢场里，他这个臭说书的显得格外突兀。
他在打量别人的时候，隐隐能感觉到身后也有双眼睛盯着他。那来自角落里的一个斗笠客，从他支起摊子说书的时候就坐在那了，一身素袍戴着斗笠，浑身上下都遮的严严实实。伺候斗笠客的姑娘也没觉得太奇怪，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时不时抛个媚眼，虽然收不到什么效果，但也能耐住性子不温不火的继续和他磨，这份心性，也是个欢场老手了。
说书人冷哼一声，只当那斗笠客是个藏头露尾道貌岸然之人，又要脸，又想女票，遮着点也可以理解，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斗笠客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盘算着那斗笠客，倒没在意自己在这么个场合说书究竟合不合适，他喝干了茶，撂下碗，将手里的破扇子当作惊堂木，冷不丁一下拍在桌子上，就要继续开说。
“啪！说这北寇南征之时，半路上有座城池，宁死不降。。。。。。”
不远处一个汉子正跟怀里的姑娘调笑，让人家嘴对嘴给他喂酒，这一惊堂木下去，没惊到别人，倒把这姑娘吓了一跳，嘴里的酒液呛在嗓子里，又从口鼻喷出来，黏糊糊喷了汉子一脸。汉子正张着嘴等人喂酒呢，遇上这么一出，顿时愣在当场。姑娘忙不迭的掏出手绢给他擦脸，被他一把拨开，随即一边抹脸一边冲着说书人扑了过来。
“小***的！给你脸你还来劲了是吗？！吃顶了你了跑窑子里来说书，不搭理你也就算了，你弄个破扇子拍你***呢？！”
汉子声如洪钟，舌绽春雷，把整个大堂都惊了个激灵。二楼上一处纱帐掀开了个角，又很快放下了，斗笠客冷眼看着这一幕，嘴角勾出一丝轻笑。
说书人微微眯眼，看清了汉子手里没抄着家伙，便把桌子上的折扇茶壶都拿在手里，背到身后，继续道：“以一城一卫之兵马，外无援兵，内缺粮草，竟独拒北寇于城外数十日之久。。。。。。”
✻卫燕南提醒：《燕都纪》最新章节第十四章 实质免费无弹窗阅读将第一时间在快*小说更新，记住域名ｋｕａｉｘｓ．ｃｃ✻(请来快*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话音未落，汉子已经冲到近前，一脚蹬翻了桌子，挥拳便打。
这时周围的酒客和姑娘们都已回过神来，叫好声尖叫声此起彼伏。斗笠客抬手捂住了身边姑娘的尖叫，端起酒盅，滋溜一声，砸砸嘴继续看戏。
二楼上的纱帐没再掀开，不过里面的人隔着纱帐传来一阵嘀咕。
纱帐里坐着两个颇为曼妙的背影，脸上也都挂着饶有兴趣的轻笑。
“红姨，我去管管吧？”纱帐内，少女对旁边的妇人轻声道。
“不必，且再看看，翻不了天。”妇人的目光从说书人身上划过，定在了斗笠客身上。
这时说书人已接了那汉子三五招，但只是闪转腾挪，并不还手，衣袂随着他的身形上下翻动，嘴里也根本没停：“说这一卫带甲之士，也不过五千六百余人，迎战之初就折损了大半，而那北兵却在城外越积越多，十数万大军渐成泰山压顶之势。”
“压你***！老子先压你的顶！”汉子一顿拳打脚踢下来，连说书人的衣角都没沾着，恼羞成怒，弯下腰就要抄桌子砸过去。
说书人见状并不以为意，反而一挥袍袖，就势转身把后背亮给了他，嘴里仍旧滔滔不绝，只等那汉子把桌子砸过来，再从容避过。而那桌子也不是寻常货色，乃是上了年头的雕花梨木，厚重扎实，纹路上都透着经年累月被人摩挲所盘出来的油亮，汉子这边吭哧吭哧举起来都费劲，若是真要中了这一下，怕是肠子都要被拍出来。
“到得守城的第三十七日。。。。。。”说书人一边朗声唱着，一边暗暗在脚底蓄力，正当千钧一发的时候，二楼上突然传来一声通透无比的尖啸。
“给姑奶奶把桌子放下！！”
一时间满堂的叫好声都被盖了过去，几乎所有人都转头望向二楼，个别几个咧着大嘴喝彩的还懵着，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砰！”
说书人也愣在当场，身后的桌子已经砸在了地板上他还浑然不知，只顾着两眼圆睁，死盯着斗笠客所坐的位置。此时斗笠客已经站到了座位前，他将斗笠往下压了压，眼中的精芒在阴影中一闪而过，他向说书人微微点头，起身便走。
刚才二楼上那声咆哮太让人猝不及防，使那说书人都有了一霎那的恍惚，而就这一下恍惚，险些坏了说书人的性命。千钧一发，他不得不出手保下说书人。
尽管出手极快，但说书人肯定认出了自己，而且不止他认出来了，那二楼上的两位眼神一个比一个毒辣，刚才虽只是惊鸿一瞥，但也足够她们从楼上奔下来追自己。斗笠客匆匆穿过鸦雀无声的看客们，前脚刚迈出大门，身后就传来了无比熟悉的喝骂：“直娘贼诶！姑奶奶的雕花黄花梨啊！剁了你个泼货你都赔不起！”
痛骂里掺着大嘴巴子抽脸的声音，一下接一下，脆响。
斗笠客嘴角又勾起一抹弧度，往前行了几步，说书人的声音追了上来。
“晚生卫燕南，多谢前辈再次出手相救。”
他在斗笠客背后直挺挺的跪着，斗笠客脚步顿了一下，并不回头。
“阁下说笑了，某不过是一过客，往日与阁下也并无交集，今日不过初见，更谈不上什么救命之恩。”
斗笠客言罢，又向前迈动了几步，这才微微回过头来，只见说书人身形颤抖，面庞通红。他叹口气，又向说书人身后的大门看去。
随着刚才那女人的喝骂，大门里又传出来了喝彩叫好的声音，大门上悬着一块斑驳的牌匾，匾里的三个字像是最近才重新漆过，甚是显眼。
“凌月阁”
他凝视着这块牌匾，像是要把“凌月阁”三字烙印在眼睛里，此时大门里闪现出一道鹅黄服色的少女身影，他没来的及看清来人，便把头又转了回去，起步疾行。
那少女喊了句什么，他没听清，也没敢听清。他只管把双腿迈动的越来越快，奋力想摆脱身后少女的呼喊和质问。
那凌月阁的牌匾还在他眼前没有散去，过去十几年来，他的生命就凝在这区区三个字里，也凝在那说书人口中的城池里。
故地，故人。此去一别，便只有夜半梦回时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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