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父母就离异了，只有妈妈和奶奶照顾我。由于小时候长得很漂亮，她们便喜欢给我扎辫子、穿裙子，当作女孩养，我也满足于这可爱的装扮和别人的夸耀，渐渐习惯了别人叫我小姑娘。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长得越来越像女孩，更重要的是，我发现自己也有女孩的性格——乖巧听话，细心敏感，娇柔温驯，而且十分恋家。我渴望被关怀、被呵护，正如妈妈和奶奶照顾我那样。可是每当父亲来看我们的时候，他都满脸凶相，好像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直到一九九八年我七岁时，才发现很多人都像父亲那样不喜欢我。
小学第一节课，我们要做自我介绍，男生先来。当老师点到我的名字，我站起来刚说了半句话，就被她打断了：
“我叫的是谢宾男，你坐下。
我疑惑地望着她，小脸顿时红起来，细声细气地说：
“我就是啊。
“男生先来！
“我……就是。
老师更加疑惑地看了看我，因为我的声音也似乎是个女生。
“你是男生？
全班同学也惊讶地望着我，像法官审判囚犯似的。
“你叫什么名字？
“谢宾男。
老师看了看花名册，又望了望我，不禁感叹道：
“你真漂亮啊！
没想到的是，全班同学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虽然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但我分明感受到，“漂亮 不再是夸赞我的词了，更像是讥讽和嘲笑。
下课以后，我静静地坐在教室里，透过窗户向外望：男生们都去踢球了，女生们在操场上做着游戏，但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不喜欢跟男生玩，爸爸又不准我跟女孩玩。——离开了家，这个世界没有我的位置。
我茫然地走出教室，坐在校园里的花台旁，看着男孩子们踢球。我太瘦弱了，不适合做这些运动，而且我知道他们也不会要我。
这时，有几个男孩朝我走来，其中一个是麻子脸，与身旁的同学有说有笑，他的面容非常丑陋，应该没有人会跟他玩的，可没有朋友的却是我。
“喂！你真漂亮！
他一边向我吼，一边对旁边的同学挤眼睛，我听得出他在挑衅我，但我没有理他。
“我们是同班的，你见过我吗？
他们已经走到了我面前，我抬起头看看他们，一共四个笑嘻嘻的男孩，我很惊讶他们为什么这么快就成了朋友。
“哎呦！你长得真漂亮！
他模仿老师的语气又说了遍，然后同旁边的男孩大笑起来，这笑声非常刺耳，就像两块撞击的金属棒。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嘲笑我，以前在幼儿园，没有人这样嘲笑我，为什么来到小学，同学们会是这样？我还是没有理他们，把头转朝一边，然而他们见我闷闷不乐，更加来劲儿了：
“哈哈，你真漂亮，你真漂亮……
“走开！ 我反抗道，但声音太过微弱，也许他们根本没有听见。
“你长得真漂亮！……
终于，我忍无可忍了，我猛然站起来，窜到他跟前，愤怒地用双手推他，他踉跄地后退几步，差点摔倒。旁边的三个同学惊愕极了，他们想不到我会进行反抗。然而这一推，却彻底把他激怒了，他的脸色发青，眼睛里冒出火来，撸起袖子就抓住我的衣领，猛烈地摇摆和撕扯，他的手臂像钳子似的夹住我，令我无法挣脱。最后，他使劲儿一甩，我便咣当跌倒在了地上。
当我趴在地上回头看的时候，他们已经笑嘻嘻地走远了。
我哭了，但又想起爸爸不准我哭。
但我控制不了，我只希望爸爸能站在我身边，不需要安慰我，甚至可以再次指责我、责骂我，说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他站在我身边，让我真真切切看看他的身影，让我知道他陪在我身边就好。
那天晚上，我满脸泪花回到了家，妈妈一看见我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焦急地为我擦去泪水、换上新的衣服。但我还是不停地哭，不是因为痛苦而哭，是想要宣泄和倾诉而哭。
“妈妈，我不想上学了，他们都不喜欢我。 我委屈地说。
“哪里的话， 妈妈轻声细语回道，“肯定有人喜欢你的。
“他们都说我漂亮。
她愣了一下，或许还不清楚事情的缘由。
“你是很漂亮。
“但他们都觉得男生不应该漂亮。
“不怕，不怕，人是会变的，长大了就好了。
“那万一我没有变呢？？
她未曾料到我会提这样的问题，顿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好轻抚着我的头，不停地安慰：“不会的、不会的。
随后，我们彼此沉默了会儿，没有说话，我停止了哽噎，思绪却开始纷飞四散。突然，一个疑问蹦进我的脑海：
“妈妈，我应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我至今还记得她听到这句话后的反应，那是种微微的颤栗，又混杂着怜爱和疼惜。“瞎说，你当然是男孩儿！ 她最终阴沉着脸，语气中透露出些许责备。
……
后来我还是乖乖去上学了。在学校里，我刻意避开那些男生，总是单独默默地呆在教室里，或者跟女生一起玩：我喜欢她们，因为她们与我很像，做同样的游戏，聊同样的话题。但是在爸爸面前，我依旧不得不表现得像个男孩子。他总是责怪母亲把握惯成了女孩，而母亲则保证从现在开始纠正我。
然而我的性格已经定型了，更可怕的是，我长得越来越漂亮。小学三年级时，全校师生都知道有我这么个羞涩腼腆的漂亮男孩。以前我还能混在女生群里玩耍，可现在她们害怕男生们说三道四，也不让我加入了。就这样，我每天孤零零地走在操场上，踢着碎石块，背着小手，低头沉思着……
那天我又被男孩们欺负了，便独自躲到学校围墙边的树丛中，那里草木茂盛，没有人会发现我藏在里面。
我又想起自己的摸样，想到没有朋友愿意和我玩，总是被人欺负，就鼻子一酸，偷偷哭起来。突然，我感到树丛旁边有些动静，细密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我轻轻踮起脚尖，朝背面望去，什么也没有。但我分明看见草丛在摇摆，不是风吹的摇摆，而是有规律、蠕动般的摇摆。里面肯定有东西，或者是一只兔子，也许是松鼠什么的，但是松鼠会钻到草丛里吗？
我好奇又害怕地走了过去，小腿旁的青草同样发出沙沙声。
我小心翼翼地挪到了刚才有动静的地方，弯下腰，扒开一层草，想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可是一无所有，里面全是乌黑的泥土，湿湿的，显得有些恶心，我迅速伸直身子，皱起眉头，用手扇了扇鼻子。
都是些污泥，还是快走吧。
然而，当我转过身的刹那，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我踉跄地缓了几步，才没至于摔倒。待我站稳后，正想看看绊倒我的是什么，却瞬间惊住了。
那是一个人！
一个满身泥土的人站了起来。我吓坏了，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他背对着我，一声不吭，穿着破烂的衣裳，披头散发，看上去就像个叫花子。我惊恐地转身就跑，大概跑了十几米才回过头来。
他也回过头来了，不，是她，是一个女的，当我第一眼看见她的脸时，这辈子都忘不掉那副摸样——她的双眼眼向两边扩去，好像被什么东西强行扒开一样；颧骨高高突起，犹如两座耸立的小山。她的脸颊上有一道伤疤，粘连着泥土，让人分不清它有多大；而她的头发就更恶心了，又长又乱，就像在臭水里涮过的拖把。唯一正常的是她的嘴巴，但恰恰装在嘴巴里的，是一排龅牙。
她身子很小，不像是成年人，更不可能是学生——像她这样，又怎么能进得了教室？啊，我又闻到那股恶臭了，明明就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她的衣服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洗了。
我想跟她打声招呼，或者说声对不起，毕竟是我踩到她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把她弄疼。
“嘿， 我胆怯地唤她，“你是谁？
她听到了我的话，却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怪异的眼睛看着我，让我感觉颇不自在。
“喂！你听到我说话了吗？我问你是谁！
“蘑菇！ 她举起手里的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向我展示，“蘑菇！
“我知道，我问你是谁！
“蘑菇！呵呵，蘑菇！
我明白了，她也许是个傻子。
我沮丧地准备往回走，毕竟没必要向她这种人道歉。然而当我转过身时，她突然叫住了我：
“嘿，嘿！
我回头一看，她竟然朝我跑了过来，我下意识地退后两步，与她保持两米的距离。她站住了，略带惊讶地望着我，好像因为我的闪躲而感到沮丧，但她马上又笑起来了，一边笑，一边伸出手给我看：“蘑菇，呵呵，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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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是蘑菇，我要回去了，马上就上课了。
我不耐烦地说，而且也没冀望她能听懂。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她向前跨了一步，再次伸出手，对我晃了晃：“给你，蘑菇，呵呵。 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但是并不好看，反而让我觉得恶心，但我知道，她的笑容是真的，是那种傻傻的、叫人忍俊不禁的笑容。
“谢谢了，我不要。
我并不想碰那一团脏脏的、根本看不出来是是蘑菇的东西。
也许她能听懂我说的话，因为她的脸色沉了下来，变得非常悲伤。我突然感觉有些愧疚，毕竟她是想要送给我她觉得好的东西，可我实在不想接住那团泥巴。然而看到她一言不发，仿佛要哭出来似的样子，没办法，我只好忍一忍了：
“好吧，你给我吧！
听到这句话，她立即喜笑颜开了，一个劲儿地呵呵笑着，我憋住鼻子，伸出手接过了她的蘑菇。她满意地看着我，好像看到救星一样。我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我说你应该换身衣服，臭死了。
她依然傻乎乎地看着我，嘴里咕哝着：“没有，没有衣服了，呵呵。
“好吧，那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这里的学生吗？
“土妞，我叫土妞，三……三年级。
“三年级？你也在这个学校？ 我惊讶地问，我们三年级只有一个班，她是我们班的人?“我怎么没见过你？你的名字是什么？
“土……土妞。
“那是小名！
“土……土妞…… 她的傻笑让我很无奈。
“好吧，那你跟我回教室上课吧，马上就打铃了。
她忽然玩起了她的蘑菇，开始心不在焉了。
“喂！ 我吼道，“跟我回去上课！
她抬起头瞅瞅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非常惊恐地摇摇头：
“不去，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
“他们……他们不喜欢我，会……他们会……打我。
我分明听见她在哽咽，那是一种细细的，近乎乞求的哽咽。看她这么可怜，我心里也非常不好受。也许她以前经常遭人厌弃，才落得如此窘迫的地步。
“不怕，我带你回去，我们一起回去！
她猛然摇摇头，颤颤地往后退。我伸出手想要把她拉住，可她却惊恐地跑走了，背影在婆娑的树影下显得那么佝偻，好像根本就不是人的影子，而是一个动物，或者是奇怪的树影。
上课铃已经打响了，我只好急匆匆跑回教室。
我坐在座位上，突然意识到手里还攥着那团泥巴，便拿出纸来包住那团它，放进抽屉里。整节课我都被那种难闻的味道熏得头昏眼花，脑袋里却总在回想刚才的情景——我想我需要弄清楚她是谁，以及她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她说她是三年级的，这是我唯一的线索，虽然也可能是别的学校的三年级，但至少我得先问问班主任知不知道她。
放学以后，我背上书包，来到班主任的办公室。老师见到我的时候，露出惊讶的表情，因为我既不是班委，又不是问题小孩，所以平常很不出现在这里。
“老师， 我腼腆地说，“我在操场外的树丛里遇到一个女生，说是我们班的，你知道吗？
班主任听了，先是有些惊讶，随后沉思了一下，说：
“你怎么去那个地方？课上不是说过了吗？那里树林太密，最好不要去。
“但是那里有个人。
“你见着她了？
“嗯！
“你看你的裤子，都脏成什么样了！
“她是谁啊？
老师叹了口气，神情顿时低沉下来，好像并不愿提起她。
“她是这学期新转来的学生。
“那为什么不来上课？
“她是乡下人，小时候出了点意外，把脑袋摔糊涂了，她父母死的早，现在由姑姑养着，但姑姑也待她不好，毕竟这样的孩子，在亲戚眼里也是个累赘。当初她姑姑带她来的时候，也不觉得她能学什么，只是叫我们把她留在学校里，别跑出去就行了。看她那样子，在课堂上出现也不太合适，所以只能由校园保安看管着，由她在学校里转悠。
我听了以后，非常吃惊，问道：
“那她晚上住哪儿啊？
“她姑姑会过来接她的，不过一般都是天黑以后，等学生都走完了。天黑的时候，她自然会离开那片林子回到教室，毕竟那边没什么灯。
老师说完，又叹了口气：
“唉，这样的孩子，活着真是命苦。……你以后也少跟她接触，为你好、也是为全班同学好，不要让其他同学知道，好吧？就像保守秘密一样。
“嗯， 我点点头，“好的。
“那就这样吧，回去好好把裤子洗一洗，认真完成今天的作业。
我默默地点着头，心中充满难以名状的心情。我并不喜欢老师对她的态度，就算她又脏有傻，但起码还是个孩子啊，况且又不会伤害到别人，假如好好帮助她，说不定能够恢复正常呢。更重要的是，她对人也很友善，还想着送我东西……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便跟老师说了声再见，快步返回到教室里，冲到我座位前，从抽屉里拿出那团废纸和包在里面的“蘑菇 。还好，还在。
我回到家，首先来到厨房，把这团纸拿开丢掉，开大水龙头，使劲冲刷那团泥巴，随着上面的纹路渐渐清晰，那股恶臭也不见了。
这时，我的眼前一亮，就像发现了珍宝似的，欣喜若狂起来。
这是朵多么漂亮的蘑菇啊，又白又粗的菌柄就像柱子，支撑起整个棕色大伞；伞面上布满着可爱的白色斑点，玲珑有致；伞下的菌褶摸起来无比细嫩。我久久摆弄着它，惊讶于它的美丽，如果不是包裹上厚厚的泥土，它脆弱的身体一定不会保存得这么完好。土妞肯定知道这是朵漂亮的蘑菇，没错，她肯定知道。
我把蘑菇清洗干净，准备拿回卧室，找一个地方摆藏起来，或者，可以先把它晒干，这样更有利于长时间地存放。于是我把蘑菇放到阳台上，给它吹吹风。这些天总是阴沉沉的，没有半点阳光，但愿它不要坏掉吧。
接下来几天，我都没有再去看她，到不全是为了服从老师要求，而是因为在班主任那儿听过她的事情以后，忽然开始有些怕她了。我怕她是个危险的人，只不过这种危险还没有显现出来而已，我怕她有朝一日会露出另一种表情，怕她会无法控制自己而去伤害别人，就像那些不能自已的精神病人一样。然而，在这样想的同时，我又狠狠地骂自己，因为我还不能断定她是个傻子，毕竟，她还送给我一朵蘑菇，她对别人应该是好的，只是没有人这样对她而已。
有时候，我会站在操场上，远远地朝那片树丛望去，试图寻找她的影子，但每次都看不到，也许她总是习惯于躲藏在草丛间，不让别人发现自己，也许她曾经遭受过残忍的虐待，下意识地远离他人。我远远地望着那片树丛，心情非常复杂，我害怕看见她，又期待看见她。有时侯当我看见一个影子摇晃起来，便激动不已，踮起脚尖用力观察，但当我发现那只是一片被风摇动的树影时，失望就猛地涌上心头。然而，随后却是一阵庆幸——但愿她离开了那里，不论是怎样的离开，我都希望她不要再这样活下去了。
就这样过了几个星期，我还是没有见到她，也没敢走近她，也许这个秘密我会永远保留下去吧。不过这期间，一件我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是一天下午放学时，我背着书包从教室里出来，拥挤的人群伴随杂乱的话语，熙熙攘攘地朝校门涌去，我挤在这学生潮中，疲惫不堪。当我走出校门口时，恰巧遇到两个同路的女生，她们是我在班上玩得比较好的同学，但也只能同路回家而已。毕竟我已经快十岁了，不能总是跟女孩在一块儿。
“戴雨晴！ 我喊到，并走向前去，她正在校门口的一个小卖铺前转悠。
“谢宾男？ 她见到我非常高兴，“要不要山楂片？ 说着，她把刚买的零食分了一些给我。她应该算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你的毽子还在我这儿， 我说，“我摆在家里了。
“那你明天带过来吧，明天有体育课，要用。
“我现在能踢二十个。
“不信。 她露出一脸嫉妒且鄙夷的神情。
“真的！不信明天踢给你看。
“明天也不信。
“反正你永远都超不过我的，哈哈。
“那又怎样，反正你跳绳跳不过我。
她又开始揭我的短了，不过很正常，我们之间的对话从来都是由攀比开始的。可是这一次，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突然有种强烈的好胜心。
“但是跳大绳你跳不过我。
“那个不算啦。
“为什么？
“那是集体运动。
我想了想，也对。
“反正你除了踢毽子比我厉害，其他都不行。 她骄傲地说。
“谁说的？ 我丝毫不服气。
“那你说，你有什么比得过我？反正你成绩也没我好，哈哈。
她在故意激将我，看到她笑嘻嘻的面庞，我是觉得又好笑又可气，她发起的挑战令我心里痒痒的，真想拿出一件她永远比不上我的事情出来，但是我确实没有什么厉害的地方，更没有什么特长。戴雨晴可是我们班公认的三好学生，要想打败她，我真不知道从哪儿下手。作为一个男生，我体育应该比她好，但是她除了踢毽子（如果那也能算体育的话），却什么都比我好。
突然，我想到了什么。没错，在这一点上，她肯定甘拜下风。
“我比你漂亮！ 我说。
“什么？
“我比你漂亮，不信去问别人。
听了这话，她涨红了脸，仿佛不得不承认我的话。
“这个不算！
“怎么又不算了？ 我略带嘲讽地说。
她没有回答，看得出她有些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像是被我欺负了一样。这时该我露出骄傲的神情了，奇怪，这是一种多么令人欣喜的自豪啊，自从爸爸从奶奶那里夺走了对我的夸赞后，关于我的面貌，从来都没有令我这样自豪过。是的，在男生面前，我不敢说自己漂亮，那只会招来嘲笑；但是在女生面前，我却可以显摆着这种天赋，并让我获得前所未有的满足和骄傲——如果她们下意识地把我当做女生的话。
“反正就不算， 她依旧不依不饶。
“反正你就没我好看，哈哈。
我高傲地抬起头，尽情地享受着自己的胜利，然而没想到的是，戴雨晴一个箭步冲上来，双手猛地拍在我肩上，突然露出满满的坏笑：
“你死定了！
见势不妙，我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跳着回头叫：“你就是没我漂亮！
“回来，你死定了！ 她也边追边喊。
我们背着沉重的书包从校门口跑到了公路旁，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我们跑着、笑着，欢乐无比。好久没有这么舒心地奔跑了，好久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尽情地叫喊了。然而，当我正准备把这欢乐带回家时，有人却阻止了我这样做。李执，就是那个麻子脸的同学，在旁边看到了我和戴雨晴你追我赶，一下子激动起来，也笑着跳着跟在我们后面。
“嘿！ 他往后挥着手，想要引起同学的注意。“戴雨晴喜欢谢宾男！戴雨晴喜欢谢宾男！ 他喊得很大声，几乎旁边所有回家的同学都听到了，其中不乏我认识的。
我和戴雨晴停下来，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戴雨晴喜欢谢宾男！……
他一再高声重复着这句话，并且伴随着哈哈大笑。周围的眼睛齐刷刷地向我们扫来，就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我们俩身上，我和戴雨晴惊住了，接着遍马上反应过来，是李执在搞鬼。
他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后面跟着他所谓的兄弟，边咳嗽边笑着：
“你是不是喜欢谢宾男啊？哈哈
戴雨晴没有回答，只是瞪大了生气的眼睛。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他朝我们挤眉弄眼，弄得旁边的同学也开始起哄，我既气恼又害羞地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么多的人都在看着我，我不敢看他们。
“别忘了请我们吃喜酒啊，要不我们给你们办喜酒啊？哈哈哈哈……
我依旧没有回答，想尽快度过这个时间。他们可以嘲笑我，羞辱我，我已经不怕了，因为我已经学会独自慢慢消化这一切。但戴雨晴非常气恼，她的脸颊通红，绷直了身子，眼睛瞪得圆圆的。我见她攥起了拳头，那样子真是吓人。
“呦， 李执故作惊讶地对我说，“你老婆要打我了，你不管管她？
我连忙拉住戴雨晴，轻声对她说：“算了算了，我们走吧，要不你回你奶奶家，我回我妈妈家，分两条路走。
但她的愤怒已经到达了极点，没有理我，紧紧攥着小拳头。
“喂喂喂！ 李执喊道“你想干啥？我好男不跟女斗。……哎呦，不对，你应该是男的，他应该是女的！哈哈哈……
他的笑声更加刺耳了，而戴雨晴瞟我一眼，仿佛在责骂我的忍气吞声。我羞愧地看了看她，因为我知道，承受这些羞辱的不止我一个人。但是我的确没办法反抗，他们有很多人，一个个都不怀好意。我想告诉她任何的反抗都是无益的，但是此时我们隔着很远，我没办法和她说话。随后，戴雨晴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人群……
“谢宾男，你老公跑了！ 李执踮起脚尖望了望跑远的戴雨晴，对我说。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静静地离开也许是最好的办法，等明天再找戴雨晴解释一下，她会理解我的。
“你后你还是做女生吧，这样以后就有男生保护你了！
我依旧没有理他，准备转身离开，他见我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有些生气了，脸上的赘肉颤抖起来，眼里冒出凶恶的神色。一个恶霸也许可以容忍别人的反抗，但却绝不会容忍别人对他的漠视，而我则一直在漠视他。
“喂！胆小鬼！胆小鬼！怕什么怕？你要回家了吗？
他没有跟着我，只是一个劲地叫喊，仿佛这时反倒是我给他难堪了。
“你要回家了吗？别跑呀！
我混进人群，渐渐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你要回你妈妈家了吗？喂！你是回你妈妈家呢？还是回你爸爸家呢？
不知为什么，我站住了，这句话好像比任何话都要响亮。
“喂！你要回哪个家呢？是回妈妈家？还是爸爸家？喂！
我的脚没法再往前迈一步，它在颤抖，我想让它往前走，但它丝毫不听使唤，好像被什么东西钉住了似的。李执发现我停住了，一边唱一边跑过来：
“是回妈妈家呢，还是爸爸家呢？是回妈妈家，还是爸爸……
“砰 地一声，我转身重重给了他一拳，发疯似的朝他身上扑过去，把他按倒在地，他见我如此嚣张，也突然两眼冒火，一把将我推开，翻身掐住我的脖子，狠狠扇了我两巴掌。我没法站起来，躺在地上哭了。
后来我托着疲惫的双脚，一步步艰难地往家走，越是往家走，我就越想哭，倒不是因为受了委屈，而是想见到妈妈，想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只能在家里得到安慰，只有妈妈会紧紧抱住我、安慰我，只有她能给我爱护，她是我现在的一切。我想投入他的怀抱，我渴望在我流泪的时候，她能用温柔的手抹去我的眼泪，她从来不会责怪我的软弱和泪水。而每当我不开心的时候，我知道她永远会轻轻吻着我的额头。
我流着泪，走到家门口，渴望着妈妈的怀抱。即便她不能理解我此时的心情，但只要看到她关怀的眼神，就够了。
门打开了，我张开臂膀，准备哭着扑进她的怀里。
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高大的影子。
“爸爸？ 我惊讶地喊道。
“宾男？ 他也惊讶地喊道，只不过他的惊讶并不是见到了我，而是见到我这个样子。
我下意识地用手抹去了眼泪，惊叫道：“爸爸！你怎么回来了？
“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他疑惑地说，“谁欺负你了？
“没有。 我试图掩饰着。
这时，妈妈过来了，一看见她，我遍想扑进她的怀里，但是爸爸在，我只好忍住了。妈妈看见我，立刻揪心地跑过来，蹲在我面前，轻轻地拍去衣服上的灰尘，眼神里溢出满满的慈爱。
看到妈妈焦急担心的样子，听到她充满关爱的问话，我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怎么了？ 妈妈用手轻轻抹去我的眼泪，“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有。 我呜咽着。
“有谁欺负你吗？
“没有……嗯，有同学说我坏话。
“别哭了，别哭了……明天去找老师，好吗？
“行了，行了， 爸爸在旁边叨叨着，“看他都哭成啥样了，赶快去换换衣服吧。
我洗了洗脸，换了件衣服，擦干了眼泪，但我的心依旧无法平静。
“都多大了，还这么容易掉眼泪， 他皱了皱眉头，“以后要是有谁欺负你，你就打他，狠狠地打他，打伤了不怕，医药费我们自己家出！
“但是我不想打架。
“谁想打架？ 他突然严厉起来，“谁想打架？谁也不想！但是你想总被别人欺负吗？他们骂你、打你，你越不还手，他们就越欺负你，你要学会去回击！勇敢一点，别老是哭哭啼啼的，多没出息。
妈妈在一旁叹了口气：“他还小，你也不能要求他这么多。
“再不改就来不及了！他已经十岁了，不是个小小孩了。你也是的，跟他奶奶一个样，总是娇惯他、宠溺他，这样早晚会把他给毁了！
“那你来教啊， 妈妈有些不满意了，“你又没工夫带他，这些年都是我围着他转，你连关心都不关心，还指望我把他养成你希望的那样。
“不是我希望的那样，是他本该成为的那样。他是一个男孩，以后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不对吗？现在呢？你看他娇声娇气的，身子骨那么弱，说话也没有力气，长得还跟女娃一样，这以后该怎么办？
“以后自然会有他的路。
“有他的什么路？像他这样能有什么路？ 他越说越激动，“一个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不然等进了社会，压力大了，责任重了，他能扛得住吗？他能像男人一样应付外面的环境吗？你也不想想，男人要在社会上承担多少东西，面对多少问题，你看他这样，他这性格，说不定一下子就跨掉了，还怎么跟别人竞争，还怎么出人头地？你再想想，如果他总是这么娇气，有哪个女孩会喜欢他？哪个女孩会喜欢这么一个文弱的小男孩？咱们家又不是富豪，他以后也只能靠自己打拼，哪个女孩愿意跟他？再说远一点，有谁会嫁给他？你看他里里外外都跟女孩一样，哪个女孩会再去找一个女孩？不是我要求他改变什么，是他不得不改变什么。不然，如果他结婚了，到底是谁照顾谁？他能照顾好一个家吗？
“你说得那么远干嘛？你又不知道他以后会有什么改变。再说，现在有女孩也很强势，也不见得没有女孩喜欢他。
“我的意思是就要从现在开始改变，不然他以后绝对是像我说的那样。还有，女人终究是女人，再怎么强势，她还是个女人，她要生孩子，养孩子，这些是她不得不做的，你说有些女人强势，是因为她们还没有当妈！等结了婚了，再像男人的女人也要被打回原形，我见得多了。你儿子呢？你儿子也一样，他是个男人，他早晚要承担一个男人该承担的东西。男人跟女人不同，女人可以依靠男人，但是男人只能依靠自己。等到他只能依靠自己的时候，就不是你我能帮得了的，也不是他想怎样就怎样的。你现在在做小本生意，也没接触外面大城市的职场竞争，那种压力，像他这样怎么能承受得住？难道说被老板痛骂一顿，被同事暗地拔枪，他还哭着找你诉苦？告诉你，到时候没有人帮他，谁也帮不了他，他只能自己挺过去，这个社会是异常残酷的，你看他这样，你告诉我就现在他这样，早晚要被社会淘汰！
爸爸一下子说了好多话，我能听得出，他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在尽量让自己的话语变得平静。而妈妈则沉默了，或许她不想再跟爸爸争执，或许她现在不得不同意爸爸的观点。
“你不在他跟前，他又没有榜样， 妈妈说，“以后你多带带孩子吧。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转向我：“宾男，接下来一个星期你跟我住吧。
我们三个人坐下来，一起开始吃晚饭。爸爸的脸上不知何时增添了几道皱纹，白天已经过去了，可是苍白的日光还映在他的头发上。
“来，多吃肉，长得壮些。 他给我夹了一大块。
我略带惊讶地看了看他，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感到有些陌生。没错，我快长大了，成长并没有使我认不出自己，却使我快认不出爸爸了，在我面前的，与其说是他是我爸爸，我倒觉得他更像是妈妈的一个客人，一个亲戚。
“长的壮些，就不娇气了！ 他闷闷地说。
……
后来的小学时光，我想了很多问题，也许确实像爸爸说的那样，我是个娇气的孩子，有时候甚至比女孩子还要娇气。连爸爸妈妈的同事和朋友，以及他们的亲戚们都这么认为。然而外界越对我有这种看法，我就越是害怕，我害怕他们终有一天认为我不是合格的男孩。
有时候我会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的一切，特别是我的性别，以及容貌与性格的组合。我宁愿是一个男子气的女人，也不愿是一个女子气的男人。有时候老师在课上讲到花木兰、秋瑾的时候，她们是那么讨人喜欢，但是，为什么人们就不喜欢女子气的男人？历史上为什么没有这样的人物？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席之地？或者说，这个世界有没有给我一个地方，能让我呆在那里，不用那么讨厌自己？哪怕只是一个很小的地方，里面只有一个同伴都可以。
我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因为那时我还太小了，我只意识到了自己的脆弱，以及像玻璃般易碎的心。但我知道这颗心是美好的，它没有邪恶、没有暴虐，只有纯真的幻想和善良。它不想掌控什么强权，也不愿参加什么竞争，它只想贴近别人的心，彼此关怀，彼此爱护。我希望人们都像亲人一样，那样的话，世界上便没有了眼泪，没有谁会去欺负谁，也没有人会被其他人嘲笑。那时，人们就不会用成见来要求你应该是怎样的人，而会先让你骄傲地说自己是怎样的人，再同等地来爱你。
其实，我也想改变我自己，变成爸爸所希望的那样，但却每每做不到。——并不是因为我做不到，而是我在内心深处并不情愿那样做。在爸爸看来，男子汉就应该从不流泪，勇敢坚强地打败敌人。我可以逼迫自己不流泪，也可以逼迫自己像男孩一样打架，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感觉这已不再是我了。
我越长大，便越觉得痛苦：我的体质非常羸弱，长得也不高，我的脸庞越来越漂亮，这些，都已不适合在世上成为一个男儿；我的性格也一直像女生一样，它也不符合我的性别身份。——
我的躯体不适合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的灵魂不适合生活在我的躯体里，但我的灵魂却还想生活在这世上，我该怎么办？
我应该是谁？我到底属于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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