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我在北京大学获得考古学学士学位以后 刚好赶上国家取消工作分配制度。当时为了一个正式编制同学们可谓是各显其能 而我一个外地人 又没有京城的户口 自然是很难找到工作。四年的京城生活让我迷恋上了这里的浮华的生活方式 自然不愿意回到老家找份普通工作终老一生。当时给我的选择非常少 离开大学后开销又大 家里又没有能力多给生活费 我就到潘家园找了份小工帮人盘货 有时候也帮散客掌掌眼 以此来勉强糊口。
那时候的人对古董旧货的概念不像现在 潘家园也才建成不久 还是有些高人能在里面捡着宝贝 一夜暴富。这种环境下我也倒了几次货 有了一点积蓄 名气也渐渐在圈子里传开了。不多时就有人找到我希望我能去他的古董铺里当个掌眼的师爷。这对我这种靠天吃饭的北漂来说一个月能稳稳当当拿三百多块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更何况也不影响副业 当时就答应了。
在京城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对许多人来说是非常光荣的一件事 但是带给我的却只是不幸与灾难。我到古董铺工作了以后 一开始让我鉴定的都是些民国时期的小东西 过了几个月就开始拿大件的让我掌眼 各个时期的都有 而且没有一件是赝品。当时我只是隐约犯点嘀咕 直到有一天照常去上班时被埋伏在店里的警察摁个正着。
在局子里经过好几天审问我才知道我是为一个盗卖文物的犯罪团伙工作 后来团伙成员毙的毙判的判 而我被定性为胁从犯 判了四年有期徒刑。
巨大的心理负担使我形销骨立 再加上监狱里恶劣的生存环境 使我更加虚弱不堪。四年后从监狱里出来时 我眼中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使得我更加难以适应这个社会。没脸回老家 我把以往的积蓄取出 在城郊租了一间小出租屋 试图找一份工作 至少不能以现在的面目回去。
现在的潘家园今非昔比 无论是卖家还是买家都一个比一个精 造假的工艺也突飞猛进 更没有东家愿意雇一个有前科的人。在这种情况下 我的经济情况变得非常恐慌起来 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灰溜溜的回老家 要么移居到什么县城里去 再找工作。
正在犹豫不定的时候 我在左安门碰见了杜东杰。他是我以前的同学 不过早已断了联系 当时的抓捕是非常突然的 可能没多少同学知道我入狱这件事。对于我来说能遇到熟人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 他也十分热情 我们马上就聊了起来。原来他现在已经是北京大学的教师了 跟着老教授们干一些研究工作。
他很惊讶的问我：“修之 你近来忙什么呢？面黄肌瘦的 只剩一把骨头了。”
我把我的经历简单地对他叙述了一下 他听完之后问我现在有何打算。
“过几天租期才到 我再试着找找工作 实在不行就只有换个地方了。”
我的同学说：“我倒是知道一个地方正在招人 你一定适合的。”
我问道：“什么地方？他们会要一个有前科的人吗？”
“不是他们 是他。他有家古董铺 今天早上他还抱怨说这么大的城市为什么就找不到一个坐过牢的伙计呢？”
“就是说居然有一家古董铺的老板要招坐过牢的伙计?”我想了一会才归纳出这一结论 “这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工作 但是为什么要求伙计坐过牢呢？”
杜东杰吃惊的看着我 “你肯定没听说过王甫名 不然你恐怕未必愿意在他手下做事呢。”
“怎么 难道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杜东杰想了想说：“我不是说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只是很古怪。他有时候的想法与普通人差异很大 有时让人恼火 有时又让人摸不着头脑。我觉得他有点神经质 但是人性还是很好的。”
“一个脾气古怪的古董铺老板 我感觉还是可以接受的。”
“我可没说他是古董铺老板 他拥有那家古董铺但并不指着它营利 在我看来更像是打发时间的。我到现在也很难说他究竟是干什么的 有时候他在研究园艺但一转眼又见他去修理电视机了 不过他的考古学知识堪称渊博 知道许多稀奇古怪的知识 现在是我们学校的挂名顾问呢。”
“挂名顾问？”
“是的 这个人只热衷于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如果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就算是老教授请教他也是爱答不理的。这种态度很难让人满意 所以都是由我出面跟他打交道 勉强有几分交情。”说到这杜东杰还做了一个“我有什么办法”的姿势。
“我现在没得选啦 我很愿意试试那份工作 怎么去应征呢？”
“他总是呆在自己的工作室里 咱们现在就可以去找他 反正他也挺急的。”
在离开左安门去东交民巷的路上 我问杜东杰：“我感觉一直支支吾吾的 其中一定有缘故 是不是这个人跟非法的勾当有关？”
杜东杰反而乐了：“说非法太夸张了 不过也绝说不上奉公守法。这个人太有性格 在他看来合理的事即使违法也要做 不过大都只是打打擦边球。不过我相信他肯定跟黑道上有往来 有时候他会主动提供一些信息说哪里的墓被盗了 指点我们去进行抢救性发掘。”
“有这种事？警察会坐视不理吗？”
“当然不会 他被叫到公安局调查了几次 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可能是他有个好律师吧。”
“听起来像是戏文里义贼之类的人物。”
“是呀 天晓得他有什么秘密。咱们到了 你还是当面感受下他是什么人吧。”他说着就把我带到使馆区后面一条狭窄的胡同里 胡同两壁雕着不少浮雕 从“五伦图”到“暗八仙”不一而足。走廊尽头有一道拱形门 感觉一下子从古色古香的中国胡同来到了浮华细致的欧洲城堡。
看不到招牌 进了拱门是一间高大的屋子 摆放的都是中西结合的民国风家具 宽敞大气 陈设用具无不奢华考究 多宝阁上琳琅满目。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正背对着我们在红木书桌上临摹《龙门二十品》。
东杰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老老实实的站在原地不敢打扰。想必这就是王甫名了 这种民国时期的大家闺秀经历战乱走过* 难免脾气古怪些 但是那个时期的有本事的人放到现在堪称身怀绝技 应试教育出来的高材生是难以望其项背的。
好容易写完一段 老太太撂下笔 看了我们一眼 “他在下面 你们自己过去吧。”
“好嘞。”杜东杰领着我顺着楼梯朝地下室走去。楼下又是另一番光景 地下室足有篮球场那么大 地上铺着厚厚的最上等白羊绒地毯 排列着几张又矮又大的桌子 上面放着许多试剂、仪器跟文具。四周杂乱的摆着几把椅子 靠墙地方摆满了书柜跟酒柜。家具以黑胡桃跟紫黄为主 不过形制各异 中西皆有 搭配起来很奇怪。看来这里的主人是个喜欢实用跟享受而不注重协调的人。
大厅正中最扎眼的一张沉香木书桌旁靠着一个二十三四的年轻人 正拿着放大镜聚精会神的观察一副怪模怪样的盔甲。他听到脚步声 回过头来瞧了一眼 就兴奋地招呼我们过来 “来瞧瞧这个 我打赌你们绝对没见过这种式样的盔甲。”
杜东杰给我们介绍说：“这位是我大学同学王修之 这位是王甫名先生。”
“你好。”王甫名热情的握了握我的手 “终于有适合这份工作的人选了 不过现在 咱们还是来说说这副盔甲。”
我朝盔甲看去 确实是非常奇怪 头盔、肩甲、腕甲都是西方的包裹式重甲形制 但是胸甲背甲腋甲肘甲确是中式常见的重叠甲叶形制 就好像是有人非常凑合的把两幅盔甲拼接在一起一样。
“咦？”杜东杰仔细地看了看盔甲接合处的搭扣 “还真的是同一时期的东西 怎么会有人铸这么一个东西出来。”
“哈哈 我确信这是第二次十字军东征时期耶路撒冷王国贵族的盔甲。”
“就算这是那个时期的东西 你又怎么能知道的那么精确呢？”说完杜东杰冲我挤挤眼 这是大学时期他的典型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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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思是“看好戏吧”。“你的疑心病太重了！”果然王甫名沉不住气了 “搬张凳子坐好 我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众所周知 欧洲小国林立,较中国而言每一个国家的战略纵深都不大 因此战术上历来比较推崇双方面对面的阵战 欧洲士兵体形比较高大 兵器主要以矛和重型的砍砸兵器为主 中世纪的骑士文化本身又比较排斥弓弩等远杀伤性武器。因此板甲和骑士铠甲才会大行其道 但是这种铠甲由于材料不能淬火 中箭不能缓冲 因此防箭的性能很差。”
“而中国。”王甫名清了清嗓子 “而中国则不同 中国历史上多数时间面对的最大的对手就是草原大漠上的游牧民族。因此 防箭能力优秀的鳞甲是首选。另外 中国历史上一向重视弓弩的应用 弓弩技术比较完善 弓箭弩箭威力大。历代以来除了元代的箭是分成轻重两种的以外 其他朝代一律的都是重箭。因此,防箭差的板甲在中国始终都不是主流 而防箭能力优秀的鳞甲则大行其道。”
“这件盔甲 头盔是西式的 说明他的主人是西方人 而以鳞甲为主 说明他当时面对的主要敌人善于使箭。而西方面对善于使箭的敌人只有几次。”
“十字军九次东征、中世纪两次*还有上帝之鞭阿提拉。”我答道。
“不错。”王甫名赞许的看了我一眼。
“欧洲也有许多国家喜欢用弓箭啊 比方说英国 而且这么多次战争你怎么就肯定是十字军东征呢。”杜东杰又一次露出了他的典型表情。
“欧洲使用轻箭的弓箭手是催生不出这种与中世纪审美如此背道而驰的盔甲的。至于说是什么战争嘛 你看这里。”王甫名指着盔甲腰间的一处划痕 “正统的骑士剑是造不出这种划痕的 只有弯刀才能。一个西方骑士 穿得起做工如此精良耐弓箭的盔甲 手上却拿着弯刀 这只有耶路撒冷王国里西方骑士跟土耳其人的后代形成的新贵族才干的出来。”
“确实如此。”我喃喃道 “那么为什么说是第二次呢 耶路撒冷王国可是到1299年才灭亡呢 都坚持到第九次东征结束了。”
“啊哈！”王甫名像小孩子拿到新玩具似的那样新高彩烈的喊道 转身从桌上捧起一块黑黝黝的东西。“瞧瞧这个箭头 你看出这是什么了吗？”
“这是……鸣镝吧。”
“不错 正是鸣镝！冒顿单于的伟大发明！而且是塞尔柱突厥人常用的形制 塞尔柱突厥人只跟第一、二次东征的十字军交过手 之后就被赶到小亚细亚东部去啦。而第一次东征时王国刚刚建立 哪里来的新贵族。而且千万不要忽略箭头上面的穆罕默德纹 这可是用上好的大马士革钢铸造的 而其得名正是在大马士革 这就从另一个角度坐实了这是十字军跟土耳其人作战时期的盔甲。”
“综上 我确信这是第二次十字军东征时期耶路撒冷王国贵族的盔甲。”
他说话时眼睛发光 脸上像是笼罩了一层光芒。
“太精彩了！”杜东杰站起身鼓起了掌 我愣了一下也跟着鼓了起来。
王甫名兴奋的满脸通红 冲我们鞠了一躬。
杜东杰不失时机的介绍道：“如我所说 这是我大学同学 对于考古称得上精通二字 不过早年因为些误会进去了几年 我觉得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啊啊我看得出他对历史非常在行 是个本分人却又不缺乏冒险精神 虽然现在身体很差不过我相信恢复一段时间就会变得很健壮了。确实是我要找的人”王甫名点着蛇纹木烟斗 饶有兴趣的看着我。
“那么我在这里具体要干些什么呢？”一定是东杰给他发过短信了 我心想。
“什么都干 如你所见 我这里并没有多少客户 你的工作会比较清闲 主要是把找我的客人带到会客室 端茶倒水 跟买古董的客人划价什么的 有时候收古董的时候也得帮着掌掌眼。总的来说你算是我的助手 做得来吗？”
“我想没有问题。”
“那么明天早上你直接来 花姨会把具体的工作安排给你。现在 恕我失礼 我得小憩一会了。”
我们走的时候杜东杰回头问：“顺便问一句 你这副盔甲哪儿来的？”
“当然是合法渠道啦。”王甫闭着眼躺在躺椅上冲我们摆了摆手。
杜东杰意为深长的冲我一笑 带着我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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