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沧桑

鲁南的地方风俗,有很多还是保留了古代的痕迹,婚丧庆吊等与礼仪有关的习俗,甚至可以追溯到殷商时代。大家讲究宗族,讲究因果,讲究祖先、父母、子孙宗族血统的因果报应,所以在我的故乡,这些年修族谱成了一件大事。然而年代既已久远,又没有现成的旧迹可寻,所以不免有些牵强附会。对待修族谱,乡亲们莫衷一是,有的人很热衷,我远房的三爷却激烈地反对,他经常挥舞他的拐杖说:“封建!封建!!”他就没有上族谱。然而他是老军人,别的人是不和他一样想法的,毕竟在族谱上续上自己的名字,仿佛就有了根,怎么说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不过老实说,我对族谱也没有甚麽兴趣,一是因为我在远方的城市里工作,没有什么深的宗族观念,再者大约是从小就出外求学的缘故罢,我对自己的故乡本就没有什么热土难离的感情。然而世事难料,我再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这族谱打交道,而且给我这特别机缘的却正是不愿上族谱的三爷。

那一天,腊月二十四,正是农村人过农历的小年的时候,我接到了四叔给我的电话。他说:“你三爷过世了,你过来不?”他接着说:“如果忙,就不过来罢”,说完就挂了电话。我知道他这电话是漫不经心的,因为我毕竟是远房的子侄,而且出了五服,是完全有理由可以不去的。可是我那几天很空闲,单位里搞干部竞聘,与其当个无聊的看客,还不如趁机溜回家休息去。

我于是逃也似的回家,却已是殡事的最后一天了。按照乡俗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刚退下来的时候,被三爷的儿子洪飞---这应该是小名,大名我不知道---拉住了。

“你来了,就很好”他说,“正好给我们作个见证,今晚上-----”

“这是总管的事麽,我是不成的-----”我真的很想推辞。在农村,殡事完后的当天晚上主家总是要商讨一些善后的问题,譬如收的礼金如何分配,遗产怎么处理等很多琐事,这些都是需要一个局外人参加的,算是个公证罢。可是这样的活往往是出力不讨好,无意中就会把人得罪,所以还是不做的好,工作了这么多年,这点世故我还是有的。

“你只管做好了,主要是修族谱”洪飞不高兴了“咱们村就出了你这么一个秀才,城里人----”

我很惭愧。因为考上大学,村民们很以我为荣,在他们的想象里,仿佛我中了翰林,或者是进士出身了罢,前程是一片锦绣的。这想法真太幼稚了。现在的人们更看重的是能力,更深的说是关系,而这恰恰是我所欠缺的,所以我在城市里实在是很不得意的,常常妄自菲薄。可是我在心里还是喜欢村人的幼稚的,因为这样我还能获得一种虚妄的补偿和满足。再说不过是修族谱,对我来说不会是一件难事,我于是答应了他。

洪飞家的住房是我们村最好的房子。三爷在杭州做过几任县长,离休工资是不低的,毕竟三爷是我们族里出来的最大的官,听说外姓的几个闲汉还偷跑到三爷的祖林上看过风水呢。等我吃过晚饭,走进洪飞家的时候,里面已经围了不少的人,都是同族的本家,中间的方桌上摆着一本很厚而黄的帐簿似的东西,那该就是族谱了。迎面的中堂却张贴着很早以前家家都悬挂的领袖像------我听父母告诉过我这件事,三爷坚持这么做,村人们都暗笑他,单从这一点看,三爷确实是一个过时的人物了。

我翻开已呈暗黄色的族谱,神色庄重,骨子里却很好奇。族谱上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小楷,而我的小楷写的不错。因为辈分低的缘故,我是没有资格接触这族谱的,现在所以能碰到它,大概是村里人也把我当成了功成名就的大人物了罢。想到这点,自己不能不得意。

洪飞----我应该叫他堂叔-----殷勤地给我磨着墨,我提起笔,在这暗黄色的纸上,由上到下,端端正正的写上“周圣贤”这三个字,这是三爷的姓名。

“唔,这边”洪飞指着右边,“你写上,周刘氏---”

哦,我清醒过来了。周刘氏,不错的,应该是洪飞的母亲,但他们却早已离婚了。而且洪飞在杭州应该是有一个继母的,还有两个弟弟。因为是异父异母,洪飞是从来不认他那两个弟弟的,何况他们也并不姓周。现在三爷已经过世,洪飞的继母和他的两个不相认的弟弟却并没有来,人情总显得太淡薄了罢。

然而三爷的一生在我的眼前却突然有了大致的轮廓,刚写过的“周圣贤”这三个字仿佛也变得鲜活起来,要呼喊,要跃出这纸面。如果我的文笔还好,我甚至想给他做一篇纪传体的传记了。

周圣贤老先生,男,生于1928年,现在知道了,是卒于2004年,终年77岁。如果这样写,三爷的故事也就太平淡了。可是三爷的一生却并不平淡,他是军人,是英雄,更是我们做小孩子时候的信仰。那时侯印象里的英雄人物,大都是以三爷为模特的,课本上学到董存瑞或邱少云,总是想象着和三爷的模样差不多,虽然我们当年从未见过他,不过这并不阻碍我们对他的想象,把他的儿子洪飞的模样放大一下就是了。不过三爷最终也没当上烈士,他跑到杭州去了,还做了大官,这同样让我们同族的小孩子非常自豪。

“你爸爸是大英雄呀,在杭州呀,你怎么不跟着去呀~~”遇见给队里看青的洪飞,我们都这样恭维。

然而洪飞并不领情,追着撵我们,他的娘若是听见了,还会跳出来骂上两句。后来渐明白了事理,才知道洪飞的父母是已经离了婚的,无怪多年来洪飞和他的娘并没有在村里受到什么优待,也没有挂过什么“光荣之家”的牌子。这让我们失望之余又颇觉快意,洪飞的母亲骂人很凶狠,就活该做个寡妇。

但这并不是三爷离婚的真正原因。再大的时候,我听到了关于三爷婚姻的故事,因为是四叔亲耳听三爷叙述,所以应该是真实的。我的四叔是村里有名的闲汉,虽然有点游手好闲,但却是从来没说过假话的,比起现在那些表面热情,暗地里却给你下绊子的人,品格上要好上许多了。

那还是战争时候。三爷打了一次仗,也就是现在常说的孟良崮战役。其时三爷是一名连长,自然是身先士卒,冲锋在前。到了战役快结束的时候,三爷所在的连队遇上了一股顽抗的敌人。恫吓和感化没有用之后,两军最后开始了一场白刃战。和我三爷对阵的是一个人高马大的敌兵,不论是身高还是脸膛眉眼,都要比小个子小脸小眉眼的三爷大上一倍。可是三爷是个老兵,而对方连基本的格斗技术都不懂,只会使蛮力。在四叔添枝加叶的描述中,还有很多双方蹦来跳去的细节,总而言之,三爷很英勇,对方在最后还是被三爷一刺刀搠倒了,而三爷也累得一头倒在那个敌兵的旁边再也爬不起来。以下就是四叔叙述里最生动的细节了,正因为生动,我才以为里面肯定添加了四叔想象中的成分。

硝烟还在弥漫,别地方的战斗还在继续。

“哎,看不出你这么小,还这么厉害---”原来被搠倒的敌兵还没有死,扭头瞅着三爷,还能说话,而三爷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俺叫李大牛,上月俺还在地里收农活哩----”那敌兵一面絮絮叨叨地说,一面用流着血的手去解自己的军服,军服虽然破烂,但他一直都没能解开。

从敌兵越来越断续的叙述里,三爷才知道,原来这个敌兵叫李大牛,蒙阴垛庄人,一个月前才刚被抓的壮丁,家里还有一个老婆和两个男孩,小的却还在吃奶呢。

“兄弟,俺不怪你,俺认命,打完仗你替俺看看他们罢----”敌兵临近衰亡的脸上流下了几滴泪珠。我记得清楚,讲到这里的时候,四叔的脸上也挂上了两滴眼泪,都五十多岁的男人了,看上去很滑稽。

正是这几滴泪珠和那一声“兄弟”,改变了三爷以后的命运。等三爷站得起来的时候,那敌兵早已死去多时了。三爷解开敌兵的军服,从他的怀里掏出了一枚染血的光洋,那可能是他挣到的军饷罢。战役结束后,三爷就到垛庄去找人,不知怎么居然让他找到了,女人却并不要那块钱。后来三爷随军南下,在杭州市进了军管会,那女人拖着孩子便一直跟着他。

再后来就是我们村的事了。最早的三爷在我们村不过是个给人放羊的穷小子,参军时已经结了婚生了子,对象就是洪飞的娘。自参军后村里便没有了三爷的消息,村里的人都以为三爷死了,三爷的娘和洪飞的娘婆媳俩人前人后都哭了好多回。等第一个消息传来,已经是三爷进了杭州的时候了,而且这第一个消息,就是和洪飞的娘离婚。洪飞的娘寻死觅活,终于架不住村干部的轮流劝说,同意了,但并不愿意带着孩子别嫁,周家的人正求之不得,于是洪飞的娘就仍住在周家。后来入社了,洪飞的娘就一个人劳动供养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

周圣贤,也就是三爷,后来当了县长。消息传到家乡,乡亲们都很兴奋,周姓的人更是扬眉吐气,腰杆子仿佛硬了许多,见了大队书记都敢顶嘴了。虽然周圣贤从来没回来过,甚至在他的娘病死时都没有回来,可大家仍然很崇拜他。周圣贤(三爷)是我们村里迄今为止出来的最大人物,或许是祖宗的灵气全被他一个人用光了,在我们村周姓虽是大户,成年男人却个个平庸,就连小孩子们,也多在学校里扮演着笨而近傻的角色,反衬着别人的聪明。所谓“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周家之泽,在周圣贤这一世就斩了。他的儿子洪飞,头脑就不大灵光,直到四十多岁才娶到媳妇。

我第一次见到三爷,是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因为成绩差,父母对我的学业很失望,他们本来就希望我停学帮他们干些农活,所以见我逃学回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那天逃学,刚一进村口(那时我们那儿刚刚恢复原村名)我就很诧异,村里热闹得跟过节一样,几辆不知名的轿车就停在村口,几个村干部兴奋地傻笑着,簇拥着一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听别人说那就是三爷。老头很兴奋,指东指西的说个不停,后面跟着一个衣着很光鲜的小老太太,我想那应该是洪飞的后妈了。洪飞的娘和洪飞就站在自家的门口,神情委琐,很象两个等待判决的罪犯。至于他们如何相聚的情景我却没有看,我那时被那几辆车迷住了,围着它们转个不停,没顾上看其他的热闹。不过据四叔后来说,洪飞的后妈原来并不漂亮,不过就穿得时髦而已,还不如三婶子--也就是洪飞的娘好看,三爷在以前被打倒过好多年,听说和国民党家属结婚也是其中的一条原因。四叔就弄不明白,三爷希图个啥呢,自己的儿子不养,却去养两个拖油瓶的儿,而且听说那俩小子并不随三爷姓周,大家都很气愤,一致决定如果那两个拖油瓶来我们村的话,村里将坚决不给宅基地。幸而那两个油瓶从没有到我们村来过,无从感觉乡亲们的愤怒。

我第二次见他,却已是我参加工作的时候。周圣贤那时正好离休,回到老家来了。对他的回归,村人的传言大致分为两种版本。一种说法是三爷以前为了国家忘了小家,现在岁数大了,感觉到他对不住洪飞的娘和洪飞(洪飞的娘早一年也死了),再说洪飞过得很不如意,四十多岁才娶上个媳妇,老头子这么高的离休金,也应该来帮帮自己的儿子,何况叶落总得归根;另一种说法是,三爷本来是要留在杭州的,可是他的两个儿子不要他,大概是长大后终于知道继父原来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功和过相抵,大家确实也没有奉养他的义务。老太太本来要相跟着,却不敢违拗儿子们的意思,三爷走头无路,只好孤身一人来投奔自己的亲儿子了。对这两种说法,我认为第二种的说法比较可信些。杭州毕竟是个城市,山清水秀,风景宜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嘛,谁愿意跑到这小山村里来,几乎与世隔绝,早晨听鸡叫,半夜听狗叫,真能把人给养得老了。四叔也同意我的看法,而且他对三爷新近多了一层不满,因为修族谱的事他曾找过三爷,没想到三爷一口拒绝,还劝说四叔不要做这些死灰复燃的事,弄的四叔很没趣。四叔因为操持着修族谱,近几年在村里已很有点名望,他总认为,一个人不论官做得多大,都不能忘了祖宗,忘了根本。个人的荣辱兴衰,说到底还是祖宗的阴德决定的,所以忘了根本简直就是大不孝。不过这些话四叔只能暗地里说说,三爷的盛名之下,他还须毕恭毕敬得陪着笑脸的。

然而三爷在村里的威望确实不如以前了。他渐渐地老了,只有走路时的姿态还能隐约看出是个老军人。他见了村人们就微笑,老的小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一样笑着,露出老年人特有的慈祥。起初大家以为他的人情一定很广,入学、招工、给自己或孩子谋个前程等诸如此类的事情都去找过他,结果都很失望,如此一来三爷几十年来在村民心里的形象慢慢地也就坍塌了。他在杭州的儿子和老伴从没有来看过他,他的亲儿子洪飞对他也是神情冷淡。生而不养这么多年,由血缘带来的亲情也就很淡薄,之所以收留老头子,怕也是看在那离休金的份上罢。在村里,大家依然敬重他,但私下里并不以他为然了。

三爷过去的辉煌已经被人遗忘了。在我,由于在外地忙碌奔波的工作,从没有想起或看望过三爷,偶尔的几次回家也没有遇见过他。可是现在他死了,犹如久已封闭的地方突然打开就会尘土飞扬,大家重新又忆起他来,才发现三爷仍然是我们村里出来的英雄,而且这样的英雄不会再有第二个了,单是他遗物里的几枚军功章就能让所有的人自惭形秽。洪飞就想着要修族谱,因为不写上三爷,他也就无从续上,他这一分支至少在族谱上就断绝了。与父亲相反,在洪飞看来,上族谱是天大的事,仿佛城里的工厂得注册一样,是身份的证明,是做人的基础,所以简直有些迫不及待。

我现在就站在这本族谱的面前。毛边纸,暗黄色的纸张,看得出年代已经很久远了。那上面一个个不认识的名字,实际上就是一个个灵位的记录,透出一股阴森气。一个人,无论生前是富贵贫贱,死后都被毫无感**彩的记入族谱里,留给后人咀嚼的,只是一段无法理解的岁月和沧桑。从这一点来看,三爷的拒绝族谱,未免有些太执著于物而不近人情了。

我提起笔,在孝子注视的目光下,在“周圣贤”这三个字的右边写上了“周刘氏”三个字。我知道三爷在世时是不愿意上族谱的,但我愿意相信三爷是希望死后和周刘氏在一起的。中国人尤其是老年人讲究原配夫妻,何况洪飞的母亲一直没有离开周家,是死在周家的,我想对这一点三爷应该有一份歉疚罢。他晚年归来,想必也有这部分的原因。在暗黄色的族谱映衬下,屋里的灯光越发的昏黄,正堂上的领袖像仿佛在冷冷地看着我,隐约还能看出画像上下巴的那颗痣来。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三爷的名字也完成了最后一次使命。四叔收起族谱正准备装进他的那口旧樟木箱子里。

“那么,还通知杭州那边吗?”有人问。

通知做什么??让单位知道了会停发离休金的”洪飞面无表情地说。

入夜已经很深了,一阵风吹来,冷得大家都有些瑟缩。逝者已矣,曾经的辉煌和黯淡都消失了,荣辱得失都成云烟。我想,三爷的一生一定还有很多我不知道也不理解的地方,甚至还有很多他自己也理解不了和想说但终究没有说出来的东西,其实,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是这样子的。三爷不会想到的是,在他入土为安的时候,有一个远房的子侄会想起他的一生,感叹着他的沧桑,并为他写下一些文理不通的文字。一个人就是一段沧桑,一段历史。李叔同大师临终时说偈“悲喜交集”,人的一生,能够有悲有喜,就已经够了。

圣贤三爷,不枉此生,我愿他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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