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马车上,文种的心还摇旌于夫椒山下的战场上。几万人呐喊的噪音,兵戈碰撞摩擦的噪音,杀戮者的嘶吼,被杀戮者的嚎叫,以及敌方战队冲阵时将一切声音逼迫压缩成的巨大无声。事隔半月,仍震动着他的耳鼓。然后就是溃退时的喧哗,一败涂地时的风声——追击之箭破空的响动。文种缓慢地闭上半月来似乎一直睁着的眼睛,他实在太疲累了,不愿再回想此后在会稽山上,五千疲卒甲衣下绝望的心跳却不由自主回想起吴军营中战胜者铿锵的表情。应该结束这件事,让下件事开始。文种闭着的眼中泛起那张年轻俊美苍白且骄傲的副将的脸,比吴王更冷冽,比主将更铿锵的神情。这张脸对求和者没有嘲弄和糟蹋,但不屑一顾。对卑词敬语不发一言,似乎在听,似乎又没听,即无兴趣,也无不耐。时不时捋捋冠上垂下来的飘带,有点沉溺于离开镜子前左右不舍的影像。这个楚国人,说起来,他的父亲还曾经和自己同殿为臣呢。只不过自己位列下大夫,而他是上卿的公子,没有交往而已。

“越王还有五千精卒,大王若不允成,五千精卒奋死一战,事未可知!

文种记得卑词敬语眼见无效的情况下,试探着发起一句进攻之词时,吴营中吴国君臣的反应——炸了营,笑炸了营。吴王在笑,白发凶神在笑,俊美的副将也笑了。文种没有不安,冷静地观察。吴王的笑是发泄的笑,这笑直指两年前檇李的一战,他的父王在那里丢掉一个大脚趾,随后在姑苏丢掉性命。白发凶神的笑是狂肆的笑,这笑的背后是五战至郢,鞭楚王尸的日暮途穷倒行逆施以及如今必欲灭越而后快的坚定决心。俊美副将的笑是忍俊不禁的笑,笑得那么不屑,仿佛文种发此一噱惹他笑了令他对文种的不屑就此加倍。这笑如此风情万种,倒也泄露出冷冽和铿锵背后的轻薄。文种在副将的轻薄中看到一条绝境中的路。

“要战便战,孤不允和!

吴王夫差将手一挥。

文种暗自深吸一口气,换上刚才膝行顿首时的神情。

“刚才的话是外臣擅自多嘴,不是越王之意,请大王明鉴。大王即不允和,越王愿降为大王之臣,取消王号。越国自越王以下,大臣百姓俱为大王臣子。此次是降非和,只求大王发天地仁德之心,保留越王宗庙,使鲧、禹能得四时祭祀,不废姒氏。存殁俱在大王,外臣俯首恳告!

吴王沉吟,似略有松动之意。

“大夫以为如何? 吴王询问帐下诸将。

“不可! 白发伍子胥急忙谏道,“吴越两国自先王以来屡次交战,冤仇可谓深矣。檇李一战,先王殒命。留下话来:必毋忘越!如今大王将越王围在会稽山上,越王无能为矣。此正是天将越国赐予大王,取越易如反掌,又何必听其下臣变和为降,留其残喘遗患未来?愿大王以檇李先王为念,对越击之!

吴王神色又有坚定之意。

“大王容禀:大王先祖太伯,原为周太王长子。因太王瞩目幼弟季历,太伯于是断发纹身远窜荆蛮,以示不与幼弟争位,天下人以为贤德,从而归之千余家,立国于吴。太伯贤德,至今传颂。况且商代夏,周代商,从古至今伐灭人国者,无不存其余胤,不废人宗庙血食。姒氏自启建夏以来,经商,经周,朝代轮替而姒氏祖宗之祭祀未曾中断。岂有鲧禹血食未断于桀纣而断于太伯之手的道理?望大王念太伯之仁德,许越之降,存鲧禹一脉!

文种说完,抬眼望去,吴王脸上又显犹豫之色。

“伯噽以为何如? 吴王左顾年轻俊美的副将问道。

“越王请降,似有诚意。但子胥所言,也有道理。

伯噽把话说得首鼠两端,不咸不淡。这样一来,吴王夫差更加显得难下决断。文种此时,决意将底牌揭开,促使吴王做出有利于越的决断:

“大王若疑越王降吴诚意,越王勾践除自去王号外,愿率妻子孤臣入吴亲身为奴,侍奉大王。恳请大王依允。

夫差的脸色和霁起来。他心中承认,越国这个使臣那番吴太伯的话,很是打动他。加上勾践愿降为奴的条件很是诱惑,想到那个桀骜不驯的勾践从一个对抗者下降为一个奴隶,而且是甘心自愿的奴隶,他可以将他安置在父王阖闾的坟前,做一个守墓人。这比将勾践的头颅祭献于上更能让父王九泉之下感到痛雪前耻的快慰吧?想到这里,夫差都有点迫不及待了,而帐下之人亦都已经看出吴王已经应允越王请降,就差点头了。

“依允不得! 伍子胥跳起来大叫:“大王就不念檇李先王之耻么?

“大王请念在太伯贤德,依允勾践请降。 文种随着大喊。

“住口! 伍子胥拔出佩剑,抵住文种的头,“你这巧舌之蛇,惑乱我主,我伍子胥容你不得!

“大夫! 吴王轻喝。

伍子胥恨恨把剑收回。

“大王若允越国之降,迟迟早早吴国要被越国灭掉,到时大王愿降怕也将不得也。莫怪伍子胥不曾预告!

伍子胥说完,未等吴王开口,拂袖离开大帐。他冲冠一怒而走,文种提着的心立时放下。

夫差脸色阴阴晴晴地看着伍子胥离开,转身询问伯噽。

“伯噽以为允降为好,不允为好?

“勾践即愿入大王宫中为奴,他便不过大王境内一庶民耳。能有何作为? 伯噽回道。

夫差点点头。

“允降。

文种松了口气,拜伏于地。

“传告勾践,将五千兵卒的兵器甲胄即日献出,即日将兵卒遣散,越地不许留一弓一矢。孤三日后返师,勾践随孤入吴。

“大王,五千兵卒的兵器甲胄即日便可献上,越地有大王看护,又何须留一弓一矢。但是,外臣还是有些可惜,不是为越国可惜,而是为大王可惜。若大王北向中原有事之时,此五千越国带甲劲卒可唯大王是用。以外臣愚见,留此五千精卒,时时训练,以供大王不时之需,为大王之臂助似更为有益。大王裁之。

“伯嚭以为何如?

“蛇无头不走,鸟无翅不飞。勾践在吴,其精卒如君王所用。

“可。

“另,三日后大王返师令勾践随行,乞望宽限数日,容勾践辞庙,也是大王的仁德恩惠。

“孤即以德服人,此事断无拒绝之理。勾践辞庙,应思悔过。若其不悛,孤振旅逆师,与越再战,越将无噍类也!

次日,会稽山上众兵卒将越王携带上山的金银宝器络绎运至吴军营中,真个是灿烂夺目,交相辉映。伍子胥因吴王不听自己的劝谏,许了越国求降,托病躺在私帐之中,不曾露面。吴军其他将官,见得此重宝,无不欢欣雀跃。这些宝货,一一搬进王帐之内,吴王夫差随即分赐左右。除送至伍子胥帐中之物被丢出来外,其余人等山呼万岁,满载而归。

文种承间来到伯嚭的帐中,见伯嚭对满放于帐前的金银器皿不做一顾,只闷闷饮酒,极无聊赖。此贵公子日前对答吴王,不过顺应吴王的心意,这于他本是本能,许不许越降,于他都是一样。现在,军营中的沉闷,令他生出倦意,执杯于手,不觉回想起当年在楚之时的红袖笙歌。文种进来时,他只是略掀一下眼皮而已。

文种进帐之时,眼角略一扫视,便已知道自己的第一句话该怎么说了。

“大夫好不寂寥。 文种说。

“越国这种荒蛮之地,还有什么好说的?

“越国虽然荒蛮,比起吴国倒也不差多少。 文种微笑说道,“在下冒昧揣测,大夫此时怕是在怀念楚国吧?

伯嚭微微一笑,不然不否。

“听说大夫也是楚国人?未知大夫对楚国可有留恋之物?

“不曾有,文种认为,越国虽然没有楚国繁盛,但楚国所有能令人消烦解忧的越国也有。人生不过忧烦相续,能解忧忘烦处便是故乡。因此,文种并不对楚国有何留恋。

伯嚭将酒盅优雅地放下。

“大夫忧烦易去,倒令伯嚭羡慕。不知大夫以为何物最宜解忧去烦?

“文种昔日在楚,位沉下僚,也曾远远陪侍公侯盛宴。当是时也,满目红袖翠巾,婉转曼妙。但于文种都是如隔云端,令文种惆怅不已。如今回想,何物最宜消烦解忧,文种或许不曾知道,但何物最生忧滋烦,文种倒是有体会的。

伯嚭哈哈大笑。

“大夫妙人,说的是,说的是。

“自来越国之后,承蒙越王不弃,擢拔为大夫,赏赐以美女。方知楚国之忧,越女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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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嚭又是一阵大笑。

“大夫何其目光短浅也。想当日,大夫如果和我一样曾经亲泽过楚国妙女芳泽,大夫之忧将方兴未艾啊!

文种故作恼怒道:

“大夫为何这般藐视越国?今日却要让大夫开眼。

随即,文种拍拍手,八个盛装美女来到帐内,一一列好,齐身致礼。

伯嚭目不旋腫,一一看着,不觉微微点头。

“倒还看得过去,只是未能尽如人意。

“大夫若能在弊国君王入吴之后,稍加体恤,更有比此八人更美之尤者献上。

“汝国君即降,断无加害之理。大夫过虑,此等事又何须相托?

“如此多承大夫用心为盼。此八女子,容貌虽然丑陋,但她们习练舞蹈还算纯熟,方今争战已停,何不让她们舞之蹈之,度此良辰?

“正要一观。

“文种近日疲于奔命,困乏难当。便先请退下休息了。

“大夫随意。

文种退出伯嚭的营帐,在门口站立了一会,不久听到里面传出嬉笑之声,方才放心而去。

没走两步,暗处转出一个人来,擘胸抓住文种。

“好你个越国奸臣,竟敢贿赂吴国大臣!有何阴谋算计,从实招来!

文种大惊失色,张口叠舌,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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