萋萋芳草

白骨杂然垒。

十里人烟稀又少

繁市今成土堆。

冬来大雁即回

春至灵燕难归。

瘟疫蝗灾接踵

相食骨肉成规。

——《清平乐》

这是一座边陲小镇。人虽不多 却也将它塞得鼓鼓囊囊。每天早上 这里照例是反常的热闹 熙熙攘攘的人群 像一锅煮得发沸的浓粥 夹杂着一股暖烘烘的类似淹咸菜臭豆腐之类的怪味 与那些庸夫俗民被窝里的腥臊之味相去无几。但小吃店的生意仍是看好 因为在这一片几近不毛的土地上 小镇无疑是那些来往行旅商贩歇足打尖的理想天堂 当然也是小镇发财的良机。夹杂在人群里的 不但有炎黄的后裔 还有孟国人 尼泊尔人 自然还有天竺的臣民——但他们已算不得人 至少他们的主子是这么认为的 除了大明王朝的臣民 任何蛮夷胡狄之族都是下贱坯子。所以镇虽小 却是各种货色应有尽有 宛如阔人家的珠宝柜子 琳琅满目。

街道临近尽头有一家客店 显得还算干净——倒不如说是冷清——气派也说得过去 不像一般的小店不是脏得可以与茅坑媲美就是局促得令人窒息。在店的右上角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人 白净面皮 眉清目秀。虽不是披锦挂缎 穿着却也素净 自有一股官绅气度。那少年虽举止温文尔雅 腰间却佩着一柄剑 像是一个仗剑出游的诗人 又像是一个知书达理的武士。凭他这一身打扮和神韵 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土生土长的乌思藏人 无疑是从中原到此的汉人。这镇上还有一个汉人 就是本镇的父母官格里西(当然也不是土生土长的汉人而是土家人)。以前 这镇上官是乌思藏的官 民是乌思藏的民 与其说是在朱明皇朝的统治之下 倒不如说是小据一方乐土。因为这乡绅并不是皇权授受而他自我封赐的 乡绅得小镇之后 朝廷并不前来管束治理 他也不前往缴贡。像是一个被遗忘而没加管教的孩子 这小镇得到了极大的自由 恣意地发展着 弱肉强食。不久前 突然从中原闯来一格里西 带着一帮人马将那乡绅的首级轻而易举地拿了下来 自己就坐上了这把交椅。本来那些市民是义愤填膺的 但见那乡绅也确实可恶 不杀之不足以解恨 也便忍着;况且格里西一来就散发给他们一些碎银和米粮 让他们当时丝毫没怀疑地认为这就是陶潜所说的世外桃源。但是不久他们就发现 格里西发放的不过是一只小羊 现在他立足稳了 就开始向他们索取狼了。他们数次歃血盟誓要除掉格里西 但格里西比以前的乡绅狡猾多了 因而都没有成功 也只好咽下这口气。

这店中的少年名叫杨天成 本是当朝内阁大学士杨鸿德的儿子 只因父亲前不久遭到格里西的暗害 便怀着一腔怒火前来报仇 不料寡不敌众 斗不过格里西 幸亏还捡着一条性命回来 就暂且躲避在这家客店里。杨天成一边出神地瞧着街上一边喝着淡而无味的茶 他恨不能一口气将街上的人吹个精光 省得耳边烦噪。但他这口气没有吹出来 只能压在肚子里。

街道上仍是嘈杂纷繁 一成不变地进行着 像是一个被激哭的婴儿 全不见有安宁下来的希望。这时街头上突然走来两匹大马 人群中自然地闪开一条道 像是也明白这刚来的两位贵人与自己身上有着明显不同的气息。走在前面的是一匹浑身雪白的高头大马 却耷拉着两耳 双眼低垂 仿佛是瞧不起这镇上的俗民。马上坐着一位女子 金蹬玉靴 红色的披风在白马的衬托下更显得婀娜多姿;不是倾国倾城貌 也是沉鱼落雁容。后面是一匹棕色的马 坐着一位老者 年逾五旬 家丁模样。两人俱在店前下了马。

待那女子走进店中 众人这才看清楚。但见那女子朱唇皓齿 粉面皙肤;嘴角逗笑 眉目含情;举止轻盈 姿态婆娑;恰如嫦娥再世 好比西子重生。那店中一般老少顿时看得目瞪口呆:有的忘了喝汤 想必是秀色可餐;有的用手去抓盐花 却觉不出咸味;有的刚吞入一块肥肉 卡在喉咙 却不再往下咽 因为此时除了眼睛之外 其它部位都得停止活动。

杨天成一看那姑娘 猛吃一惊 觉得面熟 心想不可能 仔细一看 心都快跳出来了。他想响亮却又尽量压低声音地喊了一声:“玲妹!”

这声音极小 像蚊子叫 恐怕只有杨天成自己能听到。但那女子还是听见了 登时浑身一个抽搐 口中喃喃:“天成哥!天成哥!”目光向这边搜寻过来 待看清人后 双腿差点抬不起来 顿了半晌 大喊一声 向这边扑来 倒在杨天成的怀中 哭了起来。

杨天成拍着表妹的肩膀 安慰她 让她在桌旁坐下。这时那老汉也走拢过来 杨天成这才注意到他。那老汉长着一对绿豆般大小的眼睛 且拉得很近 像个比目鱼;鼻子下塌 嘴方而薄 一看便知说起话来胜似泻肚子;头发花白 一点生机全降到了下面 所以胡子长得浓而密。杨天成认得此人 便是白府的管家白坤。看了看弱不禁风的白玲 杨天成忙对白坤道:“一路上多亏老伯照顾 小生感激不尽!”白坤一面摆手说不必客气 一面却不住地颔首微笑。这两种极难谐调的动作在他身上得到完美的结合 真可谓天下绝无仅有。当然 这一路风尘 他是劳苦而功高的 单枪匹马护送小姐远赴西域而确保安然无恙 在白府中恐怕还寻不出第二人 杨天成小娃子不懂事 应该让他知道。杨天自然知道这些 但他只有感激之情 毫无敬佩之意。这不免使白坤有点恼火了 准备洗耳恭听他一番恭维却不料听到的全是一些废话 当下一边坐着喝闷茶去了。

白玲仍是泪涌不断 仿佛眼中深藏着一个湖泊或大海 总有掉不的泪。她自己也弄不明白 这一路上含辛茹苦 半滴泪也不见 今天算是将这数十天的积蓄全抖出来了。她只觉得伤心 需要得到别人的抚慰。像是一个闯过魔域而事后才感到恐惧的人一样 她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委曲 而受尽这种种委曲仅仅是为了他。虽然现在伤口已愈 她却要将它重新打开 让他瞧一瞧 以博取他的一帖药。但是杨天成没能够 他仅仅是劝说几句而已 那些话和牛胃里的稻草没什么两样 已经反复咀嚼过数遍了。白玲忽然不哭了 虽然她的伤心足以让人瞠目结舌 但并没有人欣赏 更不用说是同情。在白坤眼中 杨天成已称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但只有白玲明白 他那是一种敬而远之的亲近 不但不能安慰她 反使她有些被激怒了。由于怒 这伤心就渐渐退了下去。

待白玲平息下去 杨天成忙捧出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递给她:“好了 你一路辛苦 先喝两口!”

白玲娇嗔地一笑:“你总算还有想起别人的时候!”

杨天成接受她那一笑 几乎吓一跳 心想女人也真是怪 各种面孔都能随手捏来 一会儿哭 一会儿笑 简直是瞬息万变。他忙还一笑:“我何时曾忘过你!”

白玲不由心头掠过一丝高兴 也许喜欢哭的女子是最傻不过的了。忙捧着茶喝了两口 将哀愁全冲下去 浮上来的就是兴奋和喜悦了。但她仍有几丝怨怒 说道:“谁不知道你油嘴滑舌!”她知道杨天成从不油嘴滑舌 不过她心中仍是明白 如果她不是他的妹妹 这句话才真正显示出它的分量。

“白琼可好?”杨天成知道这话不该现在就问可又不得不问。

白玲只觉得手中的杯子一沉 想用喝茶来掩饰这句话带来的心头不快 却举不嘴边。

“她很好 也念着你呐——”

杨天成只觉得这“也”字很刺耳 恨不得将这句话拉回来 给它一个修正。

白玲忽然觉得杨天成用逼人的眼光看着自己 不由慢慢低下头 双颊绯红。倘若不是白坤在旁边 她是不会这么软弱的 她会对他撒娇 用手捂住他的眼睛。

见白玲羞红着脸 杨天成心头一软 忙又责怪自己:我又不怪她 为什么用这种凶神恶煞的眼光?

但白玲仍是有话要说 几十天来一直压在心里 沉沉的几乎使她窒息。可是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一大堆话在肚子里由于积得太久 早已像个线团被揉得七零八落没了头绪 好不容易找到了 一拉 才知道那不是 两头还连着没完没了的一大堆 又不忍心拦腰斩断;理了半天 忽而又发觉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切都烟消云散 什么都没有了。最后实在没办法 稀里糊涂地吐出一句:

“天成哥 你的仇报了吗?”

这一问不要紧 却像是抽了杨天成的脊梁骨 他顿时头也低了 身也软了 怒火却在胸中越烧越旺。他像吐着火似地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出。白坤听了 毫无表情。白玲却瞪大了眼睛 又可怜起他来:亏得上苍保佑 让他活着!

杨天成不愿提这事 想把话引开 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还是白玲先开口 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只好回家 此地不宜久留。”

白玲心中一阵欢喜 却并不显露出来 反而是满不在乎地问道:“你是打算跟我们一起走吧?”

杨天成猛觉得有些奇怪 那句话到他耳朵里忽然凝住不动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狡黠地说道:“当然 玲妹要是怕我连累的话 我可以另走他路。”

“哪儿的话 我是怕你嫌我累赘。”

这句话真是绝妙到了极点 既道出了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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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面子上逼着杨天成钻入自己的圈套。杨天成果然像只喝了迷昏汤的耗子 乖乖地钻了进去。

“既然如此 我就不怕你累赘了。”

他们俩说得起劲 把白坤冷落在一旁。他觉得很不是滋味 虽然他只是个仆人 但他一直是不满这种现状的 何况这两人都是很少计较这些的。到了晚上 他更觉难受 好像心中有千万只虱子搔得奇痒。打他一进这店中就觉得不顺眼 不是嫌这店小而没有气派就是是嫌饭菜不合口胃 就连高原的空气也粗 吸进肚子里就觉得疙疙瘩瘩的像塞了石块。晚饭的时候 他也不同他们一起吃了——虽然他们盛情邀请——独自喝了壶闷酒 然后往床上一躺 就呼呼地睡去了。

杨天成这顿晚餐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心中难得一次高兴 肚子也就尽量地放大 几十天来头一次领略到鱼肉是啥滋味 感觉恰如《诗经》里所说的:“一日不见 如三月兮!”白坤不在旁边 他就更是无所顾忌了 趁着高兴 又多喝了几杯。仗着酒性 也就不惧怕白玲眼光的威力了。白玲也吃得快活 桌上的珍馐也一块陪着她笑。但是杨天成的狼吞虎咽使她几乎吓一跳 仿佛看见一个出生不久的娃娃突然会说大人话。在她眼中 杨天成一直是秀气十足的 却没料到他也具有一个粗汉的胃口。但她旋即解释道:也许是他太饿了吧;能吃有什么不好 他今天高兴!一想到他高兴 她倒自己先高兴起来了。

夜 静得可怕。小镇的四周是一片荒野 从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狼嚎之声。因为在那些山林树木之间 经常有人因饥饿而倒下 便招来了一群群的狼 过后就是一片累累白骨。现在没有足够的人来倒下了 这些狼群渐渐有向小镇侵犯的势头。小镇人多 它们不敢轻举妄动 只在远处嚎叫。白玲躺在床上 听得浑身发抖 兴奋加上恐惧搅得她一夜不能入寐。

打点好行装 他们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了。四周还是朦胧一片 微微有点寒意。白玲坐在一辆新买的车上 白坤在前面赶车。杨天成的马早在来时的路上累死 只好骑着白玲的马 倘是在平日里 她是绝不容许别人碰它的 但这是杨天成 例外的。白坤的马倒霉 在前面拉车 他每扬一鞭子都要犹豫半天。

车轮在寂静的夜空中发出单调的轱辘轱辘 马蹄声也干瘪而不响脆 一切在淡淡的星光中显得瑟缩而寒碜。杨天成深吁一口气 觉得自己快要被这黑暗给吞没了。东方渐渐露出太白星的一张小脸。白玲掀开车窗的小帘 望着杨天成那英俊而冷漠的面孔 仿佛是贴在苍穹的一幅剪纸。那双眸子 透出一种深邃的光 令她老也捉摸不透。杨天成注意到她的目光 侧过脸问道:“怎么啦?”由于隔着车窗 仿佛有了保障似的 杨天成显得胆大多了 敢表露出自己的热心。白玲低了一下头 闪动了一下眼光 道:“天成哥 你一个人漂泊在外 就不觉得孤独吗?”“孤独?”杨天成这时仿佛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向自己请教世事的沧桑 也有一种卖深沉的欲望了 “当然 不过早就习惯了!孤独、寂寞常使人梦寐之中也感到恐惧。”“假如——假如有个人陪伴着你 就会好一些的!”白玲吞吞吐吐地插入一句。“不 ”杨天成轻轻地摇了摇头 没有放掉戒备的心理 “我的孤独不在外面 而在内心深处。”白玲莫名其妙:“内心深处?”“对 身居闹市 心处荒野 这是他人无法驱除的!”白玲不由从心底升起一阵不快 每次谈话都是这样离她的理想越来越远。

车继续向前走 杨天成的思绪却凝滞不动了 白玲的话又勾起他的一片遐思。是的 自己以前不是这样的 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那一段时光 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那是另一片天地 与现在完全不同的天地。他想着想着 一件件往事有如飞蛾投火般地都扑凑着向脑子里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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