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祭》（2-3）
2
四月九日 志民一大早就起了床 匆匆洗漱一下后锁上房门 背着行囊去了车站。
说实在的 作为一个生意人来说 志民从没少过漂泊与奔波。
无论什么时候 对于眼前这座城市 不管是回来也好 离开也好 对他来说都很少会有牵肠挂肚的事。要说有点什么的话 那就是不时萌生的感慨和迷茫。
今天 当他又一次坐上大巴 看着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徐徐退去时 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了一种既有依恋又是舍弃的复杂情感。
现在 大巴已经驶离贵黄公路 进入了花江峡谷艰难的盘旋。
初春时节 阡陌中、山崖上、小溪旁 不时有丛丛火红的石蒜花闪过 远远看去 仿佛一族族燃烧着的火。
志民一面看着窗外的景色 一面闷闷的想着心事。
他不是山里人 但却喜欢大山。说得准确一点 他是喜欢田园牧歌似的生活。在过去几十年的生涯中 面对城市的喧嚣 他千百次的盼着能够走进大山去。
他曾想过 总有一天自己会找一处没有喧嚣的地方 围上一圈栅栏 盖上两间茅屋 开出一片山地 然后就好好的过上一段悠然自得、自耕自食的日子。
可生计的奔波使他一直无法做到这一点 这对他来说似乎很不公平。
他没想到 同学会上惠琳的一席话竟像滚落的巨石一样 在他本已淡泊的心湖中激起了波澜。究竟是再次撩起了田园牧歌的向往 还是心中的波澜连接了牯岭大山那清清的溪水 那青石的路 那久远的、挥之不去的彷徨和哀伤？他说不清、道不明。
现在 他想的就是傍山 去的也是那里。
连日来 志民在做着别人看不明白的那些事情时 心里就一直默默叨念着：是否应该是踏上归途的时候？
这个归途的终点就是牯岭深处的傍山。
在朋友眼中 志民是个谜一样的人。
上山下乡时 明知黔西南的傍山是个极苦极穷的地方 他却偏偏选择了那里的高坡村。
那时候他说：我是个不怕深山野林的野兽 只有站到最高最险的山岩上才能看得真 看得切。
可是 谁也不知道那几年他在那个地方究竟看清了什么、看切了什么。
志民一生不善音律 但却偏偏喜欢一支名叫《好花红》的布衣族山歌。回城后的几十年中 不经意间 他会用五音不全的男中音咿咿呜呜的哼唱《好花红》。若有人感到惊讶的话 他还会笑咧咧的问：好听不？
随后的时间 正当人们惶然于精简下岗时 他却主动辞去机关的工作 白手起家的当起了生意人。
他仿佛是个得心应手的弄潮儿 一会儿经营服装 一会儿经营家电。几经商海沉浮 他竟在繁华的延安路盘下铺面 红红火火的做起电脑生意来。
现在 正当上网盛行、电脑生意如日中天的时候 他又突然出人意料的要盘掉铺面 说是要改变方向到黔西南去投资景区。这不能不是又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在朋友眼中 他就是这样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怪人。
在同学会后将近半月的时间里 他去过两趟牯岭县城。那时候他已注意到 往傍山去已有沙石铺成的公路。现在 他正准备从牯岭县城再搭中巴 顺着这条路向牯岭深处的傍山去……
3
午后两点二十左右 志民搭上的中巴离开牯岭县城 转向西北 走上了通往傍山镇的扬着尘埃的沙石路。
当车翻过牛栏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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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那片枞树林后 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下 他在一片没有任何遮拦的草地旁下了车。随后 他坐在草地上 点上黄果树香烟 远远地看着眼前这个略呈橄榄形状的坝子。照理说 在黔西南的深山沟里 这样的坝子、这样的瓦舍、这样的溪流和山峦绝对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可志民却久久地凝视。这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 现在对于他来说仿佛都是不可多得的胜景。
这里能够给他的 是一种远离喧嚣的古朴与宁静。
他心里叹道：哦 又见到你了……
坝子右边 四月晴空下闪着银白光滟的青溪向着牯岭大山蜿蜒而去 在它的环绕下 那片葱茏的台地就是傍山镇了。
傍山葱茏依然 瓦舍依旧。不同的是 当年的牛车道已经变成了可以通车的砂石路。再有的就是 小镇东头添了一幢样式别致的小楼房 从鹤立鸡群的阵势和成色来看 不用多说便能看出 这是新近落成的接待游人的旅馆。
将近四点 志民方才丢掉烟蒂 顺着公路走下长着许多枞木的山坡。对他来说 眼前的丛林和林隙间的傍山简直就是渐渐走入的梦境。
如果说走进镇口前傍山镇还有些恍然若梦的话 当踏上镇子的石板路面后 依山而建和临水而筑的两溜瓦屋则将志西拉回了现实。
二十几年后 镇东头的几株老槐已经没有了当年的葱茏 倾斜着伸向青溪的枝头尽管嫩芽初上 可绿意间却挂着许多枯枝和败叶。
街面上仍青石依旧。处处垃圾的街面上 好几个坑里积蓄着泥水 蚊蝇正打着旋四处飞舞着。
当年搭乘牛车的地方 现在已经添了几个铺面。好几部装扮得花枝招展的牛车处 几个赶车的汉子正聚在铺面前的树荫下玩着扑克牌。
傍山看似变了 但认真的思量一下 仿佛又依然如故。
落住“悠闲山庄”后 傍晚时 志民拾级而下走近粼粼波光的青溪。
那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山顶的岩面和林稍抹着暖洋洋的红。
晚间常有的山风正从摇曳的树梢间一阵阵袭来。
近在咫尺的青溪 稍远一点的田坝 更远些的伟岸山影、重重叠叠的树木 一切都显得安详与宁静。空气中仿佛处处都弥漫着一种对逝去光阴的留恋与叹息。
青溪绕过傍山后 在镇子西头有着一座石拱桥和大片枫林的地方向北折去。过了石拱桥后 青青的石板路就随着这清清的溪水进入了牯岭的峡谷。
沿着青溪再走上十几里 从有两棵老银杏的地方往左看去 半坡上的竹林深处便是志民当年落户的高坡村。
在这条青石路上 志民已记不清究竟曾有多少次在走乏走累之后便踏进了青溪。
多数的时候 他是就着清清的溪水抹一把脸或冲一下脚。有时候 他会扎进清澈见底的水潭 痛痛快快的游上一阵；有时候 他间或还坐在溪间的大青石上 或是百无聊奈的发着愣 或是傻傻地看着那些奇形怪状的树枝藤蔓的倒影……
志民已经五十出头 细想一下 这些都是十分久远的事了。
有时候 人会因为触景生情而想到好些十分久远的事。
志民选了一块临溪的青石坐下 一面听着村妇的捣衣声 一面看着溪水静静的想：
过去 为了追逐虚幻的热闹而离去 现在 却又殷切的为着一份宁静而回归。这是否是一种奇怪的轮回 或者说就是自己的宿命。就像水变成了雾 雾变成了云 云悠游着瓢向了远方 可最终还是变成了泪一般的雨又回归了大地……
这一刻 曾在牯岭生活过的许多细节 突然间都从遥远的时空里渐渐的走了来 扎扎实实的充塞在了志民的心头。
深山里的小镇有它惯有的宁静 也有它奇特的喧闹。
在春的召唤下 草丛中已经蟀鸣声声 岸边刚刚翻犁过的水田也已蛙声阵阵。
镇子不长的街面上 有人正长声吆吆的呼喊着什么 好象是在召唤还未归家的孩子……
这是山间小镇独有的、混合着城乡气息的喧闹。
这种喧闹一但融入黑黝黝的山影后 纤小的小镇在大山雄浑山影的压迫下 无端又滋生出了许多难以名状的冷清与枯寂。
对于这一点 镇里人是看惯了、过惯了。所以 不管是闹也好 静也好 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无奈、一种寻常。忙于生计的人们没有心思领会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
志民在领略了多年城市的喧闹后 现在又一次沉浸于这种氛围当中 感受当然是异样的。
有时候 在宁静中想得到一份宁静反而不容易。宁静会将一些愿想的或是不愿想的事情统统赶到眼前来 让人想静也静不了。
此时的志民正是处于这样一种状况。
看着久别的傍山 他好几次都想好好企划一下紧接着应该做的事 但很难做得到。
他只是依稀觉得 自己应该选定的就是桥头有着大片枫林的地方。
他之所以中意那里 一部分是素来喜欢秋枫的火红；另一个更大的因素 恐怕就是因为蜿蜒而去的石板路了。
这青青的石板路连着一个久远的过去。就是为这 他回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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