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五年三月廿一,春光和煦,在这近几日狂风暴雨的天气里着实难得。

即便是因着近日京城这一场异常的降水,京郊又多了不少房舍倒塌流离失所的难民,吏部尚书府上的后花园中依旧是一派歌舞升平,衣香鬓影。一列穿着浅粉色衣裳的丫鬟穿梭在由花匠在花房中细心照料、今日正好开到最盛的各色花儿之中,手上捧着白瓷印花十二花令托盘,托盘上是同样花色的两个茶盏。

茶是新摘新炒的龙井,由当地最善制茶的老师傅亲手制成,快马加鞭送往京城,前一日午间才方送到;托盘茶盏是半年前皇上赏下的定窑印花白瓷,十二花令对应着一年四季,喻指四季平安喜乐,繁花似锦;一盘双盏,则是取的好事成双之意。

转过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绕过一池碧水红鲤,花厅便近在眼前。丫鬟们鱼贯而入,捧着茶盏无声地行了礼,随后一一上茶,又再次默默行礼告退。若不是多出了龙井清淡悠远的香气,端坐厅中的贵妇人们几乎无法分辨刚才那一队丫鬟究竟是不是幻觉。

谢府不愧为百年世家的嫡支,在教导丫鬟方面实在是用心,想来也费了不少功夫。

工部尚书夫人余李氏率先饮了一口茶水,随后赞道:“当真是好茶!谢夫人,若我没猜错的话,这应当是这几日江南才新上的龙井吧?为了令媛的及笈,你们也是颇费心思了。

是了,今日这姹紫嫣红,锦绣千堆,银钱流水般的泼出去,皆是为了定阳谢氏三女、吏部尚书谢明德长女谢华晏的及笄礼。虽然笄礼尚未开始,但这眼前种种已是让人惊诧:纵然定阳谢氏的确是百年书香世家,家底丰厚,可这样的铺张却也是头一回、独一份。

谢夫人谢罗氏合上杯盖,浅浅一笑,回道:“余夫人料的不错,正是龙井。

谢罗氏出身汝安罗氏,虽说比之定阳谢氏稍逊,但同样是大楚有名的诗礼之家。加之谢罗氏之父曾官至参知政事,即便如今已告老还乡,可在朝中的关系也不容小觑。因此谢罗氏这才刚开了口,就有妇人知情识趣地将话头接了过去,一时间花厅里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茶过一盏,有丫鬟来报吉时将至。厅中谢家亲眷与观礼的太太们今日一大早便起身赶往谢府,等的就是这一刻。

——谢氏华晏,出身桃李满天下的百年书香世家谢氏,其父吏部尚书谢明德圣眷优渥。而她自幼聪敏,很是为老太爷和太夫人所喜爱。七岁时随母入宫,竟是得了当时的皇后的赏识,此后更是常常被召入宫中,荣宠颇厚,更何况……

貌盛极。

谢家专门请来替谢华晏梳妆打扮的嬷嬷在心中赞道。

这样的好相貌好家世,也不知是哪家的儿郎有福气娶了她去。

辰初刚过两刻,谢华晏已是妆扮完毕。毕竟及笄礼初时的衣裳都比较简单。现下她只穿了一身简简单单的青色采衣,没有半点纹饰。谢华晏瞧着铜镜中的自己,仍旧梳着双鬟髻,眉目却已然褪去了幼时的天真,显出几分少女的灵秀神采。

正怔然间,锁烟的身影出现在铜镜中。她穿过屏风,走到自己身后,先行了一礼才道:“姑娘,该去家庙了。

谢华晏回过神来,微微颔首,起身朝家庙而去。

吉时已到,谢家请来的正宾是如今的参知政事杨庭春的夫人杨许氏,赞者则是一向与谢华晏交好的淮南候长女曲云深,排场可谓不小。隔着各色礼器,谢华晏与曲云深悄悄对了个眼神,相视一笑。

待曲云深以盥净手后,谢华晏便走上前向父母宾客行礼,随后面西正坐于笄者席。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仿佛白云闲行般的韵味,叫人见了不免在心中道一声好姿仪。

初加、再加,依次礼成。从浅黄襦裙到黑底红边的曲裾深衣,玉笄、罗帕、玉簪一一加身。及至三加礼毕,谢华晏已是换上了一袭正红裙裳。那裙裳在不起眼处用暗红丝线细细绣了云纹,裙摆盛开着大片大片的金莲,外着一件红色大袖衫,金色莲叶装点其上,大袖裙裳两相交映,恰似一幅精致华美的画卷,实在是令人惊叹的巧思。而在如云的发髻上则缀着两支玉簪,另有一支南珠钗熠熠生辉,珠色温润细腻,越发衬得谢华晏肤色白皙,眸光流转时竟是在一瞬间胜过了那珠光。

待到礼成,忽然有丫鬟来禀报,称宫中来了赏赐。众夫人面面相觑,心中微惊——不过一个及笄礼,宫中竟也有赏赐发下?如此看来,谢家当真是深得圣眷。便有人暗自记下回去要提醒夫婿子侄。谢罗氏虽然同样有些惊诧,却没有表露在脸上,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带着诸位夫人一同朝前厅去了。

不论心思绕了几轮,众人脚下却是不停。所幸谢府祠堂与前厅相隔不远,不过片刻后,众人已到了前厅。

前厅里早有机灵的丫鬟小厮设了香案焚了香,众夫人略等了片刻,宫中来人就到了谢府门前,很快便进了前厅。只见那中官手捧懿旨,高呼一声:“太后娘娘懿旨到—— ,众人齐齐跪下行礼,只听得他念了一通褒奖之言,赏了一堆珍玩器物。

中官一边念着圣旨,一边回想着方才瞥见的众人神色。自然,在场诸位都是宅斗的个中好手,将神色掩饰一二分并非什么难事,可中官在宫中浸淫多年,眼神自是比旁人毒辣的多。这褒奖之言无甚稀奇,左右也都是那些惯常用来夸人的话;而珍玩器物虽然珍贵,但也不至于到让众位京中贵妇惊叹的地步。真正让她们惊诧的,只怕还是谢家的荣宠吧。

如今这谢家,的确是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啊。

中官不由得在心里感慨了一句。

懿旨念罢,谢华晏等人领旨谢恩。谢家人又恭恭敬敬地打赏了中官一两银子,这才送他离开。

如此热闹了一整日,待到谢华晏回了无竹斋,已经能隐隐听见打落更的声音。

垂灯手脚伶俐地替她卸了钗环。一头乌缎似的长发流水般倾泻下来,紧绷了一天的头皮总算得到了放松。谢华晏微微舒了口气,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镜中的姑娘。只是精致的眉眼在昏黄的烛光下更添了三分朦胧,只能瞧个轮廓,于是思绪便渐渐散了。

回无竹斋前母亲曾嘱咐称她已经递了牌子入宫,明日一早便要谢华晏随她入宫谢恩。

入宫啊……

思绪沿着这条线一寸寸蔓延,谢华晏的唇边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意,一点一点扩大。那笑容极美,让她本来因过分精致而显得不大真实的五官一下子鲜活生动起来,像是一副过于追求技巧的画卷终于添上了最后的一笔写意风流。

钗环早就卸下,垂灯退后两步,安静地站在阴影里,默默地算着时辰。直到一阵风从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烛光晃动,恰映在铜镜里,光芒一时刺到了人眼,谢华晏才好似被惊醒一般问了一句:“几时了?

垂灯微微挪了几步,让自己重新出现在光线中,免得惊到了姑娘,随后道:“回姑娘的话,戌正差一刻。 顿了顿,又问:“姑娘要歇了吗?

谢华晏应了一声,垂灯便出去唤了那些端盆捧巾的小丫鬟进来,与锁烟一道服侍着谢华晏梳洗更衣。看着姑娘睡下了,垂灯这才取了床塌两边的钩子放下床帐,又小心地将灯烛自外而内一一盖灭,只留了离床帐稍远些的两支,既不妨碍姑娘安睡,又免得姑娘夜半醒来时难以视物。随后她退出里间,和衣睡在了隔间榻上——姑娘不喜欢里间留人。

谢华晏是被隆隆雷声惊醒的。

她没叫人,也没起身,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闪电在一瞬间照亮屋子,几缕光线透过绫罗帐,映出了帐顶绣着的数枝三月桃花。

幸好临走前吩咐花匠将那些花儿搬进花房了,否则若是被雨打残,父亲定然要心疼不已,不念叨上几个月想必不会罢休。

她一面想着,一面觉得睡意渐渐散去。一道又一道的雷落下,伴着闪电,她翻来覆去几次,在心里默默地数着落了几道雷,最终还是放弃了入睡,披衣起身。

外间垂灯轻轻唤道:“姑娘? 一边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想是垂灯起身了。

谢华晏应着:“我睡不着,起来看看,你不必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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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于是那声音渐渐散去,慢慢的,又只剩下了隆隆雷声和雨打窗棂的声音。

谢华晏走到书桌前,点了盏灯,铺纸研墨,挽起袖子取了支笔润了润,蘸饱了墨。待要下笔时她却稍稍一顿,偏头思量了片刻,墨珠跌落在纸上,晕开一片污渍。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得换了张纸,这才落笔。

“父亲母亲敬上,华晏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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