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 这是我答应你的事 所以亲爱的 请千万不要哭泣。()我们之间 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事。

陶记绸庄的老板猪油蒙了心、竟然派媒人上林府提亲那天 林三少正在看静奴插花。

是这样一点点小的女孩子 静奴 站起来只比书桌高出寸许 因此先掇了椅子放在桌旁 将双膝跪上去 这才手中拈了枝丁香来 对着桌上半尺高钧窑红釉梅瓶中蓄的一把竹叶端详片刻 唇角微微抿起 再没什么犹豫 那枝丁香斜斜插入 满瓶叶子便骤然有了生气 林三少击节叹道:“好厉害!当年云表姐教我插花 我学了十数日都没学好 你竟然一看就会了。”

静奴仰着小脸对他笑 并不说话。林三少想对她讲讲云表姐擅长的那些才艺 可话一出口 却讲了那一日。

那一日 他三少还是小小的孩子 给人叫做“阿南” 跟着父母去拜访二叔 溜到二叔家院子里玩 忽见个女孩跑过来 比他高出整整两个头 四肢瘦得像蜘蛛、又黄又黑。他惊叫道:“你是女的吗?怎么可以比我还黑?”那女孩冷冷瞄他一眼:“你是林浩南?”林浩南点头。于是女孩把他的发辫狠狠一拉:“再黑我也是你姐!快叫:云表姐。不然我把你关到我们家最黑的柴房里!”

“所以那天我含着一泡眼泪 还得叫她云表姐……她那个时候真凶 而且 长得真丑。”三少唇边噙着点温柔的笑意 这样说。静奴跪坐在他对面 一声不吭 只是一双乌溜溜的眸子 噙着点似笑非笑的波光看着他。

“——嗯 那么 爸妈他们可能在那边决定我的婚事 你有什么意见吗?”林三少向后一靠 抱着胳膊问静奴。静奴只是把眼睛一弯 安安静静的笑着 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

前厅中 林老爷客客气气打发了媒婆 林夫人悄悄凑向夫君耳边道:“这陶家也真是不识趣。他们是什么身份?作生意的 ‘士农工商’里头最贱的一层 竟敢向我们有功名的人家提亲 真是怎么想起来!这年头都说不太平、要出乱党 果然乱吧?连身份都不顾了 就攀过来!”

“休拿国家大事胡言乱语!”林老爷呵止了夫人 沉吟片刻 道 “这陶家虽是商贾出身 这几年很重视家教 也为族中子弟捐了几个功名 不算白身了。又古训道‘娶媳当不似我家’ 因此媳妇的出身低些倒不妨 关键是过门之后要柔顺、能照顾一家和美——你去后头问问南儿的意思罢。他要觉得还能谈谈呢 刚才我给陶家的话并没说死 还能再谈起来;他要是不愿意呢 这事就算了。”

林夫人的唇角弯了弯:“南儿怎么能愿意?自从——”猛然顿住话头 拿手绢擦了擦眼睛 “成。妾身问问去罢。”

林三少仍然坐在房中 抱着手臂 微微的笑。林夫人小心把陶家提亲的事说了 窥着儿子神色。林三少倒也不发怒 只道:“我知道你要来问。告诉爹 这种亲事 就算我肯了 也怕亲友们笑呢。”林夫人点头:“正是这话。”赞许的看看儿子、又看看旁边安静含笑的小静奴 心道:“南儿当年眼见不行了 亏是这孩子出现 他才肯进饮食。到今日 也能有了些笑容 渐渐回去往日的样子。南儿和云儿这场冤孽 生是她救下来的。”想着心里宽慰 特别赏静奴一个笑脸 方出去了。

外头老妈子就悄悄议论:“三少爷总算又回到从前样子了。”“真是天可怜见 自从那位表小姐病死 俺们只当少爷会出事呢!”“嘘 快别说了。要是刮到少爷耳朵里 仔细又勾起他的狂病来 夫人把皮不揭了你的!”

林三少在房里扬声叫道:“你们在外头叽叽咕咕说什么?”老妈子们不敢应声 都作鸟兽散。林三少心里一想 也猜着了 顿觉无限烦恼 把脸色变了又变。静奴上前来 抱住他的腿 “咿咿唔唔”摇了又摇 似乎脚步不稳 一屁股墩坐到地上 拿手捂住脸 双肩不停抽动。林三少好生心疼 忙扶她道:“摔疼了没?真是!偏你又不会说话 到底摔得多疼?我给你揉揉?”

静奴“唰”的把手张开 露出灿烂一张笑脸。林三少把手一挥:“你逗我?!”背过身去生闷气。静奴缩向墙角去 许久没作声 林三少终于抬起眼皮看一眼 见她手里正拿着个白玉扳指摆弄 便粗声道:“你又在玩什么?”静奴似乎吓了一跳 手一扬 把扳指咕噜吞了下去。林三少大吃一惊 急得连声都变了 跳过去扳住她的肩:“你疯了吗?寻死吗?快吐出来!吞下去了?我去找人 我——”

静奴张开手来 白玉扳指还静静躺在她手心。她的眼里闪出那么调皮温柔的笑意 就把脸埋在林三少怀里 “咿咿唔唔”撒娇不停。

林三少这才回过神来 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只能抱住她叹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后不向你发脾气 你也别吓我就是。”

静奴点头笑。小丫头子叩门 把中饭食盒端了进来。林三少开盒子 见是一海碗白米饭、一碟香茹麻油拌千张、一碟凉切海蛰丝、一碗炒青菜、一碗小素鸡、一盘手撕酥皮鸭、一碗牛肉萝卜、一碗银鱼莼菜汤 都极清爽像 另外又加了四样甜点 乃是豌豆黄、海棠饼、兔子船点、豆沙馒头。林三少先将馒头挟到静奴面前 再扭头问道:“前儿静奴嚼那硬饭很吃力 我吩咐要烧烂些的 怎么不听?”

丫头忙笑道:“这是南边小扎村里赵家庄上自留的米 别看蒸出来粒粒分明、似是硬的 其实入口格外松软 少爷您试试便知。”

林三少这才罢了。静奴已一口一口吃起来。林三少看她一张小脸 虽然还是没什么血色 好歹有了点精神 白也白成晶莹的样子 不再像从前那么吓人了。

从前——那个秋天 客船畔的江水哗哗流过 他卧在铺上 水米不进 凭人怎么说、怎么哭 绝不吃什么。母亲坐在旁边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南儿 你叫娘怎么办呢?你云姐姐竟然死了……你叫娘又能怎么办呢?”

是的 他心里清楚 这不怪任何人 只是他自己的错 都是他自己的错。所以 他也不想活了。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船家大声叫着什么 林夫人出去呵斥:“怎么吵成这样。”原来是一个女孩笔直走来叩船 船家当她寻什么人 放她上来 她却一跤躺倒、躯冷如冰。船家怕出事 忙张罗给她喂米汤。她张着眼睛 倒不是昏迷 只不说话 也不肯吃任何东西。

船小 这些话林三少都听见了 心里奇忖:“莫非有痴似我的人吗?”叫人扶着去看 谁料那女孩真是个小孩子 才凳子那么高 林三少已经觉得惊异了。这女孩又不言不语看了林三少一眼 竟像是前世熟识的人 格外亲近。林三少不由得叫人拿汤来 自己亲捧在手里 喂给她吃 边悄悄道:“我是该死的 你才几岁?能经历了什么事?就作践自己。以后大好日子还长着呢 别耽误了。”

这女孩仿佛听懂了似的 在林三少手中把米汤一口一口喝下去 神情有了活气。人问她什么 她却说不出话。人说坏了 恐怕是个天生的哑巴女孩 不知怎的给拐子拐了 又不知怎的逃出来走到这里 要送也无处可送还。女孩只看着林三少 三少割舍不下 就将她带在身边。她惟在三少面前才肯吃东西 三少也只有陪她活下来 给她取名为静奴 亲自调养 到如今不觉已快一年。

午饭用毕 丫头上来为林三少通头、宽衣 伺候午睡。静奴是小孩子心性 不喜午休 自往外头玩去。林三少知道云表姐当年也不爱午睡 姆妈奶娘硬作下规矩来 叫她很觉得吃苦——因此不勉强静奴 只嘱咐她乖乖的 别摔着了 晚上早点儿睡。

静奴逗逗花儿、拨拨草儿、欺负欺负小虫儿 渐渐玩到一间空房子里 在柜上拿到一只盒子 打开了 里头有两个漆木娃娃 一个执琴、一个仗剑 虽然颜色旧了 还是很漂亮。静奴目光惊跳一下 坐下来 将两个娃娃放在面前看半天 笑了 手握着他们 叫一个点点身子、另一个向前两步晃晃 作出对话的动作 她自己双唇微微颤动 仿佛给他们配台词的般。

林三少午睡起来 寻到门口 看到的就是这幕景象。

他一个虎步跳进去 打断这不出声的木偶剧 夺过娃娃 呵道:“你从哪里翻出来的?”静奴吃一吓 抬起眼睛看他 黑白分明的眼珠子 似白水盘里养的清清明明黑棋子。

林三少顿觉心中惭愧。他发什么火?这关静奴什么事呢?

她怎么会知道:去年夏天 他怎样珍重的包起这两只娃娃——那是从前云表姐送给他的。当时他们还小 云表姐又把他弄哭了 为了哄他 跟他玩抢沙包 故意输给他这对娃娃 把老辈家人那里听来的江湖说书故事转述给他听 说“……这就是‘一琴一剑走江湖’了。咦 小矮子 这剑娃娃长得活像你。”小小三少带着泪痕笑道:“我像剑娃娃 那琴娃娃是谁?你吗?”云表姐脸一红 扬手道:“你胡闹 看我再理你!”

于是 去年夏天 林三少考虑了很久之后 终于珍珍重重的包起这对娃娃 想带到江南去 悄悄的问:“我是剑娃娃 你可愿意作这只琴娃娃?”倘若云表姐这次红着脸点了头 他就正式请父母提亲 像故事里的英雄美女 花好月圆。

谁知去到江南 只得到云表姐病重的消息。林三少坐在床边 听她艰难的呼吸 人都傻了 半天迸出一句话:“……你不准断气。”这话说出 好像又回到小时候过家家的日子 云表姐眼睛亮了一下 微微点头。

第二天 她就断了气。林三少跟着病倒 几乎死在船中 后来遇见静奴 陪着她活下来 回到家里 将娃娃盒子放到一边 再未触及——

这又叫静奴怎么知道呢?

林三少将娃娃重新装好 搁到柜子最高处 看了看静奴 忍不住道:“我是为救你才活下来的 你知道吗?”

静奴没有说话。

林夫人已将林三少的态度讲给老爷听了 含笑抱怨道:“你早知道这孩子不会答应的。”

林老爷叹道:“我何尝不知道 只是想试探一下:他要闹起犟脾气呢 咱们以后怕得多操些心;如今既然通情达理的回绝 以后咱再留意些大家闺秀 怕是不妨了。”

林夫人点头:“正是正是 多亏菩萨保佑——哎哟 我去年向城南慈光寺菩萨许了愿 如今南儿身体好了快满一年 该还愿去。我这就叫人准备。”

香烛素点、布施的银米都准备完 林夫人却染上风寒 头重脚轻 一时出了不门。林三少看着娘憔悴模样 孝心大起 道:“娘你歇着罢。为我许的愿 我去还上便完了。”

丫头老妈忙着为林三少收拾出门衣裳 给他换上身新联就的青罗袍子、外头罩件银黑色锦锻褂子、腰间系个珊瑚青玉佩的绦子、头上戴顶黑漆头巾、袖里还笼了香 好生的齐整模样。林三少早不耐烦了 问道:“你们知不知道 这还愿 第一要紧是心意 心诚则灵 外物都是其次——你们弄好没?好了?那我走了。”

站起身 猛见静奴笑吟吟进门来 换了身碧绿襕衫 玉束带 黑发梳得整整齐齐垂在两肩 这抹身影让林三少忽然又跌回很久前的时空。

那时 他像春笋似的 几日长一截 很快拔高了身子 兴冲冲催爹娘到二叔家去 好让他在云表姐面前炫耀炫耀:“还叫我小矮子不?看 我现在长多高!”

可是他跨进房门 猛然见抹翠绿身影。那个可恶小姐姐已长成个绿衫少女 安安静静坐在窗前 面庞依稀如旧 眉眼却多了一种韵味 抬头见到他 笑了 道:“小矮子 你现在长这么高了!——你看着我干嘛 想说什么?”林三少吭哧吭哧半天 红着脸 夺门而出。

从那时起 云表姐在他心里就不只是表姐而已。但他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呢?如果早点拜托爹娘去提亲啊……

林三少叹口气 握住静奴的手:“走吧。”

还愿布施的一项项步骤很有点烦 三少干脆把一切都交给家人和寺中僧侣去作 自己拜完了佛像 就与静奴到后山游玩。静奴看一片青秀山林 见所未见 喜得都迷了 像出笼的鸟儿一般飞扑得屁颠屁颠的 捡了几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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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看 和林三少已经走散。她也不慌 站着想了想 循山路走向前去。

虽然谁都不知道 但她明白自己是一定能找到他的 就像上次 哪怕只剩一口气也好 哪怕要借别人的身体也好 哪怕用再陌生和痛苦的方式也好 哪怕这辈子都不能开口说出来也好 她一定能找到他身边。

而林三少猛觉身边已没有静奴 吓了大跳 在大路小路奔来跑去 问了一两个扫山的僧侣 也没踪影。他正额头冒汗 忽听身后有细碎的足声 回头 不见人;再向前走 足声又跟来了。他先是一喜:莫非静奴跟在后面?又是一恼:这丫头日渐调皮 非得好好教训一顿才好。

前面有个拐角 林三少先去躲在山石后面 听足音渐渐走近 他猛跳出来吼道:“你真是皮痒了!”

“哎哟”一声 来人吓得跌坐在地。三少看时 却不是静奴 只是个十七八岁大姑娘 穿身玫瑰红衫子、系条蜜黄百褶裙、遮了件黛色缂丝裙罩、披一领青纱披风 鸭蛋脸、单凤眼 双颊给吓得涨红了 很有几分动人。

林三少一瞥之下 知不是静奴 大是难堪 忙深深施礼道歉 心里慌得很。幸而这姑娘落落大方 也不哭 也不闹 也欠身还礼 轻声问道:“这位……莫非是石狮坊林家三少爷不成?”

林三少答应了。姑娘便笑道:“早听说您书香门楣、少负盛名 诗文是很通的。奴家正有个难题 想请教少爷 不知成不成?”

林三少好奇心起 就请问题目。姑娘却道 这题不是等闲说得出口的 非得他答应一定能解 这才好说。林三少年轻好胜 自然满口应承。姑娘便从烧香布囊中取出本佛经 到小溪中浸湿了 指着道:“只在此书中 以耳听雉鸠 元覃阮问韵。此应作何解?”

林三少怔在那里 全没半点头绪。姑娘便露出嘲讽神气 指着他笑道:“狂生可笑空说嘴 童时了了大未佳。也知天下有面孔 且买急鞭快归家!”

可怜林三少哪受过这等奚落 当下把脸全涨红 半个字也吭不出来。姑娘顾自走了 他也只能一步步走回寺中。静奴已给寺中僧人带回房里 正等他呢 看他面红耳赤的回来 投以关切目光。三少悄悄把事情跟她说了 咬牙道:“不知这女魔头是什么人 倒像跟踪过来故意刁难我似的——你听得懂她骂我那首诗吗?”

静奴摇摇头。三少就解释给她听道:“‘小时了了’是个典故:孔融打小是个神童 别人都夸他 只有位客人说‘小时了了 大未必佳’ 意思说小时候聪明 长大了未必厉害。孔融立刻嘲笑他说:‘那您小时候一定很聪明喽?’这姑娘反其意而用之 作诗骂我为人狂妄 小时候被人夸聪明、长大后其实啥也不是 若还要脸的话 应该快点跑回家躲起来。可我并没怎么得罪过她呀 咦!”将整首诗反复推敲 猛然一拍大腿 “天哪 我得罪她 得罪得深了!”

静奴抱住他左手臂 林三少就用右手直拍头:“这首诗 乃是藏头诗啊!将每句第一个字联起来:狂童也且 这是诗经句子。她前面出的谜题 所谓‘只在此书中 以耳听雉鸠 元覃阮问韵’:先将佛经打湿 谐音诗(湿)经;雉鸠鸣声‘关关’ 加个耳朵旁 就是‘郑’ 即郑风;元、覃、阮、问四韵都是平水韵部第十三韵 连起来指的是诗经郑风第十三章 可不正是‘狂童也且’!它的章名叫‘褰裳’ 内容说‘子惠思我 褰裳涉溱。子不我思 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jū)。’是个女孩子要男孩子别太糊涂 他如果不要她 她自有别人追求——你说我这阵子不睬哪个女人了?还不就是回绝了陶家那个小姐嘛!想不到她跑来骂我 这泼辣劲倒像云表姐。”

静奴猛烈摇头。林三少想了想 点头:“嗯 二叔家闺训‘女子无才便是德’ 云表姐不学吟诗作赋这些 比不上陶小姐又辣又酸——哎 听说过陶家给家里小孩重金聘家教 想不到竟培养出个女才子来。你能相信吗?”

静奴的表情很阴郁。林三少还连着几天一直咕哝:“我们回绝了亲事 人们不知怎么笑陶家呢。陶大小姐逮到机会骂我的时候 不知怎么解恨呢。”幸而说了几日 也抛到脑后了 依然一门心思的照顾静奴 静奴神色又活泼起来。

不觉已到八月十八 临安城将这天奉为潮生日 钱塘江边人头攒动 弄潮的有蹈滚木、水傀儡、水秋千诸般技艺 摆摊的有歌吟卖茶、看箭悬糖、算卦抱灯各色花巧 笑语喧天、彩幕铺锦 好生热闹。唱曲儿的正唱着苏学士的杨花词道:

“似花还似非花 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 思量却是 无情有思。萦损柔肠 困酣娇眼 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 寻郎去处 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 恨西园 落红难缀。晓来雨过 遗踪何处?一池萍碎。春色三分 两分尘土 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 点点是 离人泪。”

静奴眼波移过去 三少怕她再走丢 手执定了 还不放心 反复叮咛道:“千万不要放开我的手 唔?记住了?千万别放开。”

静奴微笑。

林三少方牵了她 一步步挤到看堤的前头去 隐隐听到天际有像闷雷的声音 水天相接处有条白线渐渐推过来 似是万千白鸭争游。人喜呼:“来了来了!今年潮又比往年大。”

林三少听到旁边有人“噫”的一声 这声音叫他回过头去 看见那个人 可不正是陶小姐。林三少向她点点头 陶小姐却偏过脸;林三少向她挤过两步 想打个招呼 陶小姐干脆往后头走去。林三少大奇 还不信这个邪了 难道他真的这么不招人待见?

他拉着静奴向后追 挤过层层人海 向看堤以内挪了两丈路 猛听后头尖叫 回头看 那线白鸭不知已成了滔天巨浪 劈头盖脸压过来。

人们还不知怎么回事 就已被打入水中。静奴喝了一肚皮水 随波翻滚开 左手始终握住林三少的手。

她捉住了岸边的石头 就死死攀在那里。波涛的冲力很大 静奴觉得一只左臂好像拉着千斤重担似的 骨头仿佛都要碎了 不觉苦笑。天啊 不是说人在水中会有浮力、会变轻嘛?怎么拉着这个人像拉一头猪。幸好她知道自己能撑住的:不管怎么疼痛也好 只要她的灵魂不放弃 身体就一定会支持下去。

潮水终于退去 救援的人们将静奴三人救上来——是的 三人 林三少的左手还握着一个人 那是陶家大小姐。

静奴的神情黯下去。

她如约守住一口气在他身边。她如约没有放开他的手。而他 却握住了另一个人的手。

静奴的身体倒在地上。

林三少看着这个遍体鳞伤的小小身体 喃喃道:“天哪。”要怎么相信这个小小女孩刚刚竟救了两个人免被巨浪卷走?他忙叫人快把静奴抬走找医生 一边冲陶小姐吼:“你是怎么回事?寺里跟踪我 今天又追到这里来?”

陶小姐双颊怒红:“我刚好那天去上香 今天又到这里来 真是对不起得很!你以为我稀罕追踪你这样的人吗?!你府上这位孩子救了我 我会想办法报答。但你 绝没有资格污辱我 以及我们陶家!”

说这话时 她声音很冷 黑眼睛里却噙着火 肩背挺直似一株松柏 林三少怔得倒忘了生气。

人群中 一个男人看着静奴被抬走 看了很多眼 谁都没有注意。

这场数十年不遇的大潮将钱塘看堤前端的人全部卷走 无一生还。林三少回到家中 对母亲说:“孩儿今天遇见陶家小姐 向她点了个头 她以为孩儿是狂徒 骇得退走 孩儿追过去致歉 这才得以避开最前锋的潮头。陶小姐算是孩儿一半的救命恩人 请母亲备个礼去拜谢。听说我们前儿回绝他们媒人 外头人笑陶家笑得很难听 因此这谢礼 请备得重些。”

林夫人满口答应着。林三少这才坐到静奴床边 不知自己还能作什么 只能喃喃道:“不要死。你不要死。”

静奴觉得自己沉在无边黑暗中 周身是粉粉碎的疼痛 最好是放手罢 放手就再也没有回忆、纠缠和疼痛。可是这个人穿过黑暗的声音却一直坚持说:“不。不要死 你不要死。”

真不公平。他可以这样勉强着她。实在是太不公平了。静奴喉咙里咕哝一声。

林三少跳起来:“醒了?大夫 她醒了?!”

那大夫不敢回答。这小女孩子周身都是伤 他已施了伤药。可在把脉时却发现 她五脏俱乱 早已是个死脉 而且一年前恐怕就该死了 怎么能拖到现在 根本是谜。他不敢说出来 只是胡乱投下药饵 到底不知效用如何 听林三少问 只能陪笑。

静奴已经张开眼睛 乌溜溜的眼珠子看着林三少 似是责备 又似笑。

大夫的随从 一个满脸风霜的中年男人 猛然跪下地去:“这个孩子是小人的女儿 请少爷开恩 容小的将她赎走。”

那天 林家上下听了个离奇的故事:

这男人是南方清波县人 叫作吴宝康 家里一个小女儿囡囡。这囡囡去年得了重病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咽气 她却在秋天时忽然不见了。阮倍方老婆悲痛过度 神经受了刺激 在家静养。吴宝康出来寻访女儿 那日正到钱塘江边 撞见杀人的大潮 猛见重伤昏迷的女孩子仿佛是囡囡模样 但又听说是林府家人 他不敢造次 悄悄在附近打听情况 知道林府请了这位大夫 便哀求大夫收他为随从 进来帮忙 仔细端详 终于在静奴张开眼睛的一刻确定这就是他女儿 于是请求让他赎走静奴 带回家去。

林夫人把三少叫来 切切商量道:“那末 就放他们回去吧?这种奇怪人物 其实留着也不太好……”

“不 我喜欢静奴。”林三少气呼呼道。

“别任性!”林老爷指着外头 厉声道 “外头有一个漂泊一年的父亲、远方还有个思女成疾的母亲 你要扣住他们的女儿吗?”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静奴本来就不是立契画押买来的 林府不但免费将她归还她父亲 还送了许多东西。

吴宝康其实心里也嘀咕:以前他囡囡不傻、也不哑。可这静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别人对她说话 她光扑闪着双大眼睛 也不知是认出了自己的父亲还是没有。这到底是囡囡吗?亏得自己记得女儿身上的胎记 请林夫人给静奴查下来 丝毫不差 否则他还真不敢领人走。

静奴走了 林三少心里虚空空的 找来治病的大夫 想多赏他些银子 算谢他救静奴一命。大夫叩个头 说他不敢擅功 因为那外敷的灵药 寻常配不到 是陶家拿来的。

确切的说 是陶小姐悄悄拿来给他用的。

林三少很意外 命人悄悄修书给陶小姐致谢。陶小姐回道:她不敢高攀到林府门前请功 只是为了要报答救命恩人 尽点力 不必提什么“谢”字。林三少心中感喟 此后又有些书信往来 越来越觉得这陶小姐有礼有节、爽朗大方 偶尔又透些温柔情调 倒有点儿云表姐的影子 很叫人心动。他本还是有犹豫的 忽然想到:云表姐就是因为我当年优柔寡断 到死也没有成亲。倘若我早些托爹娘提亲完婚 至少能有几日结发的日子。所以这段姻缘生是我自己耽误的 如今我又怎可一错再错、误人误己!

这么想着 他不再迟疑 就到爹娘跟前去 说要答应先前陶家媒人的提亲。林夫人是不乐意的。林三少坚持己见 说“这是我的救命恩人” 还使出很多手段来 逼得最后林老爷也答应了 着媒妁帮两家商谈婚娶的事。

人们都说陶家这次攀了高枝 陶夫人却别有一番见解 将女儿拉到旁边悄悄道:“当时你爹要去提亲我就不同意。你想想 我们家也算有几个钱了 可俗话说 三辈子才懂吃穿。这林府数代为官 一碟青菜、一截布料的作法都别有番讲究 你进去 应付得了吗?“

陶大小姐想了想 笑道:“那多好 我们小孩一出生就是懂吃穿的。”陶夫人嗔道:“油嘴!”陶小姐笑道:“你放心 妈 我还得考虑考虑 才下决心。”

两天后 陶小姐悄悄把林三少约到湖边。三少一脚踏进画舫 只见个方巾儒袍、极俊气相公持杯倚舷 定睛看去 方认出是陶小姐 换了男装 益衬出桃花的腮、黑凤的眼来。林三少心中一跳 笑问:“怎么——”

“小弟请兄台来 只有一件事请教。”陶小姐截断他的话 淡道。

林三少摸摸鼻子:“别再出题了 我甘拜下风还不成吗?”

“不是谜。我想你能回答。”陶小姐看着湖面清波 “所谓‘既见君子 云胡不喜’ 你说她‘云胡不喜’呢?”

林三少神情严肃下来 轻轻坐在她对面 端详她的眼睛:“我不知道?”

陶小姐微微笑一下:“我早听说你的声名 其实非常仰慕你——我喜欢你。就算跑去骂你时 也还是喜欢的。”

说得那样从容认真。

林三少一怔 脸涨红了。

“可是 如果你不喜欢我 我绝不会哀求你 绝不会把这份心意勉强交到你的手中。”陶小姐直视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的家人不太喜欢我。我不怕 愿意付出一切努力去应付一切困难 但你愿意回应我的决心 跟我一起努力吗?——小心回答。因为 如果你说是 我就从此把性命交到你手里;如果你摇头 我就离开 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三少沉默了很久。

一年之前 他的手没有握住那个少女的性命 那么现在……

“是的 我希望和你白头偕老。”他说。

陶小姐长吁一口气 眼眶忽然湿了。

“林三少。记住 你答应了我。”她背过脸去 抽泣道。

林府和陶家正式订了亲。陶家花尽心思讨好林府 不但直接往林府送东西 还重视曲线救国的战略。到最后 连林夫人娘家的老太太都跑过来 夸陶家女孩子又温顺又孝敬长辈 林夫人定下这个媳妇真是福气。因此林夫人渐渐也欢喜起陶小姐来。

从此只等成婚了。

那一日风和日丽 万事都没有任何征兆。

家人忽然开始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林三少撞见了 轻闲提一个丫头道:“进来。”丫头就进房来。林三少问:“什么事?”丫头嗫嚅半天 反问他知不知道:陶小姐的大哥靠林府力量在闽中谋了个官缺 陶小姐前几天跟爹娘一起送他上任去 顺便到那边看看亲戚。林三少一拍桌子:“废话 我当然知道。说重点!”

“听说那边出了乱党 跟官兵打起来 陶家人半路被困在城中 现在不知是死是活。”

林三少一跤跌倒 再没有站起身。

那么亲切的一个人 到底还是不能留住吗?

他再次茶米不进 躺在床上 只是喃喃着 也不知道在叫谁的名字。

半夜 秋雨打帘 一个人静静的走了进来 全身水湿 脸颊苍白 乃是静奴。

林三少一骨碌爬起来 握住她的手:“你来了?你是妖精、还是鬼魂?你可以帮我吗?”

静奴看着他 没有说话。

“请你帮我!”林三少叫道 “请你把她带回来!我不能没有她 你知道吗?”

静奴看了他片刻 点点头 走了出去。

林三少没有注意到 她足下不是水迹 而是血迹。

他也完全猜不到 这个小小身躯里的灵魂 原来姓林 单名一个云字。

那天她的魂儿再也待不稳在病躯里 任人声声呼唤、任心中怎样不甘 还是飘出来给勾魂使者一链带走 却幸而 半路逃开了。

逃到哪里去呢?她也不知道 冥冥渺渺 到一处农舍畔 见个浑身墨黑的人在那里哀嚎:“天啊?怎么死了呢!这个女孩 是我不当心弄坏了她的五脏 可她命不该绝啊。明明拜托她撑一会 我去帮她想办法 没想到一个没看住 她的魂灵太怕痛 竟然自己离开身体跑掉了!光留下一具尸体在这里。师父要是知道我弄死了凡人 要怎么罚我啊?我完蛋了!!”

林云觉得好奇 驻足看他。他一眼瞥见:“你是哪儿来的鬼魂?”林云害怕被送回勾魂使者那里 闭着嘴巴不回答。墨黑的人喜道:“原来是孤魂野鬼。天生是哑巴?不能开口 这才保住一口生气。好!我这里有具尸体送你 要不要?”

林云思忖:“这人傻了。我自己的身体病得不行 我才被它赶出来的。如今你这尸体既然五脏俱坏 我又怎么留得住?”墨黑人似乎看穿她的心思 笑道:“我给你念个咒 不管这身体出了什么事 自然都能保你呆得稳当。你愿意进去吧?”就这样把林云推进女孩的身体里 小声道:“不过五脏都坏了 你呆得会有点痛 不要紧吧?”说着也不敢等林云回答 就飘飘然离开 还自己欣慰咕囔:“这下师父不会发现了……”

林云醒来 身边没人。没人发现这个女孩子刚刚死了 又借他人灵魂活过来。她悄悄操纵身体出门去 找到林三少的船 成为静奴 哪怕每时每刻都要忍受体内剧痛 也是微笑着 陪着他。

因为他恳求过他 不要断气。

她保着最后一口气 一直没有吐出去 这才能留在女孩身体里 却再不敢张开嘴巴——因为知道自己是怪物 也羞于开口 从此成为永远的静奴。

女孩生前的父亲将她领回去 她仍然不远千里万里的赶过来 将足底磨穿 也没有关系 因为感觉到他的心里在呼唤她。

却没有想到 三少开得口来 是请求她救回另一个女子。

林三少等到了他未婚妻回来。

一个遍体伤痕、几乎不成人形的人背着陶小姐回来 踏进门 放开手 陶小姐立刻扑到三少怀里 述说她裹在乱民潮中怎样害怕 一个像鬼魂一样满身泥污的小孩子怎样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什么都不说 只是背起她 跋山涉水赶回来 不管受什么伤都不倒下 像一具僵尸。

这具残破的身体站在门边 凝视抱住陶小姐的林三少 轻轻笑一下 道:“我想我的事情完了?”

她为他保留的最后一口气 就这样吐出去。

林三少眼睁睁看着这身躯轰然倒地。这个无论如何都没有背弃过他的人 一瞬间倒成地上的残尸 骨穿肉烂。

再厉害的符咒 也留不住一缕了无生气的灵魂。

三少掩住陶小姐的眼睛 怕吓着了她。

他完全不知道 静奴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她是怎么达成了他的心愿。

这上下 他大概也忘了好几天前那个宁静午后 他撞破静奴用琴剑娃娃表演木偶剧的事。那两个娃娃的台词到底是什么 他从来没有想起来问。

——在那幕没有人知道的静默哑剧中 剑娃娃说:“姐姐 我好想你。我多么爱你。你爱我吗?”

琴娃娃说:“是的。不过 我想你这辈子都不用知道了。”

阿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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