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山庄,其实是乡里人吹喇叭,赶个时髦罢了。真正的建筑,就是五间土坯房子。四间住人,一间用做厨房。不过看院里的景致,好像最近生意不错。这时候,一声钟鸣洪然而响,寻声望去,旁边的寺院里烟火缭绕,紫气腾腾。那寺院叫万丈寺,取“万丈红尘,一眼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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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意,寺里的住持周志远认得,是个半道出家的农夫,识字不多,却满口乡野哲学,“万丈红尘,一眼笑过 就是他的杰作。

登了记,拿了钥匙,周志远突然问,今天有生客住进来吗?

老农也像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下脑门儿,问,你是方市长呀?

周志远一笑,说,我不是,我姓周。

老头纳闷儿了,说,奇怪呀,乡上刘书记说方市长今天要来,让我收拾好屋子,还说车一到,马上就去喊他。原来你不是方市长呀,看你这架势,把我吓得。

老头儿说完,诡秘地一笑,从老范手中要过钥匙,又拿出另一把钥匙递给周志远。说,不好意思,我给错了。

周志远自然明白,但不点破。想想万丈之外,仍有红尘,周志远又一次笑了,看来红尘无处不在呀。他打开门,见室内设施还算干净,便宽容地冲老农笑笑。刚坐下他忽又想,乡上的刘书记怎么知道方市长要来呢?

莫非连这样的消息也能走漏?

正想着,院外已是一片嘈杂,一个麻脸胖子带着几个人走进院来,粗声喝道,老苟,车啥时来的?

老农一步跃出门外,边打手势边应声,不是市长,不是市长。麻脸胖子并没停步,径直闯入周志远的房间,端详了一眼,确认不是市长后方才离开。周志远对胖子的无礼并没动怒,入乡随俗,乡野自有乡野的规矩,他是不好见外的,但一想胖子唤老农老狗,心里便有些痒痒,很想追出去质问一句,不料老范开口道,这老汉姓苟,我看过的。周志远心里一笑,觉得自己真是愚顽。

麻脸胖子的出现真是让周志远纳闷儿,也多多少少败坏了他的兴致,按说,像他们这样纯私人的约会,是不应该传到外界的。转念一想,现在什么事儿能不传呢?

稍事休息,周志远来到外边。昌灵山以它的冷峻和挺拔默默注视着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远处的松涛声,近处的风鸣声,像一首非常和谐的咏叹调,回彻在周志远耳边。按说,满目青山绿水,一派险峻风光,是能够打动周志远的。可不知怎么的,周志远突然就少了观赏的兴趣。

此时已近下午六时,斜阳透过松柏,正把一天中最后的余晖尽情洒在大地上。周志远默默站了一会儿,心里突然就有了一层孤独感。这些年驰骋沙场,南征北战,他心里是很少有这种孤独感的,即或有,也被他死死压着,不让它升起来。

周志远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男人。商海沉浮,人生变幻,他早已从当年那个一腔热血、满腹豪情的壮志青年中走出。人生的磨砺,岁月的沧桑,已把他炼成了一个铁血男儿,他觉得自己的心中早已盛得下千山万水,而且,没有什么东西,再能掀起大波大澜。

可是现在,周志远却突然感到莫名的急躁和烦乱。

他掏出烟,他是很少吸烟的,初次做生意赔尽后,他连吃牛肉面的钱都没有,他又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从不跟老婆肖雅丽张口,只好从戒烟开始,这一戒就戒了十六年。不过,烟是他身上必备的物品。烟、打火机、手机,这三样东西缺了任何一样,他都觉得心里不踏实。

他的烟主要是给领导们敬的。

别看他现在生意做得很大,拿总会计林婉秋的话说,他是昌市名副其实的亿万富翁,而且连他自己也相信,在昌市,像他这样的亿万富翁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

但他毕竟是个民营老板呀!拿老同学汪世伦的话说,他只不过是个包工头而已!

他点上烟,却不吸,目光焦灼地在山道上搜寻,天眼看要黑了,太阳落了天就黑,这是昌灵山一大特景,没有谁能解释得清楚。难道他们不来了?不会呀。

周志远迈着焦躁的步子,在山顶上转来转去,他回到山庄时,司机老范已睡着了。司机老范的瞌睡就跟小偷的妙手一样,一有机会就来。这是一个职业司机练就的职业功夫,周志远心里清楚,老范的瞌睡跟他的业务有关,或者说是他的日理万机造就了老范的这等功夫。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周志远的肚皮开始叫唤。山庄的老苟跑来问过两回了,周志远还是坚决地摇摇头。

大约七点半钟,门外突然响起声响。周志远奔出去,却见是一三码子,突突的,叫嚣了几声,灯一灭,熄了火。周志远失望地往回走,身后猛地传来汪世伦汪校长的声音。

转身再望,就见汪世伦提个旅行包,从三码子上跳下来,边跳边嚷嚷,颠死我了,这破路,这破车。

周志远吃惊地盯住汪世伦,夜幕下,汪世伦看上去很正常,并没什么突发性事件的反常。他疑惑地走过去,问,你是坐它上的山?

汪世伦道,不坐它还坐甚?就这还是花五十元钱雇的呢。说着便从皮夹里抽出张五十元的钞票,递给司机。司机土头土脸,典型的山里人模样,他拿着钱,特意跑到灯光下,仔细端详了半天。这动作把汪世伦惹火了,嚷道,看什么看,不要拿来!司机嚷嚷道,不会是假的吧?汪世伦啸叫道,假的?你当我什么人?我堂堂一个校长,岂能拿假钱?司机嘟哝道,校长?小学的吧。汪世伦还要争嚷,周志远挡开了,说,到底咋回事,车呢?

卖了。汪世伦跟着周志远进了屋,才把车子的事情说清楚。

汪世伦真把车卖了。他搭班车到了山下,左找右找,找不到上山的车,最后才掏钱雇了辆贩菜的三码子,不料三码子半山腰上灭了火,他帮着推了半个小时,才折腾到。你看看,我的衣服、皮鞋,他还怨我给他假钱哩,汪世伦余怒未消地说。

算了,他也不容易,要是真收了假钱,还不知道冤成啥样哩。

他不容易我容易?明明是他侮辱我,你反倒向着他。汪世伦梗着脖子,像是非要争出个谁对谁错来。周志远知道他的脾气,也不跟他计较,随口道,你这也算体察民情,等会儿市长大人来,我给你表上一功。

他不来了。汪世伦突然说。

什么?周志远一惊。

路上我收到他的电话,他有急事,不能前来,他向你我道歉。

周志远怔住了,半天后才说,是吗?他的声音暗了许多,像是丢失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心一下子暗淡了。

吃饭的时候,汪世伦又说,本来我也来不了的,可你的电话死活打不通,我怕你急,只好赶来了。

这话说得周志远本来就消退了的食欲当下全无,他望着新鲜的土鸡,像是盯住一个陌生的女人,不知道该不该跟她握手。汪世伦却全不理会,鸡在他嘴里恰如孔子的某句经典,让他咀嚼得那么起劲。吐掉嚼剩的骨头,汪世伦边撕鸡腿边说,当然,我来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

周志远只是静静地看着汪世伦如何将那只完整的鸡腿撕扯成鸡丝,又如何津津有味地将它咀嚼成胃里的一道美味,这个过程本来能带给饥饿者某种享受,周志远却觉汪世伦吞下去的,是自己心灵的碎片。

尽管如此,周志远还是问,嫂夫人为何没来,不会是没车的缘故吧?

别提了。汪世伦喝口鸡汤道,洋洋要考音乐学院,半月前她就陪着去了上海。知道啥叫竞争吗?上海音乐学院附近的宾馆房价都超过五星级的了,就这,还得半月前订房。

噢。周志远并不是感叹房价的暴涨,他是感叹洋洋。在他心里,洋洋好像还在上小学,扎个小辫子,乍一听考音乐学院,就觉岁月快得真是让人受不了。

明月升起的时候,周志远和汪世伦坐在了棋台上。这张棋台据说是五百年前两个砍柴的樵夫,因为一棵枯干的树分不公,决定以棋决胜。不料两人坐下来,就没能再起来。他们足足杀了一生,最后还是没能决出胜负。

因为少了方鹏飞,也少了三个计划中的女人,说话就显得琐碎而又缺乏热情,多少有点走过场的嫌疑。周志远心里想,也许他们的生命之约,就要在这种残缺中永远结束了。有些美好的东西一旦打破,再想复原就很难,为此他心里又多了份遗憾,觉得人不该把什么都打破,至少该给自己的心灵多留一份美好。所以他说,鹏飞这人,他打碎的是三个人的世界啊!

汪世伦接话道,你还说哩,他现在是官越做越大,人越活越小呀。

周志远听得莫名其妙,他是很少评价别人的,即或评价起来,也不像汪世伦这么含沙射影。

知道吗,他所说的急事?汪世伦俯下身,目光近距离射在周志远脸上,周志远的确是不知,但他相信汪世伦已经知道了。

果然,汪世伦长叹一声道,是为了于菲菲呀!

于菲菲?周志远的神经猛地一紧,于菲菲他是知道的,昌市这几年最活跃也最能引起争议的青年女歌手,周志远虽然不是歌迷,更不是追星族,但于菲菲的演唱他还是听过几次的。

都是他请别人去听的。一个聪明的生意人不在于自己有什么爱好,关键是要知道领导有什么爱好。

于菲菲的演出火辣、热情,能带给人血的冲动。这是他对于菲菲最不专业的评价。

汪世伦接着说,于菲菲代表昌市参加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已杀进全省前三名,这三名个个年轻漂亮,都有音乐天才,重要的是后面各有一股力量在支撑,这让评委们很头疼,不知到底该让谁出线,毕竟能去中央电视台决赛的只有一人。

周志远不解地问,这关鹏飞什么事?

汪世伦顿了顿,故意卖个关子,然后极神秘地说,方鹏飞爱上于菲菲了。

这话太出乎周志远的意料,他一下没话了,傻傻地坐在棋台上,表情张皇极了。无论如何,他是没法将一个前途无量的副市长跟一个火辣辣的年轻女歌手联系到一起。如果是偷情他还能弄明白,可汪世伦用的是爱这个字眼。

他脑子里突地蹦出林凡君亲切而又凄美的脸来。

汪世伦显然对此事怀有某种敌意,仍在喋喋不休地讲述方鹏飞和于菲菲的故事,他说于菲菲的背后,站的正是我们可敬的副市长,掏票子的却是酒厂。周志远这才记起,于菲菲曾做过酒厂的形象大使,酒厂的不少广告都印有她火辣辣的艳影。

这真是天方夜谭!周志远忽然冒出一句话。他站起来,随时准备离开。汪世伦一把拽住他,说还没讲完哩,汪世伦接着又讲,酒厂不久前改了制,产权一次性卖给了胡厂长,知道是谁做的主吗?

这还用问,方鹏飞是政府的二把手,掌管着全市的财权和人权,区区一个酒厂,在方鹏飞手里,根本算不了什么。

周志远想不通的是方鹏飞会为一个小丫头片子献上自己的政治前途?他可是有名的政治高手呀!算了,这个问题已超出了他们聚会的内容,周志远觉得,背着一个老朋友谈论他的私事,多少有点小人作风。可让汪世伦这么一搅,他的谈兴全无,看来,这次聚会是要彻底失去它的意义了。

起风了。

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在山顶放肆地叫着,周志远感到有点冷,他站起身,活动了几下筋骨,说,我们回去吧。

汪世伦说,别呀,我正事还没说哩。

什么正事?周志远问。周志远觉得,今天的汪世伦有点反常。

汪世伦说,你坐下,坐下我跟你慢慢说。

周志远只好坐下。

是这么回事,汪世伦起初有些结巴,有点难为情,说着说着,他便自然了。到后来,竟有点理直气壮。

汪世伦要修一座孔子纪念馆。

地已经规划好了,市里答应给特批,图纸也在设计中,可汪世伦没钱。

汪世伦说,能建一座孔子纪念馆,是他此生的梦求。他跑遍了全国,发现像模像样的纪念馆太少了,少得让人寒心。现存的几座孔庙,不是历经劫难,就是文不对题,压根就不能说是为圣人修的,完全是后人打着圣人的旗号,在曲解圣人。

我们不能无动于衷呀,汪世伦叹道,泱泱文明古国,怎么能如此漠视文明的缔造者呢?

等汪世伦发完感慨,周志远才说,你的大志我敬佩,可这是生意,不是学术,也不是友情,我们不在这儿谈好吗?

要谈,一定要谈。你看我现在把车也卖了,所有的开支都压缩了,老方还答应市财政调剂一点,当然,这都是杯水车薪,起不了用的,可表明我有决心呀。老弟,天降大任于斯人,你可不能说不呀——

周志远觉得好笑,弄了半天,汪世伦风尘仆仆赶来,是要跟他谈生意。

一笔只有投入永远也不会有产出的生意。

他不想扫汪世伦的兴,但也不想给他的愚顽捧场,他说,当初我们可有约在先,我们三人,还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吧。

与时俱进呀!老弟,当初我们多大?年少气盛,一时冲动就立下这么个规矩,你还能当真?不是有句话叫资源共享吗,你和鹏飞,可是我汪某人现在最大的资源呀!

这话像一盆冷水,刷地就把周志远心中仅存的点温情给浇灭了。接下来他开始沉默,他感到孤独感再次骤然升起,很强烈,很悲凉。

汪世伦纠缠了半天,见周志远一个字不吐,一下来气了,痛斥道,商人,典型的商人,见利忘义,我算跟你白交了。

周志远还是不吭气,他觉得汪世伦有点原形毕露,原形毕露后的汪世伦反而有了人气,显得更可爱些。

二十年后的生命之约就这样不欢而散。因为气愤,汪世伦不愿跟周志远同屋睡,周志远只好让老范给他另开了房间,正是老苟给方市长准备的那间。躺在床上,周志远突然觉得泄气,就跟满腔激情的运动员踢了一场非常窝囊的足球赛一样,不但对这场球不满,对足球本身也产生了怀疑。

夜幕沉沉,熟睡的昌灵山发出均匀的鼾声,周志远强迫自己入睡,明天还有更多的事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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