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求圣筊灵现女娲祠

说武成鱼跃陇西郡

我从来都不相信命数 我只相信祸福相依 只要把握得好 那祸患自然会转变为福分。不过话虽如此 经过长途跋涉 等我终于远远望见洛阳那雄伟的城墙的时候 却不禁有些茫然无措 想要问诸鬼神了。

说来也巧 洛阳城东正好有一座小小的祠堂 进去一看 里面供奉的是女娲娘娘。祠堂很破旧 神像上金漆剥落 露出木胎 木胎上还到处都是蝼蚁所蛀的孔洞 即便白天看来也如同怪物一般 十足恐怖。不过就算金漆尚在 我估计它也未必能好看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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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商纣王曾去女娲庙祭奠 看到神像就突然间魂飞天外 随即在壁上题了淫诗一首 就此触怒神灵 丢掉了花花江山——我就从没见过真的栩栩如生的神像 想必那商纣王不是有眼病就是有心病 或者这套传说根本就毫无可信之处。

不管神像如何难看 不管祠堂如何破旧 我打算要课上一卦 以卜此行的吉凶。才转过头 一个相貌猥琐的神祝就凑过来 谄笑着问道:“先生可是要占卜?请先施舍些香火钱吧。”

我囊中空空 哪里有钱给他?但我并不说破 只是假装沉稳地微微点头:“先看看准不准。”“准的 女娲是开辟天地的大神 最是灵验 ”神祝一指供案 “先生请先掷筊 然后我为先生蓍占。”

我走到供案前 伸手抄起那两枚掉了一半漆的木筊来 随即跪倒在地 朝神像磕了三个响头 心中默默祈祷:“此次上洛 若能谋得好官 请赐圣筊;若只是捞个小吏、清客做 请赐阳筊 若……大神有灵 料不会给我阴筊的。”

祈祷完毕 双手拢住木筊 轻轻往前一抛。一枚筊落地不动 阳面朝上 另一枚却弹了一弹 转个不停。我紧张地盯着这枚筊 可谁料这毫无灵性的木头玩意却又弹了两弹 竟然躲到供案下面去了。

我赶紧把头伸到供案下面去看。这祠堂里本就昏暗 供案上还铺了破旧的麻布 直垂到地上 供案下黑漆一片 我明明看到木筊静止不动了 却分辨不出究竟是阳面朝上还是阴面朝上。心里一急 脖子往上一抬 “嘭”的一声 供案竟然被我撞翻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 只感觉那并不算沉重的供案狠狠砸在背脊上 随即滚落尘埃。耳边传来神祝的惊呼声 幸亏我身手敏捷 一个虎跃直跳起来 凭着本能横纵开三尺多远。

烟尘起处 神像擦着我的肩膀轰然倒地 摔成了两截。当下我心随电转 飞起一脚踹翻冲上来撕扯的神祝 夺门而逃。

我不承认我得罪了神灵 但这也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

进了洛阳的第二天 我就前去拜谒光禄大夫。这位大人的府上门庭若市 我排了一整天的队 直到夜沉似水 才终于被哈欠连天、捶腰不止的侍仆领进客厅里去。在我前面 简直有一万多人 在我身后 连屁都没有一个——虽然早料到自己不会受多大重视 可这种待遇……还是有点让人寒心。

光禄大夫端端正正坐在几案后面——仪态虽然端庄 冠可已经卸了 袍服已经脱了 衷衣外面只罩了一件玄色大氅。很明显 应付我这种后生小子 不必要衣冠整齐 况且劳累了一整天 他老人家也打算要洗洗睡了。

一进厅门 我就疾趋而前 先深深一揖 然后拜倒在地 口称:“小子拜见叔祖父。”我没敢抬头细看光禄大夫长什么样子 就只注意到他的穿着打扮了。我把脑袋埋在双手中 等了好一会儿 才听见上面传来懒懒的回答:“嗯 听说过你。”

“叔祖父还记得小子 小子铭感五内 ”我一边套近乎 一边悄悄抬起头来打量上面的动静 “叔祖父离开临沂的时候 小子已经降生 或蒙叔祖父垂顾关爱过。”

我注意到光禄大夫低着头 正在仔细端详我的名刺 好一会儿 他微耸肩膀 点点头:“哦 后来你们举家迁去东莱了……你不在郡内等待宗正辟举 到洛阳来做什么?”

这话问得真是一针见血 还好我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词 并且关起门来反复演练过。“小子双亲亡故 守孝已毕 急欲为国家出力 然而……”说到这里 我故意停顿一下 脸上装出悲愤凄婉的神情来 “郡中对小子每多诽谤……”

光禄大夫似乎是皱了一下眉头:“诽谤?”“正是 ”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充满了悲哀 “东莱多是曲城王氏……”

好 话说到这里就可以打住了 多说反而露出马脚 反正我的潜台词 光禄大夫他老人家肯定能够猜到。我假装擦擦眼睛 就好象一个在外面被邻家孩子欺负了的孤儿 终于见到族里长辈似的……不过真实情况也差不太多。

虽然不是邻家孩子欺负我 其实倒是我欺负他们……奶奶的曲城王氏 老子不就是整天打架 连带殴打过几回庶母吗?如果是在琅琊 以我的家族地位 这些屁大点儿的事情谁会在意?可恨我那没头脑的老爹 当初干嘛要从琅琊迁去东莱?如果还在临沂县里 我大概两年前就被辟举出仕了吧 今天少说也混个三、五百石了。

当然 这些事情可不能让光禄大夫知道。尤其是殴打庶母……光禄大夫本人应该就不是嫡出。传说当初他娘还曾往死里整他哥哥也就是当今的光禄勋大人来着 那位大人以德报怨 依旧毕恭毕敬地侍奉庶母到死——我可没这么好的脾气 娘还在的时候 谁敢欺负我?娘故去以后 更是只有我欺负庶母的份!不过话又说回来 那丑女人若是有个儿子 就好象面前的光禄大夫一般 也许我还不大欺负得动她……

活该!不生儿子的女人活该遭欺负!

我心里转过了无数个密圈 脸上可一点都不能表露出来。也不知道光禄大夫是怎么想的 他低着头又研究了半天我的名刺 才缓缓地问道:“怎不去我兄长府上?”

我倒是想去呀 光禄勋可比光禄大夫高上一个级别呢。然而可惜得很 那家伙胆子太小 大概害怕被卷进最近暗潮涌动的政治斗争里去 整天闭门谢客——我不信他真的什么人都不见 但他肯定不会见我一个远来的毫无名气的亲戚。如果光禄勋那里有门路可钻 我才不会来这儿投靠一个半冷的衙门呢。

当然 我不能把实话都讲出来 只是简单回答说:“琅琊宗正大人 介绍我来拜见叔祖父。”这也本是那位宗正大人的关照:“到了王祥府上 千万别提王览 到了王览府上 也千万别提王祥。为了你的前途起见 切切牢记!”

我隐约觉得 这对兄弟兄孝弟悌的传说大概有很大水份 所以宗正老爷子才会这样关照。我本来是打算回去故乡琅琊混出身的 为此把在东莱的那一点点田产和小宅子全都卖了。可惜宗正老爷子明确地告诉我说:“世居本郡的王氏子弟还无法全数荐举 你家离乡十数年 恐怕难得机会。”

大概是多少为此感到有点抱歉——终究论亲疏我在族中的地位算是比较靠前的——他才指引我一条“明路” 千里迢迢跑都城来拜见两位叔祖父吧。这两位乃是我琅琊王氏的骄傲 尤其是光禄勋王祥大人 从小卧冰求鲤 声誉响彻整个关东。

不过我经常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光着身子趴在冰上就能把冰给融喽?他当自己是火炉啊?!

我再次大着胆子瞥一眼光禄大夫 只见他微微皱一下眉头 然后不知道做了个什么细微的动作 旁边的侍仆就大声宣布:“送客!”我乍闻此语 吓了一个哆嗦。不过还好 我看到光禄大夫把我的名刺揣到袖子里去了 这件事似乎还有一丝希望。

不过就这样把我送出门去了?我从太阳当顶的时候就跑过来排队 到现在连水都没能喝上一口呢 嘴唇都干得开裂了 肚子咕噜噜直叫 就不知道给杯茶我喝 给碗白饭我吃……这老家伙 老子记你一辈子!

心里自称“老子” 嘴里还只好谦称为“小子” 我再次施下大礼 然后倒退着出了客厅。侍仆问清楚我落脚的地方 然后一扬手:“等着吧。”就这样把我轰出了大门。

其实我哪有什么可落脚的地方 馆驿不够资格住 客栈不够付房饭钱的 我只好暂时寄居在一位世伯家中。这位世伯据说少年时和老爹一起游过学 然而虚长近五十岁 连个胥吏都没混上 只能靠着雇工耕种城外的五亩薄田勉强度日。不过这老家伙穷是穷 倒很懂礼仪 我大老远跑来了 才拿出老爹几页诗稿 他就立刻留我住下 一点含糊都不打。

不过老家伙是很好客 他老婆就是另外一副德行 把我赶到柴房一般的偏厅里去睡不说 每日两餐只有粥喝不说 还整天指桑骂槐地想赶我走。走?呀呸 老子若有地方可去 怎肯受你的鸟气?!

苦熬了整整三天 终于有好事上门了 光禄大夫王览派人送来了五百钱和一封荐书。我匆匆藏起钱来 免得被那老婆子看到后向我索要 然后满心憧憬地打开荐书。不看则已 一看不禁吓我一身的冷汗 那竟然是写给雍州刺史王经的!

退回二十年去 雍州是个好地方 可自从西蜀那个不知死活的蟊贼诸葛亮(谢天谢地 他终于死了)兴兵来犯以后 那里就变成了战争最前线 尤其是雍州西部陇西、南安、天水三郡 更是几乎年年打仗。提起打架我可在行 提起打仗则完全不行 把我派到那种地方去 不分明是陷害嘛!

于是我搜肠刮肚 写了一封情辞恳切的信 再送去光禄大夫府上 大意是说自己不熟悉西事 希望能把我推荐到关东某州去……某郡国 甚至某县也行呀。不行 国不行 我始祖王讳吉公留下过祖训:“诫子孙勿为王国吏。”我虽然不在乎这规矩 可想来以孝悌闻名天下的光禄大夫他不会不在乎。

信送出去了 我又苦苦等了六天 每天还是睡柴房、喝粥外加听骂 虽然有那五百钱 每天可以溜出去吃点干的 但为长久计 不敢买肉吃 更不敢沽酒喝。天哪 列祖列宗呀 没有酒肉兼没有女人的日子真难熬呀。

整整六天 音信杳然 再次求见光禄大夫也总是被挡在门外 不得相会。没办法 看起来我的仕途只好从贫瘠混乱的西陲开始了……在家乡的老婆呀 你继续独守空房吧 你丈夫即将束装远行 要到遥远的关西去呀 咱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团圆……

正元二年五月朔 我经过长途跋涉 终于来到了长安。长安比我想象中要安定繁华得多 大概这里距离战场还远吧 蟊贼诸葛亮以及他的党羽们打得最远也不过才到北原 距离长安还有三四百里的路程呢。因为五百钱路上已经花得差不多了 我一进城 立刻就手持名刺和荐书去拜见刺史王经大人。

地方官就是和京官不一样 同样品德高尚 以孝廉著称的王刺史 才让我排了两个时辰的队 没等天黑就见到了。王刺史四十来岁年纪 白面长须 仪态极为优雅 态度非常温和。虽然他是太原王氏 但终究是同宗 同为周灵王王孙之后 况且我手里还拿着光禄大夫的荐书 因此王刺史显得格外客气。

“贤侄远来相助 我心甚慰。”随便闲聊几句以后 王刺史就问起我的才学和擅长。这时候的应对是很重要的 但我从来未雨绸缪 早就打好了腹稿 因此大声回答说:“自幼诵习五经 略窥门径;亦读孙、吴 能骑劣马 挽强弓。明公不信 一试便知。”

话虽然这样说 我可不希望他当场试验。好在王刺史并不深究 只是略点点头:“文武全才呀。贤侄暂在署中安居 洗涤风尘 等有差事 还要仰仗你为国出力。”

我就这样在刺史衙署里住了下来 做白吃白喝的清客。可惜王刺史为人节俭 也拿那种不切实际的品德去要求属官和门客 每餐不过一饭一菜而已 偶尔才能索到点薄酒 不过这比起从琅琊一路西行 风餐露宿的日子来 简直象天堂一样 我也就暂时知足了。

然而逍遥日子并不长久 我估计是王刺史终于看清了我的所长。我早该打听清楚的 原来王刺史是经学达人 早知如此 当日就该不夸口说什么“幼诵五经” 而要改口说“熟习庄老等诸子说”。他某次似乎是随口问我:“《书经·武成篇》云:‘惟尔有神 尚克相予 以济兆民 无作神羞。’怎么解?”我嗫嚅半天 咬着牙回答:“那是希望神灵保佑 克商兴周 否则百姓不宁 神灵也会蒙羞的意思吧。”

我感觉自己的回答虽然有点肤浅 但绝没有错 然而王刺史似乎并不满意 他只是笑笑 就转向别的话题去了。莫非这次问答 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吗?总之此后过了没几天 他突然把我叫去 说:“陇西姜太守才有信来 说署内文书不足 我向他推荐了贤侄……”

“嘭”的一声巨响 惊雷我在头顶炸开。陇西?那可是帝国的最西边境 更是西蜀小寇长年出兵侵扰的第一线!先别说同为门客幕僚 从刺史府派去太守府等于降级 派我去陇西 那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嘛!

才打算开口哀求 王刺史把封荐书往我怀里一塞 说:“贤侄今日便动身吧。”然后头也不回往内堂去了 好象在躲避些什么似的。我明白 他是怕我不乐意去 纠缠着他不好收场……这家伙 看似温文儒雅 实则如此恶毒!可怜我来长安还不到半个月 各处名胜风景还没看全……不 刺史衙署上下的人头还没认熟 想托个关系求个情也找不到门路呀!

我失魂落魄地从厅堂里走出来 如何对策还没捋出个头绪 突然就看到一名老军牵一匹健骡 凑上来一拱手:“王先生吗?使君吩咐 将此骡赠予王先生 作为前往陇西的脚力。”我的天 那家伙竟然连这个都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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