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温无毒除风和血

——《本草纲目》

迎亲的唢呐高亢而嘹亮,扯腔扯调地往上翻,似乎全因了细丝般上扬的声音,天才高远,地才辽阔。听乐的人们禁不住一个个伸长着脖子往高处、远处使劲。掌班的是刘黑子,他和他的三个儿子刘大狗、刘二狗、刘三狗组成了一个“黑记”班,不仅曲吹得好,而且花样繁多,一口吹得了三杆唢呐,鼻子还能再吹响两个。想想看,五杆唢呐一起吹,那该是何等的壮观!二月初二,正是龙抬头的节日,人们剃好了脑袋,洗净了面皮,嘎嘣、嘎嘣地咬着祭龙的炒豆,齐往郭家的大门楼跑。

郭家大院有三进院落,坐落在平乐镇东西大街的南边,有意思的是,正对大街的是郭家的后门,门旁只有一个面阔一间的杂货铺子。郭家的正门,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大门楼”恰对着南边的一条小街,人们叫它济生坊。大门楼双门洞开,蓝底洒金的“益元堂”和朱底金字的“好好”匾并排悬挂于门楣之上。“益元堂”是嘉庆时郭家的第七个进士郭祖谋的手笔,看上去古朴苍劲,笔力千钧。“好好”匾则是庚子年慈禧太后的御笔,雍容秀雅,睥睨天下。旁边的“济世活人”“杏园春暖”等匾额风格各异,颜色迥殊,无言地述说各自的出身和年代。门两旁挂有彩灯,门框上贴着喜联:

秦晋三结千秋好

朱陈双汇万年春

门楣上写的是:天作之合。

“秦晋”“朱陈”用的是典,“三结”“双汇”写的是实。一看就知道这副喜联的用功与考究。

和大门楼并立而西又有两个门楼,它们是二门郭一川家,三门郭一方家。三家门前的空地连成一片,看上去很为开阔。兴奋的孩子奔跑着,喊叫着,在几个门楼里追来逐去。

身着吉服的年轻礼相从院门快步走出,在路边一字儿排开三通火铳。“放铳了!放铳了!”孩子们推推搡搡齐往前挤,有孩子眼明抢住了上马石,有孩子逞强占住了拴马桩。

在郭家的上房里,正进行着庄严的告祖仪式。长长的香案上端放着白玉药王的雕像,案前一张花梨木八仙桌子上,摆着二十个馒头和五盘供果。两支烛火闪闪,一炉高香袅袅。面对着墙上郭氏正骨三代先人的画像,身着大红吉服的新郎官郭一山展襟跪下。

老先生郭文聘含腰站着,高声地祷告:“列位先祖,一山即日成婚,文聘特为告禀。孩子今年三十有一,尚无男童,祈愿列祖保佑,诸事顺遂,早添男丁!”

“爹——爹——”院子里的巧巧扯着奶腔,紧跟着就是花娘的声音:“巧巧,巧巧别去,你爹正忙呢!”郭一山鞠了躬敛衣站稳,巧巧跑进来抱住爹一条腿:“爹,我要去娶我新妈!”

大门外,长袍马褂、瓜皮小帽的执事孙大头快步走出,叉开步站到门边,面南一声高喊:“吉时已到,鸣炮奏乐——”孙大头小四十的样子,不但声音洪亮,底气十足,而且字正腔圆,语感顿挫,让人一听就知道这可是熬过油、挨过吵,不是谁都能喊得了的。紧接着,三声铁铳震耳欲聋:嗵!嗵!嗵!

“嘟哇——”刘黑子亲自掌笛,一声长调,人们都知道,接下去就是《将军令》了,果然,一队得胜的将士从他的唢呐声中走出,浩浩荡荡地出了院子。

“起——轿——”孙大头又是一声。“嗻——”四个待命的轿夫一声长应,呼一下彩轿就飘了起来。压轿孩儿是三门郭一方家六岁的儿子郭济财,这小子戴一顶黑紫相间的软绸六棱瓜皮帽,从轿帘后伸出头来,得意得满脸开花。

四岁的巧巧跑上去拉住轿门喊:“我也要上去!我也要上去!财哥哥,快拉我!”财往旁边挪了挪,忽然又感觉不妥,忙又得意地坐正了身子。“巧巧,巧巧!”花奶奶冲上来抱住她。女孩儿不走,大声喊:“我要去娶我新妈,我要去娶我新妈!”花奶奶抱起巧巧,大声劝着:“好乖乖听话,女孩儿家不能去娶!”“就要去,我就要去!”巧巧撒着泼,用脚在花奶奶身上乱刨。

“请——新郎上马——”孙大头再喊。牵马的是十五岁的男孩儿时砖头,他紧紧拉着马嚼子,配合地往大门边靠了靠。此时的郭一山正在院里的墙下边,听见喊声,猛抛起手中的马泡罐扔到墙外,他很冷静,清楚地听见了罐烂的声音,这才大步往外走。孙大头伸头往门里一瞅,见新郎双手撑着衣襟正往外走,禁不住又喊一遍:“请——新郎上马——”郭一山足踏马镫,一跃跨上了枣红马紫红的背鞍。

《将军令》换了变奏,满世界挥洒起放肆的快乐与无忌的得意,把早春二月的平乐镇,把早春二月平乐镇的阳光激动得闪闪烁烁。平乐镇是个小地方,仅生活着两千多口老少男女,这是横着说的。竖着一说,平乐就大了!平乐之北三十里,是龙马负图献瑞伏羲处,数千年华夏文明从兹而始;平乐之南仅五里,是中国的佛教祖庭白马寺;平乐往西十八里,就是十一朝故都洛阳城了。其实汉时的平乐处皇都之西,是著名的礼乐繁华之地,倡优百戏竟日不息。才高八斗的曹子建曾写《名都篇》追忆自己的少年游冶: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我归宴平乐,美酒斗十千。大诗人李太白追慕曹氏父子,也写了千古名篇《将进酒》: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刘黑子的一杆唢呐飘散出秦汉时的酒气,醉倒了平乐镇满街的红男绿女。在这个朴实安静的小镇,哪一脚不踩到五千年前?

新娘家住在云睡沟。

云睡沟应该叫云隋沟,五百年前大明王朝移民中原,有云、隋两户人家来到了这里。岁月如水,浮在水面的隋家像沤泡似的破灭在百年后的激流里,云家却像沟里的酸枣树一年年向外开拓。据说云家曾有人在朝中做官,衣锦还乡的时候正是秋天,满坡上都是红枣,满沟里都是白云,老人家诗兴大发:“坡上星舞蹈,沟里云睡眠。”云隋沟就成了云睡沟。云睡沟在洛阳西北十五里处,东西横亘的几道土岭夹着一条深沟。沟里的人都住窑洞,靠崖窑、地坑院,盖房万间不用一根梁檩。满坡是野生的枣树,铁铸般的枝条亦刚亦柔。粗大的皂角树却都是栽的,就像槐树、榆树可做菜园一样,皂角树是老百姓的肥皂厂,沟里那些光鲜漂亮的女孩子个个都是皂角的密友。云大妮家的皂角树就长在院门前,硕大的树冠从容不迫地遮盖着宽阔的草门楼。因为要打发闺女,门框上也贴着鲜艳的喜联:

百年歌好合

五世卜其昌

待嫁女云大妮端坐在梳妆台前,正由大嫂和邻居长嫂帮助化妆。金钗、银簪、珠翠,两个女人饶有兴致地插着,像摆弄一个香绒线团子。“姐,姐!”八岁的小弟石磙尖着嗓子跑进来。长嫂拿起梳妆台上长长的木簪子,问:“这个是干啥的,妹妹?也簪吗?”“嗯。”云大妮应。“荆钗布裙,那是说穷人家的闺女哩,妹子你大喜一场呢,咋着也不簪这个东西了!”长嫂说着,把木簪子放在旁边。“嗯,簪!”大妮坚持。“为啥?”长嫂停住手。大嫂笑了,说:“桃木的,辟邪!”“啊!”长嫂拖一个长腔,笑了,“我知道了。郭家前边连死了两个女人,是得想办法辟辟邪!”抢过木簪插到云大妮头上,“哎,两个女人,怎么就一个簪子啊?”“嗯。”云大妮诡笑着撩起衣襟,裤腰带上,一把木质短剑赫然而出。“好!一把剑对付一个,看她们谁敢过来!”长嫂瞠目怒视做出战斗的样子。三个女人齐笑起来。

“哎,算卦的不是说,郭一山命也硬吗?大妹子,我看你也得防他一防!”长嫂笑着说。云大妮说:“算卦的口,无梁斗,说福没有说祸有。我从来不相信!”长嫂不服:“不相信你咋算呢?”“我从来没算过,都是大嫂帮着算的。”云大妮说。大嫂叹口气说:“也是。大妮五岁我就来了,早几年冬生死,我给她算了一卦,算卦的说她妨夫……”“一个命硬,一个妨夫,叫我说那更应该带把桃木剑了!”长嫂又说。“姐,姐,你带剑杀谁呀?”小弟禁不住插话。“去去,玩儿去!”姐吵他。“爹要给你说话哩!”小家伙说过就往外走,到了门口停下来又说,“听见没有?爹要给你说话,叫我来喊哩。我可是对你说了!”

“先卸了妆吧,一会儿再簪!”嫂子说着,忙把云大妮满头的装饰往下拿。

云大妮走进主窑,爹坐在太师椅上正吸烟,长长的竹烟杆,这边一吸,那边便一明一明地红。云父今年刚满五十,却明显地见老了,不但白了鬓角,连胡子都显得星星斑斑的。“爹!”云大妮走进来,低了头站在爹身边。“嗯。”爹深深地吸了一口,长长地嘘出来,这才抬起眼皮,“大妮啊,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爹有几句话想再给你唠叨唠叨。”“您说吧爹,我听着哩!”女儿看着爹。“你坐吧。”爹用烟管指了指椅子。“爹您说吧,我不累。”女儿更恭顺地站着。爹说:“大妮啊,你不满五岁时恁娘就走了,爹常年在外边做生意,也没有好好地照管过你。一转眼你就长这么大,该出嫁了!爹心里,忽然就感觉着,又喜又痛……”“爹,您别说那些伤心事了。您成天在外操劳女儿我都知道。”“嗯。”爹应一声,“在家里是闺女,咋着都行。出了门那就是人家的媳妇了,诸事都得忍着点,不能任性。”“嗯。”女儿点头。“早上早点儿起,给老人烧好洗脸水。晚上晚点儿睡,看看头门闩住没有,灶膛里的火灭了没有。”“我都知道!”女儿又点头。

云父停下来,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火媒子,晃一晃,火媒子红起来。大妮看见,连忙上前接了,蹲下身,轻轻地吹几下,火媒子燃起融融的火苗,爹在那端很配合地一抽,烟点上了。大妮站起来,复又侧了身立在爹身边。爹说:“好在郭家是一家好人家,世代行医,不缺吃穿。一山又是我看下的女婿,忠厚,良善。虽说比你大了十一,爹还是满意的。要不,爹咋会舍了脸托人去提亲哩!”“爹疼女儿,女儿知道!”爹叹一口气:“大妮啊,恁娘走时的情景到今天我也忘不掉,她躺在那草铺上,两只手湿凉湿凉的,她紧抓住我的手,说,咱咋着受苦都中,可千万别丢嗒了孩子!恁娘好,虽说比我大五岁,可她从来没提过啥要求,来了二十年,就提了这一个,‘千万别丢嗒了孩子!’我、我总怕百年后见了你娘,落她的埋怨啊!”爹难过得说不下去了。“爹!”大妮哭起来,跪下来趴爹腿上,哭得浑身发抖。

刘仙堂知道郭一山结婚,知道郭家的迎亲队伍这时候正往外走,刘黑子个王八蛋歪嘴鼓腮恨不得把天吹破,就是千年的聋子也得叫他震醒。好好,你郭一山能耐!你娶一个老婆,死一个老婆,死一个老婆又娶一个老婆!哼哼,他阴笑了一声,立即戴上吊着麻绒球的白孝帽,穿上粗布白孝衣,腰束着生麻绳子,提起装有黄麻烧纸和鞭炮的竹篮子,扛一把铁锨,大步走出院子。

唢呐太响了,刘仙堂以为迎亲的队伍已经来到,出了门才发现,刚刚从济生坊拐过弯来。他站住脚,装作想事的样子,扭过头看了看自家的大门。

他一眼就落在了“永春堂”这块匾上。匾是爹请人做的,写匾的是一个落第秀才申雪明。申雪明一身才学却接连三次没考上举人,第四次他下定决心,考不上就死在北京,死在北京的金銮殿下,谁知道老天怜他,叫大清完蛋了。平心而论,申秀才的字写得真是不错,只是这匾做得潦草了些,不仅用料差,油漆也不到位,还不到二十年就裂纹起皮儿了。不过这“裂纹起皮儿”倒是和他家亟待修葺的草门楼相配,要真是亮堂堂一块金匾,还嫌扎眼呢!刘仙堂又看了看门框上用白纸写成的丧联:

白骨未入三尺土

青魂已上九重霄

风吹着“六亲垂泪”的横批,一掀一掀地动。刘仙堂想起爹的一生,想起爹的勇敢和气魄:自古以来看病的不卖药,卖药的不看病,可爹,硬是把一个生药铺子变成了永春堂,把一个生药铺子的点头哈腰的小老板变成了永春堂里矜持的坐堂先生。既看病又卖药!爹硬是改变了千百万人的千百年的习俗,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刘仙堂叹一口气,禁不住又想起爹的猝死,爹才四十八岁,头发胡子没白一根,硬是让那个侉腔侉调的老陕,呸,应该是郭家,是开着益元堂的郭家给气得倒地身亡!“怒伤肝,气伤心。”《黄帝内经》可不就是这样说的!

“刘先生,上坟啊?”有人给他打招呼。“啊啊,”刘仙堂醒过神来,“今天爹复三,我去烧个纸,添添坟。”刘仙堂嘴里解释,眼却瞅着郭家迎亲的队伍。

刘黑子一杆唢呐走在最前,紧跟着的是他的三只“狗”,捧笙的,打锣的,拼钹的。乐班之后是担盒子的高挑儿青年,一公一母两只鸡懂事地卧在前边的礼盒上,后边的盒子里蹲一个安详的大酒壶,壶嘴儿上是鲜艳的并蒂大葱。刘仙堂知道,这都是娶亲的好吉利。

刘仙堂一身重孝迎上去,满脸上堆积着孤哀子的悲凄,心里边却充满着恶意的快感。刘黑子一愣,立即放慢脚步,吹奏出威严顿挫的曲子。执事孙大头看见,猛一声高喊:“放炮!”

点铳的小伙儿急跑几步,一溜儿摆开三个铁铳:嗵!嗵!嗵!就是三炮。蓝黑的硝烟打着旋儿往上升。紧接着,又有三铳摆在路中央。

刘仙堂受到威慑,连忙站到了路边。

嗵!嗵!嗵!

《将军令》再次响起,刘黑子压住脚步,闭起双眼,鼓着满是胡楂的腮帮子,伴着淫荡的肢体语言仰天浪吹。充耳是放肆的戏谑和嘲弄,间杂有爽快的叫骂和胜利的长嚎。男人们无忌地笑起来,女人们则忍俊扭过脸去。刘仙堂装作不知,眼瞅着迎亲的队伍浩荡而去,使劲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这场恶遇并没有随刘黑子辟邪的唢呐和满街肆意的笑声而飘散,恰恰相反,它像一颗毒气炸弹被骤然拉出了引信,急等那一忽儿引燃的火星儿。

火星儿出现了!

队伍一出村,步伐便快了。娶亲喜早,要是一个村有两个闺女同日出阁,那就看谁家的迎娶来得早,早了抢的富贵多,将来的日子必然好过。响器班甩开大步,急往前行。路一拐弯,迎面撞上来一副担架,红缎子被面像汪着血,一漾一漾地反射着日光。抬担架的小伙子们一身短打,飙风般来到面前。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礼貌地避让了半边。

“哎,郭先生!”抬担架的小伙子忽然一声大叫。“真是郭先生!真是郭先生呢!”众人齐唤。“郭先生,郭先生!”众汉子放下担架,齐上前拦马。

迎亲的队伍就地站下来。“咋回事,这是咋回事?”孙执事喊着,连忙上前。

“郭先生,俺要看病!”戴礼帽的中年男人大声喊。“要看病!郭先生俺要看病!”众汉子用手下意识地扇着凉,齐声叫喊。孙大头走上前:“啊,看病啊!看病可以。可今天是郭先生大喜的日子,等先生娶回来新人再看不迟……”忽然一扭脸,高声喊着,“花轿前行!放炮——”“不行!”中年男人不客气地打断执事,转头乞求郭先生,“郭先生,病人伤得厉害!要不然,咋着也不敢耽误先生娶亲!您先看一看,您先看一看中不中,郭先生?”

骑在马上的郭一山瞅着血红的缎子被面,一时有些犹豫。“郭先生不要下马,这是娶亲!”孙大头喊着,拉住马头。“郭先生,您就看看吧,人命关天啊!谢您了郭先生!”众人齐唤着。

郭先生翻身下马。“啊!郭先生!”孙大头一惊。

郭先生走上前,伸手去拉红缎被子,手抓住被角了忽然又停下来,他抬头看一眼中年男子,问:“病人是——?”“嗯嗯……爷们儿,爷们儿!嘿嘿。”中年男人终于明白过来,使劲点着头。郭一山拉住被角,轻轻揭起:高鼻深目一张白人脸!“啊!”郭先生吃了一惊,禁不住往后一仰。众汉子连忙把白人扶坐起来。“郭先生,久仰!”白人用流利的汉语向郭先生问好。“啊啊。”郭先生又吃一惊。

白人满头虚汗,可他还是向郭先生做了一个鞠躬的姿势,说:“在下马利奇,意大利意国人,传教士。”“啊!”郭一山轻舒一口,弯下腰接着再掀:血肉模糊一根小腿骨顶出皮外,锐利的骨茬子已经变色。郭一山拉被子轻轻盖上,一摆手做了个手势,说:“回家!”“回家?”孙大头真愣了。“嗯。”郭先生点着头,便往回走。孙执事上前拉住:“郭先生,郭先生这可是娶亲!不兴半道回家!”郭一山站下来,看着孙大头。孙大头加重语气:“半道回家,这、这不吉利呀!”郭一山紧蹙眉头叹了一口气,像对孙执事解释,也像是自说自话:“开放性骨折,晚了他就得锯腿,一条大腿!”一转身,迈步就走。

“还愣啥,快跟上!”礼帽一声高喊,众汉子抬起担架便跑。

“啊啊?”众人都愣了,“真不娶亲了?”“锯腿,嗨!可这是娶亲……”望着郭一山的背影,孙大头摊开双手,“轿不落地,马不歇鞍,燃放鞭炮,高奏鼓乐,原地站等新郎官!”孙大头喊过,还是禁不住摇着头低声嘟囔,“管了半辈子事,没见过半路回去的!”

马利奇被抬上木床,郭一山示意中年男子抱住他的后腰,另两个汉子按住他的腿。

“大哥,嘿嘿嘿嘿,大哥……”郭一川挤了进来。一川十六岁,傻长个个子,一身胖肉,五岁时患脑炎,落下个傻笑的毛病,一见人就“嘿嘿”,和气倒是和气,可总不被人重视。不被重视一川不恼,一川最恼的是人家喊他“傻子”。在一川的心里边,天底下最坏的字眼就只有这两个!

“傻子别来!”果然就有人喊他了。“你傻子!”一川瞪起眼睛看着对方。一川长了双羊眼睛,再怎么瞪也吓不住人。“嘿嘿嘿嘿。”那人笑了。“你傻子!”一川往对方面前走了两步,使劲看着他。

“一川,按住腿。”郭一山大声喊他。“嘿嘿大哥,按腿。”一川忘了“傻子”,一跩一跩地走过来,胆怯地扶住马利奇的一条好腿。咬牙切齿的马利奇看了看一川,一川也“嘿嘿”着看他一眼,他就发现了马利奇的蓝眼睛,“嘿嘿。”他往前凑凑。“嘿嘿。”他又往前凑凑。马利奇连忙把眼闭上。

郭一山拿一把长刃剪刀,轻挑起马利奇的棉裤慢慢上铰,棉花从黑布里翻出来,红红白白地粘搅在一起。剪刀过了膝盖,小腿尽露出来。郭一山又往上铰了一段,这才停住。马利奇的腿惨不忍睹:杵出皮外的骨缝已经变黑,被酱红色的肥花蕾一样的伤口紧包,无力的大脚连同带绳儿的鞋子一起歪在一边。“马先生,你这叫旋转性、开放性骨折。”“旋转性?”马利奇皱着眉头。“对!”郭先生掐了掐马的脚面,“疼吗?”马利奇努力地体会着,“疼,有点儿疼。”“好,拿酒!”郭一山轻喊一声,旁边的汉子连忙把酒碗递过来。一山接了,喝一口咕嘟咕嘟漱漱,一扭脸吐在地上。又喝了一口含了,对着马利奇裸露的伤口猛地一喷。“哎哟!”马利奇痛叫一声。一川吓坏了,丢下手扭头便跑。郭一山面无表情地清洗着伤口。马利奇龇牙咧嘴,皱紧着眉头。一川看大家都没动,就又小心地走回来,凑凑摸摸地扶住马利奇的腿。马利奇的眼睁开了。“嘿嘿,嘿嘿。”一川看见,禁不住又往前凑。马利奇忙又放下眼帘。“嘿嘿。”一川凑上去,用自己的袖子给马利奇擦头上的汗。

粗黄的腿毛从血污中爬起来,一根根疲倦地站着。郭一山面无表情,拿剪刀在白酒里浸了,刮洗起发黑的骨梢。马利奇浑身冒烟儿,额上的汗水滚滚而下。只剩下最后一关,也是最重要的一关了,郭一山示意诸位配合,又要求马利奇尽量放松。“放心郭先生,我、我也做过外科医生!”马利奇吃力地做出一个笑。郭一山深吸一口气,倾全力拔直病腿,迅速腾出左手,摸,按,推,揣,抚,揉……马利奇咬牙闭目,一声不响。郭一山目不视物,手上有眼。众男人或抱或按,也都悄无一言。“豆腐啊——热豆腐!”“咯…咯…咯……”叫晌儿的公鸡应和着小贩的喊声从大街悠悠走过,又钻进匆匆忙忙的细瘦小巷。“夹板。”郭一山一声轻唤。就有人忙把早已准备的小夹板递上,郭一山一只手紧抓伤腿,一只手迅速地固定着。

“半个多时辰了郭先生,快走吧!娶媳妇兴早,晚了人家还急呢!”一个穿着礼服的小伙子跑来喊,牵了马的时砖头紧紧地跟在后边。

大门楼下正进行着一场汗水比赛,得冠军的是红头涨脸的郭一山,他一边擦着脖子还一边用手扇凉;马利奇得的是亚军,大概有些虚脱,他本来就白的脸现在更白了,一股白气浮在脸上,汗水倒显得平静了许多。其他汉子也都湿了额头。不得分的只有“嘿嘿”的郭一川。

“郭先生,洗洗脸快走吧!”礼相又催。

郭一山不急,他让马利奇喝了碗开水,稍事休整,又拿起夹板固定了马利奇左边的肩胛骨。“吃药吗?”礼帽问。“嗯。”郭一山点着头,抓起毛笔一口气写下了十五味草药:“一天一剂,连服三天。”

“郭先生,你说我这腿,不会锯掉?”马利奇动了动,他是个讲礼貌的人,只可惜他太虚弱了,终是没能坐正。“为啥要锯掉?”郭先生反问。马利奇看着郭一山:“不瞒您说郭先生,我来贵国前是一个外科医生,嘿嘿,小有成就的外科医生。在我们国家,像我这样的腿十有八九要被锯掉的,因为开放性骨折很容易感染。一感染就得锯。不锯掉会成为败血症,要死人的……”郭一山笑笑,说:“放心吧马先生,我可以保证不锯你的腿,也不让你得败血症!因为这是中国的外科,不是你们意国!”

“谢谢,谢谢郭先生!”马利奇一脸感激,再次抱拳。因为是一只手,看上去像要拳击。

郭先生转身要走,“慢!”马利奇高喊一声,“郭先生,多少钱?”郭一山一愣:“啊,不要钱!”“不要钱?为什么?”这下轮到马利奇愣了。“啊,您不知道,这是祖上的规矩。再见了马先生!”郭一山说过,转身往外走去。看着上马疾走的郭先生的背影,马利奇一脸的困惑和迷茫。

巧巧没能去娶成新妈,黄猫黑尾(音yi)地哭闹了一场。落地就死了娘,巧巧是个苦人儿。接生婆多次说起巧巧的故事。她说巧巧生下来时月香还没有死,巧巧铁青着小脸儿一声不响。残灯般微弱的月香忽然哭了,说,乖乖,咱娘俩总得活一个呀,你爹得有人陪!巧巧突然就号哭起来。巧巧一哭就是三天,即使睡着的时候也有浅浅的啜泣。第四天早晨,也就是娘出殡的第二天,巧巧忽然就不哭了,睁圆乌亮的眼睛看着舍奶的义母。爷爷说这小妮儿是个孝女呀!要说巧巧并没有受罪,半岁前她吃遍了镇里镇外妈妈们的奶,那些看病的和不看病的有奶妇女一个个走来喂她,亲她,既是可怜她这个没娘孩儿,也是对郭家行医治病的报答。半年后的奶奶庙会上,一只吊着瓦罐子一样奶袋的黑山羊走进郭家,它成了巧巧的“黑妈”。巧巧会走得早,十个月就不要人扶了。巧巧说话也早,刚满周岁就会喊爷爷。爷爷以前怕孩子不成人没敢起名,当孙女清楚地喊响“爷爷”的时候,爷爷哭了,爷爷抱起孙女说,孩子都是先叫妈,这闺女开口喊的是爷,乖乖的嘴太巧了,你就叫巧巧吧!“巧巧”就成了她的名字。巧巧是爷的心头肉。爷爷伺候过谁?可爷爷伺候巧巧。巧巧一岁时冬天下大雪,花娘发烧起不了床,爷爷夜里披着老羊皮袄为巧巧热奶,六十多岁的人了,落下了哮喘的毛病。可爷爷仍然疼她。她揪着爷爷的胡子问,爷爷你说是黑胡子好还是白胡子好?爷爷说当然是黑胡子好了,她一下就揪掉了爷爷三根白胡子。现在,她趴在爷爷的背上,嘴里鼓鼓地塞了两块梨膏糖,有口水偷偷地流下来,迅速藏进爷爷脖子的皱纹里。“又流口水了!”爷爷用提醒的语气批评她。巧巧忙用袖子给爷爷擦。巧巧一擦才发现,爷爷的皱纹是很有意思的:一条长的两条短的,还有两条不长不短的。她还发现越长的皱纹就越深,越短的皱纹就越浅。爷爷走一步就伸一下头,爷爷伸一下头脖里的皱纹就张一张嘴儿。她默默地给五条皱纹起了名字,长皱纹是爷爷皱纹,两条短的叫巧巧皱纹,不深不浅的那两条,上边的是爹皱纹,下边的是奶奶皱纹。“爷爷,我要下去!”巧巧大声喊。

郭老先生靠到路边,弯下腰来。巧巧跑进旁边的草丛,迅速折一把枯黄的草茎,转身又爬上爷爷的脊背。郭老先生艰难地站起来再往前走,斑白的头颅一伸一缩,脖里的皱纹便一开一合。巧巧好高兴,她拿着草茎,瞄准皱纹,对,从爷爷皱纹开始,然后是爹,再然后是奶奶,最后是巧巧。她得意地努起小嘴儿,一根一根地往里夹着。“巧巧,欺负爷爷老是吧?”爷爷笑着问。“不爷爷,你六十六岁了背着我,等我长到六十六岁时也背着你中不中……”有草秸不听话,巧巧手忙脚乱地逮它们。“哈哈哈哈……”爷爷大笑,“傻闺女呀,等你长到六十六岁,爷爷的骨头不知道沤烂到哪儿去了呢!”

“哎哟,恁爷儿俩跑这儿了!”花奶奶拿着麻糖来找他们了,“快下来巧巧……”“嗯?”巧巧不愿意。“看你爷头上都出汗了。快下来!”花奶奶说着把巧巧抱下来。“草秸,我的草秸!”巧巧大声喊。爷爷忙弯下腰让孙女取草秸。“就你会惯她!孙女不懂事,爷爷也不懂事?”花奶奶故作嗔怪地说。郭老先生笑了,说:“孙女懂事,是爷爷不懂事!哈哈哈哈……”巧巧大声争辩着:“不对,孙女和爷爷都懂事!”“那不懂事的是谁?”爷爷故意问。巧巧下巴一扬:“花奶奶!”爷爷更响地笑起来。

巧巧早就知道,爷爷最厉害,接着是爹厉害,虽然爹从来没有厉害过。最不厉害的是花奶奶,尽管她说话的声音高,但她就是不怕她,因为她知道她最听爷爷的话。爷爷说,给巧巧烤烤棉裤吧,天冷!花奶奶嘴里嘟囔着,还是得给巧巧烤棉裤。可巧巧知道花奶奶疼她,小时候她吃“黑妈”的奶,花奶奶每次都用温水洗奶头。有一次她吃了“黑妈”奶,又拉肚子又发烧,花奶奶整夜抱着她,急得一会儿一掉眼泪。还有一次……她忽然看见了花奶奶手里的麻糖,“花奶奶!”她讨好地喊了一声。花奶奶撇了撇嘴,说:“给,吃去吧!”巧巧忙接过来,折一段塞进花奶奶的嘴里。花奶奶很响地嚼着,脸上渐渐漾起了幸福。“花奶奶,背!”巧巧大声喊。“不背!”花奶奶拒绝她,“你都四岁了,我背不动!”“不!”巧巧不依。“那只背一截。你看见前边的槐树没有,背到那儿你下来!”巧巧看见,槐树下正有一群人高声说笑,“嗯。”就点了头。

巧巧想的是在花奶奶脖子里夹草秸,当她爬到背上时才发现,花奶奶的脖子里根本没有皱纹。巧巧立时没了兴趣,正想下来,忽然想起两人的约定,只好耐着工夫懒在花奶奶背上。

“老先生啊,一山娶亲,半路又回来了,你知道吗?”这才是花娘出来找他们的真正原因,巧巧一闹,到这时候才得空说,“哪有半路回来的理,不兴!”

“半路回来?为啥?”郭老先生皱起眉头看着老婆。花奶奶正要回答,槐树下的赖孩儿大声地喊起来:“老先生,老先生你说外国人的眼睛是哪一种蓝?洋蓝还是青花蓝?”他们正争论马利奇眼珠的颜色,货郎担子姬麻子说是青花蓝,油漆店学徒赖孩儿坚持说是洋蓝。洋蓝是大清时从外国传来的颜色,蓝得薄亮。郭老先生拈了拈胡子,说:“年轻时是洋蓝,老了就是青花蓝。”“大伯,嘿嘿蓝天!”一川过来了,手使劲往上指。“哎,一川说得对。”郭老先生抬头看一眼,“是天蓝!天蓝得干净,也蓝得丰富,哪一种外国人的蓝眼都可以比得……”

“哎呀表哥,你可回来了,疼死我了,你快给我看看吧!”一身孝服的刘仙堂刚走进门楼,就听见他表弟二孬的叫唤。“咋啦二孬?”刘仙堂铁青着脸,放下铁锨走过来,猛地一拉二孬的棉裤。“哎哟,哎哟表哥慢点儿!”二孬神经质地叫着,“你是不是跟谁生气了?哎哟……”刘仙堂不理,还是又使劲往上拉了拉:二孬的右小腿肿得很夸张,亮亮的,像吹饱气的猪尿脬又抹了一层油。粗黑的汗毛根根竖起,红红的汗毛孔随时准备着往外滋血。

“骨头折了。”刘仙堂直起身,边脱孝衣边问,“咋弄的二孬,能伤成这样?”二孬的三角眼使劲一挤:“哎哟表哥,昨天夜里,尤瞎子,这个老土匪!他让我们三个去凿龙门石窟古阳洞里的魏灵藏。魏灵藏那是啥样的石头,那是全龙门山最难凿的石头!一凿一片火光,一凿一片火光。我们凿了半夜……”“一凿一片火光人家会不知道?”刘仙堂说。“龙门山那么大,别说石头冒点儿火,就是放火烧房也不会有人知道。是有人使坏!”二孬又咧了一下嘴,“刚凿了两个佛头,正要往外运,忽然打起枪来了,枪子把洞口的石头打得一片明。叭,一片火光,叭,一片火光!我们丢了佛头,爬起来就跑。天黑看不清路,我跑错道,钻人家窝里去了。我一看坏菜,往山下滚吧……捡了条命,你表弟我是捡了一条命啊表哥!”“几块烂石头还值当动枪?”“哎,表哥,你是不知道,一个佛头听说就值一千多块大洋,专有外国人收购。”“一千多块大洋?一块石头就值恁多?那你看见是谁抢的?”刘仙堂有了热情。“我哪还敢看!枪子儿它不识好赖人!哎哟,我大难不死……”

一匹紫红马停在门外,高扬头打着响鼻儿,身穿藏青色长衫的青年人从马上跳下来,拴马在门口树上,径直往屋里走来:“二孬,又瞎吹哩不是,你受点儿伤真是不屈……嘿嘿刘先生好啊?”年轻人取下头上土黄色的宽边礼帽。“哎呀富宾啊,听说你现在是二拇指了,恭喜高升啊!”刘仙堂热情地招呼着,忙把椅子搬过来,扭头高喊一声,“上茶!”刘妻一手提了大青花白瓷茶壶,另一只手端几个牙白色茶碗走过来。“娘,我去玩儿了!”五岁的女儿花蹦跳着往外跑。“这是你嫂子!”刘仙堂笑着。“啊啊,嫂子好漂亮啊!”赵富宾开着玩笑。

“头儿,我可是大拇指派的差,您可得替俺说说情,我这腿要是万一残废了……”二孬做出苦相,看着赵富宾。“放心吧二孬!你要相信你表哥的医术!”赵富宾忽然压低声音,“夜里你跑时,是不是听见有人高喊,‘二孬,把佛头留下’?”二孬歪头想一会儿说:“你这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好像有人喊,‘二孬——’”“好,这我就知道是谁抢咱的佛头了!”赵富宾一拍二孬的肩。“哎哟!”二孬夸张地叫一声疼,又问,“你知道是谁抢咱的佛头了?谁呀头儿?我跟他没完!他得赔老子的腿!”赵富宾说:“还能有谁?你想想,咱的买主是美国人普爱伦,乌麻子的买主是意大利人马利奇……”“唉,又跟他妈外国人牵连上了!”二孬泄气了,“头儿,这外国人咋恁喜欢佛头哩?他们弄回去当爷供哩?”“嘿嘿,物以稀为贵嘛!他们弄回去好卖钱!”“外国不是啥都有吗?咋稀罕咱这儿的佛头呢?嗨,咱反正有的是,只要给钱咱就给他弄。守着龙门哩!只是我这腿……”“哎,”赵富宾站起来,“刘先生,拜托了!回头一总结账!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郭一山看了个外国人,金黄的胡子洋蓝的眼,会说不打弯的中国话。平乐镇像烧开了的一锅胡辣汤,白菜粉条肉末末,一时全沸沸扬扬。刘仙堂从坟地回来,没进村就听说了。他当时只是恨,恼恨马利奇为什么不到他永春堂!忌恨郭一山又他娘出了风头!愤恨全村人兴奋得像吃多了春药!一剂“恨药”在心里煎着,什么味的恨都配全了。所以他拉表弟的棉裤时不觉就下重了手。赵富宾和表弟的一番对话,闪电般击穿了煎恨的药锅,一个绝好的主意忽然就站在了他的面前:哼哼,够他郭家喝一壶了!他看天色尚早,就急忙进屋去换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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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他爹,你要干啥去?”老婆刘王氏看他长袍马褂地装扮着,嘴里还铿铿锵锵地敲着锣鼓,像拾了金子的叫花子一样高兴,陡然就生出不安来。刘仙堂不理她,穿戴完毕,又对着镜子梳了梳胡子。“你究竟要去干啥?”妻子再问。“干啥?”刘仙堂盯着老婆的脸,“哈哈哈哈,我要告诉老土匪尤瞎子,抢劫魏灵藏佛头的意大利人马利奇,他是郭一山救下来的!”老婆说:“郭一山是先生,救一个病人有啥不该……”“有啥不该?马利奇抢了尤瞎子的生意,郭一山帮助了马利奇。那我问你,他郭一山算不算也抢了尤瞎子的生意?”“他爹,先生看病,他和两家的生意有啥关系?”“当然有关系了!”刘仙堂瞪起眼睛。刘王氏忙赔笑脸:“就算有关系,尤瞎子他也不敢惹人家外国人!”刘仙堂恼了:“尤瞎子是不敢惹外国人,可是他敢惹郭一山!哼!今天犯到我手下了,我要不叫他郭家家破人亡,我、我不姓刘!”说着就往外走。刘王氏伸手拉住丈夫。“放开!”妻子不放。“你放不放?”刘仙堂铁青了脸。

刘王氏的手抓得更紧:“她爹,千年搁社万年做邻,他看他的病人咱坐咱的堂!人家郭家没有对不起过我们啊!”说着一使劲,刘仙堂被她拉进屋里。“没有对不起过我们?我问你,咱爹咋死的?”刘仙堂指着门上的丧联理直气壮地喊,“咱爹咋死的!陕西姓胡的那个孬种来咱平乐镇看病,在咱家住了两天了,一听咱不姓郭姓刘,站起来就走了!老爹气不过,追上去找他要钱,扑通一头栽到了地上,这难道你都忘了……”“那不是姓胡的没钱嘛!咱看病要钱他郭家看病不要钱……”“你给我闭嘴!”刘仙堂攥紧拳头对着老婆晃了晃又放下去,“我他娘最不信这一套!他为啥不要钱?他是沽名钓誉!只要有他郭家这名利之徒在,我看咱刘家、咱刘家的子子孙孙就别想过好!”

刘王氏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她爹,郭家传了五代了,咱刘家不是才两辈吗?听咱爹说,咱过去是卖药的,并不看病……”“臭嘴!你也想说老爹的坏话吗?不错,自古是看病不卖药,卖药不看病。可光卖药能发家致富得大利吗?又卖药,又看病,这是咱爹的创造你知道不知道?你只要还是刘家的媳妇,你就得记住老爹临死时说的话:郭家不灭,刘家不兴!”刘仙堂说过,站起来猛地蹿到门外。“她爹——”刘王氏大喊着上前又拉。刘仙堂冷笑一声,阴鸷地看着老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刘仙堂饶不了他!”猛一把将妻子推倒在地,转身跑出屋门。“刘仙堂——”刘王氏哭了,她爬起来追到门外,指着丈夫的背影喊,“那怪郭家吗?兴你刘家聘,就不兴人家郭家聘?那是月香她爹有眼,没把闺女嫁给你个王八蛋……”“啥?你说啥?”刘仙堂忽然又拐了回来,“月香她爹有屁眼!她嫁郭一山是二婚,我那时候刚满十八,还是个童男呢!要叫月香自己挑,会挑他那个二婚头?月香就是他郭一山害死的,我饶不了他姓郭的!”说着,恶狠狠瞪妻一眼,很正义地转身出了大门。

“刘仙堂,你坏良心……”刘王氏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刘王氏小名叫桃儿,是小财主王发财的二闺女,十五岁时跟县城首饰店姚老板的儿子订了婚,后来才知道姚家的儿子是个傻子,王桃儿大哭一场,三天三夜水米不打牙,王发财害怕了,加倍偿还了姚家的订金,算是退掉了这门亲事。之后三四年,再无媒人敢登王家的门。俗言“十七八的大闺女”,十七十八,已经算大,此时的王桃儿已过十九,真成了王发财的一块心病。那年端阳刘仙堂赶会,正赶上月香帮爹往街上抬油篓,刘仙堂一眼就看上了月香。初生恋情的小伙子压抑了几天才扭扭捏捏地给爹言明,谁知道刘家的媒人来到冯家时正遇上郭家的媒人在喝茶。一家有女百家求。冯家倒是很热情,只是结果令刘家难堪和气愤:冯家把彩球抛给死了老婆的郭一山!难堪,气愤,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刘仙堂从此生病,蔫蔫地不思茶饭。恰在此时,王桃儿的姑父来到了刘家。一方急着要出嫁,一方急着要冲喜,很快,二十岁的王桃儿就成了十九岁的刘仙堂的老婆。

新婚之夜,刘仙堂抓住王桃儿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问:“你是月香吗?”王桃儿不明白,就说:“我咋是月香?我是桃儿。”刘仙堂一下子把王桃儿抵在墙上,再次发问:“你是月香吗?”王桃儿不敢回答了。“说,你是月香!”刘仙堂命令她。王桃儿不语。刘仙堂猛在她大腿上掐了一把。“哎哟——”王桃儿小声叫唤。“说,你就是月香!”“我、我是桃儿,王桃儿……”刘仙堂又掐她一把。“你是月香吗?说,你是月香!”刘仙堂两手掐住桃儿的脖子。桃儿真的害怕了,哭着说:“嗯,嗯,我、我、我是月香……”“真是月香?”刘仙堂有了喜悦。“真、真是月、月香……”王桃儿抹一把眼泪。刘仙堂一下子温柔起来,他把她抱在怀里,又是摸,又是亲,他结实地骑着王桃儿,自己却鼻涕眼泪不住地流,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直到尽兴了倒头酣睡。这以后,她就有了两个身份,白天她是桃儿,是刘仙堂的老婆王桃儿;夜里就成了月香,成了刘仙堂心中的情人。王桃儿有伤心,王桃儿也有安慰,丈夫倒真是在她的忍辱配合下,渐渐地强壮了身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火棍抱着走。”再怎么着也比嫁个傻子强吧!只要丈夫能好了病,再怎么着也是值得的。戏台上的人不是天天在扮演吗?我就扮演扮演月香那又怎么样呢?退一步海阔天空,王桃儿就退一步。在傻子面前王桃儿宁死不退。在刘仙堂面前她必须勇敢退却。不过,她还是伤心。一提起月香她就伤心。她曾想捏一个小面人,写上月香的名字,天天往上浇开水;也曾想到庙里降香,求万能的神把这个女人收走。可是当她见到月香,看到月香的单纯和美好时,一下子就感到了内心的羞愧。这只是你丈夫的单相思,跟人家月香有什么相干?说实话,当月香喊了两天,死于难产后,她流了几天伤心的泪水。看到眉眼都仿月香的巧巧,她偷偷地给孩子喂过多次奶。王桃儿有时候很恍惚,人家一说月香如何,她就感觉说的是她。她毕竟扮演过月香,甚至她有一半的生命过程打的是月香的招牌。她扮演月香当然是被迫的,是不情愿的,可随着丈夫身体的渐渐好转,随着女儿的顺利出生,更随着自己身心的渐渐受用,她几乎可以说开始喜欢月香了。她开始喜欢月香了可月香却死了!她为此专门到庙里烧香祷告。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地磕头,她知道她想不明白神自会想明白的。

她最不明白的是丈夫对郭家的恨,郭家并没有招他惹他,郭家人过得很低调,郭一山一身儒雅,见了谁都点头致意,没一点儿名医的架子。有一次她去给巧巧喂奶,郭一山非让她带回来两封果子。要硬说招他惹他刘家了,那就是郭家开了药方让病人来他刘家拿药了,可那不是刘家心想的事情吗?刘家的药铺有人家郭家一半的功劳啊!“杀父之仇!”你的父亲是自己栽倒在地上,被鸡脚獾子(俗信的一种小妖)拿走了性命的。再说,惹老人家生气的那是陕西的客,跟人家郭家……唉,真是越说越不是理!“夺妻之恨!”人家夺你的妻了吗?要说有恨,顶多你恨恨冯家。可冯家的闺女冯家自己做主,难道非得听二家旁人的?月香难产,郭家抢救了两天两夜,郭老先生事后大病一场,人家的媳妇人家不疼?要说恨,倒是郭家该恨你!你折腾人家媳妇的名字整整三年,你得了人家的利还要再害人家……

“娘,娘,我饥了!”女儿从外边跑回来,站在娘身边。桃儿收住泪,忙扯着女儿回屋拿馍。

马利奇住的是一个宽敞的地坑窑院。进院的过道是一个又弯又长的涵洞。弯是为了挡风,长是因为院大。涵洞的外边是一个镶着铁叶子的双扇木门,青石的门楣上雕的是“耕读人家”,两边有一对尺许高的狮子门墩儿,母狮子正和小狮子嬉戏,公狮子则威严地警惕着一切。面南的窑洞共有三间,称主窑。正对的南边也有三间,那是马厩和下人的住处,东西壁各有两间,住着马利奇的持枪保镖们。全院共十窑,民间称作十全院落,有大吉大利的寓意。

马利奇半坐半躺在主窑的木床上闭目养神。正骨包扎后,他虽然有了些轻松的感觉,但毕竟疼得厉害,坐卧都不对。头也有些涨。作为外科医生,他知道现在属功能性发热,是两处骨折后的正常的生理反应。只要不发高烧,就说明伤口没感染。中药的怪怪的草香味飘进窑内,肆无忌惮地钻进他的鼻孔,陡然勾起马利奇的疑惑,他睁开眼睛,看老陈正坐在身边,就小声地提了出来:“看病要钱,天经地义。郭一山看病不要钱,这说明了什么问题?老陈你给我批讲批讲。”“这有啥批讲,他就是不要钱!他爹不要钱,他爷不要钱,他祖上几辈子看病都不要钱。不要钱就是不想要钱,就是给他钱他不要,就是……反正横竖就是不要钱!”老陈想不出更好的回答。

马利奇摇了摇头,说:“不对。”“那你说为啥?”老陈看着他。“不要钱说明他医道不高,不敢要钱!”“哎,哎哎哎哎!”老陈不满了,他对着马利奇,手摇得像扇子,“你知道河南的知府文悌吧?刚过去几年嘛!那是慈禧太后的娘家侄子,他儿子骑马摔断大腿骨,骨头杵这么高,可比你厉害多了,郭家硬给他看好了。庚子年慈禧太后逃往西安时路过咱洛阳,听她娘家侄子一学,说我手脖子上还长个大筋疙瘩哩,叫郭先生看看吧!那时候是郭先生他爹老郭先生,伸手一捏,疙瘩没了!慈禧太后喜欢得不得了,‘好,好’,连说俩好,郭家现在挂着的‘好好’匾,那就是慈禧太后写的!你这算啥病?不敢要钱!”

“哎,那郭家为什么不要钱呢?”马利奇颇有些考据的癖好,用老陈的话说就是“一根筋”。“不要钱就是行好,就是行善嘛!”小眼儿端着中药走进来,禁不住抢着解释。

俗话说中药灌满肠。小眼儿用的是那种粗瓷大碗,绕碗沿只饰一道粗细不匀的蓝线。酱红色的药液散发出人参、甘草、独活、羌活等草药混合而出的土腥味的甜香。“真是好药!”老陈真诚地叹一声,指着床边的小桌,“放这儿放这儿!”

马利奇闻见中药的苦味儿,皱着眉头,用那只好手使劲往外扇。老陈笑了,说:“马先生,良药苦口。越苦越治病。趁热喝吧?”“哎哟!”马利奇呻吟一声,用那只好手接过药碗,喝一口品品味儿,使很大劲才咽下去。“骨头断了,为什么非喝这种苦草水呢?”他一脸痛苦地看着老陈。老陈被传染了,额头也不由得皱了起来:“这是药水,马先生,不是苦草水!为啥你们意国锯腿这儿不锯腿,就是靠的这个苦药水。郭家祖传的秘方!快喝吧马先生!”

马利奇又喝一口,险些没有吐出来。老陈急了,说:“马先生,喝药就是喝药,不是喝茶。喝茶,用的是狗的喝法,呱嗒呱嗒地舔,品味儿;药呢,用的是牛的喝法,咕咚咕咚地饮,所以,中国有句话叫牛饮之徒,就是指的喝药。”“牛饮之徒是指的喝药?”马利奇的考据癖又犯了。“当然是指喝药了!”老陈一副真理在胸的样子,“要把药水当成糖水,一扬头,咕咚咕咚,一口气牛饮下去。牛饮!”马利奇看着老陈:“当糖水?”“对对,糖水!红糖水,或者白糖水!咕咚,咕咚,咕咚……”老陈说得很诱惑。

马利奇再次端碗到嘴边,忽然想呕。小眼儿笑了,说:“老陈,你替马先生喝了算了!”“我要是能替,我真的替马先生喝了!”老陈讨好地说,“来,马先生,我替你端着!”老陈接过碗来。“老陈,”马利奇大声说,“你把佛头拿来让我看着!”“拿佛头?看着?”老陈不解。“嗯嗯。快拿!”马利奇说。老陈连忙吩咐外边的人:“你们几个,快把佛头拿给马先生,快点儿呀!”两个小伙子抬一个佛头走进来,着急地问:“放哪儿?”“放哪儿?”老陈问。“这里。”马利奇指着床沿。小伙子把佛头放在马利奇身边。马利奇用好手抱着佛头,示意老陈快喂药。“来了来了。”老陈应着,把药碗端到马利奇嘴边猛灌。“咕咚,咕咚……”马利奇牛一样饮了个精光。“好了!”老陈大笑,“真没想到,这佛头还能做药引子!以后药铺里可是又多一味药呀!”众皆鼓掌。

“歇着吧!按照我们中国的要求,喝了药是要休息的。”老陈说着,示意马利奇躺下。马利奇成功地喝下药去,很是兴奋。看来中药并不可怕,苦草水并不可怕。他仔细地品了品味,感觉他还是很受用这种微带土腥的苦味的,至少,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恐怖。“老陈,你说就这样一直喝下去,我的腿是不是就不会锯了?”“那是肯定的!”老陈拍了拍胸脯。“哈哈哈哈,”马利奇孩子般笑起来,他拍着老陈的胳膊说,“坐,坐,老陈你坐!”

老陈很感惬意,他想找点儿话表表亲近,可话像初冬田野里的兔子跑得没影儿。他咳嗽一声。没想到马利奇倒先说话了:“老陈,郭先生新婚大喜,按照你们中国的传统,做朋友的是不是该送些礼品才对啊?”“那是肯定的,该送些礼品!”老陈连连点头。马利奇扭过脸来:“你看,我,该送些什么样的礼品?”“你?”老陈有些意外。“嗯。”马利奇点头。老陈却摇了头:“你是郭先生的病人,不算郭先生的朋友。朋友那是……”“嗯?”马利奇打断老陈的话头,“郭先生中断娶亲,给我看病。我要和郭先生交朋友!”“交朋友!”老陈有些惊讶,但他马上就释然了,“要说也是!按我们中国的风俗,娶亲不走回头路,更不能半路回家。为了救你这条腿郭先生啥都不顾了,那是恩人知道吗?恩人!恩人那是绝对该送礼!”“就是嘛,那你看我该送些什么礼?”老陈夸张地翻起眼来想了一阵:“按照我们中国的规矩,应该送钱、物啊啥的,肉啊,酒啊,果品啊,字画啊……”老陈忽然看见床边的佛头,“反正不能送佛头,嘿嘿。”“好了,我知道了。老陈啊,”马利奇扭过脸来,“我要你替我给郭先生送礼,现在就去!”“现在就去?中啊!”老陈忙站起来。

土匪司令尤鹞子十七岁就开始了职业生涯,他做的第一桩买卖就是跟着他的三叔尤老虎老尤司令去抢马财主的二闺女马彩云,也就是他三叔后来的四姨太他后来的三婶。再后来他步他三叔的后尘为自己去抢女人的时候被猎枪的霰弹崩瞎了一只眼睛,他于是就成了尤瞎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尤鹞子从没表示过后悔。老尤司令去抢戚财主的小女儿欲做第十二个姨太太时,不想被护院的家丁从背后攮了一枪。按照老尤司令的临终遗嘱,尤鹞子就成了尤司令。听说刘仙堂要见他,尤瞎子阴沉着脸走了出来。他穿着长袍,戴一副深咖啡色眼镜,拄着文明棍,看上去颇像一个沉稳持重的老绅士。后边跟着的,是一袭长衫的赵富宾。刘仙堂一见,忙上前给司令问好。尤瞎子不接腔,盯着刘仙堂,堆出一脸假笑:“听富宾说,二孬的伤是在你那儿看的?”

“司令,我不是来说这事的。我来,是向司令您报告,平乐镇的郭一山给外国人马利奇看病治腿了!尤司令,那马利奇可是专买佛头往外国倒腾的。我听说,”他看了看赵富宾,“他这次骨折,就是因为夜里去抢二孬的佛头骑骡子摔的。”刘仙堂一口气说完,激动得有点儿发喘。“你说,马利奇受伤了?”尤司令激动起来。刘仙堂夸张地说:“受伤了。断了一条腿!”“你见了?”尤瞎子用一只眼盯着刘仙堂。“我见了。骨头都杵出来了!杵这么高!”刘仙堂两手比画着。“好!好啊!苍天有眼!抢我们的佛头,这叫罪有应得!”尤瞎子哈哈大笑起来,“我们惹不了外国人,老天爷惹得了外国人!刘先生,坐!”刘仙堂感恩戴德地坐下来,为表示对司令的尊重,屁股只挂住一点儿椅边:“司令,我们惹不了外国人,可是中国人我们也惹不了吗?”尤瞎子阴笑一声,“中国人?哈哈哈哈,我们是中国人的队伍,就是专惹中国人的!”

“尤司令,”刘仙堂又往前伸了伸头,“郭一山给马利奇看病治腿,他可是帮助外国人抢咱中国人的佛头啊!难道司令您不能惹惹他?”赵富宾接过话来:“惹郭一山也治不了马利奇,有什么益处?司令,您喝茶。”说着,接过卫兵送来的茶双手捧给尤瞎子。“是嘛是嘛!”尤司令扶了扶墨镜,“没有事了吧刘先生,我还忙着。送客!”“不,不司令!仙堂还有话说!”刘仙堂不站,大声对着尤瞎子,“我的意思是,尤司令您要想做大生意,就必须绑了郭一山……”赵富宾禁不住打断刘仙堂的话,用揶揄的语气说:“绑了郭一山,跟他要佛头?”

“对对!赵先生说得对!”刘仙堂喜出望外。“不是笑话吧?”赵富宾不客气地说。刘仙堂终于明白了赵副司令的意思,不过,他来前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他有信心说服尤司令。赵富宾才是副司令,他必须争取。“绝不是笑话!”刘仙堂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绑起来郭一山,马利奇就没人看病了。没人看病,他的腿就不会好。他想看病,就得找郭一山,他要找郭一山,就得拿出来佛头给您老换……”

赵富宾说:“他要不拿呢?”“他不拿,我们就不放郭一山!郭一山不放,他马利奇就得等死!还怕他不拿!”刘仙堂有些得意。“郭一山不看,老郭先生还在,他不会看吗?”赵富宾也急了。“我们放出风来,谁敢给外国人看病,我们就绑起来谁!再说,绑架了郭一山,郭老头子必然着急。郭家虽然有老三门,长门里就郭一山一个儿子。老家伙今年六十六岁了,身体又不好,几年都不看病了。退一万步说,就是马利奇一分钱不出,郭家也不能不救郭一山,司令您,总会有大把大把的钱挣!”刘仙堂两眼放光地看着尤司令。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尤瞎子奸笑几声,终于下了决心,“好,绑郭一山!”

“司令,今天郭家操办喜事,正是下手的绝好时机。我还有一个想法……”刘仙堂高兴极了,伸长脖子看着尤瞎子。“换茶!”尤瞎子高喊一声。

红日西坠,繁缛的日间婚礼渐渐淹没在潮水般的暮色之中。但郭家大院里仍然人出人进十分热闹,忙客们摆放着桌凳,大厨们操持着饭菜,虽然没有鞭炮的喧闹,但人们都知道,这是开戏前闹场的锣鼓,华彩的表演马上就要开始。婚礼重晚宴,也就是喝喜酒闹洞房。人不闹鬼闹。谁家的人缘不好才没人闹呢!如果说日间重的是演礼,那么晚间重的就是个“闹”。三天不分大小,谁都可以来闹。咬枣,吃馒头,摸谷子,什么样的鬼点子都不为过。新娘在深闺中涵养葆有了多年的羞涩将终结在今晚的一闹之中,生儿育女的角色转换将完成于近乎戏谑的仪式之内。最兴奋的要数孩子了,他们张狂地奔跑着,放肆地喊叫着:“喝喜酒了——”“闹洞房了——”

郭家大门口,一张八仙桌子陡然停下来,抬桌子的两个小伙子闪在两边。桌面铺着的红纸上,两封敞着口的银圆十分醒目。接着停下来的是一辆独轮小车,车上有两瓮杜康老酒,圆圆的瓮肚上贴着鲜红的“”,显得很为夸张。

“有客——”一执事高喊,“接客——”时砖头连忙跑出来:“往里抬,抬院子里!”抬桌的小伙子弯下腰去,车子也跟着架了起来。

郭一山出门送客,问砖头:“这是——”老陈大步上前,高声说:“哎,郭先生,意国意大利人马利奇给先生的新婚贺礼……”“马利奇?”郭一山皱起额头。孙大头跑出来指挥,接过话头高唱:“一百块大洋,两瓮老酒。意大利人马——”“马利奇!”老陈大声提醒。“马利奇先生,一百块大洋——两瓮老酒——”孙大头这叫唱礼。一表不昧盛情,尊重贵客,二也是对礼柜的提醒,让他们别忘了记账。

“慢!”郭一山伸手止住孙执事,大声说,“酒收下,钱不要!”“酒收下,钱不要——”孙执事喊着,忽然感到不对劲,“哎,钱咋能不要?礼金呀!”

晚宴已经开始,忙客们穿梭般往来。人影幢幢,声沸阵阵。老陈和小眼儿正小声商量着怎样分那一百块大洋,孙大头的声音再次唱响:“接客——”

门外的客人有七八个,一样的抬着八仙桌子,桌上高耸着两瓮老酒。“请问客人是——”孙执事点头哈腰表示着客气。黑长衫呢礼帽眼戴墨镜的显然是主客,他上前一步,向孙大头颔首致一个礼,说:“我们是郭先生远道的客人,刚听说先生今日大喜,特地赶来凑凑热闹!”“快,有请郭先生!”孙执事一转脸吩咐砖头。

郭一山走出来,高拱双手:“有失远迎,有失远迎!”“郭先生,还认得我们吗?”尤瞎子仍然不摘墨镜。郭一山仔细地看了一眼,说:“兄弟眼拙,还请原谅!诸位远道而来,还是快进寒舍端杯薄酒吧!”“哈哈哈哈,寒舍就不进了,您还是跟我们去喝喜酒吧!”尤瞎子话音未落,一个麻袋猛地套在了郭一山头上。两个汉子架起郭一山急往外走。

“哎哎哎哎!”孙执事傻了,“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先生!”孙大头下意识地追了两步,“这是因为啥?因为啥呀?”尤瞎子停下来,示威似的大声喊:“不交出龙门山的佛头,尤某人就要他郭一山的人头!”

“哎呀绑人了!土匪绑人了!”时砖头大声喊。“土匪绑人了!快抓土匪了!”人们喊着。院子里登时一片混乱。“追他王八蛋!”老陈和小眼儿掏出家伙。叭!叭!尤瞎子开了两枪,子弹在夜空中划出两道火光。人们轰地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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