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明知是错,

仍不计后果,

仍飞蛾扑火,

哪怕两颗炽热的心被燃成灰烬。

是爱得太深?还是错误的时间遇到了错误的人?

与其说离开,不如说是逃跑更适合我现在的行径。

但不可不辞而别,所以走之前我还是约萧朋见了一面。简单讲了新工作的情况后他眉开眼笑:“司法考试已经通过,我正要另谋一份高薪职务,或许可去彼城与你做伴。”

我由衷高兴。在举目无亲的城市有个朋友照料总不是坏事,何况他真诚待我又少有是非,于是立刻表示欢迎,他也笑得同孩子般开心。我渐渐发觉与他相处毫无负担,其实是件乐事。

两城大概三个小时车程。我到达提前租好的一套小公寓后直奔超市搬回一堆生活用品,然后打扫清洗一直忙到黄昏。电话也比平时更加勤劳,谭盈打来零零碎碎聊了一个小时之久,我权当听故事,不时应和两声算数。磊子问候我是否平安到达,李娴抱怨电话一直占线,萧朋说不久他便能来作伴,新公司的秘书要我明早报到。我赶在太阳落山前到附近的小花园散步,呼吸新鲜空气,不亦乐乎。

新公司从事进出口贸易,比我想像中规模略大。总裁不过三十上下的年纪,谈话间睿智果断,可见风度。我的薪金也比初谈时略高,应可以更好过生活,或许还能养一两只宠物。现在看来我作了一个十分理想的抉择,只有一件事,几天下来发现工作气氛严谨,没有出现谭盈般可爱的人物。这样也好,大家互不干涉,可平静度日。

每天早晨六点半钟我会准时出门购置一天的食物,在楼下偶尔与一个遛狗的少年擦肩而过,小伙子二十出头的模样,似有用不尽的青春活力,羡煞旁人。

工作之余我常到小花园散步,周末一个人看场电影,淘几本好书,或者花大半天时间打扫一下两间屋子,然后出去找间别致的小餐厅慰劳自己。很快我喜欢上了新生活。

一日傍晚去花园散步。这时来到此地已有两个月,天气正是深秋,黄叶簌簌地落下来铺了一地。我坐在角落的一把长椅上吃饼干翻那本读到烂熟的《乱世佳人》,看到白瑞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痛苦地自责时仍然陪着他掉眼泪。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受了谭盈感染,越来越容易被感动。想到谭盈,似乎已经一个月没有音信,她被幸福包围着怎么会一直记挂远方的朋友,只有那些身处异地无人做伴的人才会时时怀念旧人。有许剑宠爱,她应已把我忘记,至于许剑他应该是最希望我永远消失的人吧?人世间的草木枯荣、气候轮回实在太快,我还没有细心欣赏夏日繁花它们便已凋零。失去了花的叶子是伤感的,这种时候连同人也会随着大自然伤感。

记得六年前的秋天,我还与许剑手牵手走在校园小径上,那条小径也似这一条被一层厚厚的黄叶覆盖着地面。我们安静走着,许剑忽然跑到一棵落了叶的大梧桐下面,回来的时候手上握着一朵小白花,我想那是被夏天遗忘的一朵花。他握起我手把花缠绕在中指上,变魔术一样把它变成一枚小小的戒指,虽不精致却别样自然可爱。

我玩弄着戒指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站正了清清嗓子,学着电影里牧师的音调:“蓝沉小姐,你愿意嫁给许剑为妻。一辈子爱他,守候他吗?”

我用挑剔的目光审视戒指又看看他一脸的严肃,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多想立刻抱着他喊:“愿意愿意,我愿意做你妻,一辈子黏着你、跟着你、守着你。”可是我偏偏不说,故作矜持地收起笑容,骄傲扬起头转身走开了。

一步、两步、三步,一米、两米、三米。落叶在我脚下沙沙作响,而他居然没有追上来,居然没有拉住我求我嫁给他!实在不可原谅!我忍不住一跺脚转过身去准备骂他大骗子,可是他,正站在原地微笑着看我,那笑容就是我氧气。黄叶像蝴蝶样翩翩舞蹈着落在他深蓝色的毛衣上,他向我张开双臂,叶子又继续它滑翔的旅程。

呼,我认输,我投降。我向他奔跑过去,如奔向天堂般重重地投入他宽大的怀抱里,让自己在他怀里大口呼吸。他拍拍我头,在我耳边轻诉:“沉沉,不管你愿不愿意,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这辈子我娶定你了,永不分离。”

一阵凉风吹过,头上又落下几片叶子,我打一个寒战,“啪啦”饼干撒了一地。这时一只黄色的大拉布拉多犬跑到我脚边对着饼干嗅了又嗅。

“你喜欢饼干吗?”我问狗狗。它似乎听懂了,抬头看我,用热气腾腾的长舌头舔我的手和膝上的书。呵,它大概也喜欢《乱世佳人》。

狗的主人紧跟着跑过来,蹲下身去抱着它毛发顺滑的脖子。来人一身休闲,鸭舌帽挡住了半个脸,他抬起头来给我一个大大的阳光般的笑容:“杰克喜欢你。”

我看到他青春的模样也笑,正是常在楼下遇见的小伙子。他看清楚是我先吃一惊,然后红着脸抓一抓后脑勺,嘿嘿一笑:“是你呀。”像是问候熟人。

我指着大狗问:“它叫杰克?名字真酷。”

“是的。来,杰克,向新朋友问好。”他举起杰克一只前爪示意我与它“握手”。

我接过它软绵绵的爪子,十足认真道:“杰克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杰克伸出长舌头,舔一舔我手,非常有灵气。

小伙子对我讲了杰克出生和成长的故事,我听得入神,杰克则趴在我们脚边打起哈欠。我问他杰克爱吃什么口味,他说蔬菜海鲜。我指着一地碎饼干笑:“怪不得,是这味道把它引了来。”

我们轻松笑着,太阳的余晖照着小伙子朝气蓬勃的脸,为他的年轻染上一层红色光晕。我向他告辞,带着满眼的美丽和在他那里沾染的一点年轻光晕回家去。

当日子简单重复的时候,有种人生是恍然一梦的感觉,记忆里睡去的时候还是秋天,一觉醒来,睁开眼已经来到飞雪的严冬。

这是今年冬天的初雪。我懒懒地赖在床上,忽然想起十八岁那年冬天遇到许剑时他在雪地里飞奔的样子,如梦如幻。

直到久未联系的萧朋打来电话,我看着窗外的一片洁白说:“这里下雪了。”

“是,这里也下雪了。”他声音已经有点陌生,“非常之冷,几乎呵气成冰。”

“呵呵。”

“蓝沉,你想要什么礼物?”

“礼物?”

“是的,我今天就去看你。工作调动一拖再拖终于办成。”

“恭喜恭喜。”

“要什么礼物?”

我想要一只宠物或者一些回忆做伴,驱逐寒冷的孤单。我把窗玻璃呵出一团雾气道:“要一罐你那里的空气。”

“啊?!”

是的,我想呼吸一口那座埋葬着我许多回忆的城市的空气。在那里的积雪下面,有我的青春故事和毕生全部记忆。

我找出最厚重的羽绒衣罩在身上,毛线帽,长围巾,棉手套,雪地靴,全副武装,只留眼睛,但走在外面仍然冷得发抖。

呵着白气一路小跑到公司楼下,远远地看见一个长长的身影裹着大风衣立在雪地里,手里捧着什么,头上身上落满雪花,被冻得得得瑟瑟,不停踱步。

我心中纳罕。真是怪人,这么冷的天,这样大的雪,他在这里等谁?出于好奇我一直瞅着他,渐渐走近了,看清楚他手里捧的是一个印着蓝色碎花的纸盒,包装丝带上盖了一层厚厚的雪。

不知里面装着什么礼物?离他越来越近,那盒子自己颤动了一下,险些掉在地上。我惊呼出来,抱箱子的人像受了什么刺激,忽然向我冲过来。他停在我面前,拍去头上的雪。呀!我一把拉下罩住脸的围巾,怎么可能?我一定是看错了!而他已经开口:“差一点认不出你。”

大雪落在我们中间,变成一层灰白的轻纱隔开他呼出的白气和他开心却掩饰不住疲惫的眼睛。他头发长了一点,冻得通红的脸颊消瘦了一点,没刮干净的黑胡茬散布在下巴上,显得气质颓废。他穿得很少,只一件单薄的卡其色大风衣,没有围巾也没有手套。

“怎么是你?我不是做梦吧?”他害我鼻子又冷又酸。

“我赶来把它带给你。”

我不敢相信站在我面前的是许剑,有血、有肉、有温度的许剑,当他空出左手拍掉我帽子上的积雪时,那温暖使我坚信我不是做梦。

我望着他哽咽地说不出一句话。他笑得仿佛春天,我曾以为再也见不到他的笑容,可怎么也没想到现在他又把这笑容送到我面前。我再也不要顾及任何人,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钻进他左边的怀抱,踮起脚尖紧紧搂住他脖子,再也不想放开。他微弯着背配合我的高度,一手抱住我一手托着心脏般扑通扑通乱动的纸盒,胡茬刺到我耳朵。他说:“沉沉,沉沉,我已经拿不住盒子。”

“我不管。”我才不要管。

啪啦一声盒子真的落在雪地里。我稍稍松开他低头去看,丝带已经断开,盖子下竟有一只小狗怯怯伸出脑袋。

我松开搭在他肩上的双手跳起来,他带给我的是一只小狗,他总是这样神奇,总是知道我要什么,未卜先知。

他忙弯腰把小狗抱进怀里,雪白的小东西立刻享受地缩成毛茸茸一团亲近地依着我,很是可爱。

“昨天路过宠物店,看到它耷拉着脑袋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就想到你,大概它与你有双一样的圆眼睛,所以决定今天一早把它抱过来,没想到居然下起雪,真是好天气。”他还是喜欢所有白的东西,包括这冻坏人的雪。

“你这是什么破比喻。”我抢过他手中的小东西,“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主人,应该有个名字,叫许剑吧。”

“它是女娃呢!”他抗议。

“抗议无效,我的东西我说了算。”

我们冰释前嫌,站在雪地里开怀地笑。仿佛又回到大学时代,仿佛这一片茫茫白雪没有纷扰的桃花源。

许剑只请假半天,他有不得不走的理由。

短暂欢乐过后只剩下无尽空虚。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消失在漫天风雪中,我的心也渐渐凉下去。雪地里那一串脚印通往有他的方向,被新雪覆盖上去,变得模糊而不真切,我多么害怕脚印就这样不见了,多么想跟着这串脚印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追上他的步伐。可是之后呢?同他一起回去吗?回去以后我该如何自处?“谭盈”这两个字是千斤巨石压在我心里,连提起都不敢更何况面对。刚才有一刻我几乎脱口而出问许剑谭盈是否安好,又是谁告知他我现在的地址?可是我怕提起他们,怕这些问题太煞风景。我宁愿忘了他们。

我要好好保存当下的快乐。

萧朋在下午到达。他来电时总裁正交代我负责一份新的进口贸易提案。

我只好抱歉地同萧朋说:“非常不巧,工作繁忙,不能去接你。”

他理解道:“没关系,希望晚上能见到你。”

我答应下来,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出两份草案,刚刚停笔,秘书小姐告知我总裁有事召见。

他的办公室装修简朴但不失精致考究,大落地窗可俯视半个城市的雪景。他坐在一张大得夸张的老板桌后面,仔细审阅草案的每一个细节,时而拧眉思考时而频频点头。

他是认真的实干家,是睿智的精英,同时也是倜傥的男人,他不算高大威武,但见到他的人会不由自主以仰视角度看他,仿佛他是盘踞在高空的雄鹰,蓝天之下都是他的臣民。他向来不过分称赞他的员工,他只鼓励他们。如果你做得令他满意,他会赞许地说:“就是这样,继续保持下去。”如果你做得差强人意,他会提醒你:“我认为你有能力做得更好。”这时候你需要把事情从头整理,以证明他没有看走眼。而他手下绝没有做事糊涂的职员,他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由他现在的表情判断,他将用沉稳的声音告诉我,我有能力做得更好。

果不其然。但我没料到他接着说:“对方派来谈生意的伙伴是土生土长希腊人,今晚你需代替秘书出席。”

“我?”我质疑自己的耳朵。

“是的,你的英语八级将有用武之地,我认为你有这个能力。”

这样被他看得起,我是否该备感荣光?

“可是,我从不加班。”我理直气壮,何况已有约在先。

“哦?”他浓眉上挑,双手撑在办公桌上,显然对我的答案很感兴趣,“你可以得到一个好机会。”逆光之下我可以感觉他独具威慑力的眼神。

“我更希望是人民币。”

他哈哈大笑:“我认为人民币收买不了一个从不加班半分钟的人。你将得到的是一次去希腊公差考察的机会,我相信这更有吸引力。”

哗,公差考察,地点是风光旖旎的希腊,谁能抗拒爱琴海的诱惑?

“可是……”与萧朋的约会怎么办?他原是为我而来。

“在我的公司没有可是。”他恢复严肃,“你去准备一下。”

他是善于独断的统治者。

我不想丢掉工作,更希望得到公差旅游的机会,于是致电萧朋改约他明天再见,听得出他失落到极点,但他仍坚持说没关系。

下班时我跟在总裁身后走出公司,似听到秘书小姐在背后窃窃怨念,同时收到几个同事艳羡的目光和他们礼貌的问候。这个社会现实至极。

上车之前他回过头从上到下打量我一番,对我的平底鞋表示异议。他面无表情地说:“下次换上高跟鞋,这样太不专业。”

我大着胆子顶回去:“我本不是专业秘书,何况高跟鞋或平底鞋不能判断专业与否。”我且看他表情,仍然波澜不动让人捉摸不透。也许他并不赞同我观点,但他没再做要求。

这一顿晚餐下来,我几乎崩溃。全部时间用在讨论和约细节及橄榄油的品质,专业术语满天飞,我只得以跟上他们思路增长许多见闻。而总裁的专业程度让人怀疑他是否是橄榄油科研人员。最终谈判成功,我们握手庆祝合作愉快,但因为整个晚上我只能勉强跟上并未帮助他争得更多利益,回去路上他仍面无表情地警告我,他认为我可以做得更好。

我垂头丧气,希腊之行是否已无希望?

第二天中午见到萧朋,得知他已加入本市最负盛名法律事务所,初阶段的工薪已是我两倍之多,若再加提成数目可观,看得出他对工作环境、待遇、各方面都满意,所以笑容多多,开心多多。我由衷为他高兴。

他说:“蓝沉,做个一年我可以买辆中等车接你上下班。”

我享受走路上下班,但不忍心打消他的积极性,于是点头微笑。我们开了一瓶红酒,他酒量很浅,两杯已经微醺,我怕耽误下午工作,提议改天再聚。服务员来结账,一看单子只红酒便花去三百多块,他一下傻在座位上。

我会意,忙热心道:“我来请。”

他尴尬地低下头,脸上忽红忽白着说:“我没想到会花这么多,身上的钱不够付账。”

我笑:“没关系,一顿饭我还请得起,权当补偿昨天的失约。”

他一再抱歉,说改天一定还钱给我。这个想买车接我上班的男人,为了我奔走事业的男人,对一切都不在乎,此刻又为了一顿饭计较起来。金钱与爱情终究不能很好地协调融合。我哑口无言。

更让我哑口无言的是,一个星期后我被通知由企划部职员荣升总裁秘书,而原秘书被挤到前台。忙了一个星期的橄榄油进口案子刚有头绪,现在却全部转手给他人,可借之余我想起希腊之旅也彻底泡汤,带着文件急冲冲去总裁办公室质问:“我的职位怎么办?谁来顶替?”

我怀疑公司上下几百号员工只有我具备如此胆量。从上次陪他见客户起总裁看着我的脸永远是无表情,他没有马上把我扫地出门,而且仍然把贸易提案交给我做,但态度永远严苛。

他硬邦邦地答:“这些不用你关心,你的职责是做好秘书工作。”

“我要求换回以前职务。”我再次壮着胆子理论。

“把秘书工作做好便调你回去。现在你可以去工作了。”他头也不抬,实在无视人尊严。

我迅速盘算一下,这份工作本就是为了糊口,做什么都无太大差别,而且总裁秘书的薪金比普通职员高出一倍,我并不吃亏,为此闹得辞职流落街头才是傻瓜。既然抗议无用我便从命,谁让他是老板。

想通了我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他命令道:“明天开始穿高跟鞋上班。”

他支手撑起整个公司,心思缜密追求细节是无可非议的,但为何总与我平底鞋过不去?并且我无半双高跟鞋。不过等我走近新办公桌时,这个借口从此不成立,整整十个各色各样大小不一的鞋盒子赫然叠在桌上危楼一般,清一色二十三码半,清一色十寸高跟。

次日,总裁经过我身边,我起立问好,他首先低头去看我鞋子,整个人显得古怪且有点滑稽。当他看到我脚上还套着昨天的平底鞋时,面色平静地咳嗽一声,未置一辞进办公室去了。可我总觉得在他看见我鞋子那一刻,脸上露出一丁点几乎无法察觉的、似笑非笑的怪表情。多么匪夷所思的上司。

秘书的工作比起做企划无趣得多,琐碎得多。打扫他办公室,不停接电话,安排行程表,整理打印他丢过来的成堆文件,诸如此类。几天下来我开始怀疑他是否不满意我之前松懈的工作状态,借此差将我搁置起来?

有次收拾他办公室,不经意看到他桌上散乱摆着许多商家报表和差价报表等机密文件。我一张张翻阅,一张张天文数字看得我心脏扑通乱跳。这些文件是保证本公司在进出口贸易界屹立不倒的重要支柱,这间总裁办公室可以说是整个公司心脏,关乎几百人饭碗,而这间屋子只有两把钥匙,一把由总裁保管,另一把正握在我手里。想到这里我握钥匙的手沉重起来,这小小一件东西代表的是何等信任。我把文件按照日期收整妥当,把一切打点干净,越来越觉悟到秘书这项工作的意义。

圣诞节这天早上我收到的第一件礼物是总裁送的。一条横格棉袜里套着小小的手机吊饰。一把银质的小弓上镶满着白色和蓝色亮钻,做工精致、光线迷人,虽是小东西但扣环上的名牌标志表示它价格不菲。

其实这一天全公司员工桌上都放有一只同样的袜子,里面装有不同面额的奖金。可见经理严格要求我们同时,待我们也十分大方。我感兴趣的是以前他的秘书都收到什么圣诞礼物?无人知晓。

中午萧朋匆匆忙忙赶过来,他说工作实在忙碌,晚上仍要加班,放下一个包装好的玩偶熊匆忙赶回去。我索然无味地把玩偶丢在一旁,早已过了喜欢这种东西的年纪。看来这个圣诞夜我要独自度过。

今天我想破例晚一点下班,等华灯初上时可以沿路欣赏街道旁的节日霓虹。偌大一栋楼无人加班,连保安也在看电视狂欢。我走出去的时候天上竟飘着雪花,厚厚地积雪静静地铺在地面,铺满停在路灯下一辆黑色汽车,想来已下了多时。门口两棵大圣诞树上挂满彩灯、圣诞老人布偶、各种小玩具,积雪厚厚的压在上面,平添许多节日气氛。楼前的小广场一片空旷,隐隐约约听见不远处的车马喧哗。下得台阶,看着身前的影子长了又短忽感寂寞纷至沓来,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是孤单的。我告诉自己,我不怕寂寞,我不怕寂寞,可是心里仍然空荡,渴望有个人来填补这无穷无尽的空白。

这时一个人影从黑暗里闪出来,撒丫子向我奔跑着,一边挥手一边远远地喊:“圣诞快乐。”

我几乎是飞翔着跑到他面前,他弯着腰大喘粗气,他说:“全部出租都堵在路口,我还以为会遇不到你。”

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我加班并不是为了看一看热闹的圣诞夜,而是为了等待他的到来,等他来填补我内心的空缺。

看着许剑因奔跑涨红的脸我心中无限酸涩,顷刻又被快乐包围。

“饿不饿?我们去吃东西,我要饿晕了。”我问。

偏偏在这个时候,那辆一直停在雪地里的汽车加足油门诡异地蹿了出去,我受惊吓一不留神跌倒在雪里。

许剑开怀大笑,伸手拉我起来:“你真是饿晕了。”

我吐吐舌头,口中抱怨,内心其实感激那辆车的主人。因为借此我有充分理由拉住了许剑的手,坚决不再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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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们跑了一整条街寻觅餐馆的空位,居然家家爆满。两个人抱着咕咕叫的肚子从最后一家店出来,饥寒交加,我脑子忽然亮起一盏小灯泡:“去我家做饭吧,有水果蔬菜,只需添置一点熟食即可。”

他立刻两眼放光,点头如凿蒜。

回到家两个人都饿得肚子扁扁,再也走不动一步。一打开门屋里伸出一个小头来。我居然把狗狗忘得一干二净,它一定坐在门口等了我一个晚上。

见到许剑它似见到熟人,摇着尾巴扑上去。许剑也似遇到故知开心地问:“叫什么?”他当然知道我不会傻到真给它取名为许剑。

我说:“初雪,冬天的第一场雪。”

许剑会心地笑,刚要伸手去抱,我唤它:“初雪来,准备开饭了。”

它听习惯了我说这话,知道有东西可吃,又扑着我的脚跟过来。

许剑郁郁:“有了新主人,忘了旧主人。”

我手里端着初雪的饼干无心地揶揄他:“看,狗跟男人一样,新欢胜过旧爱。”

等我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时急忙收声,一转身,许剑在我身后像被吸走了灵魂般,两眼空洞无神地站着。

该死,我竟然在这样完美的时刻说出这种扫兴话。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如何收回?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瘫在沙发上说:“沉沉,为什么我明知道这样做不对,却忍不住渴望见到你的心情?”

我立刻明白,他是瞒着谭盈来看我。我们之间还有一个谭盈,但我不在乎。无论以什么样的身份,女友或者情人,我都不在乎。

我走到他身边蹲下去,握紧他无力的手:“许剑,你不用解释,我都明白。我早知你离不开她,没有关系,现在让我们好好享受这难得的时光,明天的事明天再计较,好不好?”

他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久久地看着我,然后用力拥抱。我轻拍他的脊梁,他瘦了许多,轮廓略显单薄。这是第一次,我的内心升起一种力量让我觉得自己必须强大起来,强大到足以保护他、安慰他,不让他再受到伤害。

可是我忘了,一直以来不断伤害他的人其实只有我。

夜里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蜷睡在沙发里,身上披着许剑的大衣。

厨房的灯亮着,我爬起来悄悄走近,许剑高高的身影正立在炉前低头做食物。橙黄色的灯光,男人与食物,这是我见过的世间最温馨的画面。

他转身取工具,看到正一声不响倚在门框的我,微微一笑,说:“沉沉,来看我为你做了什么,全部是你的最爱。”

我过去拉过他手靠在我脸颊上,贴着他的手就像贴着一杯热咖啡,暖意由心底缓缓升起。

“许剑,我离不开你,我不要求你全心爱我,只想你记得我,时常来看我就已知足。”

他无法答应更无法拒绝。我懂他的苦楚,心酸地几乎落下泪来,但我仍笑道:“现在不要回答,如果你我再次相聚我便知道答案,如果再也不见,我宁愿永远听不到答案,就让我相信你是爱我的,相信自己是被爱的。”

他似有千言万语,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我仍紧紧拉着他的手:“来,让我看看你做了什么。”

一锅皮蛋粥,两份青菜,一盘糖醋虾仁加一份水果沙拉,做夜宵足够丰盛。

歇斯底里的时候,食物是最好的安抚和治疗。等我们吃干净桌上所有食物,精神又恢复如初。我看着他清洗碗盘打扫厨房,有种小夫妻过小日子的幸福满足。我希望时间能停在这一刻永远不要流逝,但又很清楚身边的男人不属于我。

凌晨五点,他赶回去工作,我祝他工作顺利,他看着我,心中的抱歉、愧疚、宽慰、感激全部写在脸上。出门之前他在我额上留下淡淡一吻,这柔软的一吻像是一种默契或者一种仪式,宣告我们的感情大概是这样了。谭盈的地位不可撼动,而我只是不见光亮的小情人。

那就这样吧,我们注定离不开彼此,也无法拥有彼此。

有时候走在路上抬头看灰蒙蒙的天。我猜想下一秒钟许剑会不会突然出现在眼前,时间一秒钟一秒钟过去,他仍没有出现。这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冬季。

在一月末的一天,谭盈打来电话问我好不好。近两个月未联系,我本以为她把我忘了,再听到她的声音既内疚又惊喜。她开心地向我报告着:“小沉,明天我要结婚了,你能来做我伴娘吗?”她诚意邀请,“我需要你的祝福。”

他们要结婚了,可不久之前新郎还在我身边牵我的手,吻我的额头。我料到这一天,却没料到它来得如此快。

见我不答,电话那边谭盈有些焦急:“小沉,你在怪我没有早些告诉你?”

我苦笑着:“当然不怪你,这是喜事,祝福你。”对谭盈我有什么资格责怪?

“我太高兴了,那么你能来?”她雀跃。

“对不起谭仙,我不能确定明天是否请得到假。”

她向我撒娇:“没有伴娘,没有你的祝福,怎么算结婚?”

她一再求我一定要参加她的婚礼,我找不到不去的理由。

趁下班之前向总裁告假,他逆光坐在大办公桌后面,全然看不见表情。空落落的大房间里只听到他冷漠的声音:“你要去见重要的人?”

“是,很重要。”谭盈很重要,她身边的男人很重要。

“非见不可?”

“是,非见不可。”

“可否问是什么人?”

他的声线颤抖一下,似夹杂着些微复杂感情。这算什么问题,对下级表示关心?但是这个问题已经跨越上下级的范畴。我心脏停顿一秒,莫非他对我有一点情愫?或者是我自作多情的错觉?

我坚定答:“不,那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他在阴影里沉思了片刻,声音刚硬:“你回来以后去做前台接待。”

我心沉下去,果然是错觉。我应一声自行出去,在他手下做事已经习惯大起大落。

婚礼是中西结合的酒会,大冬天里谭盈穿了一件时髦的薄纱裙,形成一道动人的风景,动人亦冻人。我握起谭盈冰凉的手问她冷不冷,她笑容灿烂地摇头,被幸福温暖着怎么会冷。许剑站在她身边,西装革履更显英俊挺拔。他事先一定不知道谭盈找我做伴娘,慌张地向我问好,我也客套地寒暄几句,在谭盈面前我们扮演着陌生人。

当牧师依照习惯问谭盈是否愿意嫁给她的丈夫时,我眼前重叠着许剑问我同样的话时的表情,一刹那泪流满面。而现在我亲手把新娘交到自己爱的男人的怀里,人生际遇就像一则讽刺的冷笑话。

谭盈用一个闪着光亮的纯净笑容给了肯定的答案。我在教堂一角望着许剑的背影,我很想看一看他回答这个问题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把钻戒套在她指间,那个戒指比我的小野花亮多倍,美多倍。这时全场响起祝福的掌声,淹没了我的存在。

婚宴上我遇到磊子。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我,敬我一杯酒说:“你脸色不好,喝点酒暖和一下吧。”

我把酒和着苦泪一起咽进肚里。没什么大不了,没有谁我都能过下去。我不断这样告诉自己,渐渐地飘飘欲仙,我的灵魂上升到一个美丽的处所,那里似天堂的云朵轻柔暖和,金灿灿的阳光照着我,眼前一片洁白。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休息室的一张大沙发里。身边,许剑目光无限温柔怜惜。他伸手抚摸我前额,指尖温凉如玉石。他声音涩涩地说:“沉沉,你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深情的脸庞让我想起刚才梦里的地方,于是我微微一笑说:“我刚才去了天堂,你看,酒精不是全无好处。”

他垂下眼,双眉轻蹙,他还欠我一个解释,他心知肚明:“对不起,你回来之前我们已经得到双方家长认可,有过口头婚约,事到如今我不能反悔。你知道盈盈不似你坚强独立,你知道她像个脆弱的孩子,我不能伤害她。你也知道她爱我太多,为我付出太多,我不能辜负她的深情厚谊。”

谭盈付出太多,难道我为他付出的少吗?难道坚强独立也有错吗?这是什么道理?追根究底他是爱谭盈的,所以他那么在乎她,舍不得她,怕辜负她,以一个婚约为借口,撇开对我的感情转身迎娶她。谭盈是美娇妻,他是好男人,那我又算什么呢?

“今后呢?我们怎么办?”我紧紧追问。我去握他手,他拒绝,他慌张退开两步,双目明若星辰。

他痛苦道:“沉沉,我们没有以后。这整件事情从最初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是我的错误。如果当初我没有与盈盈在一起,事情不会变成这样;如果我坦诚告诉盈盈我们之间曾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也许事情不会变成这样;如果我能够控制想你的心情不去找你,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可是做错了的事已经错了,我只能选择对大家伤害最小的方式,希望不要继续错下去。沉沉,我们没有以后,没有以后。”

说完转身离去,留给我一个模糊的背影。

我无力去追他,望着天花板,窗外阳光刺进眼里,整个房间恍若弥漫着一层薄薄的烟雾,缭绕不息。

这就是我的人生吗?难道我的爱不够多吗?轻易地被抛弃了,只因为一个口头婚约,只因为有人比我脆弱,只因为他说我很坚强?太可笑。但我又忽然想起与李娴撕破婚约的米扬,想起李娴恨恨的表情,心中五味杂陈。或许许剑是对的?孰是孰非我可以不去计较,但我不能放弃自己,即使许剑不要我,全世界都不要我,我也要活下去,快乐给自己看。既然没有人可以依靠,那么我依靠自己;没有人与我取乐,那么我自娱自乐。我是谁?我是蓝沉,我最爱的人是自己。

整理了衣衫和散乱的头发,我走出房间。热闹的人群中谭盈拖着她的白婚纱跑过来:“小沉,我一直在找你。你这么憔悴,是不是感冒了?还好吗?”

看到她无邪的大眼睛,我释然。我是否应该庆幸?因为我并不是无人问津。

我尽量笑对她:“我只是累了,我要赶回去,明天一早要面对铁面无私的老板和堆积如山的工作。谭仙,祝福你。”

她甜甜地笑,用柔弱的双臂抱住我说:“小沉,也愿你早日找到幸福。”

总裁办公室旁边,我的东西已经被打包丢在地上,我的位置上坐着被调回原职的前任秘书吴小姐。她傲慢地抬高下巴仿佛在说:“这次轮到你去前台做接待。”风水轮流转。

这时候总裁走出来,把一份文件甩在秘书桌上,不看我一眼。他视我为透明,我也视他若无物,搬着东西走人。

我暗暗考虑是否该换一家公司。得罪上司多次,以前遭他冷眼,现在沦落到前台接待,迟早要被扫地出门。我顶着硕士学位、英语八级证书,不担心工作,被人赶走不如自己解决,我应识相,尚可昂首阔步。

但这位总裁的态度实在令我费解。他不正眼看我却时常把办公室钥匙丢到前台命令我去办公室拿大衣、拿围巾、拿文件。这些事完全是他私密的职责。辞呈写好,每次要递给他的时候,每每被他下达的小命令挡回来,比如,替我打扫办公室,我回来之前要干净如新;窗帘需要换一换;墙上那套西装送去干洗,视我为佣人一般,又像是一种刻意的、略带孩子气的惩罚。只因为我说我的事与他无关?

这样熬到年假,我一身疲惫地回到父母家中。半年未见,年过半百的他们非但不老,反而返老还童越活越有精神。我问秘诀,他们答:“心无旁骛天地宽。”确实,做人最怕庸人自扰。

一家人吃年夜饭,三人对着一大桌饭吃不完。父母问我是否有对象可结婚,我苦笑着摇头:“你们的女儿没人要。”

两位老人异口同声:“胡说,这么好的女儿怎么会没人要?”

我窝心,天下的父母都是这般,自己的孩子再糟糕也是宝贝。

他们接着道:“上次相亲那一个呢?”

我才想起已有时日没与萧朋联系。他在忙什么?他的事业有永无止境的工作等他忙,圣诞加班,元旦加班,连过年也要留守办公室。他似乎为了工作而活。真不懂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人各有活法,不干我事。

我夹一只香酥大虾,满口鲜美,感谢上苍赐我好家人。我笑对父母:“我与他根本不曾相爱。我的爱只给为我准备丰盛晚餐的父母。”

两老被我满口蜜饯逗得合不拢嘴。

七天假日,我守在家中看了三天电视。

李娴邀我逛街,我说忙于盯着一部陈长电视剧,没有空闲。我以为她会大动肝火让我抱着电视进棺材,但她一反常态地平静道:“我有要事见你。”

外面寒风呼啸,她有什么要事?

见了她我惊呼事态严重。围巾下面,她一张小巧瓜子脸肿成大饼脸,妩媚的单凤眼变金鱼眼。我总算明白了惨不忍睹的意思。

“你怎么了?被人打还是自残?”看她神态愉悦,自残的可能性偏大。

果然,她慢悠悠张口:“前些天去缝了双眼皮,外加微晶磨皮。不过一周脸会退红,一个月眼睛退肿,然后我焕然一新。”

我平生最佩服的就是蹬十几公分高跟鞋的人,不吃饭减肥的人和在脸上身上动刀的人。女人到底要自虐到什么程度才有自信?

以她的姿色居然还对自己诸多不满在脸上大动干戈,那么许多路人简直可以去自杀,早投胎早转世。

我不苟同:“毛细孔有那么可怕吗?没有现在的大饼脸可怕吧。单凤眼有什么不好?独特又有风情,喜欢还来不及,你偏要搞成毁容才满意。”

“乱说,医师一流,什么毁容!今天叫你出来不是为了展览我的脸。”

我不留情地刻薄她:“知道,是为了吓我做噩梦而来。若今后贞子鬼娃娃之类找上门我也不至于害怕,应谢你一辈子。”

她疑惑地掏出小镜子照:“有这么可怕?”

照了一阵干脆喝尽杯中茶,重新裹好围巾戴好帽子,只留一双红肿的金鱼眼道:“说正事,蓝沉,我与熊岩交往,你有无意见?”

我不比刚才惊讶,因为早有心理准备。

“你认真的?”

“我什么时候儿戏过感情?”

这是实话,她外表妖娆妩媚,骨子里其实守旧本分。

她叹口气接着道:“女人过了二十六岁,资本已经所剩无几。要抓住身边最好的一个男人,早早结婚。不然过了这村再也没这店,追求者的质量一路下滑不说,弄不好要孤老终生。”

“有这么可怕?我不信。你爱他吗?”我问。

“你是知道我的,我不爱他。我只想为将来投资,找一个可靠的人。他有钱有背景,我至少少奋斗二十年,不到四十就可退休在家养老,而且他有经济能力提供我奢侈生活。”她裹着围巾声音暗淡,我几乎认不出她,“蓝沉,究竟什么是爱呢?爱对我们有多重要呢?我爱米扬,可他抛弃我而去了,你爱许剑,他跟别人结婚了。有时候我们自以为对自己很重要的爱,在别人那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但婚姻不一样,婚姻是找一个人共同生活,有没有爱情无所谓,有没有共同点无所谓,看不顺眼都无所谓,过个一二十年,木头也能培养出感情来。到时候就功德圆满,谁也离不开谁了。”

“那居高不下的离婚率怎么说?”我辩驳,“你等于是在找一个不用存但可以取的存折,太不靠谱。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她打断我的话:“确实没有,但我可用美貌投资,我相信他是只潜力股。”

“你这是赌博。”

她大笑:“你与我都热爱赌博。蓝沉,不要再说,你是我最好姐妹,祝我好运吧。”

我还能说什么?这是她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她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但我无法对她负责,所以只好生生把嘴边的话咽回去。就像小时候父母教育我们的那样: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这是真理。即便好友问我意见,她真正想要的也并不是我的看法,她要的是赞许和支持,我能做的只有祝福或者倾听。

我只好勉强说:“祝你好运。”

假期最后一天谭盈来电,新婚不久的她撒娇说:“小沉,我将去蜜月旅行,走之前想见你一面。”我以身体不适婉言拒绝,我怕见到许剑,怕见到他与谭盈牵手的画面,更怕见到谭盈单纯的幸福的笑脸。

我希望见到的是自己的笑脸。

忽然之间我想到李娴,似有某种觉悟。我对镜子中的自己说:“蓝沉,你不能消沉下去。今日的你要为明日的自己负责。你孤身一人是难得的自在,但有爱可谈时你要抓住恋爱,机会失了不会再来。”

年假后的第一件事是再次把辞呈交到总裁手中,他居然漠不关心地丢进垃圾桶。

这又算什么?我出奇愤怒地盯紧他,不做声。

他一定感觉到我浑身散发着怨愤,反笑:“你有什么不满意?”

我当然有充分的理由不满意。他的行为等同于无视我存在及自尊。我咬着牙关说:“你不尊重员工,我要辞职。”

我料定此话一出他必背过身去,大手一挥下逐客令,因为无视别人自尊的人往往不容许被人踩踏。

但他笑了,而且笑得放达舒畅。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你比较好,蓝沉,我最欣赏你无论何时都能坚持自己。”

在他这是至高的表扬吗?

可我没心情说笑:“坚持自己是因为我爱自己懂得自尊,所以不受他人左右;坚持自己是因为我相信自己,我相信即使没有高跟鞋依然能做好工作;坚持是因为我与别人同等金贵,我同样有学历,有能力,有智力,为什么要做别人奴隶?只因为我不够有钱?我有手、有脚、有眼、有脑,难道怕养不活自己?”

我与他针锋相对,他不但不生气反而放声大笑,十分有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大将风度:“我没看错人。几天后有一个去希腊考察的机会,你可愿随我去?这一次我想要看你的真实能力,你有自信吗?”

他知道我不受诱惑,故意言语相激。

我是一个胸无大志的MBA硕士,一直满足于轻松工作悠闲生活,并不代表我不能胜任更高要求的工作,何况只是考察而已。但我偏不入他激将法的圈套,我理应得到更有诚意的邀请。于是干笑:“我要考虑。”

他立刻会意:“我为一直以来的无礼表示歉意,我以总裁的身份邀请你留任我私人秘书,加薪,加奖,加假期,外加一把办公室钥匙。满意吗?”

他说得不急不缓,不卑不亢。我胜利微笑,但笑得颇为心虚。我不知道我有何等才能博得他厚爱。太过牵强。但这场战役我赢得光彩,省去重新寻找工作适应环境的麻烦,得到一个加薪的承诺,并且这个承诺里包含着除了金钱之外的某些东西,比如假期,比如欣赏。

希腊之旅安排在两周后。在这十四天里我做足橄榄油贸易的功课,以备不时之需。即使高考、研考时也没有这样高度紧张过。但等飞机落地,当爱琴海湿润的微风带着新鲜的海洋气息迎面而来,所有紧张全部松弛,只觉全身血液顺畅。

我叹:“如果是单纯的旅行想必海风更加美妙。”

总裁也完全换了一个人,露出前所未有的清爽笑容,爱琴海魔力无穷。

他轻松道:“这就是单纯的旅行。”

我不懂他意思:“不是要看橄榄油?”

“看橄榄油只消半日不到,用不了十天。机器尚需要休息,何况我一介凡人。”

我突然意识到前面两周的功课是浪费精力与时间,但得以享受眼前的碧海蓝天,一切值得。

总裁是凡事以工作为先的人。我们首先随供应商派来的导游参观了他们工厂,我问了几个相关问题,看得出经理对我表现十分满意,此趟旅程的工作部分宣告结束,剩下的是在海风中悠闲度假。

早中晚餐都设在旅馆房间的阳台上。十平方米见方的小小平台由白色石砖砌成,被海景和各色当地植物环绕着,乡土味浓郁。我们开了一瓶香气醇美的当地葡萄酒,在星空下伴着涛声和曼陀铃乐进食。曾经听闻希腊式美食以橄榄油和蔬菜为主,是世界上最健康的饮食,没想到它同时色香味俱全。吹着海风,吃一口地中海的新鲜虾球,幸福感油然而生。

“男女饮食,人之大欲。”这话一点不为过,人对美满的爱情和美味的食物都有所偏心。

他兴致也格外好,闲谈间我得知我们所在克里特岛虽是弹丸之地却是希腊最大的岛屿,加上其他诸岛有许多古迹可供游览,虽然现在是旅游淡季,部分岛屿已经停航,但游客稀少反而相对宁静舒适且温度适宜。他说来过多次对这里十分熟悉,所以接下来的时间可带我走走。

我婉言道:“不用工作已经非常享受,能躺在崖石上吹一吹海风,晒一晒太阳,我已满足。何苦车马劳顿去看古迹?不如躺着看名信片。看景不如听景,相见不如怀念。”

他表示同意并说:“我每次来一定要跳进爱琴海游到尽兴。”

我好奇:“为什么?”

“你知道我名字?”隔着晃动的烛光他面带笑意,我才发现他五官其实端正精致,深眼窝、高鼻梁、阔额头,微卷的鬓角,似有混血味道。

为他工作了半年之久,我竟没仔细看过他的容貌,也不晓得上司名字。实在尴尬至极,被他一问更加难堪,我只好故作幽默:“我只听说你姓游,这个姓已经稀少,不会又恰巧叫游泳吧?”我自觉不好笑,干巴巴笑两声闭口。

他却被我逗得仰面,笑道:“没错,我确实叫游永。不过此永非彼泳。我的名字是永恒久远之永。”

我惊得下巴掉到膝盖上。什么样的父母会为子女取这等名字?按此思路,姓齐要叫骑马,姓华要叫滑冰,姓钱要叫潜水,姓祖要叫足球。十分搞笑。

“那我该叫篮求?”我自嘲,“此求非彼球,是求神拜佛之求,有求必应之求。”

他接我的话:“真的有求必应?”

“只要不是无礼、无聊、无诚意之要求。”我笑答。

“那么请对面的小姐跳支舞算不算无礼、无聊、无诚意之要求呢?”

我挑一挑眉毛。

他起身来到我面前,弯腰,伸手,彬彬有礼。

如果放下工作放下成见,我们也可以非常合拍。

隔天游永开一辆银色跑车载我去看卫城宫殿。我换上钟情的宽松格子衬衫、牛仔裤、帆布鞋,他则一身白色休闲,一只金边大墨镜,潇洒倜傥,我才记起这个纵横生意场的老练男人其实大不了我几岁。他相貌虽平凡但气宇不凡,身材不算魁梧但气势威武,怎么看都是不可多得的抢手男人,但他来度假不带女友却带着处处跟他别扭的秘书。太奇怪。

好奇心驱使我问:“你为什么没有成家?工作忙碌乎?眼光太高乎?”

他转头露出一排洁白牙齿:“非也。世界之大,未得遇可爱之人也。”

他的语言艺术了得,就此敷衍了事,我完全没有掌握任何可用信息,只更加确定他是挑剔之人。

他反过来问我:“篮求又是为何?”

他叫我篮求又抢去问题以彼道施于彼身,无非怕我追问,借此转移我注意力。

我死守防线:“我先发问,请尊重一位女士的问题。”

他更不甘示弱。“我已在公司楼下见过你男友,”说着摇头,“看上去非常一般。”

我猜他见到的是萧朋,索然道:“你见到的不是我男友,另外,人不可貌相。”

他试探:“哦?与人拥抱过还不是男友?”

“你何时见我与他拥抱?人证物证?”我随口一问,得到的答案却非同小可。

游永说:“圣诞夜,物证没有,人证是我。上次请假也是去见他吧?你们不在同一城市对不对?”

了不得,被他看到的竟是许剑。我回忆起那晚害我跌倒的车,全部明白了。

我拱手道:“那晚要谢你。”

他好笑:“谢什么?”

“谢你突然开车,谢你害我滑倒。”可他当时为什么停在灯下,让爱车盖满积雪?

见他一脸似懂非懂但目的达到不想继续深究的表情,我也不再追问。

他轻描淡写地说:“无论你们是什么关系,现在你在我身边,与他隔着一个大陆两个大洋。”

他尽选远距离说,说完打开音乐。

收音机里播着一首披头士的老歌,他随着旋律吹起口哨,像寻得什么稀世宝藏般快乐似的。

他的话暧昧,包含着太多暗示。他欣赏我到什么程度?是否有一点喜欢?他注意我的生活有多久?他带我来希腊的目的是什么?现在这样的情况是否在追求我?有太多疑问和疑点。我不假思索,已到达举世闻名的巴特农神殿。

站在巨大的石柱脚下,我的目光和思想完全被征服。幸好没有躺在海边看明信片,真实的希腊比图画美千万倍,比我想像中震撼千万倍。在苍穹之下,悬崖之上,面朝大海,我渺小得如同蝼蚁。我的面孔,我的想法仿佛海底的沙子随波而动,世上独此一粒但与其他沙子并无太大区别。

世上的人,都独一无二同时又千篇一律。我们都是呱呱坠地,都会历经爱恨,最终灰飞烟灭。人生在世也不过数十寒暑,活过算数,何必计较得失,何必追名逐利,何必深陷情仇,何必不甘寂寞,何必与自己过不去?转眼百年,终归尘土,与人争一辈子得到家财万贯也等同于一无所有,争与不争毫无差别。何况百年寂寞后是千年万年永久的寂寞等我们去度。即便是眼前恢弘的宫殿,巍峨的峭壁,壮美的景致,也不能永世长存。或许是风霜的洗礼,或许只一场天灾一次地震,这一切有天会落入海底,也会归于尘埃。人的一生之于它们能算什么?

所以我更应当洒脱应随遇而安。有酒当饮,有爱既爱,有乐行乐,如果无酒无爱无乐,不要奢望,不要抱怨,不要强求。试着欣赏能够拥有的,也不失为一种平淡的幸福。自己的人生自己快乐即可,快乐的标准也不是获得他人肯定,而是内心的充实与满足。

古人已经把这个道理解释得浅显: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切记,切记。

游永摘了眼镜在一旁看着出神的我,海风牵起他衣角,欲飞欲仙。他问我:“在想什么?”

我无法向他表达,人都有一些思想是无法凭借言语传达的。我想他感慨一定也无法让我理解。我只笑不答,仍然面对着海这样站下去,如果可以我想看一看什么叫海枯石烂。

直到夕阳西下,红彤彤染了半个海天。游永说:“蓝沉,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最好的相爱就是两个人彼此做伴,并肩看一看落日和天空下的广阔人间。像不像在说现在的我们?”

他的视线始终没离开地平线那一抹嫣红。

这就是他的感慨吗?没想到他感性起来这样诗情。他当然可以,他同我一样是活生生的人,会对周围的人和事都细腻感知,我们区别在于他获得了世人眼中的成功而我没有,但这并不影响他渴望最平凡的爱情。他的气度是高高在上的,但他清楚自己的所需,故不把自己放在凌驾于人的位置。他也说过,他是一介凡人。又有谁不是一介凡人?

我转过身,正对着他:“我同意你的观点,但不赞成你的感觉。如果如我们这般并肩看一次夕阳便是爱情,那么爱情的定义未免太随便太简单。”

他研究我眼睛,又问:“你认为爱情有多复杂呢?一份默默欣赏,一次浅浅心动,还不够吗?”

我的眼前掠过一张熟悉面孔。

初见的一瞥,他在人群里似绝世独立,风度翩翩。他能文能动,占据着我全部视线,勾起我心悸动。我以为只得远远欣赏他的才华,他却穿越人海向我走来,那一刻时间静止,空气稀薄,画面就此定格。

我承认,爱情是简单的。我驳不倒他,闭口不言。

下山时遇到操希腊语的老妇。橄榄绿披肩,橙色粉色的大花裙,颈上手上挂着波西米亚风格银饰,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满面春风,使我由衷羡慕。她要我们帮她拍照,用她的语言同游永聊天。我听不懂,但我明白游永一笑我便微笑绝不会失礼。

路上我问游永那位老妇对他说什么,他神秘兮兮:“她问我是否是与妻子度假。”

我想到自己刚刚的傻笑,后悔莫及,赶忙问:“你有没有澄清?”

他得意:“当然澄清。”

我稍微放心。

他接着道:“我告诉她,我们没有结婚,只是男女朋友。道别之前她推荐我去圣特里尼岛,那里是恋人的胜地,落日更美数倍。明天我们去瞧一瞧。”

呼,我俯首认输。

游永载我去圣特里尼岛看了一个星期日落。

这座小岛果然如老妇所说拥有世上最浪漫华美的夕阳。至少是我见过最美的黄昏。

我们有时在民宿阳台,有时到洁白海滩欣赏。两个人很有默契地不多说话,坐到天黑,离开时只对看一眼便知彼此心意。

白天大部分时间环岛徒步旅行,谁见到可爱的小生物、斑驳有致的旧石墙或者隐藏在树丛中的奇特植物便发现新大陆般嚷起来,两人不相让,那些不被常人注意的小景致全部被我们翻出来,嚷得越来越大声,最终我嗓子冒烟,又输他一筹。

有次他拉我游泳。二十度的气温入水冰凉,我抵死不下海,吓他说看过一个纪录片,说越美的海滩越多鲨鱼。他嗤之以鼻,一个人游了一圈,无趣地回来,他说:“我越来越来喜欢有伴的感觉,即使有鲨鱼也好。”

某天下雨无法出门。我们留在民宿与当地人联欢。

岛上居民热情好客,听到游永纯熟的希腊语如见故知一般。我同他们讲英语,他们便亲切地接过我的问候,改用英语把我带入他们话题。原来谈话内容是当地小伙子与心爱的姑娘私奔的故事。房主随即开玩笑地问我与游永是否属私奔。游永狡猾地只笑不答,我两颊绯红,忙解释说不是。希腊人用他们母语道:“不可能,我们不信。”游永向我摊摊手:“确实说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

西方人对待感情的开放程度简直不能接受。更气人的是游永不解释还好,一开口更糟。后来在海滩上被问了多次后,我也不再浪费口舌争辩。

一日晚餐时游永接电话后把手机置于桌上。我眼前一闪,挂在他手机上的一支银质小箭十分眼熟,拿出自己手机,挂着他送的圣诞礼物,我的小弓与他的小箭明显是一对。

再看两人的神情和打扮,都散漫休闲,加之每天在这个岛上出双入对,难怪人人误会。

离开那天,主人与客人抱了又抱都依依不舍,房主送我们到港口,并赠一对由橄榄核雕制的珠串,做工粗糙但很有乡土特色。她挥手向远去的我们喊:“一切都会好的,杰克会拥有吉尔。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天下的人都是感情动物,天下的语言各有趣味。

游永一直是那副得意的笑容。小游轮摇摇晃晃,他替我把橄榄核珠串套在腕上,另一只戴在自己手上,他说:“现在我们又多了一样共同点。不如我们真的交往看看,怎样?”

我不确定。因为我对他的感觉无法言喻,有敬佩,有感谢,虽与他争执却倍感亲切,他给我的时光是轻松的惬意的。但我眼中还留有别人影子,我知道现在的自己无法全心待他,不愿欺骗他感情。我们是否相遇太晚?

他站在阳光里,面容平静如高远的天空。他总是忽远忽近,犹如飘移的云,他的心思很深,我猜不透。

当我们搭上返程飞机,他已经换上西装打起领带,又变回之前那个一丝不苟的生意人。

回到公司他仍是上司,我仍是职员,工作之外的事一律免提。每天把整理妥当的文件交与他,他仍公正对待,做得不够快不够好,他严厉批评,希腊之行一夜之间似不存在。既然老板忘得一干二净,我也把它抛在脑后,努力应付繁忙公事和他的超高标准。

有次没能在下班前完成一份重要文件,他要求我加班。我断然拒绝:“我从不加班。”

他异常严厉道:“蓝沉,我欣赏你,喜欢你,并不代表我会纵容你怠慢工作。如果今日内不把这份文件做完,我会一视同仁开除你。”

开除?我不怕。可我还是饿着肚子留到七点钟,我怎么了?

当我把文件交在他桌上时他说:“蓝沉,我的原则是公与私一定要分明,你能理解?”

我点头,委屈退出。不加班是我习惯,我也有我的原则。

回到家第一个动作就是取下一直套在手腕的珠串扔进抽屉里。合上抽屉之后才觉似乎应丢出窗去。

初雪也饿坏了,缠在我脚边摇着尾巴讨食吃。狗狗的世界单纯得多,讨主人喜欢有吃有喝便是乐活。人怎么就不行?

打开冰箱发现“蛋”尽粮绝,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沾了一手灰尘。

我抱起初雪自我检讨:蓝沉,最近都在忙什么?家中无食物,地板忘记擦,连初雪都忘记喂。还沉迷在爱琴海的落日里?可人家公私分明,人家有原则。你的原则呢?你的生活呢?被他开除又怎样?你怎么能够为此妥协?你寂寞了?你不平衡了?但你与他之间的根本不是爱情,你要回到现实中来踏实生活。你有你的节奏,不能因外界而改变。

默念完毕,精神也大抵恢复。

李娴总说我全身上下最大的优点就是凡事看得开,善于自我分析,自我安慰,自我解脱。能够一直保持很好的生活规律多半得益于此。

带初雪外出觅食,三月底春寒料峭,我用外衣裹住初雪一路小跑。养拉布拉多犬的小伙子由后面追上来问好。

他牵着杰克出门散步,杰克嗅一嗅我摇起尾巴表示相识。初雪也从我怀里钻出小头凑热闹。

小伙子见了兴奋:“你也养狗?”

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是件乐事,我开心答:“是的,它叫初雪。”

介绍完毕,发现我们知晓了宠物的名字却仍不知彼此姓谁名谁就已经聊得这样高兴,可见宠物是人类间很好的桥梁,堪比音乐与艺术。

我欲问他名字,路旁却闪出一个黑色身影。待看清楚他的脸我已喉咙阻塞,问不出一个字。那黑影也深深看着我,什么都不说。

小伙子懂事地牵着杰克道别,在我面前,许剑伸出手,轻轻抹掉粘在我睫毛的泪珠。

他说:“沉沉,你对我施了什么魔法?我忍不住想要见你,仿佛见不到你会在思念里窒息而死。”

我想起他新婚那天离我而去的背影,心中酸疼:“你的娇妻呢?”

他神色暗淡:“沉沉,不要再折磨我。我已经被自己折磨得太辛苦。被世俗、被婚姻、被道德、被责任束缚着,想见又不能见,那种感受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明白,我明白。”我全部明白,我奋不顾身扑进他怀里。

长长地拥吻过后我们要面对的是什么?我不管。此刻除了他我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要。纵使金山银海、刀山火海也不能令我动摇。

我们的初雪咬着许剑裤脚,似顽皮的孩子拉着大人要糖吃。许剑抱起它拉我手道:“我们去吃东西,希望餐厅不像上次集体爆满。”

他仍那么体贴,点几样我最爱的菜夹到碗里。可热情退去,清醒之后,我脑中有一个声音问:他也这般体贴对待谭盈?

他的笑容在暗红色灯光下暖得诱人。我脑中又有一个声音问:他也这般对谭盈笑吗?

他浓情款款望着我时,那声音问:他用什么样的眼神看谭盈?

甚至午夜梦醒在他抱着我的暗夜里都有一个声音问:他用什么姿势怀抱谭盈?

谭盈如鬼魅般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他的每一个小动作都会令我问一声:他怎么对谭盈?

因为谭盈已是他昭告天下的妻?因为我心虚?因为我嫉妒?

是的,我嫉妒,我疯狂地嫉妒谭盈,疯狂地渴望占有。我不断对自己说:这个人不是我,不是我。但我控制不了这个发了狂的自己,我讨厌这个自己,我恨不得把自己摔个粉碎,恨不得把整个世界摔得粉碎。

许剑走后的几天里,我被巨大的黑洞吞噬着,一口一口,它把我撕裂,让我迷失。几乎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我都在想:他现在守着谭盈吗?他会不会想起我?他还会不会来看我?他什么时候来看我?

直到他再次出现,我像抓住天堂圣洁的光芒一样紧紧抱着他不肯放手,我要嵌进他的皮肤里,钻进他的血液里,永远与他在一起,而他走后我的世界仍旧一片废墟。

他来了,他走了,他还会不会再来?他来了终又要走。

我们紧紧相拥,我们绝望地缠绵,仿佛不断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往返,我们为什么要爱得这么痛苦?我们为什么不能冲破束缚抛弃一切远走?他是不是同我渴望着他的爱一样爱着我?他是否更爱谭盈一些?

当我触着他消瘦的脊梁,忍不住问他这些问题的时候,他默默地低下头去。

“许剑,告诉我,你会带我离开这里。”

“许剑,告诉我,有一天我们可以像正常情侣那样在一起。”

“许剑,告诉我,你是爱我的。”

一遍又一遍。

可是,我得不到答案,我的声音在空气中寂寞地回响,直至坠落,碎在坚硬的地面。

为什么我要乞丐一样每天乞讨他的爱、他的施舍?为什么?

我下定决心与他断绝往来,但是当他捧着花,捧着他的笑容向我靠近,我抗拒不了那份诱惑。从初识的那一天开始,我便抗拒不了。因为寂寞也因为渴望着被爱。我该怎么办?

我找不到答案,最后我如同一具濒临腐烂的尸体漂浮在黑洞的中心,脑中只剩下一个问题:同时爱着两个女人的男人,他的内心是什么样的世界?红玫瑰和白玫瑰,他爱哪个多一点?

许剑彻底扰乱了我秩序。我陷进这个巨大的问号里无法自拔,无数次自我暗示仍无法自救,我只有求助最好的姐妹李娴。

我把问题抛给她,她立刻机敏地问我是否出了什么事情?我只有和盘托出,我说我做了许剑的婚外情人,现在的我很矛盾。

电话另一边死寂了半分钟,我想她一定不能接受。然后她大骂:“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你不知道。让我告诉你,你会遗臭万年,你们会两败俱伤,你们三人都不会得到幸福。蓝沉,趁现在没被发现立刻撤兵,找一个好男人嫁了,过正常的生活吧。”

“我想我是疯了,对不对?我的心里、脑子里只有一个名字,就是许剑。”

李娴重重叹一口气:“这不是你,蓝沉。不是我认识的你,你的独立,你的坚强,你的自重,你的自爱呢?你一直按照自己独特的步调生活,这是我最佩服你的。可现在呢?你让自己沦为感情的奴隶,你失去了自己。”

“是,我失去了自己的舞步,我彻底沦为许剑的奴隶,我也不喜欢这个自己。可是,是什么使我沦落到这种境地?是我的独立我的坚强?如果我更脆弱一些,许剑的选择会不会是我?”

我听到李娴轻蔑地笑着,她说:“我不是许剑,我无法给你他的答案。但如果我是,我不但不会爱现在的你,相反我会轻视你。一个不懂得自爱的人,不配谈爱。你想一想,当初许剑爱你什么?你的青春?你的美貌?不,青春和美貌太多人拥有,他爱的是你的与众不同,是你对自我的那份坚持。究竟是什么让你忽然看不清楚自己?”

我冲进洗手间,大把大把的眼泪落下来。镜中的自己生着一张平凡的脸,平凡的头发,平凡的身材,平凡得甚至有点邋遢的打扮。没有青春,没有美貌,没有倾国倾城。可是仍有几个男人曾为这个我着迷过。为什么?如李娴所说,他们喜欢的是我由心散发出的自信的、散漫的、独特的香气。这一种香气来源于我对生活的坚持,来自我强大的自制力。

可是现在,我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就像失去了灵魂,平凡的躯壳下变得空无一物。这样的我只会被轻视,被自己轻视。

我想每一个人都有支撑起的灵魂天平,它也许是一个梦想,也许是一份执著,也许是一分认真,也许是一种态度,也许是一派单纯。

只有那些坚守着天平生活的人,才不至在混沌的世界中渐渐倾斜,渐渐不平衡,渐渐失去灵魂,失去自我。

试问如果失去了灵魂,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不止是我自己,游永对我魂不守舍地表现也大为不满。

我打错几份文件题目,颠倒了几个重要条款。游永铁青着脸把文件压在桌上,我想他要大发雷霆逐我出门了,却听到他按捺着愤怒温和地说:“蓝沉,你遇到了什么事情?我可否帮你打开心结?”

他的话使我积蓄在体内的情绪火山爆发般随着泪水流出。他要替我分担,可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倾诉。

他拉我坐在沙发上,倒一杯热茶:“还是不关我事吗?如果你还这样认为,那么我所做的努力付诸东流了,我们愉快的相处也全被抹杀。”

我拼命摇头,当然不是。只这一次他为我放下他的原则,没有公私分明,我已经非常感动。

他坐在我身边,像一位老友那样按着我颤抖的肩膀,徐徐地说:“蓝沉,你的事我大概猜到几分。你与喜欢的人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在一起,对不对?虽然我猜不透其中的原因,但我认为你能看透佛语中‘无嗔、无我、无欲、无求’的含义。既然是得不到的,放手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的话带我回到那个站在爱琴海的悬崖上的自己。我也对自己说过,凡事顺其自然,不要强求,不要怀有太多欲望。可今日为何我做不到了?人们所想的与所做的总有偏差,人非圣贤。

“你可问自己,你究竟多爱他,你爱他什么?”游永的声音似我手心热茶,温度适宜。他是良师益友。我应想一想我有多爱许剑,也许想清楚便可找回平衡。

恰是这一晚许剑又出现在门前。这一次我没有冲过去抱着他,而是隔着距离去看。

他裹在一件旧风衣里,头发胡须多时未打理胡乱地生长着,嘴角紧绷,眼中布满血丝。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憔悴得不成样子?上次见他还是上次的上次?可他见到我却说:“蓝沉,这些日子你憔悴了。”眼神和声音都游离且无力。

我为他倒杯热水,问他要不要稍事梳洗。他置若罔闻地从怀里掏出一包香烟,满屋子找火。我说我不备火源,他拧紧眉头手足无措地团团打转,焦躁不安显些踩到初雪,最后他冲进厨房去开自动打火的煤气,香烟点燃,他终于安静下来。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这一切,当香烟吸入他喉咙的一刻,他似从某种痛苦中抽离般,吐着云雾沉迷于尼古丁的麻醉之中。透过烟雾,我看到他曾骄傲的眉蜷曲成败北士兵;他灿若星辰的眼睛晦暗不明;他曾拿笔写字弹钢琴的手指被香烟熏黄;他一向整洁的衬衫不再如新;他一向笔挺的西裤压满皱折;他的鞋子上蒙着一层灰尘。

我几乎认不出他。这是我爱的那个人吗?我冲过去抢下他手中香烟,用力摔在地上,用力碾碎。他竖起眉毛似要发火,终于又一言不发地重新点起一支香烟。我冲上去夺,他推开我,一个踉跄我跌坐在地板上,香烟的火星烫在手心里,疼得刻骨。

为什么我总是在同其他的东西抢夺许剑?同足球,同谭盈,同香烟。接下来还有什么?可我已经累了,累得没力气站起来。

许剑看到我的伤似清醒过来。他歇斯底里地扑在我身边,把我抱得不能呼吸。他恍恍惚惚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太冲动。最近压力太大,我有些失控。”

这段日子他也同我一样失控,生活混乱不堪吗?

他似在自言自语:“谭盈追查我行踪,李娴跳出来审问我,连工作也万般不顺利,一切都跟我作对。现在只有在你这里我才能得到暂时的安慰。我该怎么办?”

说着他僵硬的手臂松开我,身体向碗柜倒过去,“啪”的一声后脑重重撞在柜门上也不觉。

我终于明白他遭遇的精神折磨不比我少,只比我多。在他面前我没什么好埋怨,因为这段关系本是我选择的,我纵容他,甚至是怂恿他。

我抱着他,试图扶他起来,可他挣脱我,他求我:“蓝沉,让我吸烟。”

我柔声道:“吸烟有害健康。为了我,为了谭盈,不要吸烟。”

他抬起头惶恐地看着我:“蓝沉,你说什么?为了谭盈?你在嘲笑我?你变了,你不再爱我?”

人在脆弱时是敏感多疑的,我握紧他手安抚道:“不要乱想,我那么爱你。”然而当我说出这话时,内心平静得一无波澜,仿佛我面对的只是一个受伤的灵魂,而不是一个我爱的男人。

他的惶恐也没有消失,他神色呆滞,推开我的手,嘴中念着:“你骗我,你骗我,你不再爱我。我一无所有了。”

他跌跌撞撞走到沙发,整个身体以坠落的姿势沉了下去。我想告诉他,他不是一无所有,他还有谭盈,还有我,还有家人和朋友。但他说:“蓝沉,给我一些酒,求你,我要酒。”

我于是不再试图讲任何道理和苍白的慰藉。只找出家中所有的红酒、白酒、啤酒、米酒,堆在他面前的茶几上,然后沉默地看着他把自己灌醉。他需要的是酒精,是尼古丁,而不是我。

他醉得比平时容易,不一会儿仰在沙发上陷进睡眠里去。

我替他退去鞋袜,收拾东倒西歪的空酒瓶,这个我曾深爱的男人让我的心碎了一地。

我抚摩他的胡楂,他的头发,他被烟染黄的手指,眼泪滴在他唇边,流进他呼吸里。

我究竟爱他什么?是他的曾经还是现在?我们牵手走过的大学时光,那一点一滴的浪漫渗透在我身体发肤里。他阳光般的笑,他如诗的情怀,他飞扬的青春,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角,他的表情纹全部印在我的每一个细胞里。曾经他像金子般在人群中熠熠闪光,那白衬衫的翩翩少年,让人无法移开落在他身上的注视。

而现在呢?他背叛妻子,他颓废荒唐,他吸烟成瘾,买醉消愁。他伤害自己,也伤害爱他的人。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蜷在角落里,连舔伤口的力气都没有。他那么可怜,可怜到我对他的怜悯已经多于深爱。

或许我真的变了,他也变了。只是我们没有察觉,我们的爱早已经变质腐败。

为他擦洗满脸酒臭,剃净胡楂。他眼球跳动一下,我吻他眼睑。不知道他现在看到了什么样的世界,他的梦里有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我一定不在他梦中,我们心灵之间的那扇门已经关闭,从此他的世界是我进不去的世界。也许我们一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曾相亲相爱,我们曾难舍难分,但我们之间隔着一扇永远无法开启的门,在门的两边,我们有各自的人生,我们只是陌生人。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置好早餐,留书要他多吃一点,然后提前出门。

我刻意躲开他,因为害怕道别,怕见到他怅然若失的表情。

早晨的空气迎在脸上,干净、清透、微凉如新鲜泉水。远远的,小伙子牵着爱狗杰克同我打招呼。他说:“怎么很久没在这个时间见到你?”

我莞尔:“以后会常遇见。”

小公园的回廊边,树木花草正在发芽,一缕缕阳光从稀疏的常春藤叶缝隙间落下来,照在亟待阳光的植物们脸上。我忽觉精力充沛,有好多事情在等我去做。

赶到公司为游永打扫了满室灰尘,把这些天做的乱七八糟的文件重新整理,我才发现那些工作已经被游永做完大部分。当我重新整好全部文件交与他时,他看着我露出放心笑容。

他说:“蓝沉,做得不错,再接再厉。”游永式的鼓励。

李娴打来一通电话,他说他去找过许剑。我窝心一笑:“我已知道。”

她迟疑:“你知道?你们又见面了?”

我坦然:“是的。你不必担心,我终于认清了对他的感情。”

她忙问:“是什么感情?”

“是怜悯,是记忆,是幻影。我想我一直喜欢的是从前的他,可惜我们都变了。”

电话里我听到李娴终于松一口气。她声音转为轻松说:“蓝沉,我也有好消息。我与熊岩打算结婚了。双方家人满意,是得到祝福的婚姻。”

“这么快?”我小吃一惊。

“认识近一年了,已经不算快。我修成正果,你也不要再犹豫,婚姻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事,父母的期许和盼望我们不能辜负。只为这一点,你也不能无视婚姻。”

是,还有父母,婚姻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那是一群人的事。

李娴又道:“蓝沉,忘了那些该死的过去,一切好好把握。”

我满怀感激。

李娴让我记起许剑爱我什么,游永使我看清我爱许剑什么,他们让我认清自己应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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