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里修女弹着钢琴,圣洁的歌声在回荡。同学一个一个上前去领圣饼。张爱玲坐在最后排,得走很长一段,那是一场残酷的考验。长长的走道像一个服装伸展台,她必须上台,但是她走得如此局促不安,她穿着后母的旧衣,胸腰都太宽大不合身,是碎牛肉的暗红,还带着腐败的血褐色,仿佛能闻到腥气。粗大的盘扣滚着脱丝的银线,不像其它人穿的都是月白色或者浅蓝的充满少女春天的气息,她感觉到自己一身过气遗老混合着鸦片的气味,但她必须咬着牙走这么长一段路,走过全校同学面前,走过全上海的天之骄女面前。她相信所有的人都用一种优雅和宽容的风度压抑了对她的讪笑,但总有一两个迎面而来的眼光她能接收到,那些仪表高雅的学姐很技巧而快速地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她只能把难堪化作一种木讷,淡黄色的眼镜适时阻挡了她黯淡的眼神。

她在神父面前屈膝一蹲,领了圣饼,也领受少女时期最残酷的挫伤。

还好她生命中有写作,这叫她暂时忘却尘世的屈辱。没事时她就来到祖母的空屋外,握着铁栏杆,眼睛透过乌漆抹黑的玻璃,想看看屋里是什么样,但是门和窗都上了锁,锁住了张家的历史和记忆。这使得这房子对张爱玲来说比任何地方都更具吸引力。她喜欢缠着何干讲祖母的事。何干总是叫祖母老太太:“老太太啊,那时候……总是想法儿省草纸!”这完全不是张爱玲想听的,她想听更有意思的,比如《孽海花》里写的那段传奇故事,可是何干却絮絮叨叨地说些家常话:“老太太总是给你爹穿的花红柳绿,满帮花的花鞋。那时候都不兴这些了,穿不出去啦你爹走到二门,偷偷换鞋,袖里塞着一双哪咱们在走马楼看了都笑,又不敢出声,怕老太太知道了要问倒是给你姑姑给打扮的像男的,都管叫毛少爷!”

张爱玲突然冒出一句:“祖母要活到现在反而是跟上了”

何干不懂张爱玲的意思,转个身又想起过去,嘴里说:“三爷背不出书,打哟罚跪!唉,老太爷走了,一家吃用全靠老太太带来的那些嫁妆!两家亲戚都要张罗,老太太到后来干脆连门都不出啦!也还防不了人家找上门儿的!”张爱玲想到旧照片里那个神色肃然的老夫人,生命中也有过如此窘迫和琐屑,微微好受了些。

淅沥沥的雨下了整个下午,老宅发霉的墙湿了半堵。张爱玲躺在床上捧着《红楼梦》昏昏欲睡,她把书捂在肚子上,梦寐间,天色渐渐地沉了。昏黑中,眼前飞舞移动着鲜艳色块,是戏服,是花翎,是戏子桃粉色的脸,是小时候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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