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陌生的城市,她总算回来了。

在有着整面明亮的玻璃墙的办公室里足够俯瞰颍川市中心商业区的全景,此时半扇窗子开着,徐徐的暖风不断灌进室内。

新布置好的办公室还很简单,显得本就宽敞的屋子更加空旷。苏意咬着个泡面叉子,把烧开的水缓缓倒进泡面桶中,又随手拿过办公桌上的一份新文件压在了上头。

等面泡开的间隙,她翻开一份标红加急的文件,细细看到最后,她颇为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还真是连个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她啊。

三分钟后,藤椒牛肉面的香味遍布整个房间。苏意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口汤,那一脸幸福的模样被推门而入的楚桐看个正着。

楚桐往门外看了看,秘书室的四个秘书正一心做着手头工作,她这才放下心,对苏意说道:“我的大小姐,形象管理不要了?想上豪门八卦版吗?”

苏意“呼哧呼哧”吃得起劲儿,头也不抬:“除了你,谁敢这样闯进我办公室。”

楚桐点点头,觉得她这话说得很在理。蒋氏继承人亲自空降,整个子公司上下最近的出勤准点率高达99%,唯一拖了后腿的,还是眼前这个正在吃泡面的继承人本尊。楚桐不禁坏坏地想,门口那些秘书看到这一幕,会是什么反应呢?

最后一口热汤下肚,苏意吸了吸莫名其妙开始隐隐作痛的牙齿,利索地整理好眼前的餐盒,问楚桐:“找我什么事?”

楚桐把抱在怀里的平板电脑摆在苏意面前,点下了视频的播放键。

视频中的娱乐版主持人脸笑成了一朵大花,仿佛大喜的是她自己,她用轻快的语调简明扼要地说完新闻词,紧接着画面就切到了一天前蒋氏庄园主题为“纯白梦境”的订婚典礼。

苏意这才认真地看了看昨天的整个布景,成片的白玫瑰到处都是,奢华系银色丝带点缀其中,还有定制版盖了金色戳印的纸巾,以及临时调过来嵌了一堆碎钻的礼服。

低调又奢侈,是蒋家一贯的作风,换句话来说,这种场合历来是做给商业伙伴和股民大众看的秀,老爷子的套路苏意门儿清,所以昨天也算配合地演完全场。

要说唯一不敬业的地方,就是订婚的男女主角一个隐怒,一个放空,完美诠释了“包办婚姻”的不情不愿,可惜偏偏谁都觉得这是一对金童玉女。

一个两个都是睁眼瞎。

“为了避免你一会儿当场爆炸,我先和你预告一下,国内媒体买了昨天的新闻资源,现在视频正在咱们这栋楼正对面的超清大屏上播放。并且,网上已经炸开锅了。好处是,刚刚得到消息,蒋氏股票涨了,我们瑞希因此刚拿下了个大单子,利润喜人。”

楚桐最后两个音节往上提了一度,配着她的歪头一笑,任谁也想不到逼得整个宣传部人人秃头的宣传总监,也会有这样生动的时候。

一个F打头的字眼被苏意生生咽了下去,她深吸一口气:“老爷子这招真狠,就没想过我要是破釜沉舟了谁给他搭下来的台阶。”

说完,她收起这种这几年只会在楚桐面前露出的活泼,坐回了办公桌前,认真处理起了眼前这一堆阻碍瑞希发展的沉疴。

楚桐替她倒了杯温水,说:“说真的,看这布置,我很遗憾自己昨天不在现场。”

苏意被她呛了一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心真大。昨天,我,你最好的朋友和你暗恋了十一年的男人订婚了,你好歹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生气或者愤怒的情绪好吧?”

楚桐抢白:“哦。那我应该把这杯水泼向你?”

苏意:“……”

停顿两秒,两人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

苏意怎么可能不窝火,恨不得当场飞回去在老爷子面前拍桌,质疑他犯规好吗!

但事实是,即使她真的冲动到了老爷子跟前,她也不敢有任何行动。在蒋家,十年前她被动,五年前她被动,如今依旧被动。

苏意拍了拍眼前的文件,这些才是她获得主动权的筹码。

消了她心中的火,楚桐也认真起来:“这个新闻爆得蛮大的,可能很多人都看见了,他……兴许也看见了。”

苏意正在签名的手一顿,连贯的字迹断了一截,牙齿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无奈地笑了一下:“那也没有办法,否则我连回来的机会都没有。而且,这么多年了,我没有把握,他还在那里等我。”

“那……你有把握赢吗?”

楚桐到底还是在意的,因为她和苏意一样,承受不起失败带来的后果。

“我,只能赢。”苏意神色坚定,但微屈的小指还是透露着她的紧张。

气氛突然就有些凝固,楚桐安慰般揽了揽苏意的肩:“为了表示对你的欢迎,我今晚决定抛弃花花世界,为你接风洗尘。”

“很好,请把今晚的火锅安排一下。”

楚桐出去后,苏意撑着作痛的牙齿走到了玻璃墙前,一别五年,这座城市迅速变成了陌生的样子,层层高楼把记忆中的城市挡得密不透风,却挡不住苏意心中呼啸而来的情绪。

总算,回来了。

中午十二点半的南川二院,结束了一上午工作的小护士趁着午饭时间,掏出手机看起了娱乐新闻。

当看到“重磅消息”四个大字的时候,她忍不住拉着身旁整形外科的同事吃起了视频中男女主角的瓜。

“这男人颜值很高,天然脸,就是表情太生硬,看着有点面瘫。”整形外科的小护士客观评价道。

原本的小护士点点头,滴溜溜的大眼睛一转,余光看了看半开着门的办公室里还在专心研究患者病例的白色身影,继续问:“那你看,和咱们男神缙比起来,谁更胜一筹?”

被问的小护士就差没有拍案而起:“那当然……”意识到自己情绪有点激动,她压低了点嗓门,“那当然无条件支持我们男神啊!敬业爱岗就不多说了,年纪轻轻就是主治医师,高学历高颜值高技能,不抽烟不喝酒没女友,遗憾的是实在不好撩。”小护士无辜摊手。

问话的小护士戳戳她:“单身不好撩的赵医生刚刚被你的声音吸引,正盯着我们。”

小护士抬头,果然对上赵禹缙有些清冷的目光,默默做鹌鹑状低下了头。

赵医生确然是帅气的,如刀锋般俊秀的眉毛,深深的双眼皮,虽然总是目光严肃但是有很好看的桃花眼,还有高挺的鼻梁,薄薄的浅粉色嘴唇在他脸上不仅不违和,反倒是衬得他整个人儒雅俊逸。更不要说那一副温温和和的嗓音和那一双手指纤长、指节分明的手。

但凡还有那么丁点少女心,都不可能不为赵医生心动。护士站的护士们私底下讨论过,如果赵医生去上某档相亲节目,学历颜值加人品,一定能够创造全场爆灯的奇迹。

不过此时,赵医生的目光明显不太温柔,八卦的两个小护士有些紧张,忙继续看向手机,转移话题。

“哎,你再看看这个订婚女主,果然老天是不公平的,有钱,有颜,有人疼,这样的豪门公主啊,真叫人羡慕嫉妒。”

一双手突然出现,抽出了小护士手中的手机,紧接着傅和琛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让我看看是什么让我们护士站两朵花高呼羡慕,”他粗粗扫了一眼标题,“俩富二代订婚给你们激动成这样?”

“傅医生,请你看脸!”小护士插科打诨。

于是,傅和琛仔仔细细把屏幕上的脸看了好几遍,先前挂在脸上的笑被严肃取代,他非常正经地说:“这个,别给你们赵医生看见。”

两个小护士一头雾水,傅和琛口中的正主已经走到了跟前:“什么不能给我看?”

赵禹缙拿过手机看了过去,本还刮着冷风的脸一愣,骤然覆上霜雪,深锁的眉头和一双写满了让人读不懂的情绪的眼睛,让他看起来非常陌生。

小护士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样的表情怎么可能出现在赵医生脸上,等要细看过去的时候,赵禹缙已经面无表情地递还了手机,拍拍傅和琛的肩示意他一起去医院食堂。

傅和琛挠着头,欲言又止:“可能就是长得有点像……”

“是她。”

赵禹缙的声音说不上来的寒凉,更令他恼怒的是自己居然仍能够一眼认出那人,还是在这种场合。

“那你现在……”

赵禹缙面色不豫:“如你所见,心情复杂。”

傅和琛挺他:“祝贺赵医生回归红尘,愿你早日觅得良人,实在找不到,那我吃点亏和你凑合凑合。”

“神经。”

赵禹缙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迈着大步朝前走去。

牺牲了自己想要活跃活跃好兄弟心情的傅和琛站在原地摸了摸鼻梁,很是头痛地感慨:“自古红颜多祸水,古人诚不欺我。”

一个下午的时间,苏意疯狂投入工作,耗不起的时间迫使她必须高度紧绷着神经,等她看完那一沓混乱的文件之后,窗外早已经夜幕降临。

苏意闭上了满是刺痛感的眼睛,仰头靠在老板椅上休息了一会儿。当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响起时,她一秒钟找回状态,坐直了身体说了一声:“进。”

秘书室主管安琦抱着一沓文件走了进来,笑意盈盈地说:“大小姐,这是您要的企划部近两年来经费超过七位数的企划案。”

苏意没有说话,目光直视着已经察觉到气氛不对的安琦,大开只有在商业谈判室才会显露出的气场,说:“在公司,你可以叫我蒋总,如果害怕叫混,你也可以叫我副总裁。”

毕竟是在职场浸淫多年的老人,安琦脑子转得快,连忙道歉:“抱歉,副总裁。”

其实对于这一幕,苏意已经见怪不怪。三年前,她入职蒋氏集团的时候,全公司上下只当她是来体验职场的蒋家大小姐,哪怕她的职位是营销总监,依旧只管她叫大小姐。可她用两年的时间,改变了整个集团的看法,让人心服口服地叫她蒋总,不可否认,那个时候的她十分有成就感,同时,也十分自嘲。

瑞希的账,实在算得上是一本烂账。原本的负责人是蒋家表亲,仗着天高皇帝远,做尽了欺上瞒下的事情。本来国内形势一片大好,正是发展的黄金时间,却被一颗老鼠屎拖垮了瑞希上市的所有节奏。

越看越心烦,苏意合上财务报表,接了楚桐的内线。

十分钟后,苏意在地下停车场上了楚桐的车。

“下午我帮你找了几处房子,晚上把视频都发给你,你抽空看看。”

苏意摆摆手:“不用,酒店住得挺舒服的,暂时先住着,省得老爷子还得费尽心思找人定期汇报我的动态。”

楚桐无奈地苦笑,转移了话题:“行吧,你住的酒店附近有一家火锅很不错,去那儿吃吧。”

苏意的确是累了,闭着眼睛靠在副驾驶后靠上养神:“你定。”

楚桐早苏意一年回国,但严格意义上来说,那也是楚桐第一次回国。可现在看来,她这个真华裔比起苏意这个实实在在在国内生活了十多年的人来说,要对国内的一切熟悉得多。

车子停稳的时候,苏意睁开了眼睛。小憩过后,她精神许多,下车拉着楚桐的手就要往商场四楼的就餐区走。

点餐时,苏意几乎要把自己这几年觊觎多时的食物都点了个遍,等点餐平板电脑到达楚桐手上的时候,楚桐笑着摇摇头,开始认真地做着删减。

“我爸说你最近在喝补血铁剂,所以这些高蛋白的我给你去掉。最近还上火对吧,油条和炸豆皮你也别吃了。”

苏意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几乎以为你是被楚叔附体,看在我终于回来的分上,放过我,OK?”

“不行,我爸知道了,会说我的。”

楚桐算得上和苏意一起长大,背地里两人是很要好的朋友,但是在苏意的生活上,她总是尽职尽责地履行着她父亲给她的嘱托,更像是苏意的管家。

苏意从楚桐手中抽出平板电脑,递给一旁的侍应,满脸真诚地看着楚桐:“小桐,你知道的,在我这里首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其次你是和我一起打天下的战友。楚叔对我来说,是一直尊敬的长辈,这一切和他是不是蒋家的总管,和你是不是从小住在蒋家菲佣房没有任何关系。”

楚桐满脸笑意地看了苏意一眼,掠过这个话题,把应侍刚刚送上来的香槟倒好,对苏意举杯:“我只是想说,苏意,恭喜你回来。”

一顿饭吃得苏意满足非常,麻辣的火锅汤底让她整张脸都浮出红晕,显得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被辣味刺激,深夜十一点半,刚入睡不到半小时的苏意被牙齿的剧烈疼痛痛醒。她把所有能查到的偏方一一尝试了个遍,凌晨三点,她带着止痛药也不能缓解的牙疼,坐上了去医院的出租车。

夜晚的医院急诊室仍旧忙碌,苏意到市中心医院的时候,面对着陌生的环境整个人都有点迷茫。

“我们这里没有牙科的急诊,你得去南川二院。”

被牙疼折磨到头痛的苏意听完护士这句话简直崩溃,等她再度到达南川二院的时候,她已经疼得不想说话。

南川二院算是颍川综合性最强的医院,所以整个急诊病区到处都是人。好不容易走完了挂号流程,见到急诊医生的时候,苏意感觉自己几乎要落下泪来。

医生询问了所有症状,检查了苏意那两颗作痛的大牙,然后得出结论。

“初诊判断是急性牙髓炎,不过需要拍片才能确诊。”说完,他无奈地笑笑,“急诊这边条件有限,得明天去诊室进一步检查,你先用手机挂个号吧,口腔内科。”

急诊医生在病历本上写着病例,捂着半边脸的苏意却迟迟没有动作。医生不解地抬头,苏意却有些尴尬:“我,不太懂怎么操作。”

一直到急诊医生拿着苏意的手机帮她挂号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这么多年来,她是第一次自己一个人深夜挂急诊,独自把所有的流程跑了个遍,感觉实在有些糟糕。

“你的名字是?”医生突然问道。

“蒋……苏意,我叫苏意。”

再回到酒店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苏意了无睡意,哪怕自己已经疲惫得不行,可牙齿的疼痛一直在持续,她只能靠含冰水缓解。

明明正值夏季,她却因为长时间接触冰水,整个人都是冰凉的。

七点一刻,算好楚桐已经起床,苏意发了条短信简明地说完情况,又一次出发前往医院。

到达医院时,正好赶上上班时间,她不欲和一群人挤扶梯,只身走进了楼梯间朝四楼走去。

刚走到三楼时,侧门里跑出来个急匆匆的白色身影,苏意躲闪不及,和来人撞个正着。戴着口罩的医生对她说了一声抱歉,扫过她的脸时明显错愕几秒,最终还是跑上了楼。

一个小插曲导致苏意晚了几分钟到内科诊室,几间诊室中每个医生都不得空。苏意只好在候诊区坐下,方才想起看一看自己究竟挂了谁的号。

熟悉的脸映入眼帘的时候,苏意整个人僵在原地。她反复把主治医生的所有信息全部看了个遍,疼痛的牙齿正提醒着她,她不是在做梦。

大概是近乡情更怯,苏意深觉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碰面。在她正打算一走了之的时候,只听护士在门口叫了一句:“苏意来了没有?”

原本正在安排初诊病人拍片的人动作一顿,说得流畅的话语霎时卡住。病人不解其意,却只听医生交代了身边的实习生两句,就大步走出了诊室。

苏意起身就要走,没想到昨晚的急诊医生迎面走来。

认出是她,医生很是热情:“你来啦,我带你去赵医生诊室。”说完,他看了看苏意身后,“赵老师,这个患者挂的是你的号。”

苏意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正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眸。那双恨不得将她盯出个洞的眼睛让苏意感受到了一股从没有过的压迫感。

苏意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手足无措,她用指甲抠疼了自己的手指,这才勉强露了个笑容,开口道:“你好,赵医生。”

赵禹缙此时揭下口罩的脸讽刺意味十足,他戴回口罩,音色冷漠:“护士叫了你几遍,不想看就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苏意亦步亦趋地跟在赵禹缙身后走进诊室,一直到诊室的门合上,站在导诊台后面的护士小余拍着胸口走到先前的医生跟前:“感受到男神身上的杀气没有,你们今天谁犯事儿了?”

小医生摸不着头脑:“就算犯事儿,赵老师也从没有这副样子过啊。”

两人说话的当口,随诊护士丁雨霏端着一盘器材走来:“你们俩嘀咕什么呢?”

小余神秘兮兮:“围观男神在口腔内科的发怒首秀。”

然而正面感受赵禹缙情绪的人,面临的气氛远没有小余八卦时那么轻松。苏意几乎算是呆愣地站在赵禹缙面前,他不开口,她也沉默。

许久,赵禹缙轻嗤一声:“等人把你抱上治疗床?”

苏意脸上一烫,乖觉地走到治疗床边,坐下躺平。她几乎都快忘了,赵禹缙一直都是个很毒舌的人。以前她总是围观赵禹缙和傅和琛互怼,鼓足劲儿地起哄,没料到如今赵禹缙这样冷冰冰地对自己,她居然有点玻璃心。

她下意识把放在肚子上的包抱得更紧,细细的链条勒得手指泛红,下一秒就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把她的包拿起,放在了整洁的桌上。

苏意“啊”了一声,紧接着就听到冷冰冰的声音再度响起:“没人要抢你的包。”

忍住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苏意心平气和地开口:“赵……”

没想到赵禹缙完全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戴上手套就把仪器挪了过来。

“哪颗牙疼?”

“右下的智齿,右下六也有点隐隐作痛。”

仿佛听到赵禹缙哼笑一声,苏意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个还算专业的词,而这个说法,正是眼前人告诉她的。

一阵刺痛传来,苏意忍不住惊呼,罪魁祸首却很习以为常:“敲击有痛感是吧?具体什么症状?入夜后疼痛加剧?热胀冷缓解?”

苏意疼得说不出话,默默点了两下头。

冰冷的口镜和探针在嘴里游走,赵禹缙的头很低,低到苏意觉得自己几乎可以闻到他头发上熟悉的洗发水的味道。她飘忽的眼睛最终还是望进了赵禹缙眼中,漆黑的眼眸里有她大张着嘴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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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也知道,丑爆了。

一股说不上来的挫败感席卷苏意全身,她没有化妆,纯素颜,眼睛周围还有昨晚没睡好留下的黑眼圈。反观他,周身风华,举手投足都带着白衣天使的从容和优雅。

“应该是急性牙髓炎,下楼拍个片子再上来。你右下的智齿有深龋,不建议保留。”

这会儿他的声音倒是没有方才那么冷淡了,但是陌生得紧,就像是医生对素未谋面的病人交代病情,没有丁点旁的情绪。

苏意走出诊室之后,还没做什么精细治疗的赵禹缙走到洗手池前,就着冷水洗了个脸。

她叫他什么?赵医生?赵禹缙自嘲一笑,挡住了那张会暴露情绪的脸。

拔牙这种事,苏意二十多年来头一遭体验,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尤其操刀的还是她这个时候不太想面对的赵禹缙。

明明打了麻药,可是智齿脱离身体的瞬间,苏意却觉得有一股子疼从牙龈开始一直往下钻,直到钻进心里,密集地刺痛着整颗心脏。

苏意咬着棉球,觉得眼眶湿湿的,抬手一摸,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了眼泪。刚拔掉她牙齿的男人抱着手臂睨着她,眼中讽刺毫不掩饰。

苏意惊觉,他好像是恨她的。

这个认知让她倏而感到恐慌,可她无计可施,只能对着赵禹缙的冷眼,不让自己的情绪泄露分毫。

“一周后来复诊,你右下六的牙齿有一个邻面龋,髓腔压力过大,建议根管治疗。”

他唰唰几笔写完病例,病历本上的字迹却意外工整清晰。

无数的话涌到嘴边,苏意最终却说不出来,她神色不明,好似疲惫非常,声音很轻:“麻烦你了……赵医生。”

一直到苏意的脚步声再听不见,心中腾起一股烦躁的赵禹缙丢下手中的笔夺门而出,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的小余还没来得及回神,就听到赵禹缙急切地开口:“刚才拔牙的那个病人往哪里走了?”

“楼梯间……”

话刚说完,眼前的人已经大步跑远。小余看着赵医生反常的背影,无解地摇了摇头。

苏意刚下完一层楼梯,就听见身后急匆匆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地避让开来,却被一股重力摁在墙上。

有一只大手挡在背后,想象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她却清晰地听见了骨头撞击墙壁的钝声。

“赵禹缙……”

素来清澈的眼睛泛着红丝,苏意读出了其中的愤怒,所以只敢轻声叫他。

赵禹缙终于冷笑出声,低着头质问:“苏意,你怎么敢,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

她被困在他和墙壁之间,一只手抵在他胸前,清楚地感受着他急速的心跳。

如果忽略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旁人看了只道是温情一幕。高大英俊的男人把女人逼到墙角,含情脉脉,仿佛下一刻就要低头亲吻。

现实是,苏意觉得他下一秒就要咬死她。

“对不起……”

“对不起?”赵禹缙怒极反笑,“苏意,你对不起我的事情多了去了,你这句算是为哪件事道歉?”

一阵慌乱席卷心头,难道……他都知道了?

苏意浑身轻微颤抖,她紧咬着牙关,刚止住了血的牙龈又渗出血来,沿着嘴角缓缓流出。赵禹缙明明恨不得掐死她,却又在看到她流血的时候心软成一片。

赵禹缙挫败地欲往墙上猛砸一拳,却有一双柔软的手先他一步挡在墙前,白皙的手红了一大片,没有任何首饰的装点,依旧刺眼非常。

钝痛让苏意皱紧了眉头,她松开了咬着的唇,笑道:“你下午还有工作,不要伤着手。”

明明十分善解人意的一句温言,却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直直扎进心脏,让历来光风霁月的男人呼吸困难。

赵禹缙深吸一口气,满脸倦色地淡淡道:“苏意,我宁可你从未出现过。”

直到赵禹缙离开之后很久,楼梯间来来往往走过几批人,苏意还是维持着刚才的样子。只是身后没有了宽厚的手掌挡着,墙壁的冷意侵入全身。

她揩了揩嘴角的血迹,无声地笑笑,再疲惫地走远。

“没影了,别看了。”

四楼楼梯的转弯处,傅和琛拍了拍赵禹缙,好似安慰。

“知道狠话出口伤自己更多,你又何苦讲。再说了,为了一个一句交代都没有就下落不明的前女友伤神这么多年,不值得。”

傅和琛苦口婆心地劝着,只听得沉默了很久的男人缓缓说道:“我们结婚了,五年前,她失踪的二十二小时前。”

苏意走出医院大楼的瞬间,被玻璃门隔绝在外的城市热浪扑面而来,近午时的热风刮在脸上,莫名有些灼人。

来往的行人略有些诧异地看着直直站定的苏意,目光里有探究,也有误解后的同情。苏意掏出随身带着的镜子一看,原来嘴角的血迹没有擦干净,脸上挂着一道已经干涸的血痕,乍一看,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的样子。

苏意倒是希望,赵禹缙真能狠下心给她一巴掌。可这人啊,她太了解了。他虽很少生气,可也不是没有脾气的,但他只把生气当成是自己的事情,默默地消化了,从来不肯伤及旁人,所以他生气起来,也其实,很难哄得好。

想到这里,苏意又是无奈一笑。她仰头看了看天色,刺目的阳光直直钻进眼中,让她整个人又思绪清明起来。

手机上的留言已经积了一茬,苏意再没有耽搁,随手拦了辆出租车,往公司奔去。

进了瑞希的大楼,忙碌严谨的工作气氛充斥上下。早上出门急,又顾虑了许多,苏意只穿了件不太符合工作形象的私服,消弭了几分她在工作中的强势和严肃,以至于此时前台姑娘看向苏意的目光多了几分诧异。

苏意一个眼神扫过去,前台的姑娘无端缩了缩,心道自己刚刚哪里来的错觉,竟然觉得蒋副总身上披着些柔和,这眼神看上去,明明是一如既往地冷嘛!

不出苏意所料,仅三个小时不在,办公桌上就已经堆了好几份待她处理的文件。

倒了杯温水送服了止痛药,苏意随手翻开了最上头的一份企划部交上来的项目新方案。

蒋家的产业很多,家族几代人积攒下来的老本,起初多数用于金融投资,涉及的范围也十分广阔,熟悉行业又有了足够的资本之后,再建立起自己的行业品牌,慢慢做大做强。子公司瑞希主营的项目也是投资,不过投资的范围不算广,主投行业是文娱,因此资金的流水量并不小。

先前看了瑞希这几年的投资历史,苏意哭笑不得。以前初中考英语的时候,一溜儿下来二十道单选题,她哪怕随机填答案,都能蒙对个百分之四十,但显然瑞希的前任决策者运气不咋样,投啥赔啥。

起初她倒还真想过这兴许和人品挂钩,但现在看来,果然还是因为能力太差。

苏意拨通秘书室的内线,交代道:“十五分钟后,让各部门负责人到会议室开会。”

说完,她推开了休息室的门。

楚桐的办事效率一贯极高,此时不到十五平方米的休息室里,床铺被褥一应俱全,整面墙的大衣柜已经塞满了她工作各个场合需要用到的服装及配饰。

苏意随手拎了套衣服出来换上,心想着,得找个机会给楚桐涨工资,要么干脆给蒋家所有员工都涨个工资,挥霍完老爷子的家底算了,省得她这么鞠躬尽瘁还处处受限。

被自己幼稚的想法惊到,苏意兀自笑了起来。她一点都不排斥这样的自己,因为这样的自己,她才觉得鲜活一些。

从休息室换装出来,苏意看着办公桌上金色涂料描绘出的“蒋舒窈”三个楷体大字,登时敛起了表情。苏意可以幼稚,但是蒋舒窈不行。这句话,才是真正刻在她心里的那一句。

会议室里人坐了个大概满,秘书室早按照苏意交代的,把座椅按人头摆放,这样一来,少了几个人未到,苏意一目了然。

楚桐坐在右边第一个,见苏意此时精神还算好,这才放下心来。

“本来,我应该一上任,就和大家见一面。不过我们公司的情况,让我觉得比起和你们见一面,更要紧的,是算算这几年,公司亏损了多少钱。”

苏意说这句话的时候,算不得严肃,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可其间的讽刺意味没人听不出来,心里有数的早已默默低下了头,心存侥幸的却还沾沾自喜,心想着新官上任三把火,也就是做个样子唬一唬人。

曾经被老爷子带着在各种场合混迹过的苏意此时看破不说破,她把带来的文件在桌面上一一摊开,慢条斯理地逐一说了起来:“瑞希第一笔超过七位数的投资,实际金额三千五百万,投资的是部青春喜剧电影,作为第二大投资商,不仅投入了资本,还顺带捧了位新人。电影上映前一周,因为这位新人被实锤的负面新闻,电影临时撤档,待播至今。第二笔投资,金额七千万,投资的还是部青春喜剧电影,倒是顺利上映了,网络评分跌破2.8,被誉为三年来最‘智障’电影,瑞希被连带上了三天的热搜,被主演的粉丝追着骂了小半年,公关费都花了不小的数目。我特别想问问,在座的各位,对这些只赔不赚的项目,究竟有什么执念?”

全场静默,大家深谙这种时候谁先开口谁炮灰的真理,集体低头装死。苏意也不恼,打开投屏把刚刚收到的新项目方案放了上去。

她点名企划部部长道:“刘部长,我想请问您,企划部认为这个新项目的优势和可行性体现在什么地方?”

企划部长刘竞看着投屏上略有些陌生的方案,难得地心慌了慌。昨天这个空降的大小姐上任,对企划部就只吩咐了一件事:今天之内要看到新的项目方案。

这几年来,企划部哪个项目不是磨洋工磨了小半年才做出来的,别说新方案了,就是旧的备选方案也挖不出一个来,就今天这个,还是整个部门熬了一晚上临时想出来凑数的。

刘竞觉得很委屈,委屈之余分外想念那个带着大家不干正事混日子的前任上司。要是个随随便便的空降兵,他也就应付过去了,可心里又跟明镜儿似的,知道现在问自己的这个年轻丫头,不多时就会变成蒋氏真正的掌舵人,得罪她无疑自砸饭碗。本来还侥幸想着兴许这个大小姐也就是个花花架子,没想到眼光倒是毒辣得很。

没办法,刘竞只好硬着头皮胡诌:“关于这个项目的题材,就目前来看,在国内的发掘度较低,市场空间还比较大,投入成本相对而言也比较保守……”

好不容易说完,刘竞只觉得自己那高高的发际线下的额头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他悄悄打量了一眼苏意的表情,只见苏意了然般开口问道:“所以你们部门历来有把项目优势和可行性藏在自己脑子里,而让决策者只看方案然后自己提炼要点的习惯?”

此言一出,终于有人绷不住笑了出来。

紧接着,在座诸位又听苏意说道:“这个项目,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就以往的投资项目来看,这一个,倒是有眼光了一些。下周一,请企划部提交完整的项目策划,以及各部门,下周一给我上交一份‘预辞退’职员名单。今后每周管理层在同一时间点召开例会,散会。”

“啧,杀鸡儆猴啊?你这个‘预辞退’名单一出来,估计一拨人会战战兢兢,另一拨人会忙着找下家了。”

会议结束后,楚桐跟着苏意进了办公室,品着她方才会议上的那一出。

苏意舌头下意识顶了顶拔牙的地方,边看着文件,边回她:“我还怕有人舍不得走呢!现在的瑞希,就像是背着几十斤书包的小孩儿,包里囤着一堆空白待写、错题待改的作业,没人做,那我留着这群人做什么?若是能激着大家调动工作积极性,那当然还是有工作经验的老员工用起来更好,要是都老油条惯了,也是时候大换血了。”

楚桐赞同地点点头:“是这个道理,树根坏了,光抓叶子上的虫确实没什么用。”

“你顺道替我向后勤部捎个话,最近这阵子,茶水间除茶水咖啡外,新增夜宵和水果,供应加班员工。”

楚桐应下,知道这是苏意一贯的作风,明面上总会被误解,但私底下又替别人想很多。楚桐微微扬唇,继而看了看苏意,问道:“你牙好些了?”

不提这事,苏意几乎是要忘了这茬,可这一提起来,那些被遗忘的疼痛神经也醒了。她无奈地捂了捂脸:“拔牙了,下周还得去治疗。”

说完,她又有些惆怅地叹了一口气:“你要不猜猜我的主治医生是谁?”

都这么问了,楚桐自然明白。她安慰般拍了拍苏意的肩,道:“看来老天爷也在替你俩找机会再续前缘啊。”

苏意嗤地一笑,心下一片苦涩,末了低声道:“但愿吧。”

一墙之隔,就是间还算舒适的休息室,但对于苏意来说,有些形同虚设。一整天唯一冒出来过的那阵困意,也被她用浓到发苦的红茶压下,等她再度从工作中回神,又已经是明月高悬的时候了。

苏意捏了捏发酸的鼻梁,略略伸了个懒腰,提起小挎包关灯下楼。等电梯的间隙,安静了一下午的手机骤然响起,系统自带的铃声简单干脆,在空旷的廊道里扩散。

看见来电显示,苏意微微眯了眯眼,旋即想起老爷子前日动身前去度假,按照时差,此时他那里正是早晨。

苏意接起电话,清了清嗓,叫了声:“爷爷。”

比起她带着疲惫的嗓音,老爷子的声音就显得中气十足:“我听说,你生病了。”

仿佛就是在问一件日常工作,老爷子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挂念。苏意顺手别了别耳畔的碎发,有些好笑自己突如其来的委屈。

“牙髓炎,不怎么严重。”

电话那头稍稍停顿两秒,继而道:“你和魏承的订婚消息一经公布,短期内会有多方目光聚焦在你们身上。很多事情,不用我说你也明白,这个时候,我不想见到类似‘蒋氏继承人’深夜就医的新闻。”

苏意正对着电梯里整面清澈的镜子,她看见自己笑得牵强又讽刺:“您不用担心,生病的人是苏意,和蒋舒窈没有关系。”

明明知道这句话大概算得上是拂了老爷子的逆鳞,可苏意就是抑制不住发痛的反骨,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果然,回应她的是电话被干脆利落挂断的声音。

再几分钟后,楚桐父亲的消息悄悄发了过来:“窈窈,其实老爷还是担心你的,你别多想,注意身体。”

适时电梯刚好落地,苏意收起手机,还能想象到楚叔此时皱着眉头两方挂心的样子,夹在他们这一组爷孙中间,也真的是辛苦了。

离深夜还有一段时间,大路上车水马龙,还算热闹。苏意蹬着细细的高跟鞋,每走一步就是清脆一声,没来由地让人有些烦腻。算起来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像这样安静地走在这座城市里了,不知怎么的,她就想起了以前脚踏平底鞋,步履轻快的自己,仿佛是偷来的那几年,却活得恣意万分。

没有勇气踩着这么折磨人的鞋子回酒店,苏意走到了公司大楼前的人行道边,刚打算拦出租车,只听一声喇叭响,一辆黑色低奢的玛莎拉蒂缓缓滑至跟前。

后座的玻璃窗降了一半,苏意侧头看了看,本该在大洋彼岸和董事会斗智斗勇的蒋魏承正像尊黑面神一样坐在里头。

他的助理自驾驶室下来,拉开后座的车门,对苏意说道:“小姐,请上车。”

得,省了一笔打车费,这便宜不占白不占吧。苏意难得好脾气地上了车,倒是蒋魏承的助理林郃惊了一惊。跟在这两位身边多年的人没有谁不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完全可以用势同水火来形容。以前别说是同乘一辆车了,就是同框的次数都少得可怜。

林郃回到驾驶座,从后视镜悄悄看了眼后座上沉默的两人,心想,要不是自己知道内情,只怕会以为是两人坦然接受了婚约。

“要是没本事照顾好自己,就干脆回蒋家庄园接受老爷子的安排,找个门当户对的继承人嫁了,省得拔了颗牙还得连累别人长途跋涉来看望你。”

果然,蒋魏承的语气简直冷血,林郃开始自我反思,告诫自己不要再被表象迷惑。

连轴转了一天加上老爷子的那通电话,苏意的戾气几乎是在听到蒋魏承这番话后全面爆发。只不过她有个毛病,越是怒火中烧,面色越是平静。

她不屑地呵笑出声,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牙尖嘴利:“自己没本事抗衡老爷子的指令,跑来我这里耍什么威风。你不愿意来,大可以亲口对老爷子说‘不’啊。可惜,你不敢。”

有那么一瞬间,蒋魏承恨不得掐死眼前这个笑得像朵罂粟花的女人,但多年积攒的隐忍让他很快冷静下来,轻飘飘的话中藏着利刃:“怎么,怕我出现在颍川影响你和那个医学生再续前缘?哦,他现在应该已经是个医生了吧,难怪你病得这么巧。故人重逢的感觉怎么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苏意和蒋魏承的相处常态变成了互相插刀。苏意掐得自己大腿上的那块肉都快掉了,才忍住汹涌而至的愤怒。

她反常地柔和一笑,整个人的眉眼霎时温婉动人:“这么好奇?可惜你不知道什么叫爱,因为……没有人爱你。”

不就是扎心吗,谁不会啊?蒋魏承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难道她就不知道他的?

林郃感受着车内越发紧张的气氛,眼见酒店出现在视野当中,方才稍稍放下自己悬着的心。他提了些车速,而后迅速在酒店门前停了车。

不知哪里传出去的消息,酒店门前蹲守着不少媒体,看这架势,像是专门在门口蹲这两人的。

苏意暗骂一声该死,她实在是非常不乐意和蒋魏承一起出现在娱乐版面。

坐在身边的人在苏意想要阻止前打开了车门,继而端着一派少见的温和笑容,十分绅士地替她拉开了车门。

若不是顾念着最近涨势明显的股价,苏意保证她是绝对不会下车的,偏偏蒋魏承蛇打七寸。苏意觉得自己的笑看起来一定很咬牙切齿,这一不小心就触动了刚刚被拔过牙的神经,牙龈一痛,脚下的步子乱了几分,整个人作势要摔倒。

蒋魏承倒是记着现在在演戏,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余光瞥过周围端着相机在拍照的媒体,他笑得和风细雨,顺势就给了苏意一个拥抱。

他用苏意从未听过的温柔语调,分贝颇大地说道:“这么大的人了,这样不小心,让我怎么放心回去?”

任谁看了,都道这是一幅未婚夫妻难舍难分的离别场面,可当事人苏意觉得,自己昨晚吃的火锅好像快要吐出来了。

她在暗处的手使劲推着蒋魏承,他也放开得痛快。在蒋魏承手心触碰到的温暖散去的同时,苏意听到他在耳边低声却恶劣地问了自己一句:“你就敢确信,还有人爱着你吗?”

“轰”的一声,苏意觉得自己心中筑起的那座名曰勇气的城墙坍塌了一块。她任由蒋魏承故作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她任由周围的快门声不停不歇,失魂落魄地走回酒店。

直到她回到房间,在洒着冷水的花洒前站定,她才觉得终于可以卸掉支撑着自己的那股劲儿。

难怪老爷子总夸蒋魏承是天生的商人,真狠。

苏意无力地环抱住自己蹲了下来,她隔着皮肤摸了摸缺了颗智齿的位置,然后深深埋下了头。

如意料中的那样,蒋魏承的出现给原本渐渐消下去的热度添了把火,苏意被迫又在颍川的娱乐八卦版上挂了几天。

虽然很不顺她的心,但是也算不得全是弊处。一来二去,倒是让她这个人慢慢在颍川的诸多经纪公司中有了些认知度。也不知是哪家媒体下足了功夫,竟然挖出了许多她前几年在蒋氏集团雷厉风行的举措。

一时之间,找上门寻求合作的或者还在观望中的商业伙伴,倒是多了不少。同样,瑞希上下的工作量,也随之增加。或许是预辞退名单起了激励作用,最让楚桐感觉到变化的,要数最近各部门高效率的办公状态。

起表率的当然还是掌舵人苏意,楚桐粗粗数了数,一周内,苏意竟然在办公室住了四晚,偏巧自己出差这几天没人盯着她吃饭,她整个人瘦了一圈。

她这副样子楚桐再熟悉不过,不要命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说蒋家继承人实至名归。

苏意确实劳心劳神地熬了好多天,当她看着大屏上条理清晰的规划时,总算觉得自己可以短暂地舒一口气。

楚桐从善如流地将瑞希的半年规划讲了个全,苏意抿了口清水,接过了她的话:“如各位所见,就目前而言,瑞希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资金,而是口碑。在大市场形势愈加紧迫的现在,只有快速建立起口碑,瑞希才能被更多的合作方看到。所以,我们的第一仗,不在于战线的长度,而在于战局的赢面。我希望,接下来的这些时间里,瑞希上下能够争取到川行传媒新开发的项目合作……”

她话说了一半,平躺在笔记本电脑边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振动。她下意识瞄了一眼,破天荒地走了个神。

归属地为颍川的陌生号码,发来一条简明扼要的短信,只有短短几个字:“下午三点半,第一次根管治疗。”

不知怎的,苏意隐隐觉得,这条短信应该是赵禹缙发的,可她不免又想起那次糟糕的重逢,舌头顶着发疼的牙齿,打消了这种期待。

耗时较长的会议结束后,苏意早就忘记了自己还有条已读待回的信息,一门心思都放在了下午即将和赵禹缙再度见面的事上。

“小桐,我下午去医院,你……有没有空,陪我去趟商场?”

楚桐抱着手臂看着方才还独当一面的女人方寸大乱的模样,有些好笑地替手忙脚乱补妆的苏意旋开了口红:“你就想想一会儿自己大张着嘴面对他的模样,你会发现其实化不化妆,穿不穿好看的衣服没什么差别。”

楚桐一针见血,苏意颓然地靠在她肩上:“你可别说了,我以为我们再见面至少能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仪态万千地出现在他面前,和他说一声‘我回来了’。”

私下楚桐对苏意就随意多了,她毫不客气地拆穿苏意的自我安慰:“起码在我的认知里,还没有哪个被单方面宣布离婚的男人,见到负心妻子能做到心如止水,除非他根本就没有爱过你。”

见眼前已经是一张放大了的苦瓜脸,楚桐略有些唏嘘地拍了拍她的肩:“不过,就你们上次那惊心动魄的重逢来看,我起码可以肯定,他没有放下你。”

即使有楚桐的安慰,可当苏意真的出现在赵禹缙的诊疗室时,还是缺了那么几分直视他的勇气。

不过好在这个男人现下大半张脸都藏在了口罩后面,苏意起码不用担心会在他脸上看到厌恶的表情。趁着赵禹缙还在给前一个病人写病历的间隙,苏意悄悄地偷看着他。

记得读书的时候,自己做笔记总是写着写着,笔记本就会随着手腕的角度发生倾斜,可赵禹缙写字,本子和字都端端正正,像极了他做事一丝不苟的风格。

患者似乎也没想到,这个医生这么认真,把病历本写得清晰又好看,不由得对赵禹缙又尊敬几分。继而她看到了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但光彩照人的苏意,不禁八卦地开口搭话道:“赵医生,您女朋友真有气质啊。”

赵禹缙抬眼睨了睨苏意,写完最后一个字收笔,回了句:“她不是。”

不大的诊疗室里,除了赵禹缙,另外两人神色各异,苏意心里一个“咯噔”,女患者则满脸尴尬。她刚才看着苏意走进来,熟稔地把链条包放在桌子的空位上,还以为……

苏意清晰地听到女患者走出诊疗室时长舒了一口气,可她当下心绪纷乱,好多种猜想在脑子里绕来绕去。

直到身下的治疗床抖了抖,苏意才醒了神,随手拽住了手边的衣角。这一拽力度颇大,本打算去取干净工具的赵禹缙被拽得止了步,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苏意一眼。

苏意悻悻地松了手,像是要找回场子般小声说了句:“我怕疼。”

话一说完,她恨不得反手就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苏意,你还敢再丢人一点吗?!

赵禹缙没有接她的话,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在口罩下扬起了嘴角,从前被A4纸割破点皮都要号上半天的人,这会儿可不得怕嘛。

回忆令他沉醉,同时也让他清醒,因为是过去式,所以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他想当成臆想的存在。

等赵禹缙坐在凳子上的时候,他才回了苏意的话:“今天只是开髓,正常情况下患者不会有痛感。你还有什么疑惑,可以一起提出来。”

苏意看着他的眼睛,双眼皮还是那么令人嫉妒。

她突然就找回了自己五年前的无赖心态,问道:“上次你拔走的那颗牙齿,可以还给我吗?”

赵禹缙像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皱起了眉头。

墙上的秒针“咔哒咔哒”走了一整圈,苏意才听到他说:“已经被当作医疗废物处理了。”

苏意鼻头一酸,两滴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恰逢随诊护士走进来,看到这架势略有些意外,只当是苏意被治疗吓哭,好言安慰道:“你别担心,赵医生每天治疗的牙髓炎患者多达十几个,在这方面他是权威。”

苏意闭上了眼睛遏制失控的泪腺,破罐子破摔般瓮声回了句:“我只是和你们赵医生告白被拒,心里有些难过而已。”

年过三十的护士姐姐受到冲击,面上满是惊疑。赵禹缙被这熟悉的苏意式无赖弄得好气又好笑,趁她闭着眼睛的时候抽了张纸,擦去了她侧脸那滴碍眼的泪珠。

围观全程的护士姐姐觉得自己仿佛见证了一幕很了不得的事情,在接下来的治疗过程中目光不停在两人身上流转。最后她发现,明明以往一个开髓只要二十分钟就能搞定的赵医生,这次多用了一倍的时间。

毕竟是儿女双全的过来人,随诊护士心下多少有了些判断。她看着开髓完整个人都有些蔫儿的苏意,趁着赵禹缙走开的间隙,好心地出声安慰:“这么多年也没听说有谁和赵医生告白成功过,你……不要灰心。”

苏意咧嘴笑笑,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

护士看着她眉眼动人的笑意,道:“你看着,还挺面熟的。”

赵禹缙适时进来,护士善解人意地把空间留给了二人。

苏意心想,要是自己这个时候是醉酒状态该有多好,起码还能给脑子发热找个借口。果然只有遇上他时,饶是自己多么冷静理智,都会在他面前丢盔弃甲。

赵禹缙此时摘下了口罩,但是面上仍旧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他淡声开口:“下周做第二次治疗,一会儿你找护士约时间……”他沉默片刻,仿佛下了个决心,“苏意,要不,我给你换一个主治医生吧?”

如果苏意当下抬头,多少能在他脸上看到些类似纠结的情愫,可苏意埋头捏着手指,好一会儿才道:“我记得,你历来是个喜欢善始善终的人。”

桌上没放稳的笔终于滚落到了地上,“嘎嗒”一声,不知敲在了谁的心上。

夜深,口腔内科VIP区,只有赵禹缙的办公室还亮着盏灯,电脑上是苏意拍的片,一口端端正正的牙齿,上下各有个缺。

赵禹缙拿出口袋中的小玻璃瓶子,里头一颗被洗得白白净净的牙齿撞着瓶身声音清脆。

这是他弄掉的,她的第二颗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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