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倒帝国主义!

“政府必须收回租界!

……

一波又一波的口号声在颍城大街上响起。

“星意,不要再往前走了…… 同学的声音越来越小,密集的人流中,她们到底还是被渐渐冲散了。

前边有政府的治安队在维持秩序,拦成一道人墙,阻止抗议的人群再往前进入日本租界。星意的学校罢课了,有些高年级的学生挨着班级来发传单,义愤激昂的鼓励大家上街示威,表达民意。

现下的形势的确不大好。

日本对两江虎视眈眈已久,这些年来占据此地的叶勋是块硬骨头,也是老油子,路权问题上同日本人纠缠许久,口头允诺,做些让步,但又反悔,直搅得日本人都没了脾气。谁也没想到,前些日子从北平回颍州的路上,叶勋被人刺杀了,颍州军政立时陷入混乱。军中将领推出叶帅独子叶楷正继任。因着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日方遂索取颍州首府颍城宣化街划为日租界,享受治外法权。

正当颖军换帅的当口,城中本就人心惶惶,加之军中派系众多,少帅年纪又轻,待解决的事千头万绪,这项协议便未多加阻拦,一下子便点燃了城中反日的怒火,进而发展起这一场示威游行。

星意和同伴失散后,挤在人群中身不由己,又往前行了大约百米,忽听有人喊道:“杀人啦!警察杀人啦!

前头登时骚乱起来,她独自一个人,未免有些惴惴,旁边不知道谁又推了她一把,差点就被人群踩在脚下。星意愈发害怕,恰好一旁的米铺子边就是一条小巷,她使劲从人群中挤出来,心有余悸的靠着墙,大口喘气。

人群已经失控了。

仿佛一头巨大的怪兽,脱离了控制,咆哮着想要冲破一切阻碍在前的围栏。

前头又响起了枪声,“砰砰砰 的数声,令整条街面安静了一瞬。

星意心里晓得这事情闹得更大了,又担心同伴受伤,正打算出去找找,忽然看到两个人也挤到了小巷里,浑身都是血。

其中一个受伤略轻,扶着另一个,满脸焦虑。他将重伤的同伴放在地上,大约是想找人帮忙,可又不放心放他单独在这里,一时间便有些踌躇。

星意有心想要帮忙,往前走了几步,那人便极警惕的抬头,“什么人?

“我……学过一些急救法子,可以帮他止血。 星意触到那人眼神,不知为何,竟瑟缩一下,解释说,“我只是学生……

那人使劲按着同伴腿上的伤口,却不得其法,眼见血已经濡湿了大半条裤子,不由焦灼起来,“军——你还好吧?

“不能这样按! 星意大急,也不顾那人阻挡,不由分说道,“他伤到动脉了,很危险。

并不是枪伤,而是刀伤。这一刀割得快狠稳,情况看上去很糟糕。他们是从前边挤出来的,看来不止警察与示威的人群起了冲突,甚至有人带了武器,只怕会有更多人流血受伤。

“什么是动脉? 轻伤那人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迟疑了一下,放开了手。

“动脉就是…… 星意本想解释,又觉得太麻烦,只说,“我是学医的,你信我就是了。他的伤口太大,你快去找人将他送医院。

话音未落,她的手已经十分娴熟地摸到伤员的大腿根部——

“喂——你干什么! 两个年轻人几乎同时开口——

星意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干净的手帕,示意将伤口包起来,另一只手丝毫不敢放松,紧紧按着大腿根部,语速很快地解释:“我不是在占他便宜,这里是股动脉!止血有效。

伤员微微垂头,看到她纤细修长的手摁在自己的右腿根部,一时间竟不晓得说什么。

许是因为她按的手法,血流速度减慢了。那个同伴才迅速用手帕将伤口包扎了一下。

直到此刻,星意才略微松口气。掌心又湿又热,全是鲜血,十分黏稠,她看了眼至今没怎么开口说话的伤员——撞进视线的是个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张脸因为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衬得眉发乌黑,五官更是出奇的俊逸飞扬,声线也是低沉清冷的,丝毫没有受伤后的着急慌乱:“……姑娘,我可以自己按着。

“呃…… 一旦将自己代入到医师,就会立刻忘了男女之防,星意固执地说,“我是医师,我比你知道如何按压伤口。 她又对那人的同伴说,“快去找人呀,他这个伤必须去医院缝合处理。

他的同伴尤不放心,站着没走。

年轻人苍白的脸上此刻又带着有些诡异的潮红,沉静说:“你去吧,我们走得及时,这里暂时还是安全的。

“可是她……

“去。 那人的声音更沉了一些。

星意心里不免有些好笑,真不晓得他们有什么好担心的,一男一女在这里,难不成还是男的吃亏?

巷子里只剩下两人,星意学过一些急救,知道要让病人放松下来,便与那人聊天:“你们也是来参加游行示威的吗?

他的睫毛很长,乌压压的覆在眼上,闻言微微动了动,“……是。

“那你们是哪个大学的呀? 星意低头看了一眼他的伤口,觉得稍稍止住了血,不由有些振奋。

年轻人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燕颍大学。

“和我哥哥是校友呢。 星意笑说,“他是早两年毕业的,现在在留洋。

“是么? 年轻人微微笑了笑,“令兄不知就读什么专业?

他笑起来十分好看,又有一种从容与镇定,哪怕流了那么多血,仿佛都不会眨一下眼睛似的。这会儿星意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有意在陪他聊天,还是他压根就不在乎这点伤,稳稳妥妥的在和自己说话。她心里很有些佩服,答说,“铁路。

“如今的国家很需要这样务实的人才。 年轻人低声道,“令兄是打算回国的吧?

“当然。 星意回答的时候满是骄傲。

她一直压着他的伤口,手腕已经有些酸麻,却不敢放,只抬头看了看巷口,“你同学怎么还不回来?

话音未落,脚步声便从远处稀稀落落的响起来,接着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枪声,似乎越来越近。星意脸色略微有些白,抬头一看,一个黑衣男人奔近,手中一把乌沉沉的枪,不偏不倚地指着两人。

她没来得及多想,依旧按着他的伤口,只是往前挡住了他一半身子,“你想干什么?我们都是学生——

“学生? 那人怪异地笑了笑,却没多说,只是扣下了扳机。

那个瞬间,星意觉得身后的年轻人忽然用力,将自己推翻在地上。

“砰 的一声枪响,她被压在年轻人的身下,紧紧闭住眼睛,不敢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良久,才听到年轻人的声音略带急促:“姑娘,你没事吧?

她睁开眼睛,那个黑衣人已经倒在血泊中。

是有人在远处开枪,救了他们。

“……谁?谁开枪的? 星意声音都有些发颤,“你没事吧?

“军警。 受伤的年轻人反倒镇定自若地安慰她,“想来有人趁火打劫,军警便开枪救人了。

巷口有纷乱的脚步声,是之前去找人的同伴,带着好几个人跑过来,“军——

年轻人对他们使了眼色,那群人立刻噤声。其中一个医师模样的人上前,对星意说:“姑娘慢慢放开,我来简单处理下。

星意轻声而快速地说:“割伤了动脉,需要尽快到医院处理。

她抬起手,她的掌心还有他的鲜血,还在往下滴。受伤的年轻人的视线落在她不经意露出的一截皓白手腕上,手掌下边一寸的地方,有一粒红色的小痣。

星意收了手,第一时间走到黑衣人身边跪下,摁了摁他脖颈上的脉搏。

瞬时,从指尖到身体,都开始凉透了,她喃喃地说:“死了。

他看着她的身影,又慢慢将视线转到她侧脸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竟有些怔忡。

“姑娘…… 他犹豫了片刻,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同伴一脸着急,“走吧,这里太乱了。

年轻人点了点头,温声对星意说:“姑娘,这里太乱了,你赶紧回家吧。

星意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活生生死在自己面前,脑子里还一片空白,“哦 了一声。

“我叫赵青羽,这是我的同窗肖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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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轻声道,“今天多谢你救我。

星意还是昏昏沉沉的,坐在地上胡乱点了点头,过了许久,才发现眼前这些人都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她挣扎着爬起来,掸了掸脏的不成样子的衣服,满心满意的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离开这里,回家。

颍城一座并不起眼的民宅中,德国外科医生韦伯刚刚缝合好了伤口,年轻人面无血色,只有一双眼睛十分清明冷静。

“军座,顾岩均已经抓了二三十个学生,现下还在对峙。 肖诚送上刚到的急报,“这次您秘密到这里的消息走漏,被人刺杀,但和他一定脱不了干系。

年轻人只是抿了抿唇,眼神深处一片冰凉的锋意,却没有接话。

“还有,刚才那个姑娘已经到家了,路上没什么事。

他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你去查一下,她的祖籍是不是下桥。

星意一路小跑着回到家,刚扣了一下门,黄妈就把门拉开了,第一眼看到她满身是血,老大娘差点没闭一口气晕过去。

“小姐你受伤了吗? 黄妈是一手把星意带大的乳母,她来颍城上学,她便跟着来了,向来把她放在心尖上疼,瞧见她这副模样,眼泪都要下来了,“哎呦,世道这么乱,老爷就不该把你留在这里读书——

“姆妈,我没事。 星意有些无奈地安抚她,“外边在游行,我救了个出事的学生,什么事都没有啊。

“打起来了? 黄妈依旧是脸色铁青,“打起来了你还挤着去看啊?

“我先去洗个澡,姆妈你帮我去烧点水,浑身都是血,臭死了。

黄妈很快就在她的卧室里放好了黄杨木的大浴桶,灌上了温水,“要我帮你洗吗?

“不用,我泡一下就好啦。谢谢姆妈。

星意将整个身子沉浸在温度适宜的水中,每个毛孔仿佛都在瞬间打开了。

她闭了一口气,把头也埋了进去。

“砰—— 那声枪响,那个男人就这么倒在了自己面前。

如果那个时候,自己没有被吓傻,扑过去救他,不知道能不能把他救活……星意在水里摇了摇头,一口气憋完,湿漉漉的钻出来。

她知道自己想得太多了,且不说自己只是一个预科生,连医学院都没进——哪怕是个医术精湛的大夫,只怕也救不了一个心脏中枪的人。

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的震撼,是她从未想到过的。

幸好……幸好救了赵青羽。

他们应该是燕颍大学社团的领袖吧,否则不会和军警起了冲突,乃至受这么严重的伤。回来的路上,她听人在说颍军高层被这次游行惊动,开始抓人了。她希望,赵青羽和肖诚,都不要被抓进去。

国破城乱、山河零落的这个时代,有人热血、有人觉醒、有人抗争,便总有希望在。

洗了澡换了身衣服,星意就坐在书桌边开始温书。现如今她读的还只是预科,准备在来年春天去博和医校应考。几乎所有的医学预科生都想要挤破脑袋地进入博和这个现下中国最著名的医校,只是录取率也是低得惊人,八十个人去应试,录取的不过八人而已。

星意刚翻开一页书本,黄妈就端进来一碟糕点,瞄到书页上的图,“哎呦 了一声,“作孽,一个小姑娘整天看些这种东西,你晚上都不做噩梦啊?

星意挑挑眉,难免忍不住想笑。

姆妈是看不得半点这些骨骼啦肌肉啦,想到一手带大的小姐还要亲手去摸,更是愁得睡不着觉,唉声叹气说,“老爷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孙子留洋去了,只剩一个孙女儿也不留在身边,非要送出来读书……

黄妈啰里啰嗦的,星意却没再听进耳里,她只是闭上了眼睛,开始默背左臂骨骼。进预科班的第一天,老师就已经说过了,有一年博和医校的解剖课考题便是考官随手扔了一块骨头给考生,询问在人体何处,若是在手臂上,甚至还要说出左臂右臂。要求这样严苛,她不努力可怎么行?

她看了半日书,点心一点没动,过了半天才觉得有些饥肠辘辘,于是走到屋外,听到黄妈的声音:“小姐,老爷子来信了,你快看看。

星意欢呼了一声,信是从下桥送来的,沉甸甸的一封,含着下半年的家用以及她的学费。她将银钱交给了黄妈,就着夕阳西下最后的余光,一字一句读起来。

黄妈收好了钱,走出来问:“老爷子说了什么?

星意整整齐齐地叠起信纸,又掰指算了算,少女清透的眼睛里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爷爷让我冬至回家祭祖,我正在算还有几日呢。

城内开始戒严,所有参与了游行的学校校长与商会代表都被请进市公署会谈。星意所在学校的教务长一再召集学生开会,严令他们不可再上街。有些热血的学生不服,在会上都与教师代表争执起来。

“燕颍大学的校长为了保学生出来,自己都被关进去了。

星意听到有同学在私下议论,心底微微一紧,不知道赵青羽被抓进去没有。他伤势这么重,必然是要进医院的,军警去医院一查就能知道原因。

“这回是颍军的参谋长顾岩均亲自坐镇,已经和北平政府和日本人保证了,一个月内就平息此事。

“顾岩均是叶楷正叶督军的姐夫吧?

低声说话的两人是班内的两个男生,平素就喜欢议论政事,其中一个叫王念,小道消息极多,大伙儿也爱听他说些军政秘闻。

“督军? 王念撇了撇嘴,“我看是傀儡吧?群龙无首才推了他出来。瞧着吧,过段时间,局势定了,他一准被罢免——划出租界这件事是经过他手的,年轻又懦弱的督军,哪能服众啊?

星意听到那些名字的时候,觉得离自己十分遥远。她自小在下桥生活长大,廖家并非巨富,但祖上出过状元、举人,在当地算是极有名气的家族。用爷爷的话来说,富不富贵不重要,廖家一直是书香门第传家,子孙要读书,能读书才是要紧的。

星意自幼父母双亡,是爷爷抚养着兄妹俩长大。廖家在下桥以及附近都有些铺面生意,衣食无忧,而老爷子除了打理打理生意,在当地办了家私塾,不挣钱,但凡是愿意来上学的适龄孩子,都能接受到教育。

家里有了这样开明的老爷子,且不说长孙廖诣航外出留洋,就连家中唯一的女孩义正言辞地提出自己想学医救人的时候,老爷子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星意还清楚地记得,爷爷答应送自己上学那天,幼时隔了一条街的玩伴前日出嫁了。嫁的是下桥的一个乡绅家儿子。那会儿她站在门口,看着花轿抬过去,心底五味杂陈。

嫁了人,是不是意味着这一生就这样被禁锢在了这里?

生孩子、侍奉公婆,明明还有那么多年,却仿佛已经看到了头。

星意打了个冷战。

老爷子在下桥是极有名望的,自然要被请去喝场喜酒。他拄着拐杖,走到孙女儿身边,吹胡子瞪眼:“不是要去考试吗?你的洋文读过了?到时候考不上,就回来嫁人。

爷爷老是吓唬人,星意吐吐舌头,一溜烟地钻回自己房间温书去了。

到了今天,她也是一样。

军政大事如何,她并不如何关心。

每一个人,都要做好自己能做的事。

她要考上博和,将来做个好医师,令国人免去病痛之苦。

这是她力所能及的,她便要尽十二分的努力。

这两日都是只上半天的课就放学,星意收拾好了书包,打算回家吃饭。

刚走出校门口,拐了个弯,就听到有人远远的在吹口哨。

她迟疑着停下脚步,往街对面张望了一眼。

有人在对她挥手。

星意眯着眼睛,想要看得仔细一些。已经是深秋了,那人穿着深蓝的夹棉长袍,围着条黑色围巾,半张脸都藏在了里边,但眉眼依稀还是那日见到过的。

肖诚。

星意一下子高兴起来,左右看看没有车辆经过,便跑了过去。

“肖大哥! 她站定在他面前,“赵大哥没事了吧?

或许是她多心了,提到“赵大哥 的时候,肖诚的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但他旋即笑了笑说:“我们都没事,今天特意来请你吃顿饭,谢谢你那天救命之恩。

他指了指身后那家酒楼,星意踌躇了一下:“赵大哥在里边吗?

肖诚微微笑了笑:“他刚痊愈。

姆妈还在家里等着自己呢,星意这样想着,又觉得该去见见赵青羽,便跟着肖诚进了酒楼。

这家酒楼往日里生意很好,今天倒不知道是怎么了,冷冷清清的。大概是游行与戒严,到底还是影响到民生了。星意跟着肖诚上了二楼,推开一间小包厢的门,果然看到赵青羽坐着。

他的打扮几乎和肖诚一模一样。就是如今城里大学生或者知识分子普通的装扮,脸色比起那日好了许多,剑眉星目,愈发的英挺了。

“赵大哥伤好了吗? 星意高兴地说,“你们没事就好啦,我还很担心你们被当局抓进去呢。

赵青羽站了起来,斯文地笑了笑,“我们没事。今天特地来谢谢你。

“不用那么客气。 星意摆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

“你的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就是一条腿。 赵青羽给她倒了一杯茶水,“今日我做东,请你吃顿饭吧。

其实瞧他们的打扮,星意觉得也不过就是普通学生,这个酒楼虽然不贵,但总还是节约一些的好。她有心觉得不必这么客气,可又不想辜负对方的好意,店家过来的时候,她便小心翼翼地点了四个菜。

“就这些么? 赵青羽唇角勾了丝笑意出来。

家常豆腐、香菇菜心、肉沫茄子……

星意不觉有异:“有菜有肉,挺好呀。

就连一落座就沉默的肖诚都笑了,转头对店家说:“就这几个菜吧。

“你的伤口已经全好了么? 星意还略有些担心,“其实你还是该多休息的。

赵青羽并不以为意:“那日医院恰好有位德国来的医生,医术很好,又用了些药,好得差不多了。

“德国医生? 星意怔了怔,“是韦伯博士吗?

大多数时候,这个小姑娘都是很冷静淡定的,哪怕那天自己满身是血,她出手处理的时候,都不曾有过慌乱。赵青羽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蓦然间发亮的眼神,整张小脸都光彩熠熠起来,不由答道,“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他是很有名的医生啊。我们老师和他在医院有过一次大巡诊,还说可惜他没时间来给我们讲座呢。 星意顿了顿,“他亲自给你缝合的伤口吗?

赵青羽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他发现,自己在打量她的同时,她竟然也在光明正大地看着自己,而且眼神有些……赤裸裸的。

他轻轻咳嗽一声,“你怎么了?

星意一下子回过神,其实也没什么……她只是想看一下缝合的伤口而已。

从医学生的本能中醒过来,才意识到对面的年轻人,同时也是一个好看的年轻男人,甚至有可能压根不接受男女之间的肌体接触……她只好讪讪地把这个想法掐了,眼珠子转了转说:“没什么,呵呵,没什么。

几个小菜上得很快,两人聊了聊学校和专业,星意注意到肖诚一直沉默着,不由笑道:“肖大哥好像不喜欢说话。

赵青羽便含笑看了他一眼,肖诚立刻从饭碗中抬起头,笑笑说:“我只是饿了。

“廖小姐那天,也是去游行示威的么? 赵青羽探究地看了她一眼。

“我的同学拉着我一道去的。结果便走散了。 星意回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怕,“你们是被军警打伤的吗?

赵青羽沉默了一会儿,“是啊。

“当局倒是只会欺侮国人。 星意义愤填膺,“就连表达民意都要挨打。那么大块的地划给日本人,倒是一声不吭。

肖诚极快地看了赵青羽一眼。

赵青羽只喝了口水,淡淡道:“廖小姐也是……对当局诸多不满吧?

星意觉得他们同自己一样,不过是学生,加之共患难了一场,说话亦没什么顾忌,“我并不懂什么政治。只是觉得,谁的手里划出了地给日本人,谁便是罪人。

肖诚脸色微微一变,目光微凛,望向赵青羽。

赵青羽依旧握着那一小盏水,放在唇边,容色未动,轻声,却又缓慢的,一字一句道,“不错,谁划了地给日本人,谁便是罪人。

三人沉默着吃了会儿菜,赵青羽忽然问道:“廖小姐祖籍是哪里?听口音也不像是本地的。

“两江下桥。 星意随口回答,“离这里也不算远吧。现在可以坐火车啦,一天就能到了。

“下桥…… 赵青羽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其实他已经知道了,可是听她亲口说出来,心底依然起了些波澜,“我幼年时,也在下桥住过一段时间。

“是吗? 星意一下子觉得距离拉近了,“你家是在哪里呀?

赵青羽眼睫微垂,好一会儿,才说:“我只记得下桥有个鱼梁书屋。小时候觉得很有意思。

“呀!那是我爷爷办的啊! 星意一下子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你也在里边读过书吗?

“……没有。只是从外边经过几次。

肖诚又一次掏出怀表,看了一眼。

时间差不多了。

可是眼前的两人似乎聊得十分投缘,他也许久没见到“赵青羽 这样高兴了,一时间便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他们。

分钟指针又悄悄挪移了一格,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军——青羽,我们下午还有——那个,那个读书会。

星意连忙说:“我吃得差不多了,你们有事就赶紧走吧。

赵青羽微微颔首,转而对星意笑说:“今天还有些事。改天再来找你了。对了,廖小姐,令兄要是留洋回来,不妨也一起小聚,正好可以向师兄讨教。

三人在酒楼门口分开,肖诚目送星意走远了,低声说:“军座,车子隔了一条街,在等着了。

周遭反常的静谧,路人们却有些异常,随意地走在路边,眼神却十分警惕。

此时的“赵青羽 已经尽敛之前温和的气质,随意拨弄了下衣袖,“晚上的时间定了吗?

“定好了。日本那边是新任的驻华领事馆总领事日矢上亲自过来。 肖诚犹豫了一下,“督军,您……真的要见吗?

如今能被称作督军的,也只有一位——

两江总督,颍军少帅,一个半月前接任父亲叶勋的颍军统帅,叶楷正。

“避得了么? 叶楷正淡淡道,“这笔账,无论如何都已经算在我身上了。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驶近,停下。肖诚替他拉开了车门,等他坐进后座,自己跳上副驾驶的位置,车子平稳地开出了,他才回过头说,“军座,刚才廖小姐也是无心之言……

其实他们说了很多话,可是肖诚这么独独提起来,叶楷正立刻便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说起来真是讽刺,廖星意这句话,换做谁来说,只怕他都不放在心上。

偏偏是她,不通政务又略带些天真热血的学生,说出的话便愈发的真实,也愈发刺人。

肖诚此刻有些后悔自己提起这个,忙说,“对了督军,刚才还收到了大帅府发来的电报。是太太发来的。

叶楷正望着车外,没有丝毫表情,亦仿佛没有听到。

肖诚不得不继续说:“太太是有示好的意思。她在电报里说,您要是同意,可以促成与林州总督的联合……

叶楷正微微抬了抬手指,制止了侍从官继续说下去。因为刚刚伤愈,异常清隽的侧脸上不带任何表情,“以后这种电报不需要上报给我。 他顿了顿,这句话不晓得是说给侍从官听,抑或是别人,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她觉得我会愿意联姻么?继续当一个傀儡,换个人操控?

肖诚噤声,坐直面向前方,忽然说:“又跟上来了。

“跟着吧。 叶楷正不以为意,“迟早也是会知道的。 他顿了顿,又说,“刚才有人盯着么?

肖诚笑了笑,“军座放心。和廖小姐见面前我已经仔细布置过了。他们一直跟着车在转圈,并不晓得您中途下来了。

他对廖星意还是有些好奇的。如果仅仅是因为救过他们一命,颍城情势这样危急,叶楷正大可不必非要在这个当口见她,于是追问了一句:“督军,需要派人看着廖家吗?

“不用,这个时候额外关照反而不是好事。 叶楷正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露出一丝笑意来,“有空的时候查一查,看看她到底想考什么学校。

有空的时候……这半年天天都是枪林弹雨,哪来的闲情逸致去关注一个小女孩的心愿。肖诚心里这样想着,却依旧十分忠诚地回答:“好的,我知道了。

星意回到家,黄妈已经十分利索地开始收拾东西了。

“小姐,不是说今天回来吃午饭的吗? 黄妈嘴上唠叨着,“我把饭菜给你热一热,饿了吧?

“我吃过了,刚才有问题问老师,就在饭堂里随便吃了点。 星意并不敢告诉姆妈自己和两位师兄吃饭的事,“姆妈,我已经向学校请好假了。

“正好,刚才我已经找人把火车票买好了,小姐你看看是不是? 黄妈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看看,没买错吧?

星意仔细看了看,“没错。姆妈,后天你就能见到你孙子啦。

提到这个,黄妈有点心酸,又不好让星意瞧见,只侧过头,擦了擦眼角。

星意看在眼里,其实也晓得对于这样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妈妈,让她撇下一家子,来到陌生的地方照顾自己,着实是为难她了。爷爷考虑过这个,也告诉她,其实不必跟着过来。可她也放心不下从小带大的星意,到底还是过来了。

“姆妈,等我明年考上了博和医校,就得统一住宿舍了。那时候你就能回家看孙子啦!

本意是想要安慰姆妈,谁知道黄妈一下子紧张起来,“住宿舍?你要考的学校不是男学生女学生都招吗?

“呃,是啊。

“那怎么成! 黄妈嗓门提高了八度,“难不成男人女人住一起?这样以后你还怎么定亲,怎么嫁人!

星意揉揉额角,有点后悔自己说起了这个。

黄妈说得斩钉截铁:“就算你考上了,姆妈也要跟你出来,照看你的起居。也不能让坏人骗了你去。

星意只好点点头,敷衍了一句“我知道啦 。

接下去的几日,她照旧读书,黄妈已经将家里收拾得妥妥当当的了。冬至的前两日,星意和黄妈早早地等在了颍州火车站的站台上,鸣笛声从极遥远的地方响起,伴随着大捧大捧的蒸汽,庞然大物慢慢逼近。

“小姐,吃点东西吧。 黄妈从小贩那边买来了茶叶蛋,她还是同来的时候一样,有些畏惧火车这样的庞然大物。

星意等了一个多小时,腿都站麻了,手里捧着热乎乎的茶叶蛋,一口就咬了小半个,含含糊糊地说:“姆妈你去了这么久。

“哎呦!你不知道,那边戒严啦! 黄妈还在往那个方向张望,“是不是有大官要来啊?

姆妈的心里,所谓的大官,就是下桥的县长吧。星意抿唇笑了笑,解释说:“大人物都会坐专列的啦,姆妈,这两天城里还是戒严,估计火车站也一样。

这趟火车从颍城到北平,向来是十分紧俏,最后托了老爷子先前的一个学生,如今是在铁路局工作的,才买到了两张二等票。星意随身只携带一个小箱子,一上车放置妥当,便和姆妈一道坐下来。

二等车厢的位子还算宽敞,椅子上也有软垫,不像坐在三等车厢里,一下车满头满脸的煤灰。火车惯常是会晚点的,也不晓得傍晚五点能不能到家。星意百无聊赖的开始看书,可是车厢里到底还是有些吵闹,她摁了摁脑袋,起身说:“坐得久了,我去走走。

三等车厢是紧跟着车头的,最是杂乱,星意便往后头走。餐车也在后边,她有心带着姆妈去试一试车上的西餐,结果才穿过两个车厢,就被人拦住了。

两个人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其中一人板着脸说:“小姐,后头不能再走了。

“我不是去一等车厢,想去餐车看看。 星意争辩说。

“这趟车上餐车不开放。 那人丝毫不让,“抱歉,请回吧。

星意只好讷讷地转身,看样子姆妈没有说错,这车子的后半截都被包下了,还真接待了大人物。

一等车厢铺着红色地毯,因为被包下了,显得尤为空落。肖诚从卫生间出来,还有些心有余悸。叶楷正正在翻电报,淡淡扫了他一眼,问:“怎么了?

“没事。 肖诚尽职地坐在窗边,“刚才好像看到廖小姐了。幸好闪进了卫生间。

叶楷正将电报纸都放下了,若有所思,“这列车有一站是下桥,她许是回家吧。

肖诚忧心忡忡,“督军,此行北上去找黄帅,只怕不会这么顺利。

叶楷正倒是不意外,只道:“顾岩均和徐伯雷都不会坐视我去找同盟。更何况,他们此刻应该也已经知道了我口头允诺了日矢上合作的事。

顾岩均是叶勋长女叶文雨的丈夫,也是叶楷正的姐夫。在叶帅找回独子叶楷正之前,军中的事务多为倚仗这个女婿,也是一心栽培的心腹。而徐伯雷是叶勋的左臂右膀,当年是从生死与共过来的,权势极大,等到叶勋一死,老一派的将领中便是他最有威望。

叶勋走得突然,举国皆惊。他娶了四房太太,子嗣却不盛,只有两个女儿。数年前找到了在外的私生子叶楷正,安排进了军中,任颍军王牌军三旅二团的团长。两年前,他便正式将叶楷正定为继任者。

叶楷正不过二十六岁,在顾岩均和徐伯雷等人看来,这样突然间冒出来的小子,如何能服众?若顾系和徐系势均力敌,谁也无法压倒对方,便只好两下僵持,暗中角力试图控制住叶楷正。双方自然都不愿意看到叶楷正上下活动,取得日本以及叶勋故友黄展的支持。

“两站之后,您秘密下车,换水路上北平。 肖诚眉宇间神色坚定,“您放心,我们必定将您安全送到北平。

叶楷正挥了挥手,示意让自己一个人呆着。肖诚出去了,他从桌上拿起那张铁路图,目光凝注在“下桥 两个字上,良久。

北颍铁路开通至今三年,因为技术、调度等原因,延误是家常便饭。有时候遇到军政要人的专列,停车让行上一整天也屡见不鲜。平民百姓是等习惯了,可叶楷正这样坐惯了专列的,车子等在一个小站整整三个小时,脸色便有些阴沉下来。

随从送上刚泡好的绿茶,他淡声说:“记下来,这趟事情办完,回去找汪盛,问问他这个铁道部的长官是怎么当的。

肖诚连忙记下来,心底为汪盛捏了把冷汗。毕竟督军以往出行都是专列,随到随走,更是从未听过还有停车等待的事。现下亲身体会过了,愈发觉得民众出行十分不易。

车子终于在等待了近四个小时后重新开动了。

列车员请示之后进来,小心翼翼地问说:“先生,刚接到前边的通知,到了下桥站还要停靠最少两小时。如果您觉得车厢里太闷,不妨下去走走透透气。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只要你是一等车厢的客人,列车员同你说话,都会小心翼翼。

叶楷正看他一眼,“还有多久到下桥?

“四十分钟吧。

二等车厢里也是一片怨声载道。

椅子虽然是软垫,但是坐久了,还是觉得腰酸背痛。黄妈是个停不下来的,一会儿要给小姐洗水果,一会儿又问她要不要喝点水,好不容易列车员来通知一个小时内就会到站,黄妈又大惊小怪起来:“小姐,你脸上都黑了!

火车是烧煤的,的确会有煤灰源源不断地从车头往后飘。因为紧贴车头的是三等车厢,从上边下车的乘客都灰头土脸的像是从煤堆里滚了一圈。二等车厢多少会沾到一些,但是并不严重,星意随便拿手帕抹了抹脸,算是敷衍过去了。

“小姐,是不是进站了? 黄妈早就收拾好了行李,一脸激动。

火车拉响鸣笛,速度放缓下来。

二等车厢还算宽敞,不用人挤人地等在过道,乘客们也算有序的在下车。黄妈裹了小脚,走路并不算太方便,也不能走得太快,星意就提着包,小心翼翼地扶她下台阶,又慢慢往前走。

两人汇入人流中,走向后边的出站口,人实在太多,仿佛汇成了一道深厚的洪流,正缓缓往前。后三节车厢车门紧闭,没有任何人出入。星意经过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在注视自己,有些疑惑地往一侧看了看,并没有什么人,只有车厢里落下的窗帘微微晃动。

“小姐? 黄妈停下脚步,疑惑地问,“见到认得的人了么?

星意回过神,“没有。走吧,姆妈。

此时的车厢里,叶楷正站在窗帘后,天鹅绒厚实的幕布已经遮挡了所有的光线,只有流苏在微微晃动。

肖诚同他注视着同一个方向,笑说:“廖小姐还真是不像个大家小姐……

叶楷正难得微微勾了勾唇角,“嗯,你见过一见面就摸男人大腿根的大家小姐吗?

“督军,要下车走走吗? 肖诚小心地问。

列车外忽然想起了尖锐的口哨声,黑衣军警们正拨开人流,往列车方向涌过来。

肖诚的身子立时绷紧了,面色凝重,低声说:“他们果然来了。

就在军警涌入下桥火车站的数分钟后,“砰 的一声巨响,漫天都是灰土、石块、钢铁,人群发出一阵阵惊恐的尖叫声,眼睁睁就看着那截火车被炸得飞起,又重重落回了地上。

炸弹!

四周的人群仿佛是乌压压的海浪,将每个人都压迫得难以呼吸,也一下子就将星意和黄妈打散了。每个人都在往前冲,漫无目的地想要寻找一个遮蔽的所在。星意停下脚步,慌乱地在周围寻找姆妈:“姆妈!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灰头土脸、惊恐交加的脸,她在人群中不断被推搡,根本找不到姆妈。星意一下子就慌了,她担心姆妈,毕竟上了年纪,又裹着小脚,万一被人推一下摔倒地上,轻则受伤,重则……

她不敢想下去了,只好在周围徒劳地寻找。巨大的爆炸声之后,断续还有枪声,黑衣的军警们似乎和另一群人起了冲突,双方隔着被掀翻的火车开火,流弹亦让不少人受伤倒地。星意越来越慌,却不敢离开这里,经过火车站一个巨大廊柱的时候,远处有“砰砰 两声枪响,跟着有人伸手将她一拉,拖着她躲到了柱子后边。

风声擦过,有些火辣辣的疼,子弹就擦着她的耳朵飞过,射到前边的铁柱上,火光四射。

星意是真的吓傻了。

如果不是有人拉了自己一把,那枪子儿就正好崩在脑袋上,从医学的角度,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性。她伸手摸摸右耳,黏糊糊的一片,一掌心都是血。她一颗心砰砰在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救了自己的人,顿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赵青羽?

他又受伤了,额角破了,伤口不算大,满脸都是灰,不知道是不是爆炸的时候沾上的。

她顾不上别的,踮起脚尖,伸手按在他的鬓角上,又随手解下了自己的围巾,低声说,“你按着我刚才按的位置。

他十分顺从地伸手按住鬓角,又为了配合她的身高,矮下了身子。星意身边没有别的东西,只好拿围巾帮他简易包扎了下,好在这次伤口不大,只要他按住颞浅动脉再加上包扎,应该很快能止血。

星意包扎完,又开始四顾找黄妈。微微一转身,他就看到她耳朵流血了。呼吸微微滞了滞,他问:“耳朵受伤了?

星意随意地摸了摸,“没事,皮外伤,一会儿就好了。

叶楷正:“……让我看看。

他到底还是拉她过来,仔细看了看,真没什么事。星意却越过他的肩,看到不远处有个妇人的背影有点眼熟,她正要奔过去,却被他拉住了,“不要过去!那边太危险。

他的力气太大,像是铁箍一样,她压根儿就挣脱不了,只好怒目他:“那是我姆妈!我要去找她! 话音未落,前头那个妇人便摔了一跤,看清了侧脸,并不是黄妈。

他们两人倚靠着廊柱,是一个极好的隐蔽所在,周围乱成了一团,而赵青羽就这样看着她,薄唇微抿,表情变得冷硬:“你找不到她的,只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星意怔了怔,回头望向她们走散的地方。她从来不是一个固执得胡搅蛮缠的人,也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一颗心就沉下来了。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你们在那里走散的?

星意点点头,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这样的兵荒马乱中,竟然令她觉得安稳了些。

“那里离出口已经很近了。 他继续说,“老人家脚力不好,很可能不会折进来,就被人群涌着出去了。这个时候,很有可能在火车站外边找你。

“但愿吧。 星意喃喃地说,这里的确不能久留,她必须跟他一起出去了。

出乎意料的,她竟然能被自己说服,是个讲道理的好姑娘,这样的情况下也没有丧失判断能力,叶楷正唇角轻轻勾了勾,拉住她的手,混迹在人流中,往另一个出口跑去。

火车站外边也是一片乱糟糟的,不止是军警,连军队都在不断的增援。星意忽然间意识到,这场动乱,或许是和列车上那个神秘的大人物有关。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她眼下只关心姆妈出来了没有。

叶楷正陪着她在火车站外边前前后后找了两圈,天都已经黑下来,军队直接在火车站边拉出了人墙,一具具的往外抬尸体,并驱赶周围民众。他停下脚步,问:“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直到这个时候,星意才有些憋不住,想要哭出来。姆妈是为了自己才去的颍城,她一个老实的妇人,原本可以安安稳稳地在小县城里渡过余生的。现在出了事,她要怎么向姆妈老实本分的一家人交代?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姑娘,从没负担过这样沉重的事,面对生死的时候,立刻便慌乱起来。

叶楷正从没安慰过姑娘,他这小半生要不是在颠沛流离,要不就是戎马倥偬,哪里去学和女人相处?冬日的夜风很有些冷,他看见她瑟瑟发抖的样子,有心要把围巾拿下来给她围上,可是转念一想,已经沾了血,只怕她也不喜欢,便只好有些笨拙地扶住她的肩膀说:“先回家吧,不早了。

此时颍军参谋部,顾岩均接到电话,愣怔了一秒,摔了话筒,破口大骂:“他妈的徐伯雷个王八蛋,有没有脑子!这时候炸了叶楷正怎么跟日本人交代!

他在办公室,穿着衬衣和军裤,背着手来回踱步,一旁的侍从官和秘书大气都不敢出。

“赶紧派最近的驻军封锁!叶楷正不论死活,都给我带回来! 顾岩均的呼吸越来越重,“还有,就算把那个地方掀翻了,也要把凶手找到!

秘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去了,顾岩均只觉得额角一跳一跳的,一团火闷在胸口,这件事发展到现在,已经渐渐超出他的控制。叶楷正没有坐以待毙,他暗中和日矢上联系,又悄然北上找救兵,这些他都知道。让他离开颍城,是为了中途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人扣下。只要人在自己手里,那么至少在名义上,徐伯雷得听自己的。谁知道徐伯雷这个大老粗直接在下桥火车站把人给炸了!

“叶楷正离开颍城的事,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 他伸手解开第一个扣子,有些烦躁,“去查!

“参谋长,咱们能在叶楷正身边埋人,徐伯雷也可以。这件事,恐怕徐伯雷是直接从叶楷正身边得知的,他一慌,就动手了。 侍从官大着胆子回答,“叶楷正到底也是夫人的弟弟,要不要让人往家里送个信?

“说一声吧,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顾岩均忧心忡忡,到底还是觉得局势不明,不能这样坐等消息,“我要去下桥。

话音未落,门口有个女声说:“我也一起去。

顾岩均闻声抬头,叶文雨走进来,想来也是刚得知消息,微微蹙着眉说:“叶楷正是死是活,我也要去认一认。

她是叶家的大小姐,七年前给她择婿的时候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最后选中了当年颍城军校的高材生顾岩均。顾家不过是寻常做小生意的,这场婚事也谈不上门当户对,可是顾岩均有野心、也有才干,叶文雨也不是娇惯的小姐,两人一直相敬如宾。

顾岩均在颍军中地位越来越高,渐渐少不了投怀送抱和逢场作戏。可哪怕外边的女人再美艳再温柔,他从来都不会往家里领。而这些事,叶文雨多少是知道的,可她也从来不提,两人生了一双儿女,在外人眼中,还是恩爱的夫妻。

顾岩均的印象里,妻子是最重视仪容的,似乎都没让自己见过不化妆的样子。可她这么晚赶到参谋部,素着一张脸,他心底微微一动:“要不你还是留在这里等消息吧?

叶文雨无声地笑了笑,“我必须亲自去看一看。

她是二太太生的,生母难产死了,就由大太太抚养。父亲是疼爱这个女儿的,可惜,叶家后宅上下四位太太,勾心斗角,身在其中,就不可能避得开。叶家大小姐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她和顾岩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些东西,你不去抢,就永远不会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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