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黄捕头身世坎坷不堪提,马棚村渔民溺毙惹人疑

大地春回,日暖花香,正是人乏贪酣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可高邮州的衙门内仍旧十分安静,看来又是平安少事的一天。值班捕快夜宿的班房里,床榻之上,合衣侧卧着一位鬓若刀裁,眉如墨染的俊朗青年。只见他睫毛闪动,眉头微皱,看样子正在似醒非醒间游弋。他姓黄,名芩,乃是这高邮州衙门内新晋的总捕头。

黄芩微微睁开双眼,想是醒了,却并不见起身。熬了一夜,他还想再躺着休息一会儿。可是,透过窗上的竹篾纸洒进来的阳光却不肯称他的心意,越发强烈起来,直刺得人眼花心烦。

不得已,他叹了口气,麻利地起身,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尤有几分贪恋的床榻。

站在班房当中,他伸了个懒腰,整了整皱巴巴的灰蓝长袍,接着,从门边的木架上,一手端起木盆、一手将布巾甩至肩头,依着值夜的惯例,欲出门打水漱洗一番。

他正要伸手拉门,却见班房的门已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总捕头,刚起啊? 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人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来人和黄芩一样,身着捕快的灰蓝长袍。看模样,来人年约四十开外,膀大腰圆,剑眉虎目,脸色黑中带红,腰上缠着条铁锁,手里还提着个硕大的酒坛。此人名叫邓大庆,是高邮州衙门里的一名捕快。

邓大庆身后又跟进来两名副捕快。其中一人三十出头,宽鼻广额,三绺黑髯拂胸,名唤周正。他本是当地杀猪的屠户,多年前入了捕役。另一人二十出头,五官端正,皮肤白净,表情略显木讷。他名叫殷扬,原是此地的木匠,最近才入得捕役。这二人均手提捕快常用的齐眉水火棍。

瞧见黄芩,二人深施一礼,道:“总捕头早。

“早。 黄芩一边应着,一边将手里的东西暂且放归原处。他瞧了眼邓大庆腰间的铁锁,问道:“今日可是要去拿人?

邓大庆将手中酒坛置于桌上,笑道:“早先去过,没能拿着,打算晚间再去。

紧接着,象是怕黄芩不放心似的,他又补充道:“不过是桩民事纠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倒不怕拿不到人的。

黄芩点头,又仔细端详了邓大庆一阵,微笑道:“蔫巴了好一阵,今日终于有了笑模样,你娘的病是不是好转了?

邓大庆“嗯 了一声,舒了口气,道:“昨晚,病情最为凶险,幸好请到的郎中很有些道行,针灸到后半夜,总算大有好转。出来之前,郎中还嘱咐我,说娘的命虽然保住了,但仍需好生将养才能康复。 转而,他郑重其事地冲黄芩拱了拱手,道:“从我娘病重,到现在转危为安,总捕头不声不响替我值了许多夜班,实在感激不尽。真不知要如何谢你才好。

“你娘病重,你能衣不解带侍奉榻前,不但是条汉子,还是个孝子。我敬重你这份孝心。 黄芩叹了口气,黯然自语道:“怕只怕想孝顺时候,却没有娘可以孝顺。

周正和殷扬相顾了一眼,嘘唏颔首。

“我明白总捕头的苦。 邓大庆叹息道。

黄芩道:“我有什么苦?

邓大庆喏喏道:“想到总捕头的身世,设身处地之下,自能明白总捕头的苦

“哦,我的身世? 黄芩微愣了愣。

一边的周正叹了口气,脱口而出道:“父母病丧,家人饿亡,我等都替总捕头痛恨老天不长眼。

黄芩眉间一紧。

周正顿觉自己失言,慌忙解释道:“我是听知州大老爷说的。

黄芩目中似有一片闪烁,转瞬笑道:“知州大人知道得真不少。

笑容让人颇为猜不透。

邓大庆道:“当年,总捕头还未上任前,过往的资料、相关的公文,就已送达知州大老爷手里了。按理虽然不该我瞧,但我却曾偷瞧过。

黄芩“哈 的一声,道:“是吗?哪天我该拿来瞧瞧。

另三人只当他是说笑。

原来,高邮州地广人稀,共计十几个村镇,虽称为“州 ,却是散州,级别仅等同于县。州境毗邻一湖,名曰樊良湖,水域广阔,方圆上万亩,且可曲折通达被誉为“南北水运命脉 的大运河。是以,依着樊良湖,高邮州的百姓或以种地物农为生,或以结网捕鱼为营,倒也安居乐业。但同时,樊良湖水路复杂,小沟小渠纵横交错,无法计数,实可谓‘出可通四方,退可匿江湖’,所以不久便受到众多水贼的青睐。此地水贼,几十人一路,约有十余路,扎根樊良湖,时常窜上大运河,拦劫、抢盗往来的官船、商船,同时也祸害起了州内以捕鱼为生的百姓。官府几次派兵讨剿,却总因为樊良湖的水路复杂而剿之不尽。有了水贼,就来了流寇,同时,黑道也应运而生。

水贼是聚众为非做歹,与朝廷为敌的团伙;流寇是犯了罪,落了案底的外逃人员;而黑道则是以黑吃黑为主,专干些见不得人,却不易落下案底的勾当的人群。

恶人道涨,百姓涂炭,这些人越来越多地聚焦在周围,高邮州自然一年比一年不得安生。

黄芩,祖籍河北霸州,家里世代务农,可算乡绅。十多年前,值他十四岁时,霸州先是水灾祸民,颗粒无收,紧接着又有疫病流行,死者十之四五,此后盗匪应运而生,百姓更是死伤无数。黄家老小尽数死绝,就只剩黄芩一人苟延残喘。就在他快要饿死的时候,有一位奉命外出的捕盗校尉正好路过,机缘巧合发现了他。校尉见他模样惹人怜爱,便动了侧隐之心,从道边将他捡了去,给水给食,携回京师。那时,刑部刚刚建立了“捕快营 ,那捕盗校尉便送他入营历练,以便自食其力,黄芩至此算是又有了安生之所。送人入营后,那捕盗校尉终算卸下包袱,连姓名也不曾留下,便自行离去了,此后,更未与黄芩再见一面。黄芩二十一岁时,也就是五年前,高邮州的治安十分混乱,本地捕快已难以应付,徐知州便写下奏折上呈,要求刑部增派人手。刑部获准,一纸调令,将黄芩调入了高邮州。

“那时,州里的实在不安生,不说祸害人的水贼、流寇,光是来来去去,也不知是黑是白的江湖人,就足够我们应付的了。 邓大庆道。

周正也道:“那些个江湖人白天瞧不出啥毛病,可到了夜里说不准就是作奸犯科的主儿。案子多得一班兄弟没日没夜地办也办不过来。

邓大庆点头道:“大老爷这才上奏,请求刑部派些人手来增援。然后,京里就把你派来了。 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对你的到任,我们一班兄弟都怨气冲天,心中不服。

黄芩不解道:“为何?

邓大庆道:“明明是向京里要人,自然是越多越好,却只调来一人一马。这是啥意思?难不成京里的捕快都是神仙,有别样神通,一个能当十个、百个用? 他空啐了一口,道:“切!分明是那些官老爷们见咱们州小,说不上话,瞧不上咱们。

周正点头插嘴道:“是啊,当时以邓头儿为首,我们啥都不想,就想看看新调来的马王爷长了几只眼。

殷扬听他们越说越没了规矩,下意识地伸了伸舌头。

他外表木愣,心思却灵活得紧,才入捕役没几月工夫,就已把这六扇门里的陈年旧事打听了个一清二楚,当然也包括五年前黄芩的到任。

邓大庆偷偷瞧了眼黄芩,见他没有任何不快,才接着道:“那年头,我也是急愤得紧,耐不住性子,想着既然一时半会儿瞧不到真人,干脆先弄清你的底细,于是,偷偷寻了你的资料瞧,想看你之前有啥显赫的功绩没有。

黄芩轻笑一声,道:“那肯定让你失望了。那时,我不过是个从‘捕快营’被一纸调令调出的小捕快,哪里能有什么功绩?

邓大庆点头“嘿嘿 了两声,又叹了口气,道:“是啊,功绩没见着,却见着了总捕头的苦处。

周正不失时宜道:“都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瞧总捕头以前遭遇不幸,日后势必飞黄腾达。

殷扬也随声附和了几句。

黄芩只道:“知足常乐,现在这样也挺好。

邓大庆哈哈笑道:“总捕头这话我爱听。要飞黄腾达,只怕也要过得更辛苦吧。

殷扬思索了一会儿,道:“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年京里为何只派总捕头一人来?刑部这么做,未免太过小气了吧。

被他这么一说,另二人旧时的疑惑又升腾了起来。

黄芩摇头道:“并非刑部小气,而是徐知州上呈奏折的同时,京里出了桩大案。为了这桩大案,京里的捕快尽数出动,人手已不足用,哪还能顾得上高邮这边。

“什么大案? 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黄芩却道:“我也不清楚。当时下了封口令,听说连锦衣卫都出动了。

几人一同咂舌。谁都知道锦衣卫是大明皇帝的直属部下,连他们都出动了的大案,想来决非一般的大案。

周正叹道:“这么说,那时调总捕头过来,只是为了应付我们知州大人,走走过场而已啊?

黄芩苦笑了一下。

邓大庆用力拍了把黄芩的肩,哈哈笑道:“谁成想,总捕头来了之后,咱们这儿真的一天比一天安生了。难怪知州大老爷总说,你是我们高邮的‘福星’。

黄芩微笑道:“哪里哪里,想是天道有常,咱们州的霉运慢慢过去了吧。

邓大庆道:“是啊,没啥大案子,日子就越过越轻松了。

“邓捕头说到点子上了。 周正有些幸灾乐祸道:“只是,我们这儿越过越轻松,别个地方的捕快兄弟们的日子,却仍是不好过。

殷扬接过话茬,道:“不错,这几年,周边地界的案子真是与日俱增起来了。你们知道吗?我娘家兄弟就在临县当捕头,前些日子手上居然压了四、五桩案子没法了结,就因为这,挨了县太爷的板子。

借了个空档,黄芩出去草草漱洗了一番,才又返回班房。

见他进来,邓大庆又上前,再三感谢他替自己值夜。

黄芩无所谓道:“我孤家寡人一个,睡哪里不是睡?没甚关系。

邓大庆道:“谁都知道夜巡辛苦,怎能没甚关系?

黄芩道:“其实,最近州里颇为安宁,夜巡也十分轻松。当我是兄弟的话,就不必谢了。

邓大庆点头,将桌上的酒坛推至黄芩面前,道:“早上路过酒铺,顺道带了酒来,谈不上一个‘谢’字,不过讨总捕头欢喜罢了。

黄芩一见了酒,便笑颜逐开起来,嘴角的两点梨涡也若隐若现。

他这一笑,褪却了平素的不怒而威,只剩下了亲切随和,另三人顿觉没了压力,轻松地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记得我好这一口,真是好兄弟。 黄芩拍了拍酒坛,笑道:“晚些时候,叫上兄弟们一起喝。 。

几人正说着,班房外骂骂咧咧又进来一位。这人看上去年近六十,同样身着捕快的灰蓝长袍,只是把前襟掖在了腰带里。

他进得门来,也不和人打招呼,只大剌剌坐在桌前,一条左腿还搭在长凳上,一边锤着腿,一边连呼了几声“晦气 。

“戴捕头辛苦了。 因为他资格老,殷扬和周正向他拱了拱手。

戴能理所当然受了,没有回礼。

“老戴,谁人得罪你了? 邓大庆嘴里问道,心里却想:戴能这老家伙,最近是愈发的倚老卖老了。

戴能嚷嚷道:“没人得罪,只不过人老骨头松,禁不起折腾喽。

邓大庆故意提高嗓门,拉长了声调,道:“哪个挨千刀的敢折腾咱们戴捕头?

戴能‘哼’了一声,只是不说。

殷扬代言道:“昨夜‘大龙镇’病死一人,报上来要注销户籍,戴捕头下去跑了一趟。

邓大庆听闻,笑道:“老戴,不用你四处拿人,已算是知州大老爷的特别优待了,你怎能有甚怨言?

戴能打了个哈哈,道:“屁的优待。今天一早,‘马棚村’又死一个。昨夜跑了‘大龙镇’,今早又要颠‘马棚村’,这州南州北的,摆明是要跑断我这双老腿。 说完,他瞟了眼黄芩,语带揶揄道:“要说优待,咱们谁能比得过总捕头?到底是年纪轻,生得俊,加上在京里的‘捕快营’待过几年,沾了京城的贵气,咱们大老爷当然喜欢得紧。不象我们这帮粗鄙的老梆子,热脸贴上去,都换不到大老爷一个笑模样。

邓大庆怒道:“别说了!你这口没遮拦的毛病端的是让人烦,招人厌。

戴能又‘哼’一声,道:“人老了,毛病了一辈子,是决计改不了的。要烦要厌,那是你的事。 转而冲黄芩道:“总捕头,我真服了你

知道他下面绝没有好话,黄芩只淡然一笑,也不应他。

戴能果然继续道:“这些年也没见你正经抓过一个毛贼,破过一宗大案,却还能讨到大老爷的欢心,青云直上,升到‘总捕头’的位子, 说到这里,他瞪了眼邓大庆,才继续道:“真正让我这做了几十年捕快,却还被人说‘让人烦,招人厌’的老家伙不服不行啊

他这番话夹枪带棒,除了黄芩外,另几个听者面色都不禁变了变。

殷扬眼珠转了转,插嘴劝道:“戴捕头,大家同为公门中人,您这又是何必

“滚一边去!你才入公门几年?毛都没长齐,老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戴能轻蔑叱道。

被他这么一骂,殷扬虽然心中愤愤,但身为下级,加上资历极浅,自然再不敢多话,只在心里咒骂。

戴能又继续道:“说是念在我年纪大,所以照顾我些跑腿的活儿。可怎么‘跑腿的活儿’变成了美差,就想不到我老戴了?

他伸手挖了挖鼻孔,拨弄出一粒鼻屎,弹至一边,悠悠道:“有了美差,自然忘了老戴,就只记得黄捕头喽。

邓大庆见他越发嚣张起来,便再不给他面子,斥道:“滚你的!真有本事,为啥不到大老爷跟前鼓捣去?!不是我瞧不起你,这些话,你也就只敢在这里嚼,真正到了大老爷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戴能歪了歪嘴,倒并不否认。

邓大庆缓了缓,又道:“我知道你说的是去京里送信的那件差事。可你想过没有,总捕头原就是京里调来的,纵是早无亲眷,好歹也有几个朋友,都已经五年没回去过了。知州大老爷是想借着这趟差事,让他回去一趟,探望旧友。你犯得着这么计较吗?

“犯得着,犯不着是我的事。 转头,戴能看向邓大庆,道:“邓捕头,你不要忘了,从前你我争来斗去,为的就是这‘总捕头’的位置,以及那每年多出的数十两银子。 他伸手一指黄芩,道:“可半月前,知州大老爷不声不响地升他做了‘总捕头’,你就能咽得下这口气?

邓大庆道:“知州大老爷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按令办事,何须多言?你也无须借题发挥!

戴能拍案而起,呲牙咧嘴道:“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好,好,你是宰相肚撑船,我是麦柴管吹火。今个儿,我就借题发挥了,你怎么着吧?

见他直接撒了泼,邓大庆怒道:“你

这时,黄芩却忽道:“往京里送信那差事,几日前我已和大人说定不去了。

戴能不禁呆了呆,道:“什么?

微微一笑,黄芩又道:“只是,轮不轮得到戴捕头去,却也未可知。

戴能讶异道:“你当真不去?

黄芩也不理他,伸手从榻旁拾起随身携带的那把二尺长的铁尺,向门外走去,冷冷道:“戴捕头既人老骨松,不堪多用,今日不妨留在此处歇息,‘马棚村’那跑断腿的差事我替你办去。

没想到对方有这么一招,戴能一时哑然,左顾右盼了一瞬,正好瞧见桌上有坛酒,慌忙转移话题,嘎嘎笑道:“难得总捕头有这份心这酒真是应时,我先喝一碗,算是敬总捕头。 说完,伸手就要去揭酒封。

门外,黄芩的声音从不远处平缓传来:“我没回来前,哪个动的那坛酒,怎么喝下去的,我叫他怎么吐出来。 这声音和他平时的说话声没甚区别,不含一丝戾气,却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气势。

衙门里的人都清楚,黄捕头的话从来不多,但说的出,就一定做的到。

戴能口中低声喃喃骂道:“总捕头又怎么样?他奶奶的还不是和我们一样没品没级,大家同为捕役。我凭什么听你的? 但伸出去的手却象是着了魔咒一般僵在当场,再不敢向前一丝一毫。

另三人瞧见他一副窝囊相,不得不强憋住一口气,才没笑出声来。

黄芩出得衙门,直奔马棚村而去。

马棚村紧邻樊良湖,是以,此地居民十有**都以捕鱼为生。

进村时,日头已升到了头顶,黄芩并没有径直去找村里管事的里正、耆长,而是来到一户院门敞开的渔民人家。

只见家门口,东头空地上晒着一张花渔网,西头枯桩上系了两只小渔船,家里的院落中央摆着张陈旧的大方桌,一对年老的夫妇和他们穿着灰褂,身材精悍的儿子正围桌而坐,吃着午饭。

见有外人进来,一家三口都放下碗筷,站起身来。那精悍的小伙儿最先瞧见了黄芩,惊喜道:“是黄大哥来了!

黄芩笑着应那小伙儿,道:“丰四,别来无恙?

丰四上前道:“黄大哥,有一阵儿没见你来马棚村了。

丰大娘一边迎上来,一边斥责儿子道:“混小子,别大哥大哥的,‘大哥’是你叫的吗?该叫黄班头。

黄芩笑道:“大娘,他小我三岁,叫‘大哥’正好,听着也亲近。

“班头既不计较,那就罢了。 丰大娘点了点头,笑道:“黄班头,吃了没? 没等黄芩回答,她又吩咐丰大爷,道:“老头子,快去加双碗筷,添些菜色,好让黄班头跟咱们一起吃。

丰大爷一面笑呵呵地应下,一面进屋去加菜。丰四则又搬了一张木凳放在桌前上首的位置上,请黄芩上坐。

黄芩也不客气,称谢安坐。

从早上起他就不曾吃食,到了此刻腹中已是空空。

丰四复坐下,招呼黄芩道:“黄大哥,你就当在自己家里,随意啊。

黄芩点了点头,道:“多谢。

丰大娘摆手道:“一顿饭哪敢当个‘谢’字。要谢,也该我们谢你。上次四儿的事多亏了黄班头,要是没有你,我和他爹下半辈子都不知怎么过了。

原来,两年前丰四在湖上打渔,曾被一路水贼所掳,差点被迫做了水贼,还是黄芩私下前去交涉,水贼才将他放回。当然,这事并不曾上报衙门,否则丰四很可能被冠以通匪的罪名,拘押受审。

黄芩摇头道:“职责所在,不需谢的。

不多时,丰大爷分两次托出几样菜蔬,一盘红烧鱼,一大碗鱼汤,铺放桌上,道:“家里清苦,无甚相待,还请班头不要见怪。 说完坐下,继续吃食。

四人一桌吃食,倒也不显拘束。

黄芩就着鱼、菜吃了一大碗饭后,忽然抬起头来,问道:“我瞧这鱼的斤两比不得从前了,现在打鱼的营生可还好过?

丰大爷道:“大鱼都在西北部的黄林荡附近,必须越过那条界线,才可捕捞。 他咧嘴笑道:“其实,鱼大鱼小不都是肉嘛?只要日子能过得安稳,时间长了,积累自然会多,就会好起来的。

丰大娘点头道:“是啊,这还是托黄班头的福呢。自从你在樊良湖里划定了捕鱼的界线后,村里的日子就好过多了。我们不去越界捕鱼,水贼也没有骚扰过我们。

黄芩暗自思附了一阵后,继续低头吃食。

丰四象是想起了什么,道:“差点忘了, 说着,他捡了两只空碗,一只放在自己面前,一只塞到黄芩手里,又拎起桌边地上的凉茶壶,先替他倒满,再给自己倒满,之后双手举碗敬上,一脸兴奋道:“恭喜黄大哥升做总捕头了!

他先一口喝干,又道:“娘不准我喝酒,所以家里没有预备,现在只能以茶代酒敬大哥了。

黄芩被他的稚气所感,索性也几口喝完凉茶,逗他道:“什么时候讨房媳妇,医了你娘的心病,也好让我恭喜你。

丰大娘眼睛一亮,忙附和道:“正是,正是。四儿,你快听听黄班头的话!

“娘,您别跟着瞎掺合。 丰四低下头,脸红了红,又偷瞧了眼黄芩,道:“那事暂不想,我倒是动了别的心思。

黄芩道:“说来听听。

丰四凑到黄芩跟前,神秘道:“黄大哥,我想好了。我要入捕役,跟随在你左右。 接着,他眼光闪亮,道:“有一天,也要成为和你一样的大英雄,大人物!

黄芩哈哈一笑,道:“大英雄?大人物?听起来却不象在说我。

丰四咽了口口水,道:“说的就是你!这些年来,高邮州可有别人能和水贼谈条件,提出分水为界!?可有别人能单枪匹马寻到贼窝里,把我带回来?! 他摇了摇头,道:“没有。除了黄大哥再没别人了。其实,你为州民做过的事应该远不只这些,要不,为啥自从你来了之后,我们州里就渐渐没了贼寇,平安多了呢?

黄芩轻轻摇了摇头,道:“全凭运气好罢了。

丰四道:“不!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那些水贼为何对你心存敬畏,但你做到了。反正我就当你是大英雄,大人物。黄大哥,我真的想跟着你。我丰四在世一日,就一日忘不了你去水寨寻我的情形。你就当帮帮我,荐我入捕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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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芩沉默了片刻,叹道:“好人家的孩儿,不该落贼道也不该入捕役。

丰大爷叹了口气,道:“四儿,你就听听黄班头的劝吧。入捕役能有什么好?虽然有些微特权,但若为人正直,不以权谋私,也不过挣个糊口。除了那些个鱼肉乡里、伺机敛财的恶捕,剩下的就是小心翼翼,提着脑袋,拼上性命,却只能挣到糊口银钱的苦人儿。若是办案不力,还会受责罚,挨板

“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绝不准你这混小子入捕役! 丰大娘“呼 得站起身,道:“象黄班头这样的捕快,偌大的高邮州至今也只出了这么一个。你要和他比,那是跷脚驴子跟马跑--一辈子也赶不上,所以,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丰四还想争辩什么,黄芩已转向二老,笑道:“你们放心,有我在州府一日,就绝不让丰四入捕役。

丰大娘听言,一颗心才放下,又坐回凳上,道:“有黄班头这话在,我就真放心了。

丰四一脸掩不住的失望。

一会儿,大家吃得差不多了,丰大娘笑眯眯地冲黄芩道:“黄班头,今年二十有六了吧?

黄芩不明其意,点头称是。

“年纪不小了啊 丰大娘笑得更深了,道:“你现在升作总捕头了,应该找个会过日子的女人,也好有个照应。 紧接着又道:“可巧,我娘家姐姐有个女儿,模样端庄,为人贤惠,还未曾许配人家,不如我

“大娘的好心,先谢了。 黄芩没等她说完,就道:“成家的事暂且不想。

丰大娘本想再劝上几句,黄芩已摆手阻止她,并站起身,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告辞了。

丰四起身送至门口,小声打听道:“是不是我们这儿出了什么案子?

黄芩摇头道:“不是案子,是有人报上来,说村里死人了,我是来核实死因,注销户籍的。

“原来是这事。 丰四似乎有些失望,道:“这事我知道,死的是村东头的杨福,他没甚亲人,只单身一人过日子。今天一大早,有人在湖里发现了他的尸首,然后就报官了。这会儿,村里能管事的人应该都在他家里。

黄芩点头道:“公务在身,就此别过。

想着自己入捕役无望,丰四有些闷闷不乐地目送着黄芩离开了。

往村东头走了才几步,黄芩便遇上了管事的里正,就由他领着往杨福家而去。路上,里正告诉他,村里的仵作已验过尸首了,确系溺毙。

到了杨福家,黄芩见院里已布置成了灵堂的模样,除了不及架起灵床,其他收敛用的棺木、香烛、纸钱等一应物件都已齐备,想是管事的人和邻近的村民一起置办的。还有些前来吊问的村民们,零零散散地站在院子中央交头接耳,低声感慨。杨福这人没有亲眷,孤身多年,生前为人又十分刻薄霸道,所以在场之人以看热闹的居多,真为他伤心的很少,更无人为他哭丧,倒还算安静。

黄芩等二人先在灵堂口拜了拜,继而穿过院落,来到屋内。

屋内,杨福的尸体被裹了白绢,盖了千秋幡停在那里,村里的仵作正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歇息。见了黄芩,仵作忙站起身道:“黄总捕头。 又冲里正施了一礼。

黄芩点了点头,问道:“验得怎样?

仵作答道:“全身没有可疑的外伤,也不见中毒的迹象。挤压后,有水从肺腑涌出口腔,可见确是溺水而亡的。

黄芩行到尸体旁,掀起幡巾,瞧见幡巾下是一张铁青、肿胀变形的脸,看来在水里泡了有些时候了。

他想了想,问道:“杨福的小船可找到了?

里正点头答道:“是在西夹滩附近找到的。幸好船被水草缠住,否则漂到深处,只怕便难以寻回了。我已命人摇回小船,现就栓在岸边。派去查看的人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总捕头可要亲自再去瞧瞧?

黄芩深思片刻,摇头道:“先不急。可有证人?

里正说道:“邻居吴顺说昨天傍晚确实瞧见杨福驾舟下湖。想是去打鱼了。

黄芩疑道:“夜里打鱼?

里正解释道:“总捕头有所不知,这杨福身大力不亏,且懂些武艺,因为水性极好,平素傲称‘高邮四爪蛟’。他不服管束,扬言不怕惹了水贼,时常不理公门定下的捕鱼界线,越界打鱼。最近我们管得紧了,白日里他才有所收敛,但夜间出动得反而多了。

仵作连连点头道:“村里只有他常能打到十余斤的肥美大鱼,想是跑去黄林荡那边的多。 接着又皱眉补充道:“不过,论起水性高低,在我们马棚村杨福若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别看他人不怎么样,水上的本领却是一点不含糊。今晨,我乍听他淹死了,还不敢相信呐。

“是啊,既然水性这么好,怎么能给淹死? 黄芩想了想,吩咐仵作道:“你先解开白绢,让我仔细瞧瞧。

仵作依他所言,将尸首全身暴露了出来。

黄芩从上到下,仔细看了看,看到胸口时,他稍作停顿,眉头似皱了皱。

里正为人细致,瞧他神色微异,当即问道:“黄捕头,可有什么不对?

黄芩道:“没什么不对。 稍后,他示意将尸体恢复原样,道:“就按不慎溺毙销户。

仵作颔首,一边复裹白绢,一边啧啧道:“明明是个水油子却给溺死了,可叹造化弄人。 完事了,又道:“黄捕头,这事也真算蹊跷了。

黄芩摇摇头道:“也没甚蹊跷,马上摔死英雄汉,河中淹死会水人,谁都有疏忽大意的时候。

里正点头道:“不错。这杨福鲁莽、好酒,或者他喝醉了以后跑去湖里捕鱼,这才迷糊失事了。

仵作道:“杨福没有家人,还需找人伴灵几日,等派去请的两个和尚到了,届时方好交托给他们。

黄芩道:“前次来村里时,也曾去杨福家,得他招待吃过肥鱼,算是有惠于我。不如这样,今夜我留下来伴灵,就当谢他请我吃鱼。

里正显然没想到,惊讶之下呆了呆,稍后道:“只是委屈了黄捕头。

黄芩又对仵作道:“烦你把各项器具留下,如有需要,我当用则用,回头,再帮你送回去。

仵作和里正虽不明其意,都乐得轻松,连声称好。

入夜,人都走光了。

院中,黄芩点起两枝白烛,焚了一炉檀香,列好一陌纸钱,又将祭物在灵前摆放妥当,便转入屋内。他亲手揭了千秋幡,解开白绢,手持烛台,凑近到苍白肿胀,还气味难闻的尸体前,仔细检查起尸体的胸膛来。

只见,那片惨白的胸膛的膻中穴的位置上隐约有个极小的点。

黄芩目光犀利,白天验查尸体时就注意到了这一小点。

这个小点,一般人实在难以瞧见,而且即使瞧见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异常。

黄芩放下烛台,从仵作留下的器具中捡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磁石,贴放在尸体的胸前,缓慢地左右移动起来。

一盏茶的工夫,当他提起磁石时,只见黑色的磁石上吸附着一枚细如牛毛,长约寸许的钢针。

黄芩心中一震,叹了一声,暗道:正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知道这枚钢针无疑是件暗器,正是它封住了杨福的膻中穴,令他全身麻痹,坠落湖里,溺水而亡了。

继而他颇为不解,皱眉自语道:“这样的绝顶高手却为何要对一个普通渔民下手?

说话间,他将那枚钢针从磁石上取下,小心以拇指、食指拈住细看。看了一阵,他又喃喃道:“不曾煨毒此等人物在这里出现,州里岂不是要有大麻烦了?

他心里明白,越是暗器高手越是不必煨毒,因为一旦射中,有毒无毒,中者都是必死,当然不必多此一举。

正想着,烛台的灯芯“啪 地爆响一声,暗了下去。

用那枚钢针重新挑亮了灯芯后,黄芩就手把它扔向地面。

这一扔,那枚钢针便没入泥地里,再瞧不见了。

他这番作为,可见已不欲将杨福的死立案上呈。只是,作为一方总捕,难道竟要隐瞒案情?

其实,黄芩暗里自打着小算盘:那凶手若真是猜测中的人物,就断不会被查出真实身份,毕竟行走江湖的高手别的不谈,多的就是虚假姓名、借用身份,如果立案上呈,根本无处缉拿,不过令一干捕快空忙一场后,再吃些板子受罚收场。而杨福之死无有苦主,在他看来倒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隐下的好。

重新收拾好尸体后,黄芩踱至院中的一片皎皎月光下,心道:若接下来再无事端,就算牺牲个把莽夫,也是高邮州的福气了。

接着,他思绪飞驰,凝神细思,慢慢地想起一个人来。

他想起的这个人,姓林,名有贵。

想了片刻,黄芩觉得有些困了。之后,他进到屋内寻了床破席就地一铺,便自躺下睡去了,全然不顾一旁还放着一具阴气渗人的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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