暄国乾定十七年秋 贺州城内天朗气清。

因此地位于暄国北境 自八月以来 便有秋凉之感。城河微风初起 泛起丝丝涟漪 枝叶尚绿 却见衰颓之相。

历年中秋在即 上自天皇贵胄 下至皂吏贱民都沉浸在喜庆中。贺州城处处欢歌 城中的静王府亦是在忙着预备中秋事宜。

静王萧若晔 上之三子 年二十。四年前娶王妃顾氏 婚后三月奉旨离京赴封地贺州。

事关节庆 平素皆由王妃打理 而今静王妃顾氏因头风病发作 十日来更是卧床不起 是以 一切事宜全都铺排在萧若晔面前。以前王妃病发 吃几服药便能止住 如今缠绵了近一月有余。

皇家婚事 向来由不得自己 可这个户部左侍郎家的女儿 因一道圣旨 随他远离繁华京城至此 不久便患了此病。此人并非他心爱之人 可内心终究不愿她有病痛。他不想对她不起 这便日日入阁亲自问询。

顾氏吃了药 萧若晔亲自给她喂了几口米粥 见她实在无思饮食 这才扶她躺下 又替她拉了拉被角。在她身旁守了半晌才察觉秋日渐短 瞥眼看向窗外 一弯圆月正挂在檐下。少倾听得檐下铁马叮咚 方知风起。

萧若晔命人关紧门窗 嘱咐了几句好生侍奉王妃的话 便拾衣离开。阁外是自己的近侍何玎 见他出来 忙上前低声禀报:“大王 周将军来了。”

萧若晔自从住进了贺州城的静王府 便和都督周正贤有了交往。贺州城背靠平林山 隔阑河便是晶国 边境之地 兵戎相见不足为奇。四年来 河水结冰之际 敌军便企图越河南下 而与其交兵者便是贺州都督周正贤 他不单是为了维护国民 更重要的是维护此地的静王。

亲王虽远离朝政 可自赴封地以来 也掌管有六千亲兵。来贺州三年有余 已发生过两次与敌国交战之事 都督周正贤与萧若晔在应敌之际指挥得当 萧若晔也时常借兵马给周正贤调动。

几年来 二人私下也有了感情。虽说国朝并无禁止亲王与当地军将交往的先例 可太过亲密难免会引起言官的议论。如今周正贤赶在中秋之前来访 若真是有事 不过借着道几声佳节喜乐之语掩盖过去。

萧若晔命何玎将他引进自己书房 之后命近侍给自己换了身私服才肯去书房。不时周正贤便到 拾衣进屋 正要躬身行礼 已被萧若晔托起。

他二人虽已熟识 可无事一向不会相见。今日一见 周正贤不做军旅打扮 银光铁衣换成了寻常青袍 腰系长绦 无随从 无佩剑。以周正贤的脾性 当真只会给自己贺词 不是他不想给 而是自己不肯收 遂笑道:“周将军少见。”

周正贤也陪笑了一句:“是 末将确实许久未见大王容颜。”语毕 目光扫视了书房中锦衣侍奉之人 面色当即犹疑下来。萧若晔嘴角浮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朝何玎示意 霎时 书房中只剩周正贤一人。

“中秋将至 周将军似乎并无欢喜之色 虽说生于忧患 可也不能总板着脸。”萧若晔也只能打趣这位耿直之人。

“大王说笑。”周正贤答了一句。

“周将军所为何来?”萧若晔和他寒暄过了便是开门见山。

“末将为大王贺。”周正贤一向不与他弯弯绕绕 萧若晔也赞他快人快语。周正贤从袖管中取出两张折叠好的素笺 双手托至萧若晔面前 “此物自京城传来 请大王过目。”

萧若晔迟疑片刻 那双眸子中并无过多神情 打量了一眼周正贤方接过来 先展开一张来看 上言:孝慈皇后薨于高热 嫡公主殁于高热。

他心头微微一颤 转瞬又展开另一张 上言:皇太子突发高热已缠绵半月有余 圣上命其停理手中之事 于东宫修养。

虽说天家家事是天下之事 可患了各种病也属秘辛 如今竟然出现在一个边境守将手中 想来周正贤在太医院也有亲信。这便罢了 当年因救治孝慈皇后未果 皇帝雷霆震怒 直下中旨处决了知此详情之人。

其后嫡公主殁于此病 皇帝陛下更是迁怒众人……如今皇太子也有此症……周正贤此来说给自己贺喜 那么 便是要认自己为主君!

国朝有制 军不参政 而储副不得将兵 论起来 皇太子操行可比清水 与周正贤也没有过节 而周正贤也断没可能去害太子。可他为何又认定了自己?

周正贤能将这种秘辛拿来给他看 是在向他证明:他信任他 不光信任他不会密奏此事 更信任他懂自己的心。

萧若晔的确明白他的心思。

思及当初他二人共同对敌时说过的话。

“帝王之术 无非制衡 可终究不能太过厚此薄彼。我戍守此地 自是应当尽人臣本分 战死沙场 可不忍看着粮草不足 军备迟迟不发 致使将士心生怨怼。边境百姓常年受战乱之苦 而又无轻徭薄税之恩 死死伤伤尽是满目疮痍之态。而同样是国朝军将 为何青云铁骑和赤云军就能区别对待?”

“大王就没有觉着遗憾?中宫已薨 后宫以大王生母徐贵妃为首 虽无皇后之名 却有皇后之实 执掌凤印 为陛下分忧。同样是皇子 可陛下为何将大王封至此地?”

……

不公?不公!

天下原本就没有公平之事。当初离京 他与生身母亲分离时仍旧历历在目。可那时的他也只想着国朝制度 换个地方活着而已!

萧若晔看罢便抬手取下案上灯罩 将那两张纸顺着烛火引燃 捏着腾腾燃烧的素笺走至火盆处 却始终不肯撒手。周正贤看着火焰即将吞噬他的手 上前一步 将纸抖落。

“末将僭越了。”周正贤关切道:“大王千金之躯 不可轻损。”语毕却明白了萧若晔的意思 他这就是在对一位亲王行损害之事。

看着灰烬全部落入火盆 萧若晔闭上了眸子。他如今是宗室 自离京那日便与至尊之位毫无缘分 他在贺州 只有三年一次的朝拜。

虽说现下的皇太子膝下无子 可萧若晔非嫡非长 又已然离京 若是起尔夺嫡 也绝无胜算之可能。他手上只有六千亲兵 若有周正贤鼎力相助 挥师南下 恐还未攻到京城 便被绞杀之。若真说围困京城 届时各地勤王之师也必定将自己斩于马下。

况且 即便嫡长子皇太子薨了 京中仍有一位嫡子!皇帝只有一位皇后 那是因为与她情深意重 嫡子总比庶子得到的恩宠多。。

更重要的是 萧若晔自幼有中正的教养 虽懂得机智生变 可周正贤怀据的心思实属不臣之心 如今要认他为主君 他要如何跨出那一步?

周正贤身为贺州都督 可攻可守 又能将京中之事掌握得如此细致 想来早已有了预备。

二人静默片刻 萧若晔睁开眼 语气极其清冷:“周将军今日不曾来过静王府 孤也从未见过这两样东西。中秋将至 孤府上的长史正在写给陛下道贺的折子 孤也愁着选什么贺礼合适 头疼的禁。”萧若晔言毕 看着周正贤渐渐变冷的脸 转身走至书案处 从黑漆柜子中开了屉斗 取出一枚羊脂玉玦来 递到他跟前 笑道:“佳节无以为赠 望周将军不要嫌弃。”

“末将怎敢收大王之礼 请大王体恤收回。”周正贤推辞半晌 萧若晔又一再坚持 周正贤这才肯收入袖中暗袋 其后拱手施礼 “末将今日来便来了 叨扰大王这许久 是末将的不是 这便告辞。”

*

府中长史杨秦风选了静王去岁绘的一副秋菊 送至萧若晔面前 “大王 选这幅画为陛下庆贺中秋 既不张扬 也十分中肯。此乃大王亲绘 可表心意。”

萧若晔略略思索 觉得在理 便又问了递给陛下的奏折是否写好。杨秦风又取了奏折前来 萧若晔看了看 无非又是诚惶诚恐祝贺之语 思及自己的生母 又挥笔书了一封信 连同贺礼一并送去了恒林城。

中秋之前 王妃顾氏的身子也大安了 是以 静王府的这个节过得倒也热闹。可自打中秋一过 接连几日 萧若晔的心不由自主的发沉。

自入九月 萧若晔更觉整日无趣 念及秋菊正盛 便和顾氏登上王府花园的风亭。府上两位主人有此闲情雅致 侍者多半不敢相扰 是以 只他二人闲游。

顾氏折了几支品相较好的金菊 预备当做佛前供花 想询问萧若晔是否顺眼 萧若晔只提嘴一笑 问她道:“思思 你觉着这茱萸如何?”

萧若晔擅长丹青 府上一应草木他皆画过 唯独茱萸。今日他有此话 才察觉重阳将至。正思索着要如何回话时 何玎飞也似的奔来。

搅了耳根清净 萧若晔少有的怒气冲破胸膛 “还有没有规矩了?”

何玎伏跪于地 来不及请罪便交待:“大王 王妃 圣旨到。”

萧若晔听到“圣旨”二字便是一个激灵 将身旁的顾氏唬了一跳。

静王府当然接过圣旨 可在顾氏来看 萧若晔今日情形实在反常 她随他在贺州近四年 倒也知道圣旨皆是命萧若晔对抗敌军一事 可如今尚是太平 如何来了圣旨?看着他发愣 顾氏只得提醒:“大王 圣旨到了 妾服侍您去更衣?”

萧若晔神情恢复后才点了点头 二人这便即刻离开风亭 换了公服前去王宫正殿听旨。萧若晔见到手托圣旨的敕使便道:“臣来迟了 不曾相迎。”

敕使似是奔波疲累 面上难掩忧色 也不寒暄 便道:“静王萧若晔听旨。”

萧若晔和顾氏连忙跪地 诚惶诚恐道:“臣在。”

敕使微微叹息 咽了咽干涸的嗓子方将手中皇缎圣旨展开 唱到:“储君萧若晰为朕分忧 不幸染疾 救治未果 朕心甚痛。思及山高路远 又恐敌国生变 今命静王于封地遥祭太子 以尽臣子之德 以全兄弟之谊 以安贺州民心。钦此!”

“臣接旨。”萧若晔双手高举接过那道圣旨 其后又被何玎搀扶起来。

虽说前些日子周正贤给了他提醒 却没想到太子之病发作得如此之快。想到幼时和皇太子伴读的情谊 他那颗心此时也不知道是痛 总之胸腔难吐闷气 身形也歪斜了一下 顾氏亦是跟着心慌 双眸发红 悲色难掩。

萧若晔当即问道:“殿下……怎会如此突然?”

敕使只言皇太子薨于八月廿三。

八月廿三 距今已有十二日。礼部依制为太子筹备丧仪只有三日 其后京城官员去青宫服丧 而京外官员到京城也不会缓慢。况且他是皇子 从京城到贺州虽远 此等要事 六百里加急走官道也仅需三四日 为何今日才到自己府上?

不是口敕 是一道圣旨 给他的一道圣旨!

虽说从周正贤那里知道皇太子发病一事 可依旧向敕使询问为何忽然至此 敕使言语间也说不清楚。萧若晔哽咽道:“臣不能亲去京城为殿下奔丧 实感昏聩 今陛下严旨 臣自当遵从。”

敕使相劝一句:“大王有此心 圣上知晓 圣上也知离京皇子皆有此心 并未让离京皇子返京。今圣上念及边境安危 倚重大王 还望大王莫负圣心。”

“是 臣明白。”其后萧若晔又询问了圣躬安否 敕使只言:“圣上只是伤心 龙体尚安。”

天子亲信 即便此时的皇帝有恙 也不肯轻易透露实情。萧若晔见他奔波 口干舌燥 宣读完圣旨与他说话也不再称“臣” 只道:“孤这里无他招待敕使 茶还是有的 请。”

敕使的确口渴 谢过之后便随着萧若晔去饮茶 也只一盏茶的功夫 之后未多做停留 便又匆匆离去。

*

太子丧期 天子以日易月为太子服齐衰十日 天下禁嫁娶六十日。而军中禁嫁娶三十日。

待太子丧期过后 周正贤再次求见 已经是乾定十八年的元月十七。国中刚刚过完上元节 只是天空尚有一片阴云 孕育着开年的初雪。

萧若晔阴沉着脸对何玎低斥道:“不见。”随后又补充道:“你去跟他说 孤患了病 不便见客。”

何玎依言而去。待再返回静王跟前复命时 拿捏姿态 颇不自然。萧若晔扫了他一眼:皱眉询问道:“他没走?”

何玎哆哆嗦嗦回道:“是。周将军……周将军有话让奴婢递给大王。”

“混账!你还知不知道你是谁的人?”

何玎两股战战 连忙叩首:“奴婢本是依着大王钧旨实话说了 可……可……”

萧若晔坚持人臣之心 也许就是周正贤的坚持 竟然让他生出一股兴奋来 ——他也是皇子 为何就不能对皇位有所期盼?

“起来吧 让人看见你一个王府总管这幅样子成什么体统!”

何玎道了谢 这才如实转述了周正贤的话:“周将军想问大王 是否知晓晶国军队每年南下的缘由。”

既在边境 派去敌国的信兵当然能带回实情。北面晶国 皇太子罗昱与庶出皇子争斗激烈 而晶主似有废储之心 游移不定无非是因太子娘舅张振英为国守门。若是边境战乱横生 必定要指望张振英领兵 如此 太子之位才能安全。

这也是为何两兵交战时 张振英不会真心狠打的缘由。如若真是狠打 必定两败俱伤 届时张振英所领军队受损 对太子无利。

萧若晔想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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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何玎吩咐道:“去把周将军请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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