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许从来没有舍得吃水果摊上新鲜的水果,她都是捡前天的、洒了水也挽救不回来的、皮都皱掉,基本上可以确定卖不出去的吃。

刚进高一的时候,姜穆之每天走进教室里都会把好看的眉头皱成一团,揪揪鼻子说,谁又喝酒了?然后边用手扇动鼻翼边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每当这时,丁许都恨不得把头扎进抽屉里,从这个地球上消失掉。她知道,这是自己包里带来的熟透的、带着脓烂斑点的苹果味儿。中午,她会避开大家,一个人躲到操场角落的乒乓球台下慢慢的吃,先是小心翼翼的用牙齿刮掉变灰的斑点,再慢慢的把苹果皮全部啃光,整齐的牙印排列在圆圆的苹果上,就像眼前的跑道一样,干净又温暖。苹果毫不迟疑的露出□□裸白花花的果肉,丁许就这样伴随着发酵的酒味儿,一口一口细嚼慢咽的把苹果吃掉,耳朵里紧紧捕捉着操场上的动静,一旦有人过来,她就抱住腿,把脸埋起来,装作在哭的样子……这样来人就会很快离开了,一般这个时同学们都去餐厅吃饭了,不吃饭来遛操场的一定是背着老师偷偷拍拖的同学,所以,没有人会有时间来关心这个电灯泡的。

丁许估摸着食堂的人应该走的差不多了,才把书装进书包,开始往食堂走。她喜欢去最里面的那个窗口吃饭,这个时间基本上都没有什么菜了,那个窗口的阿姨会收丁许一份菜的钱给她打两样菜。

学校的米饭是放在食堂里的大桶中随意打的,丁许总是会多打一些,装在饭盒里,连带没有吃完的菜一起打包回家。当然,也不是回家,是回到街头菜场档口的水果摊上,接替劳累了一天的妈妈。

有时候怔望着街面上来来去去的陌生人的脸、码得整整齐齐充满了诱惑力的水果,丁许也会有瞬间的失神,一丝想要自暴自弃的窃笑漾在嘴角,好像自甘堕落比挣扎着活下去要痛快和幸福的多,可仅仅只是一秒的放空,丁许就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到手里的语文书上。丁许成绩很好,“家计艰难再不好好读书是要遭受天谴的”,妈妈经常这样说。

语文课上,姜穆之扭头问身后的丁许借字典,她手忙脚乱的把用了多年的字典抽出来递给他,生怕他等的不耐烦了。结果还没翻两页就又凑过头来说,算了,你给我读一下吧,我懒得查了。

听到“懒得查”三个字,她自己心里“咔哒”一声,登时如乍惊的雷霆一般,轰隆隆地让整个世界都失声了,只留下眼前看似认真的这双咄咄逼人的眼睛。

和姜穆之从高一同班到现在,丁许已经不太记得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大呼小叫地惊叹教室里的怪味儿了;也不太清楚两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地从陌生到客气,再到姜穆之偶尔会捉住她的辫子开玩笑了;这个过程挺奇妙的,丁许想。尤其是“我懒得”三个字,像面对丁许时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一样。想到这三个字,丁许的心又飘荡起来,一整节课都沉浸在恍惚里,她想起中午常去的那张乒乓球台侧贴得纸条来。初时看到,并不以为意,只是奇怪为什么纸条上的字全是打印拼接出来的,歪歪扭扭、从报纸或者卷子等处找到剪下来粘在一张白纸上,像是恶作剧,又像是为了掩饰什么。

想起第一次看到纸条的那个下午,大概是高二开学后一两周的时间,她坐在乒乓球台下,剥着失了水的橘子,心下盘算着,妈妈上午去进货,晚上还要收拾冷藏柜,所以她要早点回去替妈妈看摊儿。就在一抬眼的功夫里,看到正迎着她的眼睛的赭蓝色的双喜兵乓球台子薄薄的台面一侧用透明胶粘着一张纸,上面赫然写着,不,是印着“你快回教室,我有问题要问你。”她四下望望,偌大的操场除了她还有远处几个吃完午饭散步的同学或老师,并没有其他人。

丁许不以为意的边继续吃橘子边看书,就是在起身决定去食堂的时候她顺脚绕远儿回了一趟教室。教室里空荡荡的,姜穆之塞着耳机,背靠着墙,一手架在桌子上转笔,一手拿着练习册,埋头做题。另外还有几个同学凑在一堆儿看杂志,学习委员程海在讲台上清点作业,其他并无异样。除了程海看到她对她笑了一下,点点头外,其他人根本没有发觉她的存在。

丁许对程海说,语文作业名单我勾出来放你桌子上了。

程海说,我已经统计过了。你今天这么快就吃过饭了?啊不,我的意思是今天高三考试放学比较早,错开了拥挤,大家都很快就吃过了。

丁许嗯了一声,回到座位上,拿出作业。她很努力,考试却从来没有能考得过程海。程海是那种非常周全、礼貌、有良好家教、一个永远站在别人的立场生怕别人难堪的男生,又谦虚,不见得学习特别刻苦,成绩却总是很好。没有人不喜欢程海,除了自诩为天才的姜穆之。

因为程海的这一问,丁许只好装作已经吃过午饭,开始自习。她有点后悔自己的自作多情,很明显那张纸条不是给自己的。有程海在教室哪里轮得到来她来替人解惑啊。

倒是前座的姜穆之奇怪地瞅了一眼丁许,把自己的身子坐正,扭了过去。姜穆之鲜少在学校吃饭,要么有人送来午餐给他,要么有人接他回家。反正同班一年,丁许基本上没有见到姜穆之去过食堂。

教室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声音好像吵杂起来,丁许只顾着计划下午和晚餐怎么熬,感觉有人站在自己座位旁边。

“丁许,你写给我名单的笔芯是蓝色的吗?怎么感觉有点黑蓝混色啊。在哪儿买的?”

是程海。丁许从笔盒里拿出那支笔,递给他,“你试试,就在学校的小卖部。”

前面的人好像突然不耐烦起来,“噗哒噗哒”不停的转笔,并猛的把卫衣的帽子盖在头上,好像听到了丁许和程海的对话是对自己耳朵的侮辱一样。丁许有点儿局促的放慢了动作,压低了声音。

程海在丁许的草稿本上写了两遍自己的名字,又龙飞凤舞郑重地写了丁许两个字,说“要不你陪我一起去买两根吧,我觉得好用。还是你的名字好写,高考在写名字的环节你就能比我节约二十秒。”丁许怯怯地看了一眼前面那人的背影,笑了,站起来,从抽屉里掏出书包边伸手摸钱包边轻声说:“正好,我也想去小卖部买个面包下午吃。”

望着前面座位上那个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把黑色卫衣帽子搭在校服外面的宽阔得背影,丁许的心波涛汹涌,再也无法静止。她从抽屉里抽出纸盒,里面有近百张拼字纸条,都是她中午在乒乓球台那里吃饭时看到收集回来的。

“要变天了,注意加衣。”

“语文练习册给我用用,懒得翻答案。”

“你能不能帮我写一下,我懒得写了。”

“可以帮我带一瓶水吗?我懒得去了。”

“今天懒得写。吃完饭快回教室。”

“切半块你的橡皮,懒得去买。”

……

这么多的蛛丝马迹她居然一直都没有查觉。细细想来,她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姜穆之惧怕、紧张起来、怕打扰他起来。是因为程海和他的矛盾?还是因为小说发表后放学的那根雪糕棒?总之,丁许面对姜穆之,再也无法坦然相待。买笔芯那天中午是她第一次看到纸条,什么也没有觉察到,倒是,她和程海正往后门方向走往小卖部时,前面姜穆之突然叫了一嗓子,“哎,那个丁丁,帮我也买个吧,回来给钱你。”

程海说:“你要几根。”

姜穆之斜觑了一眼,冷冷的说,“几根?帮我买一百根行不?”

程海气结。

“一百根?准备把高中读十年?”

“我给全班每人发两根当福利,总行吧。”教室里有了暗暗的骚动。

丁许无语,拉拉程海的胳膊,示意快走,二人迅速走出了教室,远远听到教室里吵闹的声音,姜穆之还在后面喊帮我买一百根……

丁许和程海拿了笔芯和面包回教室,程海还说再买几盒牛奶,请旁边的几个同学喝。丁许走出小卖部,又拐了回去,还是多买了一支笔芯回去。

程海去分牛奶,丁许戳戳姜穆之的背,把笔芯递给他。程海拿着最后的两盒过来放在丁许桌子上一盒,然后自己边插开一盒边说,“多的,便宜你了。”丁许还没来得及说话,姜穆之扭过头,“今天我还没有喝牛奶呢,谢谢啦。”一把抓走桌角的牛奶,用嘴撕开吸管纸。程海瞪着姜穆之,“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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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脸皮才厚,丁许什么时候爱占别人便宜?”

“至少我是送东西给别人,不像你,丁许帮你买了笔芯,怎么不给钱?一根两块,小票在这儿。”

姜穆之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吭吭哧哧地说,“老子,老子……”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从钱包里拿出两块钱递给丁许。“丁许,谢谢。”

丁许看着两人你来我往毫不退让,简直要炸了。“安静安静吧,快上自习吧。”边说边推程海回自己的座位。

程海拿着插了吸管的牛奶转身回位,又退了回来,把牛奶放在丁许桌头,“我还没喝,你喝吧。”

丁许怕程海和姜穆之再冲突,赶紧把牛奶放进抽屉,说谢谢谢谢,你快学习吧。姜穆之冷眼盯着程海,再看看丁许,慢慢地转过身子,戴上耳机,把头扎进书里。一整个下午都没有抬起。

程海和姜穆之是什么时候开始结下梁子,变成敌人的?丁许仔细的回想,不,应该说是姜穆之什么时候开始挑程海的刺,故意找碴是怎么开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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