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人知道王老爷在家中藏了多少现金,甚至连王大都不知道。有关父亲的钱财情况,王大所知道的,只是两年前过世的姨夫谭先生曾从香港汇过几次钱到美国来。而自姨夫去世以后,父亲再也没有收到来自中国的汇款。但是他从来都没看到过父亲为钱的事发过愁,也很少看到他与人谈论自己钱财的事情。在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像强盗掏枪一样快速地掏出一张百元美钞给自己。王大在加州大学学习经济学的四年期间,经常被父亲的财政体制搞得糊里糊涂。他从来没有自父亲的手上接过一张支票。当他需要钱的时候,得到的总是一张张崭新的百元美钞。不论是交学费、交伙食费、交住宿费,他用的都是百元大钞。有时,这些百元美钞还真是让他感到不好意思。

然而,他的父亲始终未曾想过用钱宠坏他。他在大学读书时,口袋里的钱被限制在每个月五十美元以内,而且老人家要求他每个月都要开列账单。账单上须逐条记下每项支出,虽然不用十分详细,但是必须诚实。有一次,因为好奇,他在一位菲律宾同学介绍的妓女身上花了五美元。他厌恶那次的经历,也被困扰了好长一段时间;此外,他也不知道此项花费该如何在账单上支列。最后,他的记载是这样:“美国在校大学生根据经济学的观点施展实际性生活的体验——五美元。”父亲对这笔账从来也没有提出过疑问。

在受过了四年美国教育之后,王大也接受了不少美国的观念,其中之一就是要自我独立。毕业以后,他为继续接受父亲的资助而感到羞耻。这种态度使他的父亲感到大惑不解。在中国,父亲或儿子谁较有钱谁就该接济对方,而彼此间互相接济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会感到羞耻。“你现在打算做些什么?”父亲在他毕业后问他。

“我想找个工作。”他告诉父亲。他带着崭新的毕业证书,沿着加利福尼亚大街、蒙哥马利大街和桑瑟姆大街奔波了几个星期,试图找寻一个适合于他专业的工作。在经过三十多次短暂面谈之后,只有一家保险公司对他稍感兴趣。但是,当他们发现他不会讲广东话时,马上决定不录用他。在知道了自己的劣势之后,他下定决心要开阔自己的眼界,把自己的经济学置于脑后。因此,他在渔人码头的一家美国餐馆找了一份洗盘子的工作。当他回家宣布这项独立性的工作时,他父亲为其工作的性质所震惊,差点儿昏倒在地上。“我不许你去做那份工作!”他吼叫着,“我们家没有人可以去给别人洗盘子……”

王大又奔波了两个多月,努力寻找一份坐办公室的工作,结果仍是一无所获。最后,通过姨妈谭太太的调解,他重新回到学校,进入了加州大学的医学院。他对这门新的学科并不中意,但这可使他至少在五六年内用不着再去寻找工作。他父亲也觉得满意。在他眼中,尽管对西医评价不高,但总觉得医生这个职业还算不错。

在加州大学医学院,王大碰到最大的难题是爱情。他以前曾经谈过恋爱,但所受的创伤一次比一次严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至少他在柏克莱读书的时候并不怎么为恋爱的事情烦心。到底是因为住在旧金山而有着较多的社交机会,还是因着年龄的增长而对生活更加认真,或者是因为自己已到了最渴望女人的年龄?他搞不清楚。他喜欢美国女孩;她们对他具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特别是在生理上。一些美国女孩还会送他身着泳装的照片,他喜欢她们,但他知道父亲绝对不会允许他娶一个美国人,他也知道,许多美国父母也不会允许他们的女儿嫁给中国人。他和许多美国女孩约会,但都从来没有认真过。他非常喜欢和她们在一起,觉得她们既放得开又有情趣,不像那些和他约会过的大多数中国女孩那般不解风情。中国女孩,特别是从大陆来的,通常拘谨有礼,有些女孩十分自负,知道华人中的男女比例使她们处于有利的地位。王大知道“男女六比一”的形势已经成为一个社会问题,所以每当遇见一个来自中国的女孩的时候总会悬崖勒马地控制着自己。他曾经约会了一位刚从台湾来的女孩,消息传开以后,所有的老光棍们,包括一群住在蒙特利的,都涌到旧金山来与她约会。这位女孩,曾经身穿不值两美元的蓝布旗袍,如今穿着六美元的花旗袍去听音乐会、看歌剧。王大怀疑她在被那么多饥渴的单身汉宠坏之后,是否还会接受看电影的邀请了。

之后,他认识了一个出生在斯托顿的中美混血女孩,她在城市学院研修音乐,他们在外边约会了许多次。王大发现她像一般美国女孩一样生性快乐,惹人喜爱,风情万种。四个月过后,王大开始认真起来。他确信父亲不会反对自己娶一个中美混血女孩。她的家庭背景不错,她的父亲在斯托顿拥有一家超市,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上了大学。她在家里是最小也是最漂亮的一个,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留着一头长长的披肩秀发。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们在格兰大道远东餐厅内的一个单间共进晚餐时,王大对混血女孩说:“玛丽,今晚我们别去看电影了。我想带你回家见见我父亲。”

“噢,我们还是去看电影吧。”玛丽说,“我非常想看《后窗》。如果错过这次,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上映。你知道,它已经是老片子了。”

“但我想让你见见我父亲。”

“换个时间吧,劳伦斯。”玛丽说,“四个多月来,我一直叫你劳伦斯,可是到现在我仍然感到不习惯。这名字有点滑稽,听起来怪古板的。你为什么不用你的中文名字?”

“王大在中国是没什么问题。但在这个国家,每个人都叫我大王。大王在中文中的意思是‘土匪头’。所以我让一位同学给我起了一个美国名字。”

“为什么她给你起了个劳伦斯?难道她是个老处女吗?”

“不,他是一位男生。他在学习中文。他给我起名劳伦斯,是为了帮他记忆中文。”

“我不懂你的意思。”

“‘劳——伦——斯’的意思就是‘老——人——死’。只要他记住了我的名字,也就记住了这个中文句子。在‘土匪头’和‘老人死’之间选择,我宁愿选择后者。”他希望把玛丽逗笑,可她只是做了个鬼脸。她做鬼脸时的样子非常可爱,尤其是她皱鼻子时。

“为什么你不换一个名字?”她说,“为什么不用一个较普通的名字,例如汤姆、乔治或拉里?对,为什么不用拉里?它和劳伦斯的发音蛮接近的……”

王大没有搭话,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液,以带着颤抖的声音说:“玛丽,你愿意嫁给我吗?”

这时,侍者来上菜了。玛丽啜着茶水,直到侍者离去。“我已经订过婚了,劳伦斯。”她说着,垂下了美丽的大眼睛。

王大注视着她,接着也咽下一口唾液,“可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突然说,声音中带有一股怒气。

“我从未想到你是认真的。”

“我还能有别的意思吗?”王大气愤了,他现在是真正受到了伤害,“我每星期都带你出来,那还不算认真吗?”

“带我出来的人可多着呢,那并不表示说我每一个都得嫁。”

“可你让我吻了你!”

“噢,不谈这些了。”玛丽说,“我们吃饭吧,菜都变凉了。”

“至少你也应该告诉我你已经订过婚了。”王大说。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不谈这些。难道我非得满街敲锣打鼓地告诉大家我已经订婚了吗?迪克目前在日本,他是个军人。我不想夸耀他。”

“那你就不应该让我吻你。”王大说。

“噢,你肯定是个老古板。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我想你们这些在中国长大的男士都是这个调调。”

“我想你和什么人都会接吻!”

玛丽扔下筷子,抓起小皮包和外衣,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餐厅。王大一时愣住了,但很快便追了出去。“玛丽!玛丽!”他叫着,在格兰大道往南去加利福尼亚大街的路上追上了她。但她不理睬他,穿过大街,在圣玛丽教堂门前上了一辆计程车,扬长而去。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约会。

王大认真地读了两个星期的书,想借此把玛丽驱出自己的心中。有时,当他在读医学书的时候,真希望有人能够发明某种药品,可以治愈一个人的相思病及被伤害的自尊。玛丽甩了他,他受到伤害,但他并不恨她。也许那就是为什么会对一个女孩难以忘怀的原因。他知道刻苦学习并不能使伤口完全愈合,就去看了许多的电影,读了许多的杂志,都是有关爱情和心理学方面的。有时,当他在口袋书或杂志中读到有英雄在失去心爱的女孩后,经过一番努力又赢回女孩芳心的故事,就会非常的开心。他常把自己比拟成英雄,并幻想那些女孩都是芳心难以攫取的,但最后她们必定会满怀激情、爱情且谦卑地回到英雄的身边。

但是,公式化的虚构故事只能给他暂时的安慰,就像喝一口威士忌或白兰地一样,酒劲过后,失望会让人更加难以忍受。好几次他都想给玛丽打电话,但每次投入硬币之后,他又改变了心意。“有什么用呢?”他自言自语地说,“她是别人的女孩。她已经订婚了。”而他也不是那种拆散别人的人。他自己都不敢肯定能否做得到,如果他真想那么做的话。

玛丽几乎毁了他在医学院第一年的生活。他父亲对他的浪漫史一无所知,王大也不打算让他知道。他变得非常孤独而且闷闷不乐,学习成绩也开始下滑。他给洛杉矶的张灵羽写了一封信。他们是加州大学时期非常要好的朋友,张灵羽读的是政治学博士。他们在柏克莱有不少周末是在一起喝咖啡,谈论政治中度过的。张灵羽身材矮胖,长着一张快乐的方脸,一提到女人的话题就非常健谈。王大对张灵羽的印象是,他在中国一定是个伟大的罗密欧,对女人无所不通。张灵羽在获得政治学博士之后,就去了洛杉矶。现在,王大突然非常想见他,马上给他写了封信,邀请他到旧金山来过周末。

张灵羽没有回信,但三周以后他给王大来了个电话。“我在唐人街。我搬家了,你的信是在我到以前的女房东那里去赎皮箱的时候才看到的。”他告诉王大,他欠以前的女房东三十美元,所以她把他的皮箱留下当作“人质”。他快活地说:“别为我担心,我现在蛮富有的。我想在湘雅请你吃早茶。咱们二十分钟后在那里见。”

王大挂上电话时暗自发笑。张灵羽没有变,仍然是那么健谈、精力充沛、直截了当。他还记得他们当年在湘雅茶楼把早饭午饭并为一餐吃的情形,茶楼是在华人基督教青年会那条大街对面的一个不知名的小巷弄里。它开设在一个入口不起眼的地下室内,营业时间只在上午十点至下午三点之间。如果没有人带路,美国游客根本不可能找到那个地方,而且鲜见有美国人被带到那里去。或许唐人街的居民想要让它保留华人茶楼的特色,或许他们担心美国人不会喜欢那里的饭菜。王大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带一位美国女孩到那里去。

湘雅茶楼对他来说,似乎是唐人街中的唐人街,它的氛围是典型中国式的,食客们在那里啜着茶,以典型的华人举止高谈阔论着。如果出现一个美国白人在那里笨拙地摆弄筷子,那肯定会破坏那种气氛。几年以前,他和张灵羽经常在星期天去那里吃饭、聊天、品菊花茶,一直泡到茶楼关门。他们曾经吃过八盘点心及特餐。他们特别爱吃的东西有虾饺、三鲜扇饺、炖鸭掌、凤爪、猪肚、萝卜馅饼、糯米糕以及各种包子和美味可口的蒸饺。这里的饭菜价钱不便宜,但味道鲜美,是地道的粤菜,用不着费劲巴拉地去迎合“外国人”的口味。他俩常常吃得心满意足,撑得走路都打晃。

茶楼里到处都用字画条幅和红漆木雕装饰着,张灵羽坐在茶楼一角的一张餐桌旁等他。他们久别重逢,热烈地问候了一番。王大在父亲面前或者和一位世故的女孩在一起时,从来都没有感到自在过,但和张灵羽在一起就觉得很放松,好像压抑和束缚在他心中的所有烦恼突然都化为乌有。和张灵羽聊天,他用不着斟酌词句,可以畅所欲言,而实际上他也能够享受张灵羽的畅所欲言,因为他对自己也是无话不说。

他们点完菜后,王大问道:“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现在是一个杂货店店员。”张灵羽兴高采烈地说道:“或许是第一个拥有政治学博士学位的杂货店店员。希望我能宣布它为一项世界纪录。”

“我听说有一位博士在渔人码头的餐馆洗盘子。”王大说,“如果不是我父亲砸了我那个饭碗,我很可能就会成为他的下属了。”

“那你现在做什么?”张灵羽问道。

“我又回到了学校,加州大学医学院。如果那里的教授对人类生命漠不关心的话,那么七八年后他们将把我培养成一个医生。”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半自嘲半痛苦地补充道,“我真相信如果我去洗盘子的话,我会为我的同胞们服务得更好。”

“你不喜欢医学吗?”

“我选修医学是因为它花的时间最长。至少我在学校的时候不必去另找工作。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我挺喜欢的。”张灵羽说,“赚的钱比当教授多。而且肉贩都把最好的部位按批发价卖给我。由于吃得好,生活有规律,又从搬马铃薯那里得到了充分的体能锻炼,我打算大幅削减未来医生们的工作量。再说,我的新职业既是我的自救,又是我们同胞的运气,就看我怎么看待它了。”

“你的意思是……”

“自从我拿到这个令人生畏的学位后,我应征过很多工作。我发现它是我所背负过的最沉重的包袱,有点像一个带来八个和前夫生的孩子的二婚女人。它是生活的一大负担。有一次,我差点当上大饭店的职员,一项最接近白领的工作,但是,当我那未来的老板发现我是个博士的时候,他以雇用我的干脆劲儿,立即解雇了我。他儿子坦率地告诉我,我的学位使他老爸产生了自卑感。从那天起,我终于相信学位是我唯一的累赘。它至少毁了我十个相当不错的饭碗,带给我的除了沮丧还是沮丧。好了,那一天我把学位证书扔进了阴沟,此后我变回了一个俗人,看侦探小说,开低级玩笑,常去打保龄球。不久之后,我就时来运转了。我参加了一个保龄球队,一周以后,我的一个队友,他爸爸是一个连锁店的经理,帮我谋到了这份工作。”

“这就是你所谓的自救吗?”王大打断了他。

“不是。”张灵羽一边给王大倒茶一边说,“让我告诉你,对我们大多数华人而言,最大的问题就是我们对生活过于认真。我们墨守陈规,无视我们仅仅是一群‘白华’的事实,就像当年的‘白俄’一样,我们拒绝调整自己去适应新环境。我们的梦想太多。假如我没有采纳新的哲理,没有把我们的许多老习惯抛弃掉,包括我们爱面子的习惯,我会一直很不开心。新的态度帮助我看清了自己的前程。假如我还在为浪费了我那深不可测的大学问而痛惜,我也许已经回中国大陆去了。”他喝了一大口茶,吞下一个虾饺,用餐巾抹了抹嘴,继续说:“所以,没回大陆去就是我的自救;没回台湾是我们同胞的运气,因为在我伯父的影响下,也许我真的会寻求门路跻身政府部门,成为一个腐败的官僚。但我不愿这类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所以会成为一个杂货店店员,我觉得是最幸福的事。好,让我们换个话题吧,免得我把这次愉快的小聚弄成使人厌烦的讲座。你的爱情生活怎样?”

“不怎么样。”王大沮丧地说。

“讲一些给我听听。”

“我宁愿不谈这些。”

“嗯,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张灵羽啃着鸭掌说。“你在恋爱问题上同样犯了过于认真的错误。你必须记住你是一个‘白华’。你在恋爱中所面临的劣势,就和你在许多其他事情上所面临的劣势是一样的。我常说,对我们而言,女孩的形势就像杂货店碰上了通货膨胀年一样。店中少数的商品价格昂贵,超出我们的购买能力。当地出生的女孩不愿和我们来往,我并不责怪她们。我们又有什么东西能给她们呢?一无所有。就拿我为例,我已经四十多岁了,长相又不比任何当地出生的小伙子帅,不论他们是杂货店或餐馆主人的儿子。我比他们多的东西也许只有学位,但这玩意儿又不能像面包一样可以当饭吃。而他们有的许多东西我却根本没有,像汽车、电视、财产、青春等多得不可数!”

“我想你是对的。”王大盯着茶里的菊花说。

“搞清楚形势之后,你必须对女孩们加以分析,然后据以制定策略。假如女孩是逢场作戏型的,你对她认真无异于自杀。假如女孩是严肃型的,你就必须扪心自问,你是否爱她爱得足以继续和她来往。有些女孩可能会扮演难追的角色,而她们确实也有资格,因为没有什么竞争者。有些女孩可能会挑三拣四,就像中国老话所说的‘骑驴找马’。如果你发现一个女孩正骑在你的背上寻觅什么,你最好尽快把她摔下来。不管怎么说,这种类型的女孩很容易被察觉。”

他又喝了一大口茶,“实际上,这种女孩头脑简单,也最容易被识破。假如你打电话约她,而她正觉得无事可做,她准会答应你。如果她觉得约翰或者乔治还可能会打电话约她,她就会在电话里支支吾吾一阵,然后告诉你明天再打电话给她。假如你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招待某人,她很可能会告诉你说:‘现在我正在煎羊排,不能和你讲话,不然它会烧糊掉。’这时你应该能确定羊排不是约翰就是乔治——她所喜欢的小伙子。还有一种女孩彻头彻尾地唯利是图。不过,你不必为此种类型的女孩费心,因为她们一旦觉得你是一座金矿,自然就会来到你的身边。如果你聪明的话,用不着奉献任何金子,你就能充分享受无拘无束的乐趣。当然,好的女孩还是有很多,可我们现在并不谈论好女孩。不管你遇见的是哪种类型,你得记住这个规则:不要那么匆忙而又迫切地一头栽进爱情的漩涡。”

“我知道。”王大说道。他从茶水中捞出一朵菊花,用手指把它捻碎,“但有时就是控制不了爱情。你不能把它当电灯一样开关。”

“那么你就需要洗一洗脑子。”张灵羽说,“你对爱情的态度必须改变。就如同我说的那样,首先你不能把爱情看得太认真。我并不是说每个人都应该采取这种态度。我只是针对我们,一群接近中年的‘白华’单身汉。你必须保持冷漠,随时准备面对最坏的形势。呵,我讲得太多了,都顾不上吃菜了。我还是听听你的故事吧,那样我也可以吃点菜。”他扔下筷子,用手拣起一个豆沙包狼吞虎咽地咬着。

“我决定忘掉我过去的浪漫史。”王大说,“那是痛苦的失败,而且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张灵羽突然停止了咀嚼,眯起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附近的一个女孩。“我认识她。”他贴着耳朵对王大说,“她会讲国语、上海方言、广东话、英语,也会讲三四句从河内一个法国水兵那里学来的法语。七年前我们是坐同一条船来的。”王大看了一眼。在那个座位上,有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指手画脚兴高采烈地聊着。一个已经到了中年,风韵犹存,圆脸蛋上抹了不少粉;另一位年轻漂亮,穿着一件缀有亮闪闪饰物的浅蓝色旗袍,衬托出她那苗条的身段。“哪一个?”王大咽着口水问道。

“长得像电影明星的那个。”张灵羽说,“你想认识她吗?”

“她是哪一种类型的?”王大又咽了一口口水。

“我不知道。我没有看出来。我是七年前在‘克利弗兰总统’号上认识她的。那时候我对分类还一无所知。”他站起身来说,“走,我帮你们介绍一下。和她在一起,你绝不会感到沉闷。她的嘴巴永远讲个不停。或许只要一会儿她就能把你那些不愉快的浪漫史从记忆中抹煞掉。”

他们凑上前去。张灵羽欢快地讲起国语来:“唐小姐,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两个女人同时转过身来。唐小姐打量着他,“啊,”她伸出纤细的食指指着他叫道,“你是中国领事馆的吴先生!”她小指的长指甲稍微有点倾斜地指向地面。

“再猜。”张灵羽笑着说,“我和那位有六十三个老婆而名闻天下的将军同一个姓。”

唐小姐收回她的手指,把它放在涂满口红的嘴唇上想了一会儿,那双大黑眼珠放出光来。

“啊,”她的手指又伸了出来,“你是五陆进出口公司的王先生!”

“不对。”张灵羽嘿嘿笑着,慢慢地摇着头,“就如同古话所说的,真是贵人多忘事呀!”

“不要告诉我。”唐小姐急忙打断他,“再给我一点提示。”

“我的姓在中国最常见,也最驰名。”张灵羽说,“姓这个姓的将军和军阀都比姓其他姓的多。看看你还记得提倡到舞厅跳舞并拘押过蒋介石的少帅吗?”

“噢,噢,”唐小姐叫道,“你是张先生!我们在‘克利弗兰总统’号上玩过扑克!”她大声笑了。然后她转向王大,眨着长长的睫毛问:“这位先生是谁?”

张灵羽为他们彼此做了介绍。唐小姐盯着王大看了好一会儿,看得王大脸都红了。“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吴太大。”她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帮他们介绍了她那丰满的女伴。

张灵羽和王大向吴太太行了礼,吴太太微笑着点了点头。“请过来与我们一起坐吧。”唐小姐邀请道,“吴太太想认我做干女儿,我们正在商议认亲仪式的事情,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请坐。”

她把目光转向王大,在他坐下时盯着他的脸庞。当王大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她忽闪着眼睫毛微笑着。王大的心脏立刻通通地猛烈跳动。他发现她非常性感,特别是在微笑的时候。她微笑时最动人之处是在那口洁白而又齐整的牙齿和两个深陷的酒窝。“吴太太是四川人。”她接着介绍,“她丈夫是个大将军,在中国既和日本人打过仗,也和共产党打过仗。请和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吧。哦,伙计,再拿两个茶杯来,还有筷子。如今这吴先生,也就是吴太太的丈夫,成了大陆黑名单上的头号人物之一。现在她想认我做女儿。张先生,你觉得什么样的仪式较合适?我坚持要给她磕三个头,但吴太太说向她及天地各鞠三个躬就够了,你认为呢?”

“还是磕头较为正式,也更有效力。可别忘了邀请我们参加认亲仪式呀!”张灵羽说。

“吴太太打算举行一个宴会。”唐小姐说:“我们将邀请你们参加,请把你们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留下给我。”她马上打开手袋,掏出一个金黄色记事簿递给王大。“您住在旧金山吗,王先生?”

“是的。”

“你们应该去参观一下吴太太的新房子。”唐小姐说,“就在玛琳娜,是旧金山最漂亮的住宅区。等我们成为母女之后,我就要搬进去和她一起住。”她给吴太太的茶杯斟满茶水,用筷子夹了一块鸡肝放在吴太太的盘子里。“你喜欢吃鸡肝。这块不错。张先生认为我应该给你磕头,吴太太。如果你不让我磕头,我就不当你女儿了。喂,伙计,再来一份鸡肝。王先生,你喜欢吃点什么?”

“我在自己那边已吃了不少。”王大说,“谢谢你,我喝点茶就行。”

“哦,多吃一点。”说着,她夹起一个包子放在侍者刚给王大摆上的盘子里,“尝尝这个叉烧包,是旧金山最有名最好吃的,我听说里面的叉烧是按秘方制作的。请尝一尝。如果你喜欢吃鸡肉炒河粉,你就得到格兰大道的国华餐厅去吃,那里的鸡肉炒河粉是旧金山最好的。吴太太,你还想吃点什么?请点。”

吴太太微笑着说:“不了,今天吃这顿让我两天都不会饿了。”

唐小姐又为吴太太夹了一块鸡肝,“这块也不错,请尝尝。咱们的争辩就到此结束,吴太太。除非你接受我的磕头,否则我不会接受你的任何东西。”

“噢,这是美国。”吴太太说,“磕头是老古董了,外国人也许会笑话我们。”

“噢,不要在意外国人。”唐小姐说,“我们只邀请少数几个外国人。像是我的声乐老师和你的钢琴老师——克拉克先生和罗杰斯先生。”说完后,她转过身来对王大说,“罗杰斯先生是吴太太的钢琴教师,他弹得非常棒,他正在教她不看乐谱弹钢琴。你应该来听听吴太太弹钢琴,她会弹《扬基杜德》和《迪克西兰德》,和罗杰斯先生弹得一样好听。王先生,你会唱歌吗?”

“会唱几句中国戏曲。”王大答道,“那还是多年以前……”

“京剧?”唐小姐激动地叫道:“太棒了!吴太太也唱京剧。我认识一个会拉胡琴的人,他在北京曾给梅兰芳拉过京胡,我可以把他请到我们家来伴奏。你和吴太太可以在他那把著名的胡琴伴奏下唱京剧。他来的时候我一定通知你。你把电话号码写在我的记事簿上了吗?”

“写了。”王大说着,把金黄色记事簿交还给她。她把记事簿放回手袋,建议道:“我们到公园去吧,今天的阳光挺灿烂。要不就开车去海边。我哥哥帮我买了辆新车,我正在教吴太太开车。张先生,王先生,你们今天下午有空吗?”

王大期待着张灵羽接受邀请,但是张灵羽找了个借口推辞了,他说他们得去海湾对面去拜访一些朋友。唐小姐非常遗憾,“你们一定要抽空去看我们。”她反复叮咛,然后付了账单,挽着吴太太的胳臂离开了茶楼。

“为什么你没有接受邀请?”走出茶楼时王大问道,“我觉得她蛮有味的。”

“你的意思是说她很性感。”张灵羽嘿嘿一笑道。

“我们和他们一起去玩也许会很开心。”王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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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话太多。”张灵羽说,“跟她在一起,我连一句话都插不进去。我喜欢讲话,也喜欢听别人讲话,你是知道的;但她说的话没有一句值得一听。我猜想,她恐怕只适于用来做爱。但对我来说,正如俗话所说,纯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不用着急,很快就会见到她的,过不久她就会打电话给你。你注意到没,在只有单方发言的谈话中,她不是都一直在注视着你,还邀请你去她家,或是她未来的干妈家吗?也许你在她的眼里也非常性感。你只要小心应付,记住规则就是了。”

当他们走向萨克拉门托大街,到达格兰大道的时候,他们看见唐小姐和吴太太钻进停在半条大街远的一辆崭新的别克轿车里。“我们往克蕾街走。”张灵羽说着往左边拐去,“要不然让她看见,她就可能停下车来,再谈上半个小时,也许会造成唐人街的交通堵塞。”

“你认为她可能是一个淘金者?”王大问道。

“她可把我搞迷惑了。”张灵羽说,“假如她是的话,她可能会尽量弄清你在哪儿工作,或者你的父亲是谁。但她对你的工作和你的父亲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好像她是那种逢场作戏型的。”

一辆汽车的喇叭响了两次,王大转过身来。明光铄亮的红色新别克掠过他们身旁。唐小姐对他挥了挥手,她那只戴着首饰放在象牙色方向盘上的雪白玉手,她那带着酒窝的灿烂笑脸,她那黑色的卷发和那花俏的红披巾,映在车窗上,漂亮得就像全国发行的杂志上的一幅广告。王大咽着口水也向她挥了挥手。他真希望自己在那车里,开着车驰向金门公园,驰向大洋海滩,然后穿过克利弗剧院,拐进林肯公园……

“真是一辆好车!”张灵羽说,“也许是唐人街速度最快的车。她哥哥一定像阿里卡恩一样富有。”

“我觉得她不是一个淘金者。”王大突然发现自己袒护起她来,“她不过是一个快乐、天真的女孩,喜欢讲话,爱交朋友。”

“希望你是对的。”张灵羽过了一会儿说,“是的,我觉得她是一个逢场作戏的女孩。她没有淘金者的任何特点。你想知道淘金者的特点吗?”他停下来点了一支烟:“好,一个淘金者首先要看的是男人的鞋子。她对男人的鞋子有着无可挑剔的眼光,她对鞋子的价钱比卖鞋的还要清楚。在她的眼中,如果一个男人穿的皮鞋不值二十五美元,或者需要花上二十五美分擦一擦或换个鞋跟,这个男人就是属于‘安全风险’很差的人。假如你的鞋子过了关,她将会开始研究你的衬衣。假如你穿得的很体面,但你的衬衣领口有点脏或者后背有点泛旧,她就会把你当作一个——以美国说法来说——当作一个phony(冒牌货)来看。假如你的鞋子和衬衣都达到了她的标准,那么她就会要搞清楚——当然是以非常巧妙的方式——你是否有一辆汽车。假如你有,好,她就会要求你带她去你家,或者带她去兜风,告诉你医生说她需要呼吸大量新鲜空气。假如你的汽车碰巧是辆嘎嘎作响的老爷车,她就会突然头痛起来,告诉你医生就住在附近……”

王大几乎没有听见他的朋友在讲什么。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唐小姐,并且想象着他们已经接受了兜风的建议。在他的想象中,他看到自己坐在她的身边……汽车出了林肯公园,沿着风景如画的海岸线飞驰,驶入普勒西迪奥区,然后拐进用黄灯作隔线的高速公路,穿过金门大桥,直接驶向马林县境内那些美丽的绿色山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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