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在天边隐去最后一抹残红 云层翻卷雾气濛濛 山里下起了小雨。

父子二人沿着山径迤逦而行 陆叶在前 陆博跟在后头。

镇上客栈的要价不便宜 父子二人常借宿在山里的一座祠堂中。

祠堂供奉的是一位前朝忠烈 大越国开国皇帝感其忠义 亲下谕旨命人在其家乡建起一座祠堂。因为这位忠烈姓俞 故而祠堂便被叫做“俞公祠”。

百年过去 俞公祠犹在 却已没有多少人还记得这么一位前朝的节烈之士。平日里香火稀疏 年久失修无人问津 便成了陆博父子栖身的住处。

“走快点儿?”陆博见雨势有加大迹象 问儿子。

“嗯。”陆叶加快了步伐 初春的雨水兀自带有料峭的寒意 打在少年尚嫌稚嫩的脸上。

山路兜转 两旁松柏森森在夜风里如涛起伏 归巢的飞鸟啾啾 令得空寂的山林平添了几分生趣。

“我没买糖葫芦 ”陆叶低头走路 忽然对父亲说:“这样爹就可以少写五十个字了。”

“这样啊。原来还是不舍得。”

“没有不舍得 就是突然觉得不想买了。等我们找到娘亲 让娘给我买两串最大最好吃的糖葫芦。左手一串山楂馅儿 右手一串李子馅儿 来回换着吃。”

陆博默然低下头去 脸上淡淡的笑容隐退不见 陆叶也不再说话。

天色大黑 山岚和着雨幕笼罩世界。天地间仿佛就只有独行的父子两人在黑暗中跋涉。

寂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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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叶蓦然问道:“爹 假如你不会移魂术 遇到刘阿婆这样的人 该当如何?”

“没有如果。”陆博在声音在雨中悠悠传来:“人生就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 当中会有很多次的分流 却永远不可能回头。既然选择了这边的风景 又何必去无端揣摩另一面的模样?事实上世间一饮一啄皆有命数 你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不是偶然 无论是好是坏 他们都会变成人生路上的一步台阶 让你变得更好或者更坏。我遇到刘阿婆 或者刘阿婆遇到我 岂非注定?”

陆叶皱起眉 踢开一块山路上的小石头不满道:“说了半天 就不能痛快点么!”

“我始终相信 人间有律法。律法之上有道德 道德之上有信仰。在信仰之上还有什么呢?有我们头顶的星空。”

“下雨天 看不到星星。”

陆博笑了 吐声吟道:“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 微冷 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啪啪啪——”山林寂寥之间 忽然响起鼓掌声。

一道瘦削的青色身影从俞公祠里缓步行出 抱拳作揖道:“陆兄文采风流当令我浮一大白。”

“俞伯伯!”陆叶一声欢呼 奔向前道:“俞伯伯你去哪儿了 好几天没来找我爹下棋!”

青衣文士俯身抱起他 朝陆博笑道:“要不今晚手谈两局?”

陆博问道:“可有好酒?”

青衣文士得意道:“三十年青灵佳酿 两坛。”

陆博闻言眼睛发亮 大笑道:“来 今夜你我一醉方休!”

三个人走进俞公祠 祠堂里方圆二十丈 正中竖立着一尊俞公彩塑 可惜年深日久全身斑驳早已看不出颜色 灰尘满面蛛网密布。

两个面相乖巧的青衣小童早已在祠堂里置好酒菜 在一旁垂手恭候。

陆博盘膝坐在竹垫上 打开面前酒坛的封泥 低头对着坛里深深地嗅了一口 微合双目须臾不语 似在回味酒中甘甜。

青衣文士在陆博对面落座 问道:“如何?”

陆博不答 缓缓抬身道:“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唯愿当歌对酒时 月光长照金樽里。”

青衣文士拊掌大笑 他本就是学富五车的文坛领袖 平生最爱不过诗书棋酒四事。刚好陆博在这四件事上的造诣样样不落旗鼓相当 以至于两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

陆博斟酒举杯道:“连日来叨扰俞兄 小弟无以为报先干为敬。”

两人对饮一杯 青衣文士问道:“小叶子这两日就该渡劫晋阶了吧?”

陆博看了儿子一眼 摇摇头道:“不瞒俞兄 犬子尚在襁褓中时内子便不惜耗损真元替他拔毛洗髓脱胎换骨。可现如今却在培元阶凝滞不前 迟迟不得突破 其间道理小弟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些天蒙俞兄厚爱 容他在‘青台灵境’里潜心修炼 每夜吸纳青灵之气运转周天 这才隐隐有了些突破的迹象。”

青衣文士点点头 陆叶的状况他自然是清楚的。他已满十二岁多时 却迟迟不能筑基 于修炼之人看来可以说是前途渺茫几无得道可能。

陆叶自是明白这些的 许多名门大派子弟十余岁时便已早早地突破培元、筑基、辟海诸阶 资质好些的甚至可以晋升到封山开府之境。

他心里又是难受又是羞愧 更多的是少年人的不忿与不服 袖中悄悄握紧一对拳头低头不语。

青衣文士探手轻轻拍向陆叶的后脑勺 笑道:“怎么 不服气还是想认命?”

陆叶晃着身子想躲开拍来的巴掌 低声道:“我没有!”

青衣文士的手轻轻落在陆叶的发顶道:“天道十八阶 人间黄粱梦。小叶子 你为何迟迟不能打开筑基阶 俞伯伯才疏学浅不敢妄言。但有一桩事我绝不会看错 敢以身家性命担保——你的根骨曾被令堂以逆天改命的大神通淬炼过 此举是好是坏我不知晓 但想必她总不会害你。”

陆博暗吃一惊 这事妻子曾向自己提起过一回 并特意叮咛不可告诉任何人 甚至连陆叶不能透露半分 否则恐惹来天大的对头追杀。

青衣文士不过是被敕封的一方山神 论及道行修为应是在天道七八阶之间而已 居然能看透陆叶体内的秘密 这份眼力绝非寻常。

难道是自己看走了眼 或者其实他另有来头?

青衣文士似乎猜到了陆博的心思 微笑道:“陆兄不必讶异 当年我被敕封山神 蒙天君青睐赐下天眼神通 故而能够识得一些玄机 如此而已。”

“原来俞兄是天君门徒 请恕小弟眼拙。”

这天上人间能够被称作天君的屈指可数 无不是有改天换地大神通的天道翘楚。青衣文士能被天君收录门下赐予神通 着实不可小觑。

青衣文士连忙摆手道:“非也非也 俞某不过是有幸蒙得天君指点一二 连记名弟子都算不上 岂敢自居天君门徒?”

陆博拱手道:“犬子之事 还望俞兄代为保密。”

“这是自然 请陆兄放心。俞某虽然孤陋寡闻 但似逆天改命这等盗取天机仙缘的大禁忌 焉能四处胡言乱语?况且若非知晓小叶子根骨有异 我再是慷慨大方也不至于将青台灵境借他修炼这多日。”

陆博再谢道:“俞兄大恩大德 我们父子铭感肺腑。”

他也是修仙练道之人 当然清楚这青台灵境是青衣文士修炼的紫府外化显形 一方面固然交通天地玄妙无比 另一面也是修炼之士的命门所在 不敢有丝毫疏忽大意。

青衣文士举杯道:“我与陆兄父子结了个善缘 如此而已 无需介怀。”

陆叶忍不住道:“爹 我的根骨……到底有什么问题?”

陆博摇头道:“我也不甚明白。总之 你娘亲这么做定有她的道理。”

陆叶追问道:“那我一直没法渡劫晋升 是不是和根骨有关系?”

青衣文士回答道:“以我之见 说有关也有关 说无关也无关。”

“俞伯伯 你打的什么哑谜?”

“你俞伯伯并非在打哑谜 而是此事极为玄奥 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以当下而言 你苦修数年始终不得突破 与你娘亲洗炼你的根骨并无直接关联。但未来当如何 却是谁也不好说。”

青衣文士见陆叶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笑着摆手道:“小叶子 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时辰不早 我这便送你进青台灵境。”

他大袖一拂 祠堂里顿时亮起一团清濛濛的灵光 就像清澈见底的潭水一般柔和荡漾。光影当中忽地分开一条缝隙 不待陆叶张嘴说话 已身不由己被卷送进去。

一眨眼的工夫 漫天的灵光褪淡消散 陆叶便似凭空消失了一样。

青衣文士送走陆叶 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命运多舛 我以青台灵境助他闯关 不知是福是祸。可惜俞某道行不及尊夫人万一 能做的杯水车薪实在有限。”

陆博由衷道:“如果没有俞兄 小叶子恐怕十年之内都无望筑基 未来究竟如何便只看他的造化了。”

青衣文士惋惜道:“好好的一个孩子 何至于此?”

陆博眼中露出一丝刺痛 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默然不语只一口口喝酒。

青衣文士明白陆博有难言之隐 自己若刨根问底徒增难堪。

“来 下棋!”他也是洒脱之人 双掌轻拍唤小童拿出棋盘摆开了阵势。

陆博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俯身抓起一把棋子笑道:“胜固欣然 败亦可喜。优哉游哉 聊复尔耳。”

两人推开杯盏 便在方寸黑白之间秉烛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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