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仿佛无边浓墨重重涂抹于天际,星月微光半点也无。偶然一声鱼跃,冲破江夜的静谧,接着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一阵哀怨惆怅的歌声,回荡在水气氤氲的湖面上,梆子刚打响了二更。

唱歌的是岸边一醉酒书生,只见他神情恍惚,时哭时笑,脚步忽东忽西,云里雾里,好似踏进了一团棉花之中。一歌唱罢,那书生解开腰间酒壶,方欲痛饮一番,无意间瞥向身旁江面,忽地驻足不前,瞪大眼睛盯着江面,手中葫芦悬在半空:只见江上凭空立着一人!他揉了揉眼,确认并未看错,只当遇见了鬼,不由得“啊 的一声,转身便跑,怎奈手脚麻痹无力,才迈几步,便绊上了石块,一头栽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他挣扎几下,愈发挣不起来,嘴里咿咿呀呀语无伦次,只急得两手乱刨,拖着双腿在地上爬,不时回头看看那“鬼 ,是否向他这边过来,葫芦滚倒在地,酒浸湿了半片身子。

正当惊恐之际,那“鬼 动了,只见他凌空跃起,一步跨出丈余,落下时脚尖轻点水面,复又跃起,身姿轻盈矫捷,犹如蜻蜓点水,直向岸上那书生奔来!

那书生顿时魂飞魄散,双眼欲黑,仓皇中捡起酒葫芦照着那“鬼 全力一掷。岂料那“鬼 嘿的一声,伸手一接,悄无声息,轻描淡写便将葫芦捏在掌中。脚步却自快了起来,转眼间已到岸边,再一跃,竟已落在书生身后!书生眼见那“鬼 如此了得,自己岂有生理?索性将心一横,眼一闭,大声喊道:“水水······水鬼老爷,小生今日倒霉,撞······撞在你手里!也罢,拖我下水去罢! 那“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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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道:“你抬起头来看我。 他哪里肯看,只是不住摇头,连道不敢。“水鬼 复笑不止,良久,又道:“若不抬头,此刻便拖了你去! 书生大惊,急忙将头抬起,目光到处,却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细细瞧时,见他面如冠玉,眼若流星,一袭黄色长衫,头顶的白玉发簪在月光下温润光泽,及腰长发随风摇摆,竟似画中之人。如此人物,分明神仙下凡,又岂会是鬼怪之流?如此想着,登时心里去了一丝恐惧,多了三分崇敬。

青年笑问道:“你看我是鬼不是? 那书生忙连声告罪,唯唯诺诺。耳听得风声飒飒,再抬头时眼前却空无一人,环顾四周,再无那人的踪迹,仿佛从未出现过似的。他一时迷惘无措,不觉碰到腰间一物,低头看时,却是方才掷出的酒葫芦!呆立半响,他突然大叫一声,屁滚尿流地奔逃而去。

梆子响了三声。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江南最显风流的好时节。唐代杜牧曾有诗云:“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描绘了一幅生动形象、丰富多彩而又有气魄的江南春画卷,呈现一种深邃幽美的意境,表达出一缕缕含蓄深蕴的情思,千百年来素负盛誉。

江苏扬州府南水门大街上,行人往来,络绎不绝。酒楼茶馆,赌场青楼多不胜数,亭台楼阁,琳琅满目。令人不禁地生出一番纸醉金迷之感。

不归楼并非孤楼,几个楼阁亭榭连绵相接,飞檐画角,雕栏玉砌,俯瞰着烟波缥缈的湖泊,景色极佳,一向是扬州城中游人登高饮酒的绝妙所在。招牌上“不归楼 三个大字龙飞凤舞,铁画银钩,据说乃杜牧所题,店墙上诗句更是李白的真迹。因而整日价客似云来,热闹非凡,其中不乏有才之士、性情中人。

姜灵飞站在这酒楼门前已很久,也饿了很久。日照当空,浑身却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他本是极乐意进去的,然而钱包与肚子一般的空空如也。他初到扬州,举目无亲,真是一分钱难死英雄汉,没钱如何能吃饭?若是白吃白喝,掌柜的怎肯与你干休?哪个像样的酒楼没几个护院?虽然从未与人动过手,但师父曾言道,自己的武功与人交手,自保有余而攻敌不足,寻常武夫倒也罢了,但凡遇上有点内力的敌手,就只有逃之夭夭的份。这市集纷乱之处,未尝没有卧虎藏龙之辈,就算得胜,只怕也显露了师门武功。此次偷下山门,游历江湖,万不能露了行踪,师父神通广大,稍有不慎被逮回去免不了挨顿板子,日后再想出来更是老大个难。

他一筹莫展之际,忽见街拐角当先一人冲他挥手笑道:“大哥,怎的却在这里,真叫小弟不胜之喜! 说罢已走到他身前,却是一位少年。姜灵飞一头雾水,浑不知他所言何意,那人右手却搭上他肩头,拥他进了这不归楼。边走边说道:“贤兄,你我二人数年不见,不想今日在此重聚,哈哈!现在正是午时,说不得,定要让小弟做东,替你洗尘! 姜灵飞大喜,心中暗道:“竟有这等好事!正愁肚里没食,这好人便无端地错认了我,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小爷肚饿你请客来!妙极,妙极! 一念及此,差点没笑出声来。眼见这人与自己年纪相若,十五六岁的模样,相貌颇为俊俏,一副儒生打扮,想来大概是同窗好友,心下措辞一番,一会儿言谈切莫露了马脚,平白没了顿好饭。当即摇头晃脑地笑道:“贤弟,真是想煞为兄了,别来无恙吧?嘿嘿,今日你我好好畅饮一番! 心中不免又道:“贤弟呀贤弟,我本不想骗你,可是你认错了爷爷我,须怪我不得。毕竟老天要请我吃饭,不得不吃啊! 旁人若是遇此情形,大多要解释误会,诉清缘由,即使厚起脸皮吃他一顿,心中也必是惴惴不安,又怎能似他这等的心安理得?也难得这小子一副刀枪不入的厚脸皮,天生不是正直迂腐的性子,行事还颇有点顽皮胡闹、放荡不羁,故此也不足为奇了。

姜灵飞随他“贤弟 上了三楼,早有跑堂伺候着领至一处通风朝阳的雅座,那少年出手颇为阔绰,一口气点了那茧儿羹、西施乳、假江瑶、芙蓉蛋、绣花火烧、鹅肫掌羹、梅花包子、糟蒸鲥鱼、蟹粉狮子头等一十二道江南名馔,另有上等绍兴女儿红两坛,末了还扔了几枚大钱给店小二。那小厮得了好处,笑得合不拢嘴,千恩万谢,屁颠屁颠地去了,回头特地吩咐厨下拣最上等的材料选配。须臾,菜肴流水价将上来,堪堪摆满一桌,色香俱全,直叫姜灵飞看花了眼。这小子正饿得狠了,当下也不客气,狼吞虎咽大吃起来,中途还不忘向“贤弟 频频劝酒布菜,旁人看来,简直像多年好友一般。幸喜那少年只是简单寒暄一番,他又能言善辩,一番侃侃而谈,竟也没原形毕露。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姜灵飞借口内急,溜下楼去,他酒足饭饱,此时脚底不抹油更待何时?正欲溜之大吉之时,掌柜的一溜烟儿跑过来,搓着手笑道:“呦,这位爷,不知饭菜用的如何? 姜灵飞点头示意,转身准备出门,那掌柜忙又迎上,哈腰赔笑道:“瞧爷您走得如此匆忙,必有要事在身,怕是,嘿嘿…… 他顿了顿,又接道:“怕是忘了会钞了。 姜灵飞一指楼上:“我朋友尚在三楼用饭,找他结账便是了。 那掌柜讪笑道:“客官说笑了,那位客官已先走一步了,他言道今日乃是客官您做东哇。只怕是,怕是跟您开玩笑呐。 只是语气神情已不如先前那般客气了。姜灵飞心下一凉,急道:“不会的!我刚下得楼来,他明明坐在楼上!你莫不是弄错…… 一言未毕,掌柜身旁小厮叫道:“绝不会错!小人本在楼上侍奉,见你刚一下楼,你同桌之人便从另一边楼梯急匆匆下去了。小人连忙下来禀告掌柜! 原来那人竟也是无钱吃饭,把姜灵飞当成了“念攒子 (江湖黑话,意为“傻子 )。姜灵飞一怔,继而大怒道:“真是岂有此理!王八蛋竟敢戏耍你老子! 说罢便要追去寻那骗了自己的混蛋“贤弟 ,一众店伙早防他走路,见他夺门欲出,哪里肯干?当下七手八脚一拥而上,拽住了姜灵飞手脚衣服不肯松手,姜灵飞气苦难诉,心中不由得将“贤弟 的祖宗十九代骂了个遍。只是不知他姓名,不免骂得不过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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